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猫

姚家明

1

一只大黑猫在后面紧追不舍。

王石头无论钻到哪里，那猫都能准确地找到他的藏身之地。他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不知摔了多少跤，也不知受了多少惊吓，最后他竟被那只猫逼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四面都是十几米高的围墙，猫踏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向他走来。他惊骇万分，感到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他希望猫能发发善心，饶了他。可是猫越来越凶，体形越长越大，一直长到成年的老虎那般大小。只见那猫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张开血盆大口，两只前爪在地上按了又按，然后一跃而起扑向了他……王石头啊呀一声被惊醒了，才知是南柯一梦。

王石头把灯打开，用枕巾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流出的虚汗。然后靠在床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媳妇蒋彩凤一下被强烈的灯光刺醒了，看到他惊魂未定的样子，问道：好好的你咋了？

他垂头丧气地说：又做噩梦了，梦见那只黑猫变成了老虎，把我撵得到处跑，最后把我吞吃了。

蒋彩凤一听这话便气愤地骂道：这个杂种猫可把人给害苦了，它不就像老虎一样凶恶吗？

就因为那只猫，王石头昨天和邻居王守全夫妇大闹了一场。

王守全听说兔子繁殖快，能变钱，便从附近一家兔场买了三只小兔子，放在他家后院的笼子里养着。不知是怎么搞的，兔子竟让他家的黑猫给发现了，四面都是几米高的围墙呀，黑猫竟然跳进去把那三只兔子全吃了。

就那三只小兔子，王守全夫妇竟敲诈了他母亲二百块钱。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非常生气，两家因此大闹了一场。结果母亲坚决制止了他和蒋彩凤，她不仅低声下气地向王守全夫妇赔礼道了歉，又给人家加了一百块钱。

这事越想越闹心，这几年，这只黑猫给他们家带来了多少麻烦呀。

去年十月，同村王大麻子的儿子结婚，结婚前一天，王大麻子亲自到乡下买了五只土鸡，回来后烧水、拔毛，收拾得干干净净，以备第二天结婚的席上用。可谁曾想，当天晚上，那五只土鸡有三只都让那黑猫给偷吃了。

就为这事，王大麻子撵到他家门口，破口大骂，无论如何要他如数赔偿他几只土鸡。他从哪儿找到几只真正的土鸡，而且是拾掇干净的？为了这件事情，他好说歹说，只剩给王麻子下跪了。最后他只好加倍地赔偿了人家。

去年腊月二十，黄贵贵上街买了两条四五斤重的大鲜鱼，以备过年吃的。结果挂在厨房的屋梁上还不到一天，竟然也让黑猫偷吃了。

黄贵贵说过年买鱼，讲的是年年有余，图吉祥呢，可是鱼却让这只可恶的黑猫偷吃了，人家能依吗？黄贵贵仗着他弟兄人多势大，硬说他家的黑猫坏了他家来年的运气，除了让他赔鱼不说，还要他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他也是个愣货，能受这家人的随便摆弄吗？他坚持只赔鱼不赔礼道歉。结果两家越吵越凶，眼看就要打架了。这时黄贵贵的几个哥哥来了，他们手持棍棒铁锨，威胁他说，他如果还不答应他们小弟的要求，他们就会把他打成肉酱。面对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他只好屈服了。他不仅给黄贵贵赔了钱，还乖乖地上门给黄贵贵赔了礼道了歉。

人活一口气，这事把他气得要吐血，年没过成不说，整个正月他哪儿都没去，丢人呀！后来他逮住黑猫，狠狠地踢了一脚，算是稍稍解了气。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可恶的黑猫又把小气鬼王守全家的兔子吃了，让他白白损失了几百块钱。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苦恼，真恨不得一刀杀了这个害人精。可是，他能随便杀了它吗？它可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呀。

