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成岗 李晓萌
(张成岗系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社会治理与发展研究院院长,李晓萌系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摘自《学术论坛》2021年第3期)
社会学作为一门实证的经验学科始终关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人类生活状态。作为研究技术和社会相互关系的社会学分支,技术社会学具有鲜明的交叉学科特征,其目标是提高和增进对“技术社会”理论与实践的深度理解,对“技术—社会”的关系有一个系统和全面的认知与思考。深刻理解技术的社会属性、社会功能,有助于更全面探究技术与经济、政治、军事、科学、文化的互动关系,以及互动过程在整个社会大系统中的综合作用,从而更加系统地解决技术社会的一系列问题:技术导向的社会选择、技术转移的社会机制、技术成果的社会评价、技术发展的社会后果等。技术社会问题的解决一方面无疑需要从技术角度理解社会自身,探索技术影响社会的机制和规律;另一方面也要意识到社会制度变革和人的创造性潜能对于问题解决的重要意义。
学科生成意义上的技术社会学研究肇始于欧洲工业革命时期的理论反思,并经历了一个实证主义再造、建构主义筑基以及全球扩展的过程。历史地看,古典和现代时期的技术研究以服务宏大关怀的现代性理论为主导,根基于一种大写的、静态的、实体论的技术观。在工业文明早期,学者普遍把宽泛的技术作为特定社会现象,解释人类的技术活动,讨论技术对社会的影响,欧洲工业革命时期各种社会学理论中散落着与技术相关的各类见解。以技术决定论为硬核的研究纲领在20世纪20年代至50年代成为解释技术与社会关系的强纲领,20世纪60年代以后,技术的自我决定和自主发展命题遭到语境论纲领和社会建构论解释路径的批判,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强技术决定论的影响力。20世纪80年代起,伴随着技术研究的经验转向,“技术—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化范式,从技术内部考察特定技术的社会特征开始成为研究的主流趋向。以大量的经验研究为基础,技术的社会研究形成了技术的社会建构论、技术系统论和行动者网络理论三种框架型研究纲领,促使新技术社会学逐步成长为一门成熟的经验学科。
国外技术社会学研究起源较早、发展相对成熟,研究议题较为丰富。比如,雅克·埃鲁尔从社会现象和经验现实出发来反思技术,描绘了一套以效率为核心目标的能够自我调解和运作的技术系统,认为系统的更新和维持依赖于信息的产生和流通,反映的是人类的生活世界和活动的数据。兰登·温纳提出“自主性技术”需要构建适应技术运作的“技术律令”,甚至技术手段成为目的本身,需要人的“反向适应”。以计算机技术为例,温纳发现新技术的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新的行为模式以及情感和环境的变化,信息化趋势看似是一种去中心化但实质是更为极权主义的控制形式。布莱恩·阿瑟针对技术结构进行剖析,指出技术的进化与创新符合重复递归的组合逻辑。在有关技术秩序的描述中,宾伯把技术决定论分为规范性、法则性和非意愿后果三种类型,认为只要当技术发展的历史、现状及自然法则给定,社会变化的方向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即法则性的技术决定论。
从技术引起社会结构变迁来看,丹尼尔·贝尔提出的“后工业社会”理论从新技术出现产生的社会变迁形态来描述技术的变迁,关注渗透在技术发展阶段中的工业化程度和类型。随着后工业社会到来,社会结构内部发生变化,由生产性社会向服务性社会转变,技术化社会经历了由权力主导到技术与工厂融合的资本主导,随着消费社会和网络时代的到来,工厂化、技术化、网络化更加强调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大卫·埃杰顿发现在技术史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发明创新而非技术的实用性,即“亲创新偏见”。造成的后果是创新及其影响因素的研究与关注技术创新后果的研究界限分明,人们倾向于去关注成功的、无风险的技术创新而忽略了对失败技术的关注,他倡导从使用者的角度出发,研究真正被使用的技术。大卫·兰德斯在解读工业革命时期创造的一系列技术文明成果时指出,资本和技术是推动人类文明的核心力量,现代社会对理性和变化的强调,形成了“资本—技术—资本”的社会运作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技术在不断拓延人类的行动方式,技术发明和创新活力在与各种社会因素联合的作用下具有自发的内驱力。瑞恩·冈德森探讨了技术转向之前的技术社会学,认为实证主义、人文主义、多元主义的叙述有助于激发当代技术社会学家对古典社会学理论的兴趣,对旧理论提供新的解释。鲁迪·沃尔梯等人敏锐地关注到技术应用和变迁对社会的重要影响,技术拥有不同的功能属性是基于某种特定的技术观,认为技术社会学研究可以分别被描述为知识社会学、组织社会学、职业社会学等。
