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泉

2021-11-14 08:10王清海
躬耕 2021年10期
关键词:老二佳佳桂花

王清海

田春天在春天出生,他父母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田春天,他的弟弟在夏天出生,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田夏天;青草坡的人起名字,都是这么随便,孩子生下来,嘴一张一合,就把他们一辈子的称呼给固定了,一代又一代人就这么随便地起了名字活下来了。这些年倒是很讲究,托人翻翻《诗经》《史记》,名字一个比一个洋气咬嘴,难写难记。

当然说的是这些年,在那个年代里,春天夏天的父母还是很有诗情的,知道欣赏四季的美丽和轮回,这让他们兄弟的名字与邻居张狗蛋、李三娃、张剩饭之类的有了很大的区别。还好这些人在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赶上改革开放了,村子里出现改名的风潮,老师今天收上的作业是张狗蛋、李三娃、张剩饭,明天再收作业就是张高山、李小明、张建设之类的名字。老师很生气地叫学生通知家长,以后再改名,开学来就改,上学报的什么名,就是什么名,中间不许改。不过也就那两三年,随后的孩子们,都在上学前,就已经庄重地起好了名。那两三年的孩子们,后来在某个新年,从四面八方回到青草坡的时候统计了一下,村子里没有改名字的除了李老师的女儿李佳佳,就只有春天、夏天兄弟俩了。

他们兄弟俩改了姓,叫张春天、张夏天,改姓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但就还是没有改名字。

这样的话,張春天就觉得自己跟李佳佳有很浓重的缘分了,每次遇见,总忍不住看她细白的皮肤,鲜嫩的脸。再后来,李佳佳岗坡一样的腰身在他面前扭几扭,他都要掉了眼珠子,散了魂魄。岗坡在村南,凸凸凹凹地挡住了村子南去的路,是村里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他养了五只羊,每只羊都长着温乎乎湿漉漉粉嘟嘟的小嘴,他喜欢看那些小嘴轻吐出“咩咩”,一种温柔就从空气里撞击了他。他把它们撵进村南的岗坡,看它们在凹凸有致的岗坡里穿行。岗坡上有长发一样茂盛的青草,五只羊在一片苍茫中露出白云一样丝丝缕缕的脊背,坡下一汪幽幽的清泉,像是李佳佳迷人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看得他浑身燥热。泉水连着一条河,不知道河水流进了泉里,还是泉水流进了河里,年年季季水流不断。他脱光了衣服跳进比他大了不知道多少岁的泉里,水就拉着他的身子往下拽,他就推脱着和水嬉闹着。他不知道杨芬是什么时候到潭边的,看见她的时候,他就往水下潜了潜,仅露出头。

杨芬是他的初中同学,就在岗坡东的一个村子,她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就在家割草喂兔子,他考上了高中,然而高中没上完就回村放羊了。他们两个在岗坡碰到过好几次,碰到的时候会互相点头微笑,有的时候张春天只穿一条短裤,赤裸着上身,背心搭在肩头上,短裤再短,也能遮着那地方,叫遮羞,那地方没东西遮,他怎么敢露出来?还好水挡着他的羞愧,他往下沉了沉,只露出脑袋。

“杨芬啊,你还要割多久啊?我要出去了。”他说。

“这又不是我家开的澡堂子,不用给我打招呼。”杨芬说。她蹲在地上,镰刀像月亮出山,羞答答地探出脸,在青草上慢腾腾地滚动。

“你先躲开点,我得穿衣服呢。”他说。

杨芬就捂着嘴,笑着走开了,身子一扭一扭地,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女人。张春天看得心里痒,往水里深钻了一下。

“张春天你穿好了没有,我要收拾我的草了。”杨芬说。她在泉水边有好几小堆草,她要来收一下,合成大捆扛回家。

张春天从水里钻出来,麻利地套上短裤,身上水淋淋的,短裤也被水打湿了。河边的风很软,太阳很热,他帮杨芬收拾草捆,她走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打成了一个大捆,身上沾着青草的碎屑,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混着身上的水滴,分不清水和汗。

“这里水很清,我总想在里面洗澡,又怕人看见。”杨芬说。

“我帮你看着,你洗吧。”张春天说。他爬上了河湾的高坡。天很蓝很干净,像是一个大舞台,一朵一朵的云彩,不停地在上面变换着自己的角色。

他的羊群低着头,寻着草,越走越远。他一直等到杨芬洗完澡才去追,羊走丢了一只,他回家后挨了爹两鞋底,一下打在屁股上,另一下因为他要跑,就砸在了头上。余下的四只年底卖了,卖羊的那天,他跟着羊走了很远,看着那些欢快得不知道命运的牲畜,依依不舍地流下了眼泪。爹给了他半只羊的钱,他压在枕头下面,张夏天偷偷拿走了五元,买了三包白河桥香烟,给他两包,自己留了一包。他打了张夏天一巴掌,告诫他以后不能动自己的钱,然后给他两包,自己留了一包。年后他揣着这些钱跟着一个表叔去广州打工,第一个月发的工资都给爹寄了回来,还写了一封信,交代爹要让张夏天好好读书。他另外又写了一封信,寄给杨芬的,信里说广州的城市很大,楼很高,自己很有力气,能挣钱。信寄出去后半个月,爹写信过来说,杨庄有一家托人来说媒,闺女叫杨芬,爹很高兴,把这两年卖羊的钱都给她家了,亲事算是订下了,叫他在外面多挣点,争取过年回来能娶媳妇。

一想到过年回家就能结婚,热火火的身子搂着棉花一样柔软雪白的女人,张春天就浑身是劲。他掐着指头算着归程,终于到了年底,老板说好是年底结算,给大家多分点回家过个好年,却在停工的时候,卷钱跑了。张春天连回家的路费都是向表叔借的。他走到村口的时候,不敢进去,他一路走到岗坡那里,跟冬天的草一样干枯在那里,泉水结了薄薄一层冰,透亮的冰面反射着苍白的太阳。他从太阳在南边坐到太阳转悠到西边发红发圆,寒气一阵阵升上来,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杨芬出现在他面前,说村里有人看见他回来了。

“我没挣到钱。”他说。

“没挣到钱的人多了,还都不回家了?”杨芬说。听他说完遭遇,杨芬就坐在岗坡上和他一起骂了没良心的老板,他忍不住抱了她,还亲了她的脸蛋,然后就浑身暖呼呼地回家了。

杨芬没有跟他要彩礼就嫁给了他。媒人小声说,她爹妈是想要彩礼的,杨芬不是他们的亲闺女,他们当不了家,杨芬自己当的家,她就是看上张春天的人了。张春天很感动,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对杨芬说,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结婚后,张春天才知道杨芬的身世,她的父母是城里人,生下她后看是个女孩,就把她送人了。他就和她一起骂了杨芬的父母,商量以后如果他们发达了,就到杨芬亲父母的门前羞辱他们。

他们结婚后的第三年,杨芬的养母领着他们去了县城,杨芬的生母和养母是表姐妹,她的生父母送走杨芬后如愿地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弟弟在北京读大学,那天没有见到,只听到杨芬的生父母一个劲儿地夸弟弟。杨芬的生父下厨炒了几个菜,要和张春天喝两杯,他们家里到处透着讲究,让张春天心生胆怯,他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喝酒,喝醉了迈不动步子,朝着杨家光可照人的地板吐了一次又一次。早上起来的时候,杨芬的生母给他煮了荷包蛋。青草坡方圆几十里的规矩,女婿第一次上门,是要吃丈母娘家的荷包蛋,还不能吃完,得留两个,寓意好事成双。杨芬的生母虽然看着屋子里的狼藉,脸上有掩不住的嫌弃,但还是给他做了一大碗荷包蛋,端到了床头。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才想起来得留,可是已经吃完了,还讲什么规矩呢?他不好意思地走出卧室,生怕杨家的人往碗里看,杨芬一脸平静地坐在沙发上,而她的生父母一脸泪痕,连说这些年委屈女儿了,谁都没有看他干干净净的碗。