那只猫还是母亲十年前拾下的。

一天早上，母亲从坡上砍柴回来，经过村里的砖瓦窑时，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猫叫。抬眼一看，只见一只脏不兮兮的猫娃儿从砖瓦窑里一步一晃地向她走来。这只猫浑身糊得黑不溜秋，而且尾巴处还被火燎了，真是又脏又丑。那只猫径直走到母亲身边，仰起脏兮兮的头，微弱地叫了一声。就这么一只脏兮兮的猫，母亲根本就没有看上眼，便背着柴继续往回走。当她把一捆柴背到家门口的时候，一扭身，竟看到这只烧伤的脏猫仍然不离不弃地跟在她身后。母亲当时很生气，准备一脚把这只小丑猫踢得远远的。她脚都已经抬起来了，但又改变了主意，她想丈夫去世好多年了，儿子也长大成人了，自己孤苦伶仃的，养只猫也是个伴儿，说不定洗洗，这只猫也许是只好猫呢。于是她把柴禾放下之后，拿出一个塑料盆，倒了半盆冷水，又加了半壶热水，把这只小猫按到盆里，上上下下给洗了个遍。母亲以为用水一洗，这只猫会成为一只白猫，或者黄猫，哪想到，洗了几盆水，水都洗清了，猫还是黑漆漆的——原来是只黑猫。洗净的猫看起来顺眼多了，眼睛圆丢丢的，根根胡须直往外翘着。它抖动着身上的水珠，不停地喵喵叫着，听起来像是感谢她的意思。

从此后，母亲就收养下了这只猫。

在母亲的抚养下，这只黑猫一天天长大起来。不仅头部硕大，目光炯炯，而且有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它的毛发漆黑，在阳光下，散发着黑黝黝的光泽。猫儿长大长壮实了，可母亲的身体却日益萎缩了。由于年轻时守寡，加上多年含辛茹苦地养育他和两个妹妹，母亲现在连走路都十分艰难了。她一天到晚几乎哪儿也不去，除了在门口晒晒太阳，其余时间都在屋里候着，那只黑猫就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伴儿了。

2

王石头想，如果这是一只温顺的猫，放在家里，既可以给母亲做伴儿，又可以逮老鼠，何必要弄死它？就算是一般的猫，懒猫，甚至连老鼠都不吃的猫，他也不会弄死它。可是家里这只猫，在他看来，简直就不是猫，它的个头比一般的猫要大一倍，而且极为凶悍。原来村子里有不少猫，其中一只雄壮的公猫打算向它挑衅，结果让这只黑猫给咬死了，其余的公猫都吓得跑走了。几只母貓见了它唯恐躲之不及。现在村子里就剩这一只黑猫了。黑猫的攀爬跳跃能力极强，再高的树，它一眨眼工夫就能爬到树梢上;只要有一点儿攀扶物，任何房子它都能一跃而上。而且，这只猫的食量惊人，它很少吃熟食，大多吃的是生肉，有人亲眼见过它一跃而起把一只刚飞起的鸟雀抓住吃了。这只长了十年的猫，其嗅觉的灵敏度已大大超出人的想象。村子里几十户人家，哪家到镇上割了肉，搁在厨房里不到一天时间，就被它摸得清清楚楚。无论你把肉藏得多么隐蔽，挂得有多高，它都能吃到嘴。简直成精了！

而这还不是最要害的，自从黑猫偷吃了黄贵贵家的鱼，他受了奇耻大辱，狠踢了它一脚之后，王石头发现那只黑猫已经对他怀恨在心了。每次一照面，那只猫便如临大敌似的，两只圆丢丢的大眼瞪着他，嘴张开着，露出尖利的牙齿。嘴两边的胡须，根根直立，仿佛要与他拼命的架势。他只要往前走一步，猫便发出虎啸一般的叫声。猫毕竟是猫，每次见它这种样子，他就气愤至极，不是抄起一根棍子，就是捡起一块石头冲上去。猫一见他手中有武器，马上狼狈逃窜，跳到墙头，或者树上。临走之前猫还要对他呲开嘴，吼叫一声。

