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马逊运营专员的倍速职场

2021-11-14 18:11敖瑾
南都周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封号黑名单卖家

敖瑾

很多成熟行业发展的固有期限,在这里都会被压缩。跨境电商涉及的每个流程,都在倍速推进。决定产品生死存亡的期限只有3个月,员工稳定期13个月,公司每半年就能实现一次收益和规模的飞跃……

跨境电商抢人大战

毕业14个月,曹玥已经在跨境电商这行经历了两次离职。

2020年7月,曹玥从西南地区一所211大学毕业,专业是食品科学与工程,比较冷门,工作不太好找。

原本想在深圳找行政方面的工作,但发现很难。同学建议她到跨境电商行业找找,“面试了7家,一下就收到了3个offer。”

都是亚马逊运营岗,对此她没有任何经验。

“想进的公司说,没有客服或助理岗,只有运营职位,让我负责独立运营店铺,上架产品,写产品介绍,做图片,开广告,找测评……会有师傅带。”

带着唯一的相关技能——英语过了六级,曹玥从3个offer中,选择入职了一家主做3C产品的小卖,成为了一名跨境电商的亚马逊运营。

此时,还处于行业爆发期乐观情绪中的亚马逊卖家,只顾着招兵买马,扩大规模,丝毫没想到,形势会在不久的将来急转直下。

亞马逊作为头部电商平台,在海外多国仍然是占据压倒性比例的流量入口,几个较大的站点都是人均收入水平较高的发达国家,卖家销售产品的货值较高,运营毛利率也相对其他针对东南亚市场的平台高。

去年新冠疫情中,跨境电商风景独好,引爆了新一轮的增长,将本就高速发展三年多的跨境电商推向风口,一批新的淘金者涌进来。

深圳大卖家傲基的员工李伟看到新闻上出现“宝妈带娃做跨境电商月入五万”的消息,觉得担忧起来,果然今年初爆发窗口一过,行业开始了内卷,最直接的表现方式是,卖家们打起了价格战。

“在没封号之前,傲基就开始烧钱推产品,只要是领导层看中的产品,亏本价也要砸钱推。”李伟原来所在的运营组,主推的20款产品中,直到目前也只有一款实现了扭亏为盈,其余均为负毛利。

行业内卷中的价格战摊薄了企业的利润,运营专员们的薪酬也开始低位运行。这一行的底薪本来就不太高,曹玥面试过的7家跨境电商,底薪都在5000元以下。其中一家转正后底薪比试用期还低200块,只有4500元,另外一家试用期只有4200元。

深圳市跨境电子商务协会执行会长王馨年内曾对媒体介绍,深圳有20万家跨境电商企业,如果每家企业缺10个人,人才缺口就是200万人;还有很多企业一招就招500个人。

“即便这么低,最后到手也不会拿到100%底薪,有责底薪到最后月度考核完,都会扣一部分。虽然是提成制,但算下来提成只有几百,好一点才上千的水平”。

而到了今年封号潮至,卖家之间价格战愈演愈烈,薪酬构成中的提成部分也上不去了。今年5月负责的店铺被封号后,刘嘉只能依靠5000元的底薪过活。不久后,她就因为低薪和工作环境压抑,离开了这家位于深圳龙华区的小卖。

仍有越来越多人进入行业,将近一半进入广深,与去年同期相比,深圳与广州分别以224.3%、158.2%的增速,向跨境电商运营专员抛出橄榄枝。

刘嘉第一次了解这个行业,是跨境电商环球易购到学校宣讲。

“大四上学期(2019年),陆续有跨境电商企业过来宣讲,企业抢人也很激烈”,刘嘉身边80%同学进了跨境电商,她在本科毕业后去德国留学一年,去年回国后,也汇入了跨境电商运营的大军。

深圳市跨境电子商务协会执行会长王馨年内曾对媒体介绍,深圳有20万家跨境电商企业,如果每家企业缺10个人,人才缺口就是200万人;还有很多企业一招就招500个人。

刘嘉记得,环球易购是当年最早来学校宣讲的企业,但在今年6月,这家成立14年的跨境电商申请了破产重整。

倍速产业突遇急刹

曹玥作为一个运营新人,却敏感地发现,亚马逊对刷评行为抓得更严了。

“我当时有暗示公司,说测评变得难找了,平台抓刷评也明显更严了,但公司上层并不在意这些,只说‘不要紧,继续刷。”