老家的这张床,李根不知道在上面做过多少梦了,他也想不起在这上面都做过什么梦了,不过所有梦里都不会有今天的这份尴尬。

他本想把事情说清楚就走,不在家过夜,谁知车在高速上堵了半天,进村的时候已是半夜了。村子里的狗这时候都已经在各自的门前睁着警惕的眼睛,车灯扫过,它们的眼睛明亮而敌视,熟悉又陌生的路在车轮下高低起伏,让他心里透着阵阵寒意。

初秋的天原也没这么冷,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在哆嗦。

迎接他的是张春天的脸,冰冷的脸,电灯泡很亮,照着李佳佳的遗像,她坐在相片里看着他慈祥地笑,这笑容让他想逃,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还没睡?”他讪讪地说。

“嗯。”张春天应了一声,没有看他,扭头去了厨房,端出热乎乎的馒头和一碗粥,他伸手接下放在桌子上。张春天又进了厨房,端出两个菜,炒猪肝和炒鸡蛋,猪肝酱味重些,炒鸡蛋只有鸡蛋不放别的,是李根最喜欢的吃法。

“要喝一杯吗?”张春天问。

“不了。”李根说。

他们两个就开始吃饭,吃饭的时候饭占着嘴,谁也不再说话。吃过饭后,李根主动去灶间洗碗,张春天就收拾了这张旧床,让他睡了。

他揣测着张春天是想用这张床唤起他对家的温暖记忆,但再想想,他不睡这张床,这个家确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睡。三间房子两张床,母亲刚故去,她睡过的那张床倒是空着,床上还铺着被褥,那是他生到这个家睡的第一张床,母亲睡了一辈子的床,看一眼,母亲的样子就长满脑子。李佳佳的葬礼,张春天都没有通知他,如果他想睡在那张床上,张春天一定会坚决阻止,何况他自己也没有胆量睡在那张床上了。

张春天那张床,在另一个房间里。他小的时候也睡过,张春天躺在他的旁边,睡熟了有粗重的鼻息。他也会紧搂着他,一身的汗味和扎人的体毛,与母亲的怀抱是不一样的感觉。他在他身边一样睡得很甜,夜再黑,也从没有害怕过。上小学后,张春天找木匠给他做了张床,就是现在放满杂物的这张。一个人躺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床上,第一夜,他兴奋得都没有睡着觉。他在家的时候,他就一直占着这张床,老二八岁的时候,父母让老二跟他睡,他坚决反对。不过老二不跟他抢,倒是愿意跟父亲睡在一起,老二从小很乖,他都记不起做弟弟的,跟他这个做哥哥的抢过什么东西。

可是这次,老二就是要跟他抢。

他想起了那天老二站在张春天身边,血红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冷冷地狠狠地,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翻身坐起来,点起一根烟。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抽,被张春天逮住后打过一顿,大一那年暑假回来,随手掏出了烟,他掏出来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对了,想等他的责怪,可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嘴张了几张,竟然视若无睹,他的烟瘾就越来越大了。猛抽一口,觉得屋子里都是自己熟悉的味道,浑身就坦然了些。张春天在那屋不停地咳嗽,一声紧似一声。他好几次想走过去,问一声,伯,你咋了,咋光咳嗽?屁股抬了几抬,终究还是没有起来,他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夜。

夜空中弥漫着桂花香气,甜甜的暖暖的,像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妻子忙着收拾家里卫生时候的感觉。

村子里以前没有这种树,只开花不结果的树没有人喜欢。这棵树还是他刚结婚那年,领着媳妇在城里逛,媳妇说,我叫桂花,我也特别喜欢桂花,要是能在家里栽棵桂花树就好了。他说,好啊,你喜欢什么我就买什么,别说是眼前的了,就是喜欢月亮里的那棵,我也去给你砍。

他那时候大学刚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在一家超市里给人家当保安,要说保安也算是工作,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失业。他总觉得父亲的基因在他身体里疯狂滋长着,要不然他那么努力地运动,却还是瘦弱,常被一些身强力壮的保安欺负,以致于没有同事敢和他做朋友。桂花在超市的餐厅里上班,见他吃饭的时候常常落单,就经常多看他几眼,本来是直视,知道他是大学生后就变成了眉来眼去。

他也知道在这茫茫的城市里,没有一个他能栽树的地方。但他还是买了,他觉得媳妇就像桂花树,甜甜香香的。他感激媳妇,没有要彩礼就嫁给自己,一个又白又漂亮的城里姑娘,白天给他做饭,晚上让他搂着,给他洗衣服,陪他说话,跟着他一张一張地数钞票,算着怎么花,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那年买了树后就把树带回老家,在院子里,老二帮他一起种下。那时候,这里还是他的家的。有他的旧衣烂衫,有他从城里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那些都慢慢找不到了,桂花树却在这里扎根,悄无声息地长着,春天长新叶子,秋天开一树花。李佳佳也常说,邻居们都夸咱家那棵桂花香,夸我娶了个好媳妇。

桂花树在老家生根的第一年,桂花的肚子就大了。她说李根咱们马上就有娃了,我不想让咱娃再回农村去,你是大老爷们,你得给俺们在城里安个家。

李根就跟张春天要钱买房子,张春天手里还真有点钱,还说,就是给他攒的。买下的房子谁知道是个宝疙瘩,早几年还看不出来,这几年天天翻着往上涨价,涨到了李佳佳无奈地对老二说:“二啊,那时候能给你哥买房子,可是这会儿爹妈就算是拆了骨头拆了肉,也给你买不起了。”

张长志说:“爹,妈,你们放心,我自己挣钱买房子。”

他也是大学毕业,毕业后比李根那时候的就业形势好,学的化学专业,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一家化工厂上班。当时还有别的选择,可以去一家国企,也可以考老师,他都觉得工资太低,不如这家私企给得高。他省吃俭用地攒了点钱,预期是存够二十万买个房子。等他辛苦了四年存够了十五万,认为自己是同龄人里能存钱的佼佼者,房价已经突破一万元一平方,连首付都不够。

原来的女朋友散了,又谈的女朋友直接将房子当成条件。李佳佳当时就愁病了。

李根想起这事也觉得怨桂花,妈就在家住了那么几天,她还总是跟妈拌嘴,还在他跟前说妈这不是那不是。他叫她忍忍,她说你咋不叫你妈忍忍。他说多了,桂花又要跟他吵架,妈听见了他们吵架会更难受。他就只能忍着,忍来忍去,妈和桂花动手打了起来。桂花还甩了妈一个耳光子。是的,她的巴掌扬起来,打在了妈的脸上。妈愣住了,她也愣住了。他回来后要打桂花,桂花说,李根你个混蛋,我都是为了你,你妈是你亲妈,你弟弟可不是你弟弟。你妈天天嚷着让我们出点钱给张长志买房子,凭什么啊?这房子是他们该我们的,我们凭什么还?李根举起的巴掌没地方放,就朝自己脸上扇了两下。

然后妈就去找老二了。老二在城里租了两间房子,一间当厨房,一间自己住。妈去了,执意要住在厨房里,跟锅碗瓢盆住在一起,天天叮叮咣咣的。李佳佳在那里住了几天,就回青草坡了,回去没多久,就去世了。

他没想到这事会被张春天当作借口,说他和桂花气死了妈,要收回他的房子给老二住。葬礼不让他回来,还和老二上门去找他理论,他低声下气给他们倒了茶,让了烟。张春天说,根,那时候你买房子是全款,三十万全是我和你妈拿的,你们两口子不能这么对你妈。

李根说,伯,张长志也是我兄弟,他买房子,我有多少钱就会帮忙多少钱的。可是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得到,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勉强够一家人吃喝。

张春天说,那你得让桂花去你妈坟前给你妈磕头赔不是。

桂花在旁边说,赔不赔不是,是我们家的事,这事也轮不到你管!

张春天说,李根,你个白眼狼,白养你了!白供你读书了!白给你买房子了!

桂花说,伯,那房子本来就是李根的钱,别以为当年的事我不知道,李根的亲爹咋死的,这笔账还没算清呢,谁知道是不是你害的?