白天他当然不怕黑猫，可到了晚上，他防不胜防呀！同宿一幢房子，黑猫如果想咬他，怎么办？自从有天晚上媳妇起夜受了黑猫的惊吓后，天天晚上媳妇都担心猫会在他们熟睡时钻进卧室。如果猫趁机咬掉他们的鼻子、耳朵，那还不容易吗？一想到这些，王石头不禁毛骨悚然，他以为不除掉这只猫，他和妻子的人身安全就得不到保证;不除掉这只猫，他们就会与村里越来越多的人结怨成仇;不除掉这只猫，他每天活着就不顺心。

思来想去，王石头决定，一定得把这只黑猫给除掉。

当王石头把他这一想法告诉给妻子蒋彩凤时，蒋彩凤大为赞赏，说：好好，早该除掉这个孽障了。

王石头知道，由于十年来的朝夕相处，以及母亲对它的溺爱，这只黑猫已成了母亲相依为命的伴儿了，他要是强行把猫弄死，会把母亲气坏。这样他会在村子里落下不孝的名声。唯一的办法就是悄悄地弄死它。这样母亲才不会怪罪下来，过几天，大不了他再逮一只温顺的猫送给母亲做伴儿。

王石头以为这个办法很好。可是问题来了，他怎样才能悄悄地把这只猫弄死？

这只黑猫可不是一般的猫，它异常灵敏，睡得再熟，稍有一点儿动静，它便立刻醒过来了;一旦发现有危险，它会一个箭步，跳出几米开外。而且，它还有母亲这把保护伞。除非在外面害人，一回家，它就忠实地守在母亲的身边。

王石头是个孝子，他知道母亲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说什么也不能让母亲心里不高兴。所以他只好寻找机会，趁母亲不在跟前的时候，把猫弄死。

机会终于来了。

冬至这一天，蒋彩凤包了一顿肉饺子。母亲好久没吃饺子了，结果吃多了，为了消化，她拄着拐杖到村子里面转悠去了。那只黑猫跟了一段路，不知为啥竟独自返了回来，然后卧在门前落了叶的葡萄架下晒太阳。

王石头暗喜。他把摩托车从屋子里推出来，打了一盆水，又拿来一块抹布。摩托车就停在距葡萄架几步远的地方。他装作懒得理睬它的样子，用抹布一下一下擦拭他的摩托。开始猫对他还有提防，几次把头抬起来，高度地警惕着他。但他对猫瞅也不瞅一下，只是专心地擦着摩托。摩托好多天没骑了，上面落了一层灰，他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每擦一遍，他都要把抹布放在水盆里搓一搓，拧干，再擦。猫见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擦摩托车，并无伤害它的意思，便放心地睡去了。

王石头其实一直用眼睛的余光仔细地观察着黑猫，见猫已在阳光下安心地睡着了，便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去，然后一个猛扑，双手按住了黑猫。

黑猫虽然在最后一刻醒了过来，但已为时太晚，王石头双手已按住了它的脖子。黑猫口里吼叫着，发出可怕的声响，四只爪子拼命踢腾着，企图挣脱出来。

王石头岂能让猫挣脱出来？他不断地躲让着，让貓的爪子落空，并加大力气，紧紧卡住了猫的脖子。他本来想就这样把猫掐死的，但想到这只猫的凶恶之处，担心猫在自家门口被掐死，它会变成厉鬼报复他，便改变了主意，想把猫带到路远的地方处死。

于是他便朝屋里喊叫：蒋彩凤，快些，拿一只蛇皮袋下来。

蒋彩凤从二楼窗户上露出头来，问：找袋子做啥用？

王石头说：害人精让我逮住了，我把它装进去，带到外面弄死它。

蒋彩凤一听大喜，马上到房间里找了一个蛇皮袋子，然后噔噔跑下来。

蒋彩凤走到王石头跟前，见猫还在顽强地挣扎着，心里有些怕。问道：咋办？

王石头说：你把袋子口撑开，我把猫塞进去。

蒋彩凤怯怯地用两手把蛇皮袋撑开着。

弄大些。王石头生气地说。

蒋彩凤又把袋口撑大了些。

王石头便把猫头朝上，尾巴朝下往袋子里一塞。但在最后松手的那一刻，猫爪子竟一下子抓到他的手背上。王石头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一道血口子立刻冒出血来。他顾不得痛，立刻把袋口捏死了，然后又让妻子找来一根绳子，把袋口绑紧。他把袋子往摩托车上一绑，然后骑上摩托车就一溜烟跑了。

