亚洲电影跨国翻拍中的怀旧风尚——以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为考察对象

褚小丽

在电影制作、传播日益全球化的外部语境中，跨国电影翻拍呈现出日益繁荣的发展势头。翻拍电影的大量出现缓解了原创力不足的窘况，并利用优质资源的共享，实现文化增殖；同时，从跨文化角度来看，翻拍片作为一种有效的文化交流手段，其影像创作过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构建文化普世价值、共享意义的过程。2014年，由黄东赫执导的韩国喜剧电影《奇怪的她》（以下简称《她》）上映，影片讲述了70多岁的老奶奶突然变成了20多岁花季少女的奇幻故事。该片观影人次达到865万人次，位居韩国2014年电影票房第二位。2015年，中国台湾导演陈正道执导的中国版《重返20岁》得到了国内观众的热烈追捧，也开创了中韩电影跨国改编的新探索——“一本两拍”新模式，创造了中韩合拍片电影史上迄今为止票房最高纪录3.65亿元。2016年，水田伸生执导的日本版《奇怪的她》，再一次使这部青春怀旧奇幻喜剧电影受到来自不同地域观众的喜爱。同时，越南版《我是你奶奶》（潘嘉日灵，2015）、泰国版《突然20岁》（阿拉亚·苏瑞汉，2016）、印尼版《甜蜜20岁》（欧迪·C·哈拉哈普，2017）、菲律宾版《奶奶小姐》（乔伊斯·E·伯纳尔，2018）、印度版《超龄少女》（南迪尼·雷迪，2019）等相继上映。2018年，《重返20岁》被改编为都市奇幻伦理剧在中国热播，充分显现出这一叙事文本的旺盛生命力。以上作品虽然表现主题各有侧重，但都有一个相同的叙事结构：即以“穿越”为时空节点，讲述一个融合亲情、爱情、梦想、青春、人口老龄化等主题的返老还童的奇幻故事，充分展示了青春怀旧电影对文化消费趋势的迎合。亚洲各国基于地缘上和文化上的亲缘关系，有很多文化共性，这也为电影跨国翻拍提供了创作空间。

一、怀旧风尚的人物造型表征

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女主角的服饰各具特色，服装的款式、色彩、配饰等复古元素的多元化呈现，充分展示了20世纪50-60年代服饰时尚界的审美风尚（见图1、图2）。《她》中70多岁的奶奶吴末顺（罗文姬饰）变成20岁少女吴斗丽（沈恩京饰）后的变身亮相，以英国著名女演员奥黛丽·赫本《罗马假日》中的经典造型为依托，如无袖衬衫加蓝色半裙，裙边装饰蕾丝、加上丝巾、遮阳伞的点缀，焕然一新的“赫本风格”为人物整体造型增添了时尚气息。随着剧情发展，女主角的服饰也越来越多元化，如小清新风或张扬个性的印花图案、波点元素、蝴蝶结、蕾丝、灯笼袖等，款式以裙装为主，穿插了条纹T恤和裤装。《重返20岁》中的奶奶沈梦君（归亚蕾饰）穿越回少女孟丽君（杨子珊饰），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形象，其服饰有中国风旗袍，有印花、波点等图案裙装，以及蕾丝、胸花、丝巾、墨镜、发带、耳饰等装饰物。另外，奶奶给孙子项前进（鹿晗饰）乐队成员也进行了整体的形象改造，如发型的设计、工装背带裤、贝雷帽等着装呈现中性复古风。服装款式和风格的多样性，充分彰显出人物优雅自信、个性独立的性格特征，如优雅的旗袍、活泼的印花裙、个性的迷你裙等，呈现新旧并存、中西融合的着装风貌。《奇怪的她》中的奶奶濑山克子（倍赏美津子饰）变成少女大鸟节子（多部未华子饰）后，服饰造型同样参考了“赫本风格”，即白衬衫加蓝色束腰大散裙、丝巾、齐刘海、玛丽珍鞋等。对照《她》中的吴斗丽的“赫本”风尚，《奇怪的她》更具真实性，基本还原了“赫本风”的经典造型。这也体现了黄东赫和水田伸生导演对经典“赫本”造型元素的忠实复刻。《奇怪的她》中，女主角的服饰造型极具特色，开衫和裤装、开衫和吊带裙、印花衬衫和牛仔喇叭裤等，配上夸张的耳饰、编织腰带、印花发带，凸显了女主角独立、张扬的服饰时尚。综合而言，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的女主角服装风尚的时代特征具有民族审美的共性特征，体现出不同民族文化价值体系中服装文化的独特性，实现了审美文化心理的接近。在服饰风尚的个别特征上，在尊重服装文化风尚共性的前提下，立足于中国民族化的个性特征，如《重返20岁》在《她》的基础上加入了中国特色的旗袍，积极迎合本土观众的文化消费心理。

