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卫国
草是大地的盛装。
匍匐在大地上的草汪着绿油油的生机,卑微的生命隐藏着时间也无法解读的神秘。豫北家乡地处中原,土地平旷适合草木萌发,各种草应时而生,艾叶、“腰果”、喇叭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草,一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疯长。
河坡草地,融融的春光中,青衣包裹的茅芽,是茅草的心。用手剥开青衣,里面是棉絮状白白的茅芽,用力咀嚼甜津津的,茅草在春天以茅针的甜软满足我和小伙伴的味蕾。在那个买一粒糖块都显得奢侈的岁月里,茅草用她的甘甜滋养了我的童年。茅芽针形,软芒柔茎,剥开宜食。清代《植物明实图考》有载:“其茅曰茅针,白嫩可噉,小儿嗜之,河南谓之茅荑。”到了秋天,茅草以另一种生命形态滋养我们贫乏的味觉,地下有交错横生的茅根,用铁铲挖出,电线般粗细,白亮的色泽,有微微隆起的节,脆而甜,塞进嘴里口齿生津。
乡间野草可食之物众多。苘麻,喜生水边,果实一瓣一瓣挤在一个小茶盅状的饽饽里,每一瓣都住着一个白白的比芝麻粒略大的苘麻子,放在嘴里舔食,有一丝丝的甜味儿。“南山有台,北山有菜。”这是灰灰菜,《诗经》中早有记载。青绿灰绿相间还夹杂着一缕白白的粉,灰灰菜可以焯水后凉拌,清爽可口。田野里还有一种草叫“腰果”,在粗壮的茎上缠着嫩嫩的果实,果身椭圆,头部尖尖,外形极似织布的梭子却小若手指。成熟后的“腰果”可食,掰开,有絮状的瓤可以吸出甘甜的果浆。一蓬蓬天地棵茁壮成长,入秋以后浆果由青变成紫红最后变黑,如黑珍珠大小的浆果,黑中透亮,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酸甜随之蔓延全身。
马齿菜,因叶片形似马齿而得名,青嫩肥厚的草叶,红润茎梗水灵灵的,她总是贴着地面伸展身躯。马齿菜并不急着去和其他草木争抢春光,春天接近尾声时,她才吐出几小片淡淡的绿叶,到了盛夏马齿菜在田地里铺展开来显示出无限的生命力。马齿菜茎和叶均可食用,新出锅的马齿菜窝窝蘸着香油、醋调和的蒜汁,堪称美味。到了金秋,马齿菜开黄花,结黑色的耔。马齿菜,叶青、茎赤、花黄、根白、籽黑,五色俱全,于是她因此得一雅名“五行草”,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不仅可食用还可入药。
草可以入药,这是卑微的野草以另一种生命姿态护佑苍生。苍耳,小手指甲大小,椭圆形的小球上钩刺密布。《诗经·卷耳》载:“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读高中时,我知道了苍耳是一味中药,药性辛、苦、温,有毒,归肺经。功效:散风寒,通鼻窍,祛风湿,止痛。高二那年春节刚过,我患了鼻窦炎,跑了几家医院,穿刺、输液始终不见好转。后来寻到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给开了几副药并叮嘱我回家收集苍耳子,煎药时配进去一些。在一个废弃的房屋后面,我找到几棵苍耳,灰黄色的珠状果实,长满了粗糙的尖刺,每一棵都能采摘一捧。苍耳还有一个接地气儿的名字“羊负来”,我喜欢这个从《博物志》里流传出的名字,感觉这个名字有乡土味儿,更贴近我的故乡。
萋萋菜,长着细密的针刺,春天的针刺细软不扎手,到了秋天刺已老壮,手不能轻易触碰。萋萋菜,可入药,味甘苦,有凉血止血之功效。我家门前的空院子里堆着一个柴垛,马蜂在柴垛上筑了一个巢,足有碗口那么大,马蜂每天嗡嗡地飞进飞出。我和二哥密谋捅掉它,未做任何防护,我手持长竿对准蜂窝的根部狠狠地一捣,蜂窝落地的同时马蜂也炸开了锅,成群结队寻找破坏家园的敌人。我人小腿短跑不快,终是避之不及,脸上手上好几处中了马蜂的攻击,被蜇处迅速肿胀,眼睛肿成了一条线,手背也隆起一个大包,看上去像个发面窝窝头,伴有一阵阵欲撑裂皮肤的胀痛感。这时候,萋萋菜就派上了用场,将地里采来的萋萋菜放在蒜臼中捣碎,捣成泛着绿汁儿的糊糊敷在肿胀处,湿漉漉清凉凉的,胀痛感立刻减轻。
艾叶,端午节这天家家门口都会插一把。端午节这把艾,过完节后,母亲总是把它放在阳台上晾晒,晒干之后收叶。这晒干的艾叶用开水浸泡后给小儿洗屁股可祛湿寒,治过敏。《本草纲目》记载“其叶四布,状如蒿,分为五尖,丫上复有小尖,面青背白,有茸而柔厚”。艾,医生用来灸治百病,故名灸草。在街面上我见过卖艾灸盒和艾绒条的,却不知如何使用。一次去一个朋友的办公室,我老远就闻见了艾草熏燃后的香味儿,只见他两个膝盖上各缠一个艾灸盒,这柔软的艾绒易燃而不起焰,香气随烟而起,热气随经脉游走,直达病灶。
乡间还有一味大名鼎鼎的中药,地黄。小时候在初夏时节,我行走在乡下的田野,常常在不经意间会和一棵地黄邂逅,那时候并不知道它是一味中药。认识它仍然和味觉有关,它开紫色长筒花,揪下一朵花,把花的底端放置口中轻轻吮吸,有一股清凉的甜浆流入齿床,我们给它起名叫“吸溜甜”。地黄,椭圆形的叶片上布满皱纹,有凉血生血,除燥去湿,补肾滋阴的功效。
五叶拉拉藤,一条藤缠着另一条藤,在堤坡上蔓延宛如一条绿龙。叶似蓖麻小且薄,蔓生,茎有细刺,在夏季穿着短袖和短裤时遇见了拉拉藤要绕着走。有时候来不及避让,常常在小腿肚、胳膊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红痕,一出汗热辣辣的疼。拉拉藤又名葎草,也是一味中药,气味甘苦。
蒺藜,大多生长在路边,久旱未雨的路上尘土飞扬,蒺藜的叶面上也挂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它开碎碎的小黃花,生一种六棱形带有尖刺的蒺藜。“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诗经》里的茨就是蒺藜。小时候,我光着脚丫走在乡间的路上,蒺藜常常会刺痛我。蒺藜刺痛的记忆早已在时光中漫漶,这些年在城市里的我没见过蒺藜,却常常被一些无形的尖刺戳伤,看不见伤口,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伤痛。扎在脚丫上的蒺藜拔出来疼痛就消失了,而那种痛就如同扎在心头的刺,扎进去时痛,拔出来更痛。
乡间的野草,见证了时间的仁慈,也见证了先民的智慧。我们的祖先早就预见了人与草木是共沐日月、休戚与共的一家人。祖先以朴素的智慧道出了草木与人之间不同寻常的联系,与草木相依,与草木为伍,也与草木同繁衍。敬重草木应该是我们固有的一种姿态,因为敬重草木就是敬重我们自己。如今,那些熟悉的身影正逐渐消逝,没有了昔日俯身大地的草木,村庄显得更加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