3

入冬的通村水泥路上，行人特别稀少，王石头骑上车子飞跑起来，他已经跑出好几里路了。刚好前面不远处是一个河道，四下又没有人。王石头把摩托车停下，把蛇皮袋从车后座上解下来，他打算一会儿把猫扔到河道里，搬几块石头砸死算了。

王石头拎着蛇皮袋往河道里走的时候，猫不断地在蛇皮袋里使劲挣扎着。虽然他刚才绑得紧，又跑了这么远的路，但这只猫还是这么厉害，它的爪子在袋子里乱抓着，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头不断向上顶着，发出骇人的吼叫声。王石头的心里顿时有些发毛，他生怕猫会挣脱蛇皮袋子冲出来。他想尽快把猫弄死。

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河道里堆了一堆石头，他便把蛇皮袋子扔到石堆中间，然后搬起一块石头准备砸下去。石头都已举到头顶了，他又放下了——他想到了母亲。这只猫虽然凶恶，可它却是母亲的宠物。这几年为了生计，他和媳妇天南地北到处跑，这只猫一直与母亲相依为伴。如今，他要用石头把猫砸死在河道里，是不是对不起母亲？毕竟他是母亲辛辛苦苦养大的。出于对母亲的一份孝心，他说什么也不该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把猫弄死。

就在王石头犹豫的时候，猫竟然在袋子里一动也不动了，而且还轻轻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很微弱，很可怜的样子。这声叫唤一下子击中了王石头，他不再犹豫了，连忙拎起袋子，返身朝摩托车跟前走去。他想，即使想把猫弄死，也不应该在这个地方这么残酷地弄死它，应该跑远一点儿，用其他办法弄死。

王石头只好把猫重新拴在车后座上，骑上车继续往前走。

车子又经过了几个村庄。

车子一边往前走，王石头心里一边思索着用什么办法弄死这条猫。原以为很简单的事，想不到这么艰难，用这个法子不好，用那个法子也不好。他都已经犹豫不决了，要不要杀死这只猫，是不是把猫放了？一想到猫的种种可恶之处时，把猫弄死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他想自己既然已经花了这么大力气把猫带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只害人的猫杀死。

到底用什么办法呢？放河里淹死会把水弄臭，那就从山上扔下去摔死吧。刚好车子经过两山之间的一座桥时，旁边就是一处山崖，山崖下面是个乱石滩。王石头把蛇皮袋从车子上解下来，走到山崖跟前。

猫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待在袋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王石头拎着扎紧的袋口，手臂来回摆动了一下，然后使劲把袋子抡了下去。袋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弧，然后噗一声落在下面的乱石滩上。

王石头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的。他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扔下去，猫不是摔得肠子拖出来，也会摔得脑袋开花，血流一地。他感到自己有些太残忍，只好在心里祈求猫原谅自己，他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王石头感到腿有些发软，他害怕这会儿骑车有危险，便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从身上掏出了香烟，点着，吸了一根。当感到胸口不再激烈跳动时，这才骑上车子，一溜烟跑回家。

4

王石头骑着摩托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他把车子推进家里，刚出来，便看到母亲一脸焦急的样子。

母亲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问他：石头，你骑车子上哪去了？

镇上去了一趟，我想找点活儿干干。王石头撒谎说。

你望见我的老黑没？母亲一贯称这只黑猫为老黑。

我从家走的时候还望见猫在葡萄架下晒太阳呢。王石头说。

中午饺子吃多了，出门走了一圈，回来就没见它了，我找了半天，也没见老黑的影子。

你急啥吗？一会儿它就回来了，丢不了的。王石头安慰母亲。

王石头这样一说，母亲似乎吃了定心丸，不再焦急了。她告诉王石头：刚刚邱家屋场你姑夫捎信说，他家小儿子邱立新明天订婚，让晚上去喝喜酒，我跑不动，你代我去。

王石头一听暗自高兴，刚好他心里有些恐慌，出门避一避，也能缓解一下心理压力。于是他把摩托又推出来，对母亲说：妈，那我就早点到姑家去，订婚是大事，有许多忙要帮。

母亲说：你去吧去吧，你媳妇回家了我对她说。

王石头便把摩托车踩着，挂上挡，一脚油门就跑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王石头才回来。由于客人多，这天晌午他喝了不少酒，回到家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腿软软的，身子飘飘的，心里烧乎乎的。