张长志在旁边跳了起来要打桂花,被李根拉住了。桂花跳了起来,骂张春天是个老无赖不正经。那天他看着他满面通红拖着那条瘸腿进了电梯,有种不忍的胜利感。他以为他从此不会再找他麻烦了,直到小区房产登记的时候才知道,张春天把房产证挂了失,并补办了一个,他们手里的是作废的。房产证上本来写的就是张春天的名字,从法律上来说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他在心里想,到底不是自己亲爹啊。亲爹说啥也不会来这一手。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听见张春天起床了,就也起来,看他举着竹扫帚在院子里划动。外面隐约有鸡啼,村庄很安静,这鸡啼声像是啼在想象里。

丟的那只羊,张春天一直怀疑是二婶干的。因为她邻村的娘家妈在生产队的时候,就曾经到青草坡勾引看棉花的张瘸子。二婶的爹就在地里摘棉花,绽放的棉花白得雪亮,借着微弱的光线,二婶的爹总是满载而归。张春天在河坡上帮杨芬看着有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他看到二婶就在树林间一闪而没,当时就想起这个听来的总让人莫名亢奋的故事。

婚后和杨芬说起这事,杨芬还忍不住想去问问,被张春天拦住了。他没法问,因为张瘸子是他爷爷。怎么说呢?原来也不是他的爷爷,就是个村子里的老光棍,没有媳妇的那种,偏在临死的时候,当着村里人的面,将张春天的爹喊了去,说他爹是他和当时还是田家媳妇的张春天奶奶生的。这件事情,张春天的奶奶在世的时候,跟村子里的张家长辈们承认过,张瘸子这就要死了,得有披麻戴孝摔老盆的人。老田家是很生气,可他们在青草坡一共也才三户人家,怎比得上黑压压的张姓。更何况这件事情是真的,再往前想一想,青草坡早已有过类似的事情了,并且不止一桩,前面有车后面有辙。于是张春天的爹依旧姓了田,他们弟兄改姓了张,他们改姓的时候还小,他们的爹说了一声,以后你们就叫张春天和张夏天,他们就嗯了一声。他对杨芬的父母不让她改姓最初感到很奇怪,后来想想为什么把杨芬给送出来就明白了,女孩子嘛,改不改姓,都是人家的人。

老光棍出殡的那天,张春天和弟弟去了泉里抓鱼。这是张春天的爹的安排,想是有些深意。所以村子里的繁琐仪式上,没有弟兄两个。泉水清得见底,小鱼随处可见,大鱼藏在水草里。他摸了好几丛水草,没有摸到鱼。张夏天说,哥,河边今天没有人,咱们回去吧。他嘴里应着,还想继续摸,却被什么东西扎了手,几缕血丝在水里飘散,很快就没了踪迹。

这水里有我的血了。他想。

我被鱼咬了。他说。

“哥,你被啥鱼咬了?”张夏天很兴奋,顺着河坡慢慢走下来。青草坡的鱼有着任人抓拿的温顺,能咬人的鱼,张夏天也想见识一下。河湾里空空荡荡清风悠悠,张春天挺起肚子,扬起一缕细长的银线,和河水一起被晚霞染得红灿灿的。他看见了一些刚扎出的细小绒毛,越看越觉得心里痒酥酥的,而张夏天竟然也向这些隐秘的地方递来直直的目光,还大声地问:“哥,你扎毛了?”他就急忙提上裤子,呵斥道:“滚回家。”

这是爹常骂他们的话,不知不觉地,张春天已经学回来了。他为自己有了这样的威严而感到兴奋。

后来他做了小包工头,别人包了工程,他再承包某一些具体的工作,带着青草坡闲散劳动力,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里,挣些力气钱。出来的大都是男劳力,本不想带女的,田家二叔常年身体不好,家里穷得跟火烧过一样的空荡,求了张春天好几次,他才答应让二婶到工地上给大家做饭。其实要是忙起来,他的建筑队也是缺人的,尤其缺一个像二婶这样和大家稔熟,又能做青草坡人喜欢的家常饭,还不计较报酬多少只要给点就行的人。在二叔找他以前,他就想到了二婶,他终于还是等到了二叔来找他,而不是他去找田家二叔,这样就是田家欠他的人情,而不是他欠二叔的人情。这人情世故的一出一入之间,张春天觉得自己越来越成熟了。

青草坡还有一个要跟他干活,说了几次他始终不答应的,就是张夏天。他自己跟着村里人到了工地,又被他撵了回去。村里人也劝他,把夏天带出来闯闯吧,你总不能把他拴在青草坡一辈子,你是他大哥,又不是亲爹,是个鸡子带俩爪都得挠两下,他们得过自己日子哩。

张春天说,一家有一个出来挣钱的就行了,我还能短了他们钱花。虽然是家务事,叔叔伯伯们都够得上说话,可是张春天是他们的工头,说话很有威严,叫谁去干啥活谁就得干啥活,要不你就别跟着他干了。谁也不想再去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累死累活还没有在这里挣得多,所以他的家务事,也是他说了算。张夏天只好待在家里,耐不住性子跟着别人去了广东,在城里挖下水道,干了一个多月,工头跑了,连路费也没有了,张春天就坐火车过去把他领了回来。隔了一段时间,他跟着一个亲戚去了广西,青草坡就有人赶紧捎话给张春天,说是你弟弟去的地方听说一个月能过万呢,张春天就买了机票飞了过去,抢在他们下火车前拦住了他。他判断得没错,亲戚还真是做传销的,在火车站叫了几个同伙,一副六亲很亲的样子,非要把张夏天往他们那里拉,兄弟俩鼠窜狼奔上了火车。火车开了多久,张春天训斥张夏天的嘴就一开一合了多久。

到家后他对李佳佳说叫她看好张夏天。李佳佳说,大哥,是我叫他出去的,他年纪轻轻的,不能总在家里待着,你要再不让他去你那,以后不定还会去哪里呢。

张春天的嘴大张了几张,还是很温柔地说了一句,我是为根好,想叫你俩照顾好他。李佳佳说,为他好就更得叫夏天出去挣钱了,我们有手有脚的,不能总叫你养着。

李佳佳都这么说了,他只好叫张夏天跟着他去干活了,他叫他在工地外围干些轻活,可是张夏天偏偏要做大工,爬高架,拎瓦刀。张春天不叫他去,他就跟他吵架,问他凭什么为什么,这是要做什么?

“都是为你好啊,又不短你钱花。”张春天说。张夏天就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拎着瓦刀跟着大工去爬高架。张春天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最初的几个工程是杨芬的生父帮他揽的,后来就是他自己在做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每个城市在他的脑海里都是一样的,都是一片脚手架的工地。每个工地都像和他上过床的另一个女人,熟悉得可以一丝不挂,回忆起来却遥远而又陌生。

那个女人是他出去谈生意的时候,在宾馆里花钱找的,他也只是想来个刺激,没想别的。偏就那一夜后,下面刺痒分泌黏液,他心惊胆战不敢去看病,自己买了些药乱吃,实在扛不住了,偷偷去了邻近县城的医院,还好,只是非淋菌性尿道炎,吃了些药就好了。从那以后他就老实了,虽然也遇到过这样那样对他抛眉弄眼的女人,但他再也不敢了。

他和杨芬结婚的第三年,他们刚开始出去创业,他爹重病,下不了床。正读高中的张夏天没有跟他商量,就辍学在家,挑起了本应该他挑起的担子。等到他爹治病需要钱的时候,张春天空着两手拿不出来钱,张夏天倒插门到李老师家娶了李佳佳,才有钱给父亲治病。虽然没有留住父亲的生命,但张夏天在青草坡留了個好名声。

所以张夏天娶了李佳佳,张春天总觉得自己欠了他一辈子。虽然有时候常会觉得就算不是为了父亲,张夏天在李佳佳跟前那个殷勤劲儿,也会倒插门。既然张夏天不是那种好逸恶劳的,不需要自己养着,那就让他好好干吧,熟悉了工地的一切后,自己把这个建筑队让给他,再去干别的,这样也算弥补了一些。

