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
夜里10点钟,雨小了,他披了雨衣出去。妻关上卧室门,跟在后边低声说:一定小心啊。
大街成了河,在路灯下泛着光。店离家步行十几分钟距离,他趟水用了快四十分钟——得在意脚下的台阶和坑洼之处,绕开电线杆。
店铺前的木板是他白天下班搭上的,此刻开了条缝,果然,进水了。他跳进去开了灯,地上一层水,到脚踝。里边一间是仓库,门槛挡着,还没湿。他在角落里拿了旧褥子和纸箱皮,那是他看店疲惫时用来小憩的,当下都是潮潮的。把它们抱到门口,堵好缝隙。架上最底层的书,湿了一半,他把它们都拿到上边。又拿了一个不锈钢盘子(他的餐盘)和脸盆,向外舀水。
这个店经营五年了。刚开张时就遇过一场暴雨,那时也是狼狈不堪。还是书友的妻,从学校跑来跟他一起清理淤泥和湿书,他们干了整整两天两夜,才让小店恢复到整洁的状态。清理后的书,暴晒后消毒,作为买书者的福利送了出去。
书店开在大学城,也是它能存活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吧,毕竟老师们和大学生们读书的比例还是高于普通市民的。而他最自豪的,当然是那个时常来读书买书的小个子大眼睛女生,成了他的女朋友。她后来常在课余跑来,坐在小小收银台边忙活,而他得一闲暇,便会坐回她身边,听她低声讲学校的事。
“小猫,等着,咱会有一家更大的书店,还要有很多个流动书架,到时候,我们开着车边旅行边卖书,好不好?”他管她叫小猫,她的两只圆眼睛是有些像猫。
“当然好啊。”她笑嘻嘻的样子真令人心动。
他有理由讓她相信。更早之前,他一无所有,靠着几千块钱经营一点儿旧书,后来在市场租下一个小小店面,再后来辗转到这里。
“一辈子就要跟书打交道啦!”他摸摸她的头说,“嗯,还有这只小猫。”她就蜷蜷身体,鼓起嘴巴,做出吹胡子的样子。
但愿她和小小猫今晚都能睡好。这样想着,手里的盘子已经舀不到水了,就换做旧毛巾,在地面浸了水拧到脸盆里。差不多弄好了地面。
他开始整理书架。他从大学开始,课余就摆书摊,工作后还摆,但终究时间有限,干脆辞了职专心做。在这个小城,他自信选书的眼光。
门外一道闪电,又一声惊雷。他身体一震,才发现自己一直穿着雨衣。
雨再次唰唰而下,天地茫茫一片。不到半小时,水先是穿过木板和褥子挤进来,后来就冲垮木板,越过褥子涌入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干脆将另一条被子堵在仓库门口——那里还有近万册存书。
停电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将眼镜擦了擦,借着手机手电筒,把下几层的书全转移到高处。他干了一阵,想起给她发去短信:我不回去了,家里如果停电,注意保持手机电量,有事联系。她秒回电:家里暂时还没停电,你一定注意安全,妞刚醒了,在陪她。
他索性停了下来——该转移的都转移了,什么都做不了。
他刚才一直没有敢想那个问题:要不?转行?
女儿三岁,就要上幼儿园了,好一点儿的幼儿园每月得两三千元。书店在小城有点名气,但他比谁都清楚,而今只能是顾得住吃喝。
开始做教辅?当初,多少人劝他进考研或中小学的教辅书,他都没听!妻子有一次说:三分之一的教辅,不影响你做文学和社科,行不行?他也只是挑选了几种作文书。
而今他坐在黑暗中,脚下是越来越高的水,第一次想到也许自己错了。
可是,那时多么美好啊。读书日,他用书廊把小店布置成小迷宫,头顶是一个个小小书包,书友们互相答题,对了的就选一个书包,有的人拆开看是心怡的书,高兴得跳起来!朗读的环节,几十个人被文字和声音感染,轻轻跟着主诵者发声,简直是美妙的和弦!他搂着怀孕的她,不由站起来,两人眼睛都潮湿了。
他有点头疼,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他激灵一下又醒来时,水到膝盖了。他给救援队打电话,那人说会联系抽水机过来,但这之前还是先离开,人安全了就好。
凌晨五点了,手机还有些电。他整理了一些照片,在朋友圈发文:T书店,免费赠送图书,书被泡或受潮,整理后不影响阅读,将陆续把书目发在评论处,请发来地址,给您邮寄。
手机里跳出微信信息:女儿托付给邻居,我正坐铲车过去,等我。
他抬眼看,他的小猫已经在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