图1.韩、中、日三版影片中女主的部分服装的款式、图案和色彩

图2.韩、中、日三版影片中女主的部分发型和配饰

图3.从左往右韩、中、日版奶奶造型

图4.从左往右韩、中、日版少女的造型

如上所述，同属东亚文化体系，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的审美价值观具有共通性。三部影片中的女主角多元化的着装风格的视觉呈现，共同塑造了女性追求个性、自由、独立、时尚的审美风格。但是，这种共通性的审美观往往又附着不同的文化观念，拥有各自符合本国观众审美兴趣和消费心理的情感着落点，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因文化观念和价值体系的不同而导致的文化折扣。例如，《她》和《奇怪的她》中的人物偶像设定都是奥黛丽·赫本，而《重返20岁》中的设定是邓丽君。奥黛丽·赫本和邓丽君具有“共通价值”的意义，它那独特的时代记忆容易唤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她》中，奶奶的扮演者罗文姬是为人熟知的“国民奶奶”。影片中，她衣着朴素、生活节俭、说话粗鄙、爱管闲事、大大咧咧、不讲究。少女扮演者沈恩京夸张的表情与动作将幽默发挥得淋漓尽致，如发现变回年轻少女模样后，她会在菜场挑逗小男孩。《重返20岁》中，奶奶的扮演者是归亚蕾，她把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刁钻挑剔、无理取闹的性格演出了自身特色。少女扮演者杨子姗的欧米伽发型和旗袍，更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心理。《奇怪的她》中，奶奶的扮演者倍赏美津子将老太太无理取闹、尖酸刻薄、撒泼犯浑发挥到极致。少女扮演者多部未华子延续了日本喜剧片的浮夸演技，尤其是她那复古装扮，更具年代感。

三位奶奶虽然外形上存在差异，但在人物角色性格定位上还是有共同点——既可爱又可恨的奶奶形象（见图3）。她们重返青春的样子大同小异，体现在人物细节设计上的本土化，如《重返20岁》的人物造型更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审美，尤其是欧米伽发型更贴合中国的国情（见图4）。正如著名学者汤一介先生所说：“相同或相近的价值观具有‘共通价值’的意义，在一定情况下可以为不同民族所接受，而且这些具有‘共通价值’意义的观念又往往寓于特殊的不同文化的价值观念中。”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的奶奶和少女的人物造型具有相同或相近的审美价值观，能够跨越文化的隔阂并为不同民族所接受。

图5.韩、中、日三版影片中不同时代风物的呈现

同样，女主角的服饰色彩也是影片的一大亮点。色彩是构成服饰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服饰色彩的搭配，可以很好地展示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对服饰色彩的选择，人们会有意无意地融入个人与社会的文化意识，使得服饰色彩具有一定的象征性和情感意义。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女主角的服饰色彩饱和度较高，冷暖对比色在服饰色彩搭配中的流行，色彩的大胆搭配体现出人物独特的审美时尚。《她》中，人物服饰色彩呈现黄色、蓝色、绿色、橘红等，如黄色裙搭配紫色的遮阳伞、彩色波点衬衫搭配绿色半裙等，展示人物时尚活泼的性格特征。《奇怪的她》中，女主角的服装色彩对比强烈，红色格子衬衫搭配军绿色裤装、蓝绿色开衫搭配粉红色波点七分裤、蓝绿色开衫搭配红色印花吊带裙等，大胆张扬的个性扑面而来。《重返20岁》中，女主角服装色彩有红色、浅绿色、黄色等，对比色主要体现在服装和配饰的搭配上，如红色裙装和绿色耳饰的点缀。相较《她》和《奇怪的她》，《重返20岁》的色彩在时尚中散发出含蓄雅致的民族色彩。三位女主角的服饰色彩呈现，对应了上文所阐述的人物设定的文化审美取向，也体现了色彩和文化的关系。20世纪40年代，就出现了追求个性解放、自由平等的现代女装意识，尤其是二战后经济的快速发展，物质的极大丰富，“年轻风暴”思潮的出现，带来了服装风格的新思想新观念，颜色鲜艳、饱和度高的服装色彩大放异彩，彰显出年轻人的青春和活力。这从影片塑造的三位青春亮丽、个性时尚的女主角形象可见一斑。