等到这个主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竟觉得自己是灵光一闪了。他高兴地把工地上的事情交给张夏天,说让他照看几天,自己去另外一个城市揽活。孰料刚下车,就接到二婶的电话,她惊慌失措地说:“春天,你快回来,夏天给砸死了。”

李佳佳去世后,张春天喂了一头牛。农村早都机械化了,肉牛养殖也农场化了,他偏要自己养一头,还不喂饲料,天天去岗坡的小河湾里割草回来喂。小河湾里的水还是那么清,岗坡里没有人放羊,除了张春天,也没有人割草,满地的草都为他长着。他一镰刀下去,柔嫩的汁液就从断茬处冒出来,像是一张又一张青草的嘴巴,在和他说着话。

他扫完地后,拍拍身上的灰就去喂牛。

“伯,我喂吧。”李根说。张春天就把草筛子递给了他,蹲在门口,抽起纸烟来,烟头一红一红的,像有些画面中,心脏在一鼓一鼓地跳动。有一次李根一个同学从外地回来,给他带了两条烟,说烟壮,有劲儿得很,他偷偷藏起来,准备给张春天带回来,但是桂花很快就知道了,拿回家给她爹抽去了。张春天抽的烟都是张长志买的,这让他很惭愧。

“伯,你把房产证给我吧,要不然桂花都不跟我过了。”

张春天一根烟抽完,又点了一根,深吸一口,烟头就一直红着。

“那女人,不想过了就不过,大娃,你妈在你家,天天被她气成那样,你都管不住,这媳妇不要就不要了。”

“离婚,家就散了,啥都没了。”

“大娃,你妈在你家气成那样,回来天天噙着泪。”

“伯,我妈脾气就不好,桂花我也没法子她,我也难啊。”

“你疼你媳妇可以,你妈也是我的媳妇,你媳妇打了我的媳妇,你得打她。”

“伯,还是那句话,那些钱本来就是我的,房产证你要不给我,我只能跟你去打官司,我得保证我的老婆孩子有地方住。”李根的话刚说完,张春天就抢过了草筛子,筛子剧烈晃动了一下,溅了李根一脸的麦糠。牛这时候把槽里的草拱了出来,洒了一地。张春天就拿起了鞭子,两根细竹子麻花一样扭在一起做杆,两根细皮条麻花样扭在一起做绳,这是家里的老物了,为什么都是要扭着,也许是因为扭在一起结实吧。张春天狠狠地抽打着牛,边打边骂,没良心的牲畜,喂你吃你还拱出来。

牛呼呼地喘着气,抬起蹄子躲闪着。

“伯,这次你把房产证给我,咱们也去把名字改过来,过户的钱我出,这些我都是咨询过律师的。要是打官司,最后的结果也是这样。”

“那你还回来干啥?直接打官司算了。”张春天说。手里的鞭子停了下来,张春天看着老牛背上的鞭痕,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流出来。

李根灰溜溜地回城里的第二天,老二来了,也不喊他哥,气势汹汹地说:“李根,爹说了,只要你扇你媳妇两耳光,就把房产证给你。”桂花就在屋里,一听这话出来了,说:“李根,扇啊,你狗日的,你扇啊。”

李根没有动手。桂花在屋子里骂了一阵,又说:“老二,你扇啊,你狗日的,你扇啊。”

张长志红着眼去动手打她。桂花又喊:“李根,你狗日的,你看人家打你媳妇。”李根去拉老二,老二甩他一耳光,他觉得好委屈,哭了起来:“妈啊,我不活了。”他坐在地上泼妇一样哭着。声音在楼道里震荡,窗户上的灰都掉下来了些。

“李根,你还有脸哭。你都让你媳妇打你妈了,妈都让你媳妇气死了,你还有脸哭。”老二恨恨地说着,照他家的门上咚地踢了一脚,门上就印上了一个43码的大脚印子。然后就走了。桂花冲出来喊道:“张老二,你个狗娘养的,你把房产证还给我们。”她冲出来只是喊,看着老二魁梧的大个子忽然转过身来,血红的眼珠子瞪着她,她就不敢再往前冲了。

李根嚎了几声,看着老二走远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站了起来。没人拉没人劝。邻居的门都闭着。是啊,这楼道里,大家各过各的,不管外面的动静有多大。这样也好,总比村子里冷冷的眼光强。可是,没人拉没人劝,甚至没人出来看,他还是有些失落,觉得孤零零的,他孤零零地走到门口,桂花却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他朝门使劲地踹了几脚。那上面又多了几个43码的脚印子。他跟老二的脚一样大,早几年他们的鞋都是混着穿。不过他给老二的,都是旧鞋,而老二给他拎来的都是新鞋。

屋子里很静。桂花也不哭闹,也不开门,也不理他。难不成想不开了?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袋里一闪而过,他就很快地否定了。这点小事对于自己这个撒泼女人来说,是不算什么的,她不会想不开的,这会儿没准在屋子里嗑瓜子看电视呢。他不知道桂花什么时候成了撒泼女人,他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是那样涨红着脸都不敢看自己的。他在路边给她买了一根冰棒,很小心地揭掉外面粘着的纸,忐忑不安地递给她,发现她很开心,开心到幸福地笑了。那个时候这个城市的路面是那样的糟糕,坑连着坑,土压着土,铃铛都不会响的自行车他吱扭吱扭地骑着,而桂花就在后面紧张地坐着。他有感觉,桂花想搂着他的腰,那样会坐得更稳点。可是她没有,直到结婚后她也没有。晚上他脱光了在她耳边问为什么不搂他,她说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让人瞅着多害羞。他说好多人都搂了啊。桂花说,那些人不嫌羞,咱们可不能那样。

想想那时候多甜蜜啊。可是现在桂花跟他,早就没有那种羞涩了。他们一吵架,桂花能在后面把他撵出半条街,边追边骂,各种脏字如同她从家里不停扔出的垃圾,鸡毛、鱼鳞、瓜子皮、蒜皮、青菜叶子种种的杂物,每天家里都要打扫出一大桶来。就这么一个三口的家,他都不知道每天怎么会出来这么多垃圾。如今这些仿佛都全泼在了李根身上,桂花似乎仍骂得不过瘾。这就是泼妇,绝对标准的泼妇。可是泼妇仍然白天给他洗衣做饭,晚上让他搂,这就是让他被追出半条街后,还是乖乖地带着一脸笑容自己跑回来的原因。

所以他被反锁在门外,踹了几脚后还是压低了声音喊:“桂花,开门。”

他喊了好几声,从里面传出来一声咆哮:“滚——”

开门。

你个窝囊废,人家都要来打你媳妇了,你自己的脸也被人家扇了,你都不敢还手,你还是个男人吗?你不去把张老二打一顿,就别回来!

桂花开门。

你要么把房产证要回来再去把张老二打一顿,要么就别回来。

桂花开门。

滚!滚!滚!

他又在门外嚷了一阵,见还是叫不开门。愤怒地用脚又去踹门,这次力气用得大了,门上出现一个坑。他不敢再踹了。小区里早一段时间被小偷撬了好几家,他特意换的好锁。再踹也踹不开,门踹坏了,换一次得好几千。

他看着小区的房子和过往的人,觉得眼有点花。以前只想着出去是挣钱,回来要回家。现在一猛地被锁在自家的门外,他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这更让他觉着房子的重要性。张春天只是把房产证拿走了,并没有让他从房子里搬出来。若这会儿真领着老婆孩子从那个房子里被轰出来,自己这一家子该怎么办?刚才只是茫然,想到这样的情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说说归说说,怎么樣也不能去告他。

不告他又能怎么办?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爹,差那么一点儿,把自己一家轰出来,他真能做出来。

他正犹豫着,桂花却打电话叫他回去,说是家里来客人了。

他喜滋滋地跑了回去,是他的堂弟张强在外面打工回来到他家吃饭,还给他儿子买了一堆东西。他们两个在青草坡是关系最好的。桂花难得地露了笑脸,还炒了几个菜,两个人端着小酒就喝了起来。桂花炒的菜今天也不知道是咸了还是辣了,李根吃一口菜就得喝好几口酒才能感觉到口和胃的平衡。菜没吃下去多少,他的脑袋就晕了,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他的苦水就稀里哗啦地倒给了张强。