母亲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把车子一停，正准备进屋子，眼前的情景顿时让他眼睛一黑，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母亲的脚边，竟然卧着那只黑猫。开始他以为是自己酒醉眼花了，便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看，没错，正是那只黑猫。

黑猫这时也看见他了，凶恶地尖叫一声，一纵身便跳出几米开外，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王石头一下子愣住了，他以为这绝不可能，那只猫明明被他摔死了，十几米高的山崖上摔下去的呀，袋口又是扎緊了的，再厉害的猫也会被摔死;何况，他骑着摩托跑了那么远的路，猫咋原路返回的？这只猫身上不仅看不出有任何损伤，刚才跑得还是那么快。

母亲见他面红耳赤的样子，便指责他说：石头，酒又喝多了吧？你别学你父亲，老爱喝酒，当心喝多了伤身子。

王石头胡乱应付了一句，糊里糊涂地把车子推回家里。

王石头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刚才看到的一幕一直转不过弯儿，猫为什么还能活着回来呢？这么高的山崖，那么远的路，它怎么生还的？

妻子蒋彩凤正坐在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见他一身酒味地回来，便问：你昨天咋弄的？那黑猫咋又活着回来了？

王石头木木地在床头坐下，说：我也说不清是咋回事，那只猫是我从十几米高的山崖上摔下去，袋口扎紧了的，咚一下摔死的，我以为肠子都摔出来了。可哪想，刚才见它还是好好的，一见我，那猫出溜一下就跑得没影了。

你确定猫被摔死了？蒋彩凤问。

肯定摔死了，十几米高的山崖，下面尽是乱石子，猫摔不死才怪呢。

那它为啥活着回来了？

怕，怕是成精了，摔，摔不死了吧！王石头结结巴巴地说。

丈夫这样一说，蒋彩凤顿时害怕了，恐慌地说：要真成精了咋办？我们那样谋害它，它要是报复我们，我们能防得了吗？

5

王石头越想越害怕。可是，妻子比他还害怕。蒋彩凤埋怨他不该使劲用脚踢猫，更不该狠心地把猫从十几米高的山崖上摔下去。她一听说黑猫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一看见黑猫的影子就连连后退，躲都躲不及。

王石头认为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两个大人总不能让一只猫吓坏吧，传出来，以后他们还怎样生活？他仔细观察了，黑猫这次回来以后，除了见他和蒋彩凤如临大敌之外，别的倒没多大变化。它依然对母亲十分依恋，虽然凶悍，但是见了母亲仍那么温顺。它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喜欢撒娇，翻跟头，还用舌头舔母亲的手。母亲的手被它舔痒痒了，母亲竟张开没多少牙的嘴巴，嗯哈哈地笑了。王石头想，如果是成了精的猫，会是这样吗？而且母亲给它喂的食，它还照样吃，吃完之后，它还用舌头一下一下清洗它的胡子和爪子呢。

既然它没有成精，那为什么十几米高的山崖摔不死呢？王石头决定要亲自到山崖下去看一看。

一天上午，王石头骑着摩托，再次来到那座山崖跟前。远远望去，蛇皮袋还在崖下的乱石滩上。他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从山崖下去的路不好走，他绕了好大一个圈才绕到下面的乱石滩跟前。蛇皮袋就在眼前，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他非常担心猫还在袋子里。要是袋子是空的，那他就不怕了，这只能说明猫侥幸活下来了。