伴随着技术研究中的经验转向,汉斯·阿特胡斯在关于美国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研究中指出,托马斯·休斯、大卫·诺布尔、辛西娅·考克本、苏珊·奥姆罗布、迈克尔·施瓦兹、迈克尔·汤普森等学者强调社会因素对技术的塑造,跳出了技术独立发展的逻辑框架,涌现出诸如“可替代性或适当技术”“风险评估”“深生态学”等公众参与科技政策研究的讨论。在此趋向下,克瑞斯·哈迪运用技术社会学视角系统的、多元化的经验研究方法讨论建筑结构方面的技术创新,认为技术创新分为有边界创新和无边界创新,有边界创新是系统化地对技术结构进行内部解释,无边界创新更关注建筑结构组织情境之间的相互关系。萨拉·普林斯等人运用芬伯格的“技术代码”概念,从社会政治层面和自然社会文化环境的“再情境化”维度对技术进行分析,用定性研究方法探讨数字化时代的技术问题。
技术社会学是具有悠久历史和伟大未来的新兴学科。1966年,国际社会学协会已成立科学技术社会学研究委员会(RC23 Sociolog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该协会主办期刊《当代社会学》(Current Sociology)关注到人工智能与生物技术、代孕技术与社会性别等技术与社会话题。总体来看,国际上把技术研究纳入社会学视野存在多种面向,也有了一定理论积淀,但技术始终没有系统成为社会学研究对象。例如,古典时期社会学三大理论家马克思、韦伯、涂尔干对技术问题的关注聚焦于技术作为解释变量对社会制度合理性的挑战,韦伯关注技术理性化问题,涂尔干关注技术物作为一种社会事实,对社会结构和变迁的影响等。在经典社会学议题中,技术经常作为隐性、宏观变量出现,也未成为分析社会现象和人类行为的重要工具。由于技术始终没有系统成为社会学研究核心议题和研究对象,在已有研究中往往处于边缘、零散地位。当下,以人工智能、大数据、区块链技术为代表的技术社会化创新和应用正在重塑社会结构和治理体系。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新兴技术发展态势及其社会效应为全面认识和思考技术与社会关系提供了重要契机。
在新技术革命背景下,技术迭代更新速度越来越快,技术创新和应用的方向完全取决于技术精英行动者的自我规则,从而出现了技术失范场景。既有社会规范无力约束新兴技术行为,人类生活便产生了分离、疏离、冲突和失序状态,在机械装置蜂拥而至的情形下,文化上的单一化、机械化和科层化便不可避免。技术应用与创造既是一种技术活动,更是一种社会实践,其中蕴含着权力结构和价值规范,技术问题的解决需要公众参与社会治理,形成有效约束技术行为的社会秩序。在新一轮科技引领社会发展的数字文明转型过程中,技术与社会的相互建构研究框架有助于融合宏大关怀的社会学理论与注重经验的技术研究之间的缝隙,对于深入解读数字社会结构特征及治理体系具有主要参照作用,是新时期推动技术社会学学科发展的重要抓手。
当代技术社会学发展渐呈多元化趋势,建构论框架下的技术社会学通过案例分析方法已勾画出一个系统性框架,以探讨技术的本质、根源与意义,技术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嵌入到传统社会学与科学技术与社会(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STS)研究领域。我国技术社会学发展初期的传播路径主要是与技术哲学和STS研究两大领域相伴生,而技术哲学发展则是以西方近代工业文明体系为基础进行本土化的结果,其理论根基源于西方的技术理论。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学界已经开始关注和介绍国外技术社会学思想,但从根本上来说,对国外技术社会学思想的系统研究仍然较为欠缺,本土性技术社会学研究的创生与发展也处于起步阶段。当代科技前沿进展如何推动技术社会学发展,而技术社会学又在何种意义上提供一种理解技术与社会关系的指导性框架,中国的技术社会学研究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涌现了哪些重要研究成果,已有研究呈现出什么特征,未来技术社会学的学科化处境将如何,这些问题无疑都是技术社会学界亟须深耕的基础性工作。
本文希望通过对1980年以后中国知网期刊论文数据库中有关技术社会学研究的成果进行系统分析(包括技术社会学相关文献、学科分布、期刊分布等建制化情况,不同历史阶段的主要研究议题及其变化并预测未来可能的研究态势等),以期能对以上问题有所回应,并能够更好地认识和理解技术社会学在中国的本土化和体制化进程。