“哥,听说你要告你伯?”张强歪着脑袋眯着眼问。

“是的啊。兄弟,要不然哥这房产证拿不回来,我跟你嫂子就得住到大街上了。”李根说。桂花如同小鸟依人坐在他旁边,微笑地看着他们。李根知道她的微笑如同闷热夏天阴沉天幕下那阵忽然而起的那阵凉风,好舒服。但是,说不定这凉风就是暴风雨的引子。

但是这个引子扩大化了,桂花听了张强的话明显很高兴。因为张强说:“哥,我支持你,我也知道那事啊,那就是你的钱。”

“一家人打官司,净让外人看笑话,要不兄弟,你回家去说和说和?”桂花说。

“行,哥,嫂子,这事就交给我了,我一定去跟我伯好好理论理论。”张强说。

拨开阴云见晴天。李根没想到自己在张家竟然有这么坚定的支持者,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张强喝醉了,晚上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半夜里又哇哇地吐了一地。第二天李根兴高采烈地收拾了一个上午,屋子里呕吐的秽物味还没有散完,张强就一瘸一拐地又来了。看见李根就止不住地抽泣起来说:“哥啊,我这回家还没有跟我伯说哩,就被我爸给打了,还说要是我再跟你学,就把我的腿打断哩。”张强伤心地卷起裤腿,叫他看那上面青紫又发红的印子,说,“这是木锨把儿砸的啊,哥,我爸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打过我哩,他是真想把我腿打断哩。还说我也是个白眼狼。不就是替你说个公道话哩,至于这样子不。我把给他买的东西都扔院子里了,我还出去打工去,我不回来了,我看他想我不,他想我也不回来,叫他狠。”看着张强腿上的伤,李根觉得腿直发软。

他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张夏天拿着木锨把要把他的腿砸断,木锨把儿砸着腿很舒服,一下两下三四下,就把腿砸断了,然后他问张夏天:“爹,你把我腿砸断了,你出气了,你把房产证给我中不,你叫我给我妈上坟中不?”爹却忽然不见了,他就喊了起来,一喊竟然是张春天的名字,名字喊出声就醒了,醒了的时候见桂花开着台灯,正直盯盯地看着自己。

张春天婚后多年也没有孩子,抱着很大的希望到处求医,结论都是说可能是非淋菌性尿道炎影响了生育,但也不是绝对,应该还能够怀上,偏偏杨芬就是怀不上。兄弟俩只有李佳佳生的一个孩子,名字还是张春天给起的。李老师当时很大度地说,孩子已经随了李姓了,就叫张家来起名吧,一家一个字,这个孩子两家都有份。那时他跟杨芬还没有完全放弃要孩子的希望,他很用心地起了一个字——根,李根。没想到一语成谶,真的成了单根独苗。

他接到出事的电话,眼前马上浮现出胖乎乎的李根。李佳佳刚三十岁,一定会再嫁,没有了张夏天,自己的侄子,恐怕连见都不能见了。他想到这里,连忙“呸呸”吐了两口唾沫,骂自己乌鸦嘴,说不定送医院还能抢救过来呢。他正想着,电话打过来了,粗着嗓子在喊,救护车来了,说人已经没救了,问他还要不要往医院拉,拉到医院还得多出钱的。他没听出是谁的声音,就也粗着嗓子骂了一句:“他妈的,你说往医院拉不,那是个人,是个人啊,不往医院拉你给他扔到工地上。”

电话那头的就粗着嗓子也骂他,说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听清楚了不。他听清楚了,是他张家四叔。他还是说,拉啊,得拉去啊。

他赶回去的时候,张夏天已经睡进了水晶棺。浑身的血污已经被清洗了,脸上蒙着火纸。他的手抖了几抖才揭开了火纸。他的弟弟苍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一点儿也不像熟睡,像一个陌生的人。若不是仔细看,他都不能确认他与弟弟就这样阴阳两隔了。

李佳佳比他先赶到的,他回来的时候,她就靠着棺材坐在地上,看见他回来了,先是大哭几声,然后晃颤着站起来,说:“大哥,这可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已经哑了,她的眼已经肿了,她望向张春天的目光,黑洞洞的,一片绝望。

张春天抬头看看天上半吊着的太阳,说:“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咱们只能为活人好好想想了。”

“杨大夯到现在都没有露脸。”旁边有人提醒张春天。

杨大夯跟杨芬没有一点儿关系,操着一口广东话说自己是东北人。杨芬的生父已经退休了,人走茶凉,他们现在靠不上他了,只能靠自己。杨芬叔叔辈有好几个叫杨大什么的,张春天就和杨芬一口一个叔叔地喊着杨大夯,其实他比张春天也没有大几岁。为了揽到这个活,张春天至少叫了他一百声叔叔还封了十万元钱的红包给他。张春天也算过,这个活如果一切顺利,差不多能赚五十多万,按照惯例,封出去十万也是正常。他倒没觉得封出去十万有多吃亏,他知道如果不封出去十万,自己揽不到这个活,一分钱都赚不到。

杨大夯经常来工地,每次来要么是被前呼后拥,要么是前呼后拥着别人,只有脸上的笑容像是长在上面的,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张春天模仿过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只两分钟就面部僵硬了。他带着李佳佳去找他,一路上都在想着该怎么样去面对这个笑容。他的办公室在一片假山喷泉环绕的办公楼里,楼道里干净得让张春天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前台接待的是一个妆容精致穿着职业装的女孩子,她很平静地告诉张春天,杨总出差了。

张春天问,什么时候回来?

她微笑着说:“不知道。”

张春天给杨大夯打电话,打不通。他让前台接待给他打电话,那个女孩子微笑着摆了摆手。张春天什么都明白了。

“躲?我看他能躲到哪里去。”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见李佳佳心神不定地还站在前台那里跟接待理论,悲悲戚戚像是来讨饭的。他一个箭步过去拉起她就走,走出了办公楼,才觉出一手柔软。他歉意地松开了。李佳佳忍不住又哭啼起來,泪水像喷泉一样,在假山间流淌。

“我只能这样了。”他想,“别的也确实没什么办法了。不是想闹,是不闹人家不怕。”

张春天回去聚集起建筑队的人,就抬着水晶棺去杨大夯的公司。李佳佳抱着张夏天的照片披着白布走在最前面,全没有了平时的腼腆。白布上的毛笔字也是她写的,青草坡当年只有李老师会写毛笔字,现在他的学生们很多都会划拉几下,但还是李佳佳的字最像他。

“奸商害人必须偿命”这几个字被队伍高举着,呼喊着行进。杨大夯的公司离医院有四里多地,他们走了三里多,张春天的电话就响了,他一看,是杨大夯。

他刚一接通,杨大夯就劈头盖脸地骂过来:“你个信球货,疯了还是傻了,你这是要干啥?”他平时对公司里的人张口就骂,张春天听到过好几次,倒也不在意。迎着那大嗓门就嚷了出来:“死的是我弟弟,亲弟弟,知道不?”

杨大夯似乎是愣了一下,在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说,见面谈吧,你先叫你的人散了,你一个人来。张春天说,等我们谈好了再散吧。杨大夯冷笑一声说,你能把人散了也能再聚起来,着急啥,来听听我的意见,你是亏不了的。张春天说,知道就好,青草坡的人不惹事也从来不怕事的。他把心一横,就一个人去了杨大夯约定的见面地方。

那地方他从来不想进去,为了揽活,也没少在这种地方请客。他总是感叹,不就是躺在床上让女人给按按背按按脚,就那么揉几揉就得好几千,就得几亩地一年的收成。工地附近有个诊所,针灸带按摩还能治病,一次也就几十元。有次请一个老板来会所,他一直说自己腰疼腿疼,张春天给他推荐了诊所,他一脸的鄙夷让张春天明白了,他们有钱,花钱太少的地方,显不出身份。偏他们来这里,又总让别人请客,也许让别人请,更能体现身份吧。

这次来,自然是杨大夯请客了。终究风水轮流转了,他沾了张夏天的光。

会所里很清静,水声潺潺,暗香阵阵。杨大夯躺在按摩床上,半眯着眼睛看见了他,头都没抬,说:“你想用哪个服务员?”