几米远的路他挪了好半天，当他走到袋子跟前，开始一摸里面是软的时，他的魂都吓飞了。可又往下一按时，袋子是空的，他顿时放了心。他把袋子往上一拎，下面竟是半截海绵——可能是夏季上游涨大水时把谁家的沙发冲走了，半截海绵被冲到了这里。他上次把猫扔下去的时候，刚好落在这半截海绵上。那只黑猫肯定是趁他走了之后，用它尖牙和利爪，把蛇皮袋撕破，然后逃了出来。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王石头再也不必害怕了。

王石头回去把实情对妻子蒋彩凤一说，蒋彩凤顿时心花怒放，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再次见到那只黑猫，王石头和妻子蒋彩凤再也不战战兢兢的了。只是那只猫见了他们仍是如见宿敌的样子，双眼瞪得溜圆，尖叫一声逃走了。

6

黑猫一如既往地害人。村东头抓鸡吃，村西头偷鱼吃，谁家在镇上割了新鲜肉，指望第二天待客呢，谁知当天晚上肉就被这猫叼走了。因而，村子里来找母亲麻烦的总是接连不断，今儿人家要她赔钱的，明儿人家要她赔鱼赔猪肉的。母亲七十多了，跟人争执不过，遇到心善的，她说说软话，向人家道道歉，人家说两句便走了。遇到难缠的，扭不过，只好给人家赔钱，赔了钱，还向人家道歉，没有把黑猫管好。

找事的人刚走，黑猫就回来了，在母亲面前摇头摆尾，做出各种顽皮状，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她把黑猫搂在怀里，用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拍打着黑貓壮硕的脑袋说：你这坏东西，那么嘴馋，看把你吃得多胖啊！黑猫也不反抗，任主人拍打，打着打着，它就眯起了眼，在主人的怀里呼呼睡着了。每当此时，母亲脸上便漾出幸福的微笑，她像抱小孩一样把猫抱在怀里，让它好好睡觉，要么把它抱起来，轻轻放到她床上。

王石头认为，既然这只黑猫一贯作恶，不如把它杀死算了。

王石头下了死决心，这次再整，一定要把这只猫整死，决不能像上次一样让它活着回来。因此，他为下一步的行动在心里反复进行了谋划。他想，最好是把猫弄得远远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杀死。上一次猫之所以能活着回来，一是没有摔死，二是上次扔猫的地方距他们家比较近，才十几里路。他听人说，猫的听觉异常发达，嗅觉也很灵敏，只要是二十里以内的，它都能听出声音，辨出气息的。因此，二十里以内的地方，要想把只老猫扔掉，几乎就不可能，除非那只猫就不想回来。所以，他这次要把猫弄死，最好在20里以外，远远的路，猫的听觉、嗅觉再灵，也不会找回来了。

刚好这个时候，邻县他一个姓赵的朋友给他打电话，说快过年了，让他到他那里玩几天，一起喝喝酒，商量一下明年俩人合作做生意的事儿。

王石头和这个姓赵的朋友认识好多年了，他很乐意同这个朋友在一起做生意。

头天晚上，王石头和妻子花了很大气力，在家里把黑猫逮住了，然后他们把猫腿绑住，塞进了一个硬纸箱子里。

第二天一早，王石头骑着摩托把纸箱子带到车站，他先把摩托车存放好，然后抱着纸箱子登上了去邻县的班车。这次他可记好了，一定要把黑猫扔得远远的。

班车沿着国道行驶了好长时间，约莫有四五十里了。看路牌，再有二十多里路，就到邻县朋友的家了。

王石头不想把一只害人猫带到朋友家门口杀死，最好在路途上把猫弄死算了。刚好这时有乘客要上厕所，司机便把车靠路边停下来，让大家都下去方便方便。

王石头连忙抱着纸箱子抢着下车。当他走到司机跟前时，礼貌地请这个师傅一定等他回来再开车。为了放心些，他把纸箱子放下，给司机发了一根烟，然后抱着纸箱子就走了。

路边是一个破败的小村庄，大多数人家都搬迁走了，房子都是空的，门口长满了荒草。王石头把箱子抱到手上，想找一个理想的地方，把箱子放下来，用脚把猫踩死。可是，不少乘客都在下车找厕所，周围到处都有人。王石头只好往村子里面去，一直走到山脚处一户人家门口，看看四下没人了，他这才把纸盒放下，然后抬起腿，准备用力踩下去。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红薯窖，便把腿放下，伸头一看，这红薯窖足有五米多深，里面黑洞洞的，好像还有水。