到2021年春节前夕,曹玥负责的一个店铺,被亚马逊检测到存在刷评,关店了。

她立马开始走申诉流程,“每天工作到晚上8点,就是为了写申诉,当时带我的师傅也帮着我一起写,因为我没有经验,到春节假期都开始了,我们还在忙着写申诉。”

曹玥发现,仿佛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店铺如果是首次被封号,申诉有较大几率可以通过,但若恢复后继续刷单,被平台判定为二刷,账号基本不可能被追回。

申诉过程中,曹玥已经下定了离开公司的决心。

“当时如果再被二次封号,这个账号就彻底没了,这就意味着,我又要从头开始,之前为了这个账号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更重要的是,永封后,公司经营受创,提薪更是希望渺茫。

工作10个月后,涨薪无望,她在今年4月主动提了离职,后来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我离职之后,前同事有些人的号被封了,且被判定二刷,申诉了一两个月账号都回不来,后来前公司陆陆续续又被封了十多个店铺,他们刷单实在太猛。”

辞职两周后,她凭着10个月的运营经验,以6000元的底薪,入职了一家有双休且离家近的小卖家,主做户外产品。

她在小红书记录了这个好消息,紧接着收到了200多条“接好运”的评论。

曹玥的好运没有维持多久。入职4个月后,负责运营的产品持续亏损,她被公司解雇了。

时值中秋前夕,她一边签着离职单,一边听着HR对她说,“中秋快乐。”

确实还有值得快乐的事。一年多的亚马逊运营经验,已经足以让曹玥成为跨境电商的资深从业者,这意味着在下家公司更高的薪酬,和更得心应手的工作推进。

在稳定性只有13个月的跨境电商领域,两年经验就能够拿到主管级别的职位。

跨境电商作为一个行业,开启规模性发展,至今也只走过了9年,最近五年发展尤为迅猛。

高歌猛进的跨境电商,直到今年,受海外消费需求趋缓、亚马逊封号潮起、物流等成本猛增,戛然而止。被行业总体增速推着向前的公司,以及每个从业者,都因为急刹猛然趔趄。

时间窗口被压缩得越来越狭窄。

被封号的需要加紧清货,推新品的需要抓紧扭亏为盈,被裁员的加速寻找出路,决定自主创业的抓紧危机之后的机遇期,留在原岗位的则要随时提防越来越低的职业天花板……

价格战里的行业内卷

曹玥被裁掉的前一天,坐在她对面的一个部门,才刚刚被全员解雇。

“入职之后才发现,公司基本处于散养状态,很多品类都在低价清仓,一直到9月份,领导说亏损太多,支撑不下去了,要断臂求生,就把负责亚马逊的团队给解散了。”

至此,她所在的项目组,5月份同时进来的4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因为只有这个同事负责的产品没亏钱。

曹玥任职的第二家公司没有被封号,几十万元的损失完全是螺旋低价导致的亏损。

“螺旋低价是指用很低的价格去冲击市场,本来可能要卖25美元的產品,为了冲销量,可能会降价到17美元,甚至15美元。调不调以及调多少要看整个市场,如果别的卖家不动,那你也保持原价,别人一旦降了,那你也得降下来,当时的市场每个人都在降价,打价格战。”曹玥说。

亚马逊卖家已深陷价格战许久。

今年7月新入职了一家主卖手机的公司的刘嘉发现,最严重的时候,不仅公司和公司之间互相打价格战,就连公司内部都发生了价格内卷。

“当时,我们在推夏季爆款,分公司的人把同款产品压得很低,一个同事直接就和对方在工作群里对骂了起来,说他们已经突破价格下限了,这之后每天都盯着他们,让他们把价格调上去。”刘嘉说。

打价格战的产品基本都处于亏损的状态。“很多定价其实已经达到了成本价临界点,还得另外花钱开广告引流,扣除这笔费用,就已经是亏本卖了。除此之外还有人工费、仓储费,所以肯定是亏钱的。”曹玥介绍。