“不用了,咱们还是谈正事吧。”张春天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杨大夯摆了摆手,服务员立刻识趣地退下了。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端起一杯菊花茶,轻轻抿了一口说:“这事你想赔多少?”

“我弟弟还不到四十,上有老下有小,虽然是农村户口,按工伤索赔,最少你也得赔五十万。”

“你小子倒也真挺仗义,赔这个数你受得了?”

“你只要给,我就受得了。”

“你才当包工头没几年,还没有攒那么多钱吧,这一下子就把你掏空了。”

“你说啥?把我掏空?”

“对啊,这钱应该你出的。”杨大夯轻声说着,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你才是张夏天死亡的主要责任人,这钱你不出难道还是我出?”他看着张春天,目光比鹰都凌厉。话都是从嘴里说出来的,一张一合就碰了出来,偏有些话,分量那么重。

“杨总,做人不能耍无赖。”

“那倒真不用。我杨大夯堂堂正正的,该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躲,不该是我的责任你也赖不到我头上。你弟弟跟我签的劳务合同在哪里?没有吧。他是你自己雇佣的,出了事你要自己解决的,你再跟我闹也没有用。”

张春天顿时呆住了。确实,张夏天没有跟杨大夯签劳务合同,他从来也没有跟谁签过劳务合同。可是他这样的包工头,都没有跟谁签过合同,他要是签合同,他就拿不到工程,他知道这样会有风险,也知道别人是为了规避风险。风险成了存在,张春天像是掉进了绝望的谷底,四处伸手,都抓不到救命稻草。

“你不给钱,青草坡这么多人不会答应的,他们要是天天到公司里来,我也管不了。”张春天说。

“我是个心肠慈悲的人,农村出来打工的都不容易,我出十万安家费,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他孩子那么小,十萬能干什么?最少得五十万。”

“你想出,余下的你出,要不然就去打官司,公司好几个律师呢,你看打下来,我能赔多少钱?就你这态度,我一分钱都不出。”

张春天感到很恼怒,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在怒火中烧的时候,没有控制住自己,做了一件遗憾终生的事情。他对着那张让他感到恶心的肥脸,扇了一耳光,声音清脆响亮,打出去以后,他就后悔了,心开始怦怦跳着,怕有什么后果。

杨大夯冷笑着看着他,并没有说什么。几个随从过来摁住了张春天,他说,扔出去就行了。

张春天就被扔到了会所外面的大街上,扔一个人和扔一条狗确实没区别,都是横着身子,贴着地面,一骨碌再自己爬起来。他爬起来后就跑得很快,生怕再出什么事情。他跟头流水跑回工地,跟大家说,不干了,咱们跟他闹去。

他不能告诉大家为什么,他如果说了,以后就再也拉不起队伍了,谁愿意干这样没有保障又风险极大的工作呢?张春天连亲弟弟的赔偿都拿不回来,谁还能指望他保障什么?

他给杨大夯打了电话,说,为了我的家庭,为了青草坡人能好好活下去,我一定要跟你闹到底。这钱你一定得赔,你要不赔天理难容。

杨大夯说,你考虑清楚了?

张春天说,我考虑得很清楚了。

杨大夯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张春天说,我不用再考虑了,你一定得把张夏天的钱赔到位。

杨大夯冷笑一声挂断了电话。晚上,他们的工地就闯进一伙人,戴着黑鸭舌帽、黑口罩,有的拿着亮闪闪的长刀,有的掂着黑乎乎的钢管,进来直奔张春天,问他为啥不还钱。张春天说,你们是谁啊,我什么时候欠你们钱了。那个领头的说,你嘴硬是吧,试试有没有钢管硬。

张春天被两个人摁在了地上,那个领头的就举起了黑乎乎的钢管子。三叔骂了声你们这群鳖娃子,就被明晃晃的刀直接架在了脖子上,二婶声嘶力竭地喊,你们不能这样啊。张春天在她凄厉的声音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一阵剧疼。青草坡的人想冲上去,他们的人数远没有这群人多,基本上是三比一,看来人家早算准了人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张春天在凄厉的叫声中被打断了一条腿,还要再打断另一条腿。

“爷啊,我们不闹了,你们放过他吧,总得给他留条腿啊。”李佳佳在人群里大声哭喊着。那帮人还真应声丢下了张春天,很快就走了,留下了呆若木鸡的青草坡人。

张春天的爹娘死后,就埋在了张瘸子的身边。他们的坟旁边,还预留了一大片地方,等着张春天和张夏天兄弟两个也领着自己的家人埋在那里。活着时候光棍一个的张瘸子,死后身边要土堆一片。张春天还在那里栽了几棵柏树,想着等自己死后,这几棵柏树长大了,能给坟上遮片凉荫。谁知柏树还没有胳膊粗就被砍了,村里集体建公墓,青草坡所有的坟都迁了进去。

张春天还是在公墓里挤了挤,把张夏天的骨灰埋在了爹妈旁边,他看了看,旁边实在没有地方了,将来的自己,不知道该埋到哪里了。

张春天也成了张瘸子,杨大夯虽然为他的那条腿送进监狱两个打手,但是官司张春天输了,该赔钱的确实是他。他把手里的那点钱给工程队发了工资,就算是解散了。他揽不到活了,也不愿意再揽了。

他给杨芬说,自己不想活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是官司输了,怕啥?”杨芬说。

“不是官司输赢的事,是夏天没有了,我弟弟没有了。”

“你弟弟没有了你更得活着,你死了,佳佳和李根怎么办?”

“是啊,他们更没法活,杨大夯不赔,只能咱们赔了。”

“不行。所有的钱都拿去发工资了,你再赔,上哪弄钱去?”杨芬说,“虽然责任主体是你,但是大家都知道不怪你的,你是他哥,佳佳也不会上你这要钱来。”

“我是主要责任人啊,我确实是主要责任人。”

“咱们家哪还有钱?你以后多接济他们娘俩就行了。”

“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我再出去借。”张春天说着,止不住又哭起来。

“卖了房子,你叫我住哪里?房产证上可是咱们两个人的名字,你说的我不同意,我可不想再回青草坡去住。”

“你不想回你就滚,反正我得赔钱。”张春天狠狠地说。杨芬也生气了,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从家里翻出来存折和房产证,往自己的小包里一装,咣的一声摔上了门,就走了。

然后好几天都没了影子。就连张夏天的葬礼都没有看见她。有人问张春天,杨芬去哪里了,他都是没好气地回一句话:“死了。”世间万物,死,真是一个逃不过,又最厉害的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就是大不了一死吧。

张春天安顿好张夏天后,给了李佳佳十万元,还写了一张二十万元的欠条,李佳佳说着不要,推了两下,还是哭着接下了,然后小心收好放在衣袋里,看着她那仔细的样子,张春天的心猛然一沉。

在办完丧事以后,忽然又回家的杨芬也又说了一遍:“你想啊,你把钱都给她了。你就控制不住局面了,将来她领着李根改嫁了,人家花着夏天用命换来的钱,睡着夏天的媳妇,打夏天的娃,一个不高兴,把李根的姓改了,不过他反正也不姓张,你咋办?你咋办?所以我拿着存折和房产证走了,钱在咱们手里,你就有主动权的。”

张春天本想痛骂杨芬的,却被她的道理折服了,闷了很久,才胆怯地说:“我给李佳佳打了一个二十万的欠条,那个欠条咋办?”