王石头想，用脚把猫踩死，毕竟是有些残忍，不如把猫从这红薯窖里扔下去，这么深的红薯窖，周围也没有人，饿也把猫饿死了。况且，他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了，他得赶快回到车上去，不然一会儿司机把车开走了可划不来。想到这里，王石头便把纸箱子搬到红薯窖口上，然后一脚把纸箱子踢了下去。当他听到纸箱子咚的一声落到红薯窖底之后，这才拔腿往公路边跑去。

这次王石头在朋友家里玩得很尽兴，姓赵的朋友不仅在家里给他摆了两场酒席，还请了不少朋友来陪他;最后一天还带他到县城里去洗了桑拿，吃了海鲜。他俩已初步商定，明年开年之后，两人一起开餐饮店，地点俩人都去看了。

美美玩了三天，第四天早晨，王石头才被朋友送上车，原路返回。

回到村子时，已是中午。他刚把摩托车在门口停下，便听到一声熟悉的猫叫，一抬头，在门口的干葡萄藤下面，母亲正坐在椅子上与黑猫逗着玩。那只黑猫摇头摆尾，做出各种顽皮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猫不是已经被他摔进几米深的红薯窖里了吗？而且那么远的路，猫是怎样跑回来的？这东西到底还是不是猫？

真是越想心里越害怕。王石头不禁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7

年一过，王石头急惶惶地收拾行装准备到姓赵的朋友那里去合伙开饭店。

这个年他过得相当糟糕，那只黑猫时时让他心惊胆战，每天晚上，他都把门和窗子关得严严的，生怕这个魔鬼一样的东西潜入他们的卧室，咬断他和妻子的喉咙。白天见了这只猫，仿佛见了大老虎，双腿发软，头发直竖。那猫也许看出了他的怯懦，每次从他和蒋彩凤面前经过时，都故意停下来，眼露凶光，吼叫一声。为了提防这只可怕的猫，王石头和妻子时时手里都准备一个防身的东西。尽管这样，他们仍然战战兢兢，时时如临大敌。

终于把年熬过去了，他得马上逃离险境，摆脱这个魔鬼的折磨。

妻子见他要出门，说什么也要跟一块。王石头开始不让，想让她在家照看老娘。蒋彩凤说，你要让我留在家里，那你就给我收尸吧。

王石头想了想，知道这女人胆小，把她留在家里，还不让那只猫给吓死了？于是一家人一块走了。

谁知走了仅仅一个多月，清明节刚过，母亲不小心得了一场重感冒，由于治疗不及时，竟然一命归西了。

王石头夫妇得到消息，马上赶回家。这个时候老娘的身子都凉了。王石头悲痛万分，想到老娘一辈子的辛劳，想到自己做为儿子竟然不能为老娘养老送终，十分惭愧，便趴在老娘身上放声痛哭。随后，他不惜花钱，请来了戏班子，为娘唱了三天，最后热热闹闹地把老娘送上了山。

把老娘安葬入土之后，王石头准备把娘原先用的被褥和床草统统拿出去烧了。可是他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竟然发现那只黑猫躺在床底下。开始把王石头吓了一跳，他担心猫出来咬人，便不敢近身。可半天了猫也不见动弹一下。他这才拿根棍子进去试一试，一戳猫身子都硬了。拖出来一看，猫身上什么伤也没有——原来它是活活饿死的。

想到猫是娘的伴儿，王石头亲自动手做了一只木匣子，把黑猫装在里面，葬在了老娘的坟边上。

后来人们再没有见到那只可怕的黑猫了。可是有人却说，那只猫并没有死，它白天隐藏在什么地方，只在夜间出没，有时深夜里还能听到那只黑猫凄凉的叫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