很多卖家无法从低价漩涡中逃离。

“销量冲上去了,再把价格调高,有些消费者就不乐意了,对应的后果就是销量骤降。”曹玥说,“低价螺旋是推广的方式之一,但它很冒进,除非有很大的本钱去支撑亏损,不然要么只能放弃那个产品,要么就一直亏钱保持在那个位置。”

曹玥不得不重新找工作。

行业黑名单有700多家

她最近面试了一家公司,公司老板说,不要求能赚很多钱,能活着就好。“连老板都这么讲,我们普通的运营人员就更不用说了。”

10月中旬,在出发前往一家跨境电商面试前,她在一个汇集了300多个跨境电商员工的微信群里分享了这件事。群友提醒她,这家公司似乎在“黑名单”里出现过。她一下警惕了起来。

有经验的跨境电商从业者,都会在投简历前看看企业是否在“黑名单”榜上有名。

曹玥在4月份辞职后找工作时,就收到了朋友发来的亚马逊卖家黑名单,“上面有700多家,我才发现之前筛筛选选投的11家,有3个都在黑名单上。”

刘嘉也知道这个黑名单,她就职的前公司,在她入职时候还不在黑名单上,等她今年7月从公司离职时,她发现这家公司已经被加入了黑名单。

公司上榜黑名单的理由很多,几家公司因为辞退怀孕女员工上榜。

跨境电商公司招人时偏好女生,不光因为女生听话,还因为女员工稳定性高,不会像男员工一样,做一段时间就出去单干创业。

“一旦女生说怀孕了,就立马会被公司辞退,因为公司觉得女生休产假会带来损失。”刘嘉的前公司,她在职时运营组一共30人,只有两名男生。

对刘嘉来说,前公司值得上榜的理由有很多,她最受不了的是上司的PUA。

为了追求业绩,上司对手下的运营人员层层加压。“被封号之后,本来已经不忙了。但上司故意拖着不让准时下班,本来下午2点就交了的方案,他一定要等到下班时间才逼着改。”行业动荡带来的压抑氛围和业绩压力,让刘嘉一度觉得自己身体和心理都出了问题。“有一段时间上班,突然不自觉就开始流泪。”

运营专员的焦虑和后路

曹玥还在找跨境电商运营的工作,微信群里的同行也在不停地投简历面试,偶尔会有人发自己失业的消息,对行业有些心灰意冷的曹玥和大家聊天取暖。

“现在利润率已经被压得很低,国内物价上涨,物流费用上涨,再加上亚马逊最新要求的保险购买要求,去年做亚马逊可能还有40%的利润,今年有个15%就已经很不错了。”曹玥分析未来几年的前景都不会太好,“如果行业按照今年的趋势发展下去,能撑下去的企业,估计要花上两三年才能往前发展。”

跨境电商行业本身的职业路径,也让曹玥觉得不是可以长期呆下去的行业。

如果三到五年做不到管理层的话,留在这个行业,要么选择创业,要么就只能呆在原来的公司了,很多公司都不会考虑年纪大的员工。但呆在原来的公司,工资不会有太大变化。

刘嘉表达了同样的担忧,整个行业此时面临的剧烈调整,更加重了刘嘉们的焦虑感。

如果三到五年做不到管理层的话,留在这个行业,要么选择创业,要么就只能呆在原来的公司了,很多公司都不会考虑年纪大的员工。但呆在原来的公司,工资不会有太大变化。

“整个行业好像都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方向,所以我们也很迷茫。”

刘嘉思考过创业这种选择,但行业现状让她不敢轻易尝试。“封号这段时间看到,很多初创公司都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熬过这场风波,很多人创业失败,又重新回来找工作了。”

创业失败者在面试官眼里并没有优势:没有做起一个产品的能力,也没有定力——万一积累了经验和资源,又跑出去自己创业怎么办。

曹玥仍然奔波在前往各家跨境电商面试的路上,但她已经决定,最多再做个一两年,就会彻底转行。最近她一边找工作,一边备考教师资格证考试,“给自己找一条后路吧。”

(文中曹玥、刘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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