“你自己还啊,你这个笨蛋。”杨芬暴怒了,“把你骨头肉都拆拆卖了,看够还这二十万不。”

“我自己还就我自己还,我慢慢还,我就不信还不上。”张春天说。

为了那二十万的欠条,张春天拖着瘸腿站在一个学校门口卖火烧,一天到晚,累得身子直晃悠,只为对得起自己九泉下的弟弟。

农村人,走再远,也牵挂着家中的几亩地。这眼见又到了秋收季节,张春天将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两万元钱取出来,小心收好,赶回青草坡。

满野的玉米棒子,露着黄澄澄的笑脸。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青草香味,让张春天脚步轻快,满心喜欢。到了家,却见刚四岁的李根一个人在院子里,脸上满是灰痂,衣服上都是泥巴,穿得破破烂烂不说,腿上还有一个很大的伤疤。

“根,宝贝,伯伯回来了。”他喊着。李根就向他跑过来,脸上甜甜笑着,轻轻地喊了声:“伯伯。”声音却是沙哑。

这让张春天一阵无明火起。问李根腿是咋了,他说摔着了。问他妈妈呢,他说下地干活去了。张春天心想也是,这秋收季节,一个女人家,顾不上孩子也正常。就心疼地给李根洗洗脸,给他换上自己刚买的新衣服,抱着他去地里找李佳佳。

以前的秋作物,绿豆黄豆高粱棉花芝麻,五七杂八的好多种。这些年越来越单调,满野望去,都是玉米了。绿色的叶子无情地伸展着,一个不小心,就被划上火辣辣的红印子。

张春天穿过几片玉米地,就来到自家的责任田。田地头半躺着一个男的,平头大脸看着有点陌生,他的腿上却坐着正嬉笑的李佳佳,伸出手指正去勾那个男的耳朵。張春天大踏步跑了过去,伸手拽下一个玉米棒,猛地砸向那个男人的脑袋。

那个男人躲闪不及,当时脑袋就起了一个大包。他一跃而起,大喝一声:“你是谁?”两个男人就扭打了起来。李佳佳忙伸手去拉,说:“刘三,这是李根的大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都是一家人,别打了。”

那个男人一听,停了手。张春天还要动手,李佳佳拉住了,说:“这个是俺妈给俺介绍的对象。”

这话砸向张春天,可比刚才他砸向刘三的玉米棒子重得多。他看着刘三挑衅的眼睛,就抱起李根,开始唠叨起来,说李佳佳对李根不好,你看把这孩子丢得多可怜,再急着干活,也不能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扔家里,他要是磕了碰了怎么办?他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还好刘三过来了,要不然你看这一地的东西咋整?李根乖,不会乱跑,一个人在家没事,你看青草坡的娃,不都是这么丢着长大的?刘三跟我保证过,一定会对李根好的,我们结婚后就不会这样了。”李佳佳很平静地说。

张春天想起了杨芬的话,再看看刘三那深不可测的大脸,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冲着钱来的。自己弟弟死了,这时代,早就不兴什么贞节牌坊了,自己是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阻止李佳佳再嫁。他只能强压住怒火和心酸,跟刘三道了歉,一再嘱咐他们要照顾好李根,然后失落地返回去。

去的时候带的两万元钱,他一点儿也没往外露,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

回去后他就神情恍惚,想了多天,终于还是跟杨芬把事情说了,然后说:“咱们把根儿带过来吧,我怕他在家受委屈。”

“现在你知道了吧。要是钱在你手里,她敢这样吗?”杨芬狠狠地说,“把李根收养过来行,钱也得跟过来,要不然夏天用命换来的钱,就白白便宜了别的男人。”

“李根能不能要过来都不一定呢,钱就别想了。”张春天小声说着,这声音淹在杨芬的大嗓门下,他也不知道杨芬听见了没有。他也不管她听见没听见,就开始找人咨询怎么样才能收养李根。问来问去,答复只有一个,人家妈不愿意的话,他只能想想,收养不了。

“那孩子妈再嫁呢?”

“再嫁了,也是孩子妈。”

律师的答复,叫张春天如堕冰窟。他想着还是回去找李佳佳商量一下,反正你要再嫁人了,带着孩子也是累赘。还没有来得及回去,李佳佳却带着孩子来找他了。

李根这次收拾得很干净,穿着张春天才买的新衣服,白净净的小脸可爱地笑着。张春天一把抱过来将他搂进怀里,掀开衣服去看腿上的疤,疤没了,屁股上多了一大片淤青。他的脸立刻紫了。

“这是咋了?下这么重的手,是你还是刘三?”

“我拧的。这孩子顽皮,不下点重手不听话。这是屁股,怕啥。”李佳佳毫不在乎地说。张春天心疼地抱着侄子,想要发火。李佳佳却仍不紧不慢地说:“大哥,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了,我这就要再嫁了,那二十万你打算啥时候给清,给指个日子。”

“指啥日子,没钱。”杨芬接了话。

“大嫂,大哥可是打过欠条的。这是张夏天的命换来的钱,要是他还活着,我至于像现在这样到处受人欺负吗?”李佳佳说着,红了眼睛,揉了两下,泪珠子就滚落下来。李根紧搂着她,说妈妈不哭。

“张夏天也是张春天的弟弟,要是他活着,会让他哥出这钱吗?”

“可是他死了,他哥是包工头。”

“你这是来要账的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夏天死了才几天,你就急着改嫁,改嫁还要带着夏天的钱。”

“这钱是大哥打过欠条的,是你们欠我的。就得给我。”两个女人大吵起来。李根吓得哇哇大哭,张春天紧抱着李根,大喝一声:“别吵了。不行咱们就打官司,叫法院判。”

这其实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官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张春天说就是该自己赔,也不一定赔这么多,法官说理赔要重新核定的话,需要另一个程序,可你这是选择了私了,自己给人打的欠条,没人胁迫你,没人利诱你,你是自愿打的欠条,欠多少就是多少。

杨芬当庭就说欠条的事情她不知道,她不愿意共同承担,她要求离婚,带走属于自己的财产。法官说这需要另立案,张春天差点没当庭晕倒。

杨芬离完婚后给张春天说,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只有你跟李佳佳结婚了,才能不用还那二十万,张夏天拿命换来的钱,一分也流不到外人田。更重要的是,李根能在你的身边,你能呵护着他长大。

“你是不想跟着我还账吧?”张春天说。

“当然也有这样的原因在。”杨芬说,“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没有什么能比你跟李佳佳结婚更好的办法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郑重。张春天觉得她说得都对,想想从他们认识开始,都是杨芬在拿主意,以后离开了她的主意,不知道自己会过得怎么样?他没有时间多想了,他将房子留给她,办完了手续,孤单单地返回青草坡。他当年踌躇满志地离开这里,如今终点仍是起点,到了村口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把什么都留给了杨芬,有点不对,自己是站在夫妻的立场上来想这件事的,可是一分手,就不是夫妻了啊。

他先找刘三,叫他滚。刘三说,凭什么?张春天说,这个家是我的,我已经离婚了,我要娶李佳佳。刘三说,大家都来看啊,这大伯子哥回来娶弟媳妇哩,你也不怕人笑话。张春天就拿起刀,问刘三,我这会儿也没有钱了,张夏天的钱我也赔不上,你值当地为这事拼命不?刘三说,你个不要脸的害了自己弟弟,欠着弟媳妇的钱,这会儿又想睡她。张春天拎着刀真的砍了过去,刘三头一偏,刀砍在门框上,木头屑子都砍了出来。刘三急忙往外跑,边跑边骂着,都来看张春天这个不要脸的,回来睡他弟媳妇哩。他跑着,张春天一高一低地追着,他跑不过刘三,还是一气将他追出三里地,然后才喘着气回了青草坡。

李佳佳也说这事不行,会有人说闲话。张春天说,闲话就闲话吧,我得替夏天守着根。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这事就这么定了。李佳佳说,我是个人,不是个物件,我想跟谁,我说了算。张春天说,你不知道,我在遇上杨芬以前,就很喜欢你。李佳佳说,那你遇上杨芬以后呢?张春天说,遇上杨芬以后,我喜欢家,我喜欢张家。李佳佳说,那你还是把杨芬当成外姓人了,为了你们张家,你都跟她离婚了,我姓李,我也是外姓人。张春天说,你不一样,你是我喜欢的。他這么说着,脸上通红,心里敲鼓,他不知道自己是心虚还是心动,谁让岁月这般无情,为了寻找一个生活的出口,把七情六欲迷失在自己的七窍中。