统计结果发现,在技术社会学研究的萌芽阶段,以科学技术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为主要路径的STS领域是研究技术与社会关系的重要阵地。1990年后,开始形成以技术社会学为研究对象的小学术团体,社会学学科视角开始关注技术问题。在2000—2010年间,技术与社会关系的交叉学科特色逐渐凸显,不断涌现出新议题,技术社会学关注度在不断提升。2010年以来,研究议题在逐步拓展并呈现分散化态势,同时涌现出人工智能、技术创新、社会建构论等不同的小研究团体,技术与社会的相互作用在明显加强。如今,技术发展可能导致的社会风险和伦理问题已经凸显,但是在学界关注技术进步背后的“社会事实”相关研究有待加强,人工智能时代最大的风险是人类没有意识到人工智能的风险所在。人类不能让舒适的技术假象迷失自己的主体性意识,不能自动选择成为服从者而丧失了作为人本身的“真正的自由”。现代社会健康、环境、网络空间、安全等现实问题的紧迫性和重要性预示着未来技术社会学研究的重要性和巨大潜力。
研究发现,有关技术与社会的文章从早期的理论探讨逐步向解决社会问题的经验研究转变。早期技术决定论研究一直在技术研究领域中具有重要影响,伴随着社会建构论相关研究路径的逐步展开,对特定技术的经验事实深描成为新增长域。同时,随着研究路径的不断深化,出现了组织、制度、健康、安全、现代性、风险、文化、价值等相关议题,技术与社会变迁过程中的一系列现代社会问题呼吁更多学者关注技术与社会问题,消除技术社会学理论与实践、宏观与微观研究的二元对立,促进技术社会学学科立足中国社会现实问题,从思辨的、认识论层面的理论研究转变为融合技术学、社会学、管理学等多个学科,以解决现代社会问题为导向的经验研究。
未来研究具体至少包含三个层面:沿着技术的社会建构论视角,打开技术“黑箱”,寻找能够平衡中国现代技术与社会关系的合理路径。通过文献分析可以看出,自1980年以来,随着技术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技术决定论”观念遭到不少学者的质疑并引发反思,出现了不少关于“技术的社会建构”理论及系列研究成果。
在社会本土化方向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研究的尝试和成果。比如,有学者倡导从制度和组织的视角理解技术,探讨技术与组织的关系;有学者致力于从技术与社会相互建构视角进行深耕,努力弥补宏大叙事的现代性理论与注重经验的技术研究之间的鸿沟;有学者努力探究技术影响背后的社会事实,推动负责任的技术创新,在风险社会中寻求技术治理路径。
我国技术社会学相关研究议题和研究视角随着历史阶段的不断变化,从早期单一的对西方技术观的批判式反思,对科学价值论,技术与人、自然关系的探讨,形成以自然辩证法学科为核心的学术共同体。随着现代性社会的不断推进,技术与社会融合程度越来越高,我国技术社会学研究视角逐渐从思辨的、认识论层面的命题研究转变为以解决问题为导向的经验研究,与主流社会学研究对话增多。技术社会学具有明显的学科交叉特征,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研究者结合自身学术背景和研究旨趣参与到技术社会学相关研究中去,技术社会学研究会沿着跨学科、多领域、开放式路径发展,在主流社会学话语体系下展开技术社会学研究将成为未来重要趋势。
人工智能技术是工业文明现代化进程中技术演进逻辑的最新表现形态,随着技术的智能化程度不断提高,涌现出一系列更加具有不确定性和复杂性的社会新现象,为拓展技术社会学研究边界提供新的机遇。技术与时间重构研究,空间社会学将成为技术社会学研究新兴领域。人工智能的社会学质询要思考数字时代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从宏观社会结构、社会变迁和社会秩序到微观个体的人际关系互动,涉及个体生活一系列社会问题、风险和挑战。面对数字化社会转型,应当全面评估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社会后果,对此,技术社会学需要及时作出智识上的思考与回应,在学理基础上进一步推动新兴技术与社会治理的深度融合,着力构建技术与社会良性互构的智慧社会。
总之,我国技术社会学相关研究已有多年历史,随着技术社会研究议题的不断增多,研究视角的不断扩展,目前技术的社会研究领域进入了一个多元化发展阶段,未来学科交叉的研究趋势更有利于凸显技术社会学学科的时代性、创新性和前瞻性。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本文的宏观统计描述也反映出技术社会学在主流社会学的学术地位仍然不高,中国社会的技术化,社会学家们对多年实践的理论探讨仍然比较零散,研究方向异质性较大,缺乏基于中国实践的理论视角等。伴随着中国社会的技术化特征的巨大变革,技术应用与创新的社会化程度增强,技术不是单一的工具,而是与其环境密切关联的社会关系网络,加强技术社会学研究在社会学领域的话语权,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技术社会学经验研究至关重要。伴随着新兴科技对社会结构及治理体系的重塑,相互建构论构架下的技术社会学研究在实践层面需要提出以问题解决为导向的技术治理的中国方案,促进科技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发展“负责任”的技术创新,从而走向技术与社会良性互构的“数字化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