二、怀旧风尚的风物化显现

作为一部奇幻音乐喜剧电影，《重返20岁》中的加入了大量的音乐，如《给我一个吻》《偿还》《微甜的回忆》《黑色温柔》《我们的明天》《爱情向前进》等歌曲。杨子姗饰演的孟丽君在演唱歌曲《给我一个吻》时的甜蜜欢快、《偿还》时的执着深情、《微甜的回忆》时的忧伤感怀，唤起观众的“怀旧”情绪。影片的配乐也很有特色，如片头表现了奶奶的儿子国斌（小拴子）从成长、恋爱、成家、生子、立业等不同的人生阶段。配乐也随之变化，从简单到复杂处理，从纯钢琴到大提琴，再到弦乐，突出不同时期的不同情感……

图6.电影《奇怪的她》(日本)剧照

图7.电影《重返20岁》剧照

在《奇怪的她》中，多部未华子饰演的大鸟节子在片尾中演唱了坂本九的歌曲《仰望夜空的星辰》，还有《战争与和平》（

The Folk Crusaders

）剧中歌曲《无法忍受的悲伤》《真赤的太阳》《归家路》等名曲。《无法忍受的悲伤》是日本昭和时代歌曲，影片中女主大鸟节子在充满梦幻气氛的星空背景下深情演绎，回忆起年轻时一幕幕的伤感画面，情到深处，眼角泛起了泪花。人物投入的演唱、感人的歌词、轻松柔和的音乐，加上梦幻的画面，完美呈现了昭和时代音乐的非凡魅力和情感的意境美。借用影片中的大鸟节子说的话，“所谓好歌，是那种，无论过了10年20年甚至是50年，都会一直震撼人心的歌。”这些真挚的音乐，是观众心目中永恒的经典之作。不难发现，电影中的音乐本身具有表情达意的作用，丰富人物的情感；音乐和影像配合，能够渲染电影整体的主题精神和情感气氛，更利于人物角色的塑造。

在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音乐极具感染力且能充分调动观众沉浸式的情感。虽然三部影片的音乐不尽相同，但是音乐背后所呈现的情感需求和审美风尚却有着共通性，即以经典的音乐构筑起观众蕴藏于心里的那一份对于过去岁月的美好怀念。《她》中，女主角演唱的音乐有着Trot（韩国民谣）歌曲的曲风。Trot歌曲是韩国最早开始流行的音乐类型，节奏轻快、歌词朴素，迎合了韩国国民的审美风尚。《重返20岁》中，导演用邓丽君的歌曲唤起观众心中永远留存着的情感记忆。《奇怪的她》中，音乐体现了日本昭和时代所具有的美好。这个时期，日本经济腾飞、文化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昭和文化，至今依然被许多日本人视为美好与灵感之源泉。影片通过“昭和风”的音乐激起日本观众心中的波澜，唤起他们对逝去的美好时代的向往。由此看来，三部影片皆通过不同的音乐视听符号，传达出共通的对过往记忆的情感诉求，提升了电影文本的文化价值。

三、民族审美文化的共性和差异

当然，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也充分展现了所在国的特色文化，在情节设置和时代符号的选取方面均体现出审美文化的民族性差异。

第一，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的奶奶有着不同的老年生活方式。《她》中，奶奶吴末顺经营着一家老年人咖啡馆。《重返20岁》中，奶奶沈梦君喜欢在冬青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奇怪的她》中，奶奶濑山克子在佐竹汤澡堂做兼职。第二，韩、中、日三个国家的《奇怪的她》电影版中的奶奶的家庭成员组成结构的差异。《她》和《重返20岁》的家庭成员都有奶奶、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五个成员，而《奇怪的她》中，只有奶奶、女儿和孙子三个成员。第三，在片尾的处理上，《她》和《奇怪的她》都加入了爷爷的出场，且让其变回了年轻帅气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载着奶奶开往前方。《重返20岁》则删去了这个戏剧化情节，改为奶奶和儿子、儿媳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孙子、孙女的演唱会，期间奶奶回想起她和谭总监的过往情景。