李佳佳说,你说的是真的吗?张春天说,我以后一定会真心对你。李佳佳点点头,说,那我也真心对你。他们通知了所有的亲戚,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婚宴。他们知道会有人指指点点,但他们觉得自己行得端站得正,那些指指点点影响不了他们的日子。

没隔几个月,李佳佳就怀孕了。张春天给杨芬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情,杨芬呜呜地哭了,张春天劝了很久,杨芬才说,我是想着我们是夫妻,我没想着离了婚后,就不是夫妻了。

孩子与父母是生而必存在的关系,时间会改变对这种关系的看法,但是无法改变这种关系。能让时间感到无力的关系并不多。

桂花当然知道张春天对于李根,其实就是父亲一样的存在,她还是天天催着他去打官司。

李根知道张春天这一生已经输过两场官司,两场官司都和自己有关系,他实在不想和他打官司。他和桂花在家里又吵了两场,桂花的爹就给他打电话,叫他过去。

老丈人也是爹,开始的时候喊着别扭,喊了十多年了,在人多的时候,喊着还是别扭。老丈人的家在老城,跟新城现在宽敞的街道不一样,那里都是阴暗仄仄的小道,他七拐八拐地拐到一个小房子前,老丈人正和几个人边聊天边折着金元宝。老丈人折了半辈子这个了,手很快。他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爹的时候,老丈人已经折成了一个。老丈人听见喊声就抬起头摘掉老花镜高兴地对那几个街坊说,俺客娃来了,你们一会儿去交货的时候把我的带上吧。

他每次从他们的目光里走过的时候,都觉得身上沉沉的。就因为自己从属于自己的农村,闯进了他们的城市,从这里带走了他们看着长大的姑娘,所以他们的目光,李根一直觉得是异样的。好在老丈人每次总是很热情。他这又热情地沏开一壶茶说是桂花的弟弟从浙江寄回来的好茶叶。

李根没滋没味地抿了一口,老丈人就开始说了:“桂花这死妮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咋能打老人呢?她都不怕遭报应。娃,你放心,爹一定得好好管教他。”老丈人骂完自己的女儿,李根顿觉得面前的茶好香,觉得自己也真是渴了,就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后就想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话在嘴边滚了几滚,都被杯子里的茶给冲了下去。

不过老丈人的脸色随后就变了,说:“娃啊,这事你们家做得也不对。桂花我养了这么大,不图一分钱就嫁到你们家,给你们李家生儿子,给你们李家挣票子,你们李家给买套房子是应该的,而且这房子也不是她一个人住了吧,你们李家的儿子在住,孙子也在住吧,他就把房产证拿走了,还要扇我姑娘一耳光。娃啊,你评评理,桂花跟了你,里也忙外也忙,享过一天福没有?”老丈人说着,竟然流出泪来,泪水在皱巴巴的老脸上只是淡淡的两行,却是刺刀一样光亮。

“咱们再说说她跟你妈生气的事。你有娃,你妈不管,桂花一个人拉扯着没黑没白地哄着,她有病了,住城里来了,叫桂花伺候还嫌桂花这嫌桂花那,妮都跑回来哭了好几次,我一直劝一直劝,这不还是没有劝住。这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你能说谁对谁错?你伯可好,把个不孝的屎盆子给你们两口子扣上了,他咋不说自己亲娃不孝顺。娃啊,终究你不是他的亲儿子,总是隔着点。你不能让你老婆孩子没地方住不是?那买房子的钱本来就是你的,他拿了那么多年,没有跟他要利息就算不错了,你去告他,叫他知道理是往哪摆的。”

“他对我也挺好的,我实在是不忍心。”李根说。小时候张春天抱着他,长大了张春天护着他,如今他老了,他要和他打官司,他实在是不忍心。

老丈人见他犹豫,就又重复了一遍说不是要教李根昧良心,只是把家务事摊开了到法庭上去讲而已,现在是法治社会,理说清了,他伯还是伯,对自家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丈人见他仍然犹豫,就说,我已经替你把状子递了,你就只管等着配合打官司吧。老丈人家好大一股薰香味,李根在那里薰得腦袋发沉,走出那条巷子,差点没晕倒。他在路上来回走了几圈,还是给张长志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桂花的爹已经替他们去法院起诉了。

短信过去没多久,就接到了张长志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然后说,你去撤诉吧,我回青草坡把房产证给你们偷回来,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过各的。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门被踹了一脚,他战战兢兢地打开门,老二已经走了,门把上挂的袋子里装着房产证。

桂花说,就这样就算完了?得把户过了。

李根说,你还想怎么样?就这样就行,要是真打了官司,你看见张强的腿没有?青草坡来一群叔叔大爷的真动手打你,你说怎么办?

桂花没有再说话,默默起床做早餐,给李根打了荷包蛋,小心地说,你等两天给你伯送箱鸡蛋吧。

李根叹了口气说,找个合适的机会吧。

张长志回去偷房产证的时候,张春天是知道的,他也真不想再去打官司了,他已经输过两场官司了,他知道这场还是输。他对着李佳佳的遗像说,根他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是我不替你出气,只是根那娃,命也是可怜,这刚过上了好日子,咱们就忍忍吧。到那边给夏天说说,说他哥没有对不住他。我为老张家,也是使光劲了。

他没去打官司,也跟打输了官司一样,看见谁都耷拉着脑袋,牛铃声是他家唯一的动静。他还是每天去岗坡割草,一堆接一堆地割,一捆接一捆往家背,日子就跟青草一样,割下一茬又冒出一茬。

天热了,割累了就跳下水洗澡,清水冲着他皱巴巴的皮肤,淹着他花白的头发。他想起来了,这水里面还流过他的血,这水到处流,能看见的看不见的,那些血会不会从地下又回到了青草坡,会不会又喝进了他的肚子里?他在水里再找不到柔软的感觉,只有一种安静。他静静地泡在水里,太阳在水面闪烁,他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在水里的蓬勃和冲动,心里也还有痒痒的感觉。他知道自已终将老去,而这清泉,依然会不停地流,青草坡的一茬又一茬后生,也跟那青草一样割不完,跟那日子一样过不完,跟这清泉一样流不完。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打扮得花里胡哨,像是草丛里的一束野花。

她蹲在河边往泉里看着他。

“张春天,你准备啥时候出来。”她喊。

“你走开些,我这就出来。”他认出来了她,他也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就在他附近晃来晃去,她没有再结婚,他觉得对不住她,他不想裸着身子从水里出来让她看见。她看见过年轻时候健壮的自己,他好想还能维持着那时候的形象。

杨芬真就走开了,等他穿好衣服,对他说:“我也想洗洗,你去上面帮我看着人。”

张春天唉了一声,就爬了上去,看着岗坡那蓝得不染一丝云的天空。岗坡向北不远,就是青草坡的公墓,他看见李根也回来了,他想起来了,今天是张夏天的祭日,一会儿自己也得过去了。李根先下了车,然后是桂花抱着孩子,他们一家三口拿着鞭炮火纸往公墓里走。

这时候电话响了。他接过来,是老二,他问他在哪里?

我在河湾里割草,今天你叔祭日,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怕碰见我大哥,不想跟他说话。

咋能不想说话呢?爹要是没了,你不跟他说话,跟谁说话去?

张长志没有回答,只是说一会儿就到家,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快点洗啊,我得回去做饭了。”张春天说。

“我订好了饭店,一会儿喊他们一起去吃吧,好多年没见了,一家子在一起说说话。”杨芬说。

“我们跟你不是一家子,没啥话好说的。”张春天说。

“以前算是一家子吧,你年轻时候有点钱一直在我那放着,放了这么些年了,该给你了。”杨芬说。

张春天觉得很热,枯皱的身体热得跟太阳下的青草庄稼一样,滋滋地长着,唉,都这把年纪了,除了岁数长,还有什么能长呢?他也想跳进泉里洗洗,泉水是凉的,凉得太阳都跳进去洗澡。泉是从地下来的,想不到的地方,它都能涌出来。

他这一辈子,就活了个名字,可这泉叫什么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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