图8.电影《奇怪的她》（韩国）海报

分析发现，《她》中设置的老年咖啡馆，极力展现出韩国老年人的生活品位，小资、浪漫与考究的人生追求。原本深受年轻人喜爱的咖啡，成为韩国老年人沟通不同时代审美情怀的一座桥梁。片尾，爷爷变回年轻模样，也就顺理成章地收拢全篇，由此可以看出韩国影片极大地追求个体式的浪漫主义情怀。相较而言，中国版的奶奶沈梦君在角色的处理上更符合本土观众的文化认同。老年活动中心是中国老人退休后娱乐的活动场所，他们打打麻将、聊聊家常，既悠闲又轻松。在影片片尾的处理也说明了中国家庭观的重要性，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观看电视，流露出浓浓的温情和亲情。中国这种普遍的老年生活状态和传统的家庭亲情观念是民族文化本土化的体现。影片片尾的处理也是很接地气，符合国人对情感的含蓄表达。相较于《她》和《重返20岁》，《奇怪的她》中的奶奶在澡堂兼职的角色定位，折射出了日本社会人口老龄化、老人再就业等社会问题。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她》往往偏向浪漫主义情怀的传递，并不能真实地反映出韩国老年人的生活问题，而《重返20岁》和《奇怪的她》则偏重现实主义的叙事表达，能够直观地传递民族文化的本土化特质。

值得注意的是，三部影片对过往时空的“青春偶像”选择是具有策略的。《她》中，奶奶穿越回少女的时代应该是20世纪50-60年代，偶像奥黛丽·赫本是此时最受崇拜、争相模仿的女明星之一。同样地，在《奇怪的她》中，导演也选择了这一叙事情节，反映出西方文化对韩国和日本的影响。而在《重返20岁》中，奶奶沈梦君的青春偶像被置换成华语歌坛的邓丽君。事实上，选用邓丽君的歌曲，是《重返20岁》导演的一种策略。因为，邓丽君是大众熟知的歌手，而且她的歌曲久经传唱。如此，它便更容易和当下观众建立起对话系统，从而达成电影占领绝大部分市场的目的。

影片中呈现的朋克摇滚等西方文化对韩、中、日三国不同的影响，折射出三国不同的审美文化对人格的塑造。朋克音乐是未经唱片工业策划、包装，由来自劳工阶层的青少年所表达的对社会的不满、对现实的反抗并通过破坏、否定和毁灭一切价值观念的手段创造的一种反叛逆极强的摇滚乐。从音乐风格上看表现为混乱、无序、粗野、原始。《她》中，潘智河乐队和日版濑山翼乐队中，将朋克摇滚风表现得淋漓尽致，如两组乐队成员的“朋克”造型装扮——骷髅图案、怪异的化妆、铆钉项链、破洞丝袜等。乐队的歌词也很契合，《她》中的“半地下人生”“顶层公寓”“这就是我们不顺的人生，这就是你们创造的世界”……《奇怪的她》中的“宽松一带的我们，为了追求自由的那种精神，将无法动摇的拘束感践踏到泥土里”……无不体现出韩国和日本年青一代对西方文化的效仿和推崇所呈现的生存状态——个性叛逆、思想前卫、自由张扬。《重返20岁》中鹿晗饰演的孙子项前进是一位青春阳光、温和乖巧、积极乐观的阳光男孩形象，符合中国观众的审美心理。相较韩国和日本，中国版乐队成员的装扮更为中性化，牛仔装、印有骷髅图案的T恤衫实则并无多少僭越之处。可以看出，朋克摇滚的西方文化在中国进行了中式化、本土化的改造和祛魅，这也恰是审美文化所具有的社会功能和社会责任，对年轻一代的教育意义和价值观的积极引领。

结语

【注释】

①胡凯.中国电影在中亚的跨文化传播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29.

②周星，张燕，任晟姝.亚洲电影的现实表达与文化想象[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20：180.

③[日]滝本孝雄，藤沢英昭.色彩心理学[M].成同社译.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30.

④穆德远.故事片电影摄影创作[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326.

⑤史可扬.新时期中国电影美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144.

⑥赵轩.空间中的时间并置：当下怀旧电影的时空体美学[J].四川戏剧，2021（02）：25.

⑦李春.遵循·创造·遗失——奇幻音乐喜剧《重返20岁》评析[J].当代电影，2015（03）：38.

⑧周强.怀旧电影：视觉装饰性审美范式的凸现[J].齐鲁艺苑，2010(01)：43.

⑨同6，26.

⑩同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