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斌
我走出白鹿大酒家,晕乎乎地跳上泊在大酒家门口的一辆人力三轮车,随口朝车夫喊道:“去大自然花园小区。”车夫随即应答了一声“好嘞”,便一脚踏下去,车轮跟着轻快地滚动了起来。
三轮车在马路上颠晃,我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抬头间看见车夫那几乎是空悬在三角形车座上的两瓣屁股忽左忽右不停地扭动,觉得挺好笑,便寻出一句话问道:“喂,我俩还没讲好价钱呢,你怎么就踏车了呢?”
“讲个屁啊,江南战友。”车夫头也不回地蹦出一句,把个“屁”音拉得老长。
“啥,战友?你是谁啊?”我好奇地问道。
车夫回过头来笑道:“江南,不认识我啦?我是阿豹。”
“什么,你是麻三豹?”我万万想不到踏三轮车的竟然是我当年的战友,我急忙说,“停停,快停停,让我看看你,这么多年我经常打听你呢。”
阿豹把三轮车泊到路旁,将屁股在车座上旋转过来,双手搭到胸前,嘿嘿几声说:“你进大酒家时我就认出你了,看你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没叫你。今晚我生意不做,在大酒家门口候了你两个多钟头呢。怎么样,再喝几杯?”
我摇晃了几下脑袋,感觉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眩晕,便脱口道:“行,连续作战。”
“好,我带你去一家路边小吃店,那儿肃静。”阿豹把屁股又旋转了回去,两只脚上上下下地踏起了脚踏板。
我此时已无心再去观赏他那扭动的屁股,我一门心思地追忆过去。在那雪域高原,我们这支部队奉命修建一条“天路”。我和阿豹是同一个县同年入伍的战友,到部队后我俩分配在同一个连队,叫施工三连。阿豹文化程度低,只能手握铁锹在戈壁滩上顶风冒雪,而我是高中毕业的“秀才”,被指导员选中当了连部文书。
我跟阿豹关系走近是缘于“不打不成交”。那天我到施工现场拍照,拟给团部内刊投送几幅新闻照片。阿豹见我捧个傻瓜照相机东一下西一下地“咔嚓”,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火”,扔下手中铁锹朝我吼道:“江南,你嘚瑟个屁啊,老子没文化拿铁锹,你他妈的不就多喝两瓶墨水吗,当个文书以为就上了天啦?穿双皮鞋笃笃笃,挂个破玩意瞎拍拍,有本事拿上铁锹铲几天土试试!”
阿豹这火发得太突然,弄得我面红耳赤,便回击道:“你他妈的说啥?老子这也是在工作。”
“你骂谁?”阿豹睁大双眼冲到我跟前。
“那你开头骂谁?”
“老子就骂你了,怎么啦?”
“那老子骂的也是你这个王八蛋。”
我们俩如斗鸡相互啄着,阿豹却忍不住用身体朝我猛力撞一下,我趔趄几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我彻底火了,跳起来朝阿豹扑去。班长见势上前拉了架才没使我俩的“打架斗殴”继续下去。
过了几天是星期日,那天中午阿豹在连部门口喊我,我不搭理他,但经不住他不停地叫喊,朝门外张望,见阿豹手里拎着一只狐狸。阿豹看见我显得很高兴,那样子似乎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凑到我跟前说:“江南,刚套了一只狐狸,跟我到工地的土屋里把它解决了。”阿豹说着还朝裤兜拍了拍说,“这里还有瓶烧酒,星期天反正工地也没人,我俩喝酒吃肉。”
“我不去!”我乜斜了他一眼说。
“哎呀,是不是还生我气啊,那天是我不对,向你赔罪还不行吗?谁叫我俩是老乡啊,走走走。”阿豹不由分说硬是把我拽到了工地土坯房里。
从那以后我俩就好起来了。阿豹之后为了我还出手打了别人一顿。一个老兵向我借了五块钱,时间久了却不认账。阿豹知道后把這位身高马大的老兵约到戈壁滩上,没有任何序曲地就揪住老兵的衣领让他把五块钱乖乖交出来。那老兵骂了声“去你的”,便一把把阿豹推开。阿豹趔趄几下便扎下了马步,运了一口气,扑上去冷不丁一个扫堂腿,大高个老兵“啪”的扑倒在地上了。阿豹顺势骑到了老兵身上,叫道:“还不还?”老兵把头一梗:“还个屁!”阿豹照老兵脸颊上就是一拳。
“还不还?”
“不还!”
阿豹便又是一拳。
最终老兵淌着鼻血,服软道:“还,还!”
阿豹为了这事收获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
“快到啦。”阿豹扭头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哦”了一声问:“阿豹啊,你老家在山里,怎么到市区来踏三轮车了?”
阿豹说:“待在那个穷山坳里陪野猪啊?我到市区来踏三轮车,每天至少还能挣个几十块钱。老婆帮白鹿大酒家看管自行车,每月也能挣个一两千块钱,这样还可供囡儿读书。”
我跳下三轮车。阿豹把三轮车拴到路旁栏杆上,拉着我进了“真鲜”小吃店。
看得出阿豹常光顾这里,他朝灶间喊了一声“喂”,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便大大咧咧地从灶间出来,用手中的干毛巾朝阿豹肩上拍了一下说:“这两天怎不见人影,死哪儿去啦?”阿豹嘿嘿一笑说:“老子泡妞去了,怎么啦?快去弄几个下酒菜,我战友来了。”老板娘似乎这才注意到我,朝我微笑一下,转身扭着肥硕的屁股去灶间了。阿豹朝我笑一声说:“这老板娘什么都大,老子摸过,还,还……”
“妈的,你就晓得打架,喝酒,还会……”我话说到一半,老板娘已经端了几盘小菜过来了,还叮嘱阿豹道:“阿豹,和你战友先吃着,这儿有啤酒,自己撬,别用牙咬。”
老板娘离开后,我笑着说:“可以啊!阿豹,老板娘都关心到你牙齿啦。”
“那是,我们底层人也有底层人的活法儿。你是警官跟我们活法儿不一样的。”阿豹说着,根本不用起子,把啤酒瓶口用牙一咬,铁皮盖便滚落到地面上了。他把啤酒瓶朝我跟前一蹾,说:“这瓶先归你。”
才个把小时,阿豹的桌旁已经竖立了五六只空酒瓶,他打着嗝儿,一个劲儿地讲当年在雪域高原的事。先从打野兔套狐狸到如何把欺负新兵蛋子的班长一膀子扔到山坡下,再讲退伍回乡的战友谁发了财,谁得了癌症,谁因当年在高原缺氧留下后遗症回家不久心肌梗塞猝死了。还有哪个战友娶了哪个战友的妹子当了老婆等等。许多战友我都认识,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咽下一口啤酒,忍不住打断阿豹的话说:“别老说战友的事了,说点儿别的吧,譬如,你在城里踏车,总会遇到些稀奇古怪的事,不妨说点儿给我听听。”
“噢,你是写文章的,怎么,想从我这套点儿什么故事……”阿豹双眼露出狡黠之色,端起酒杯朝我酒杯一碰,说,“先喝了这杯,让我想想。”
阿豹打了个响亮的啤酒嗝,说:“要说这城里人跟山里的人确实有点儿两样。有时遇到啥子不平事,老子明明因为仗义想帮一把,却他妈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就说昨晚从白鹿大酒家门口载了一男一女,那男的明显马尿喝多了,一跳上三轮车就对那女的骂骂咧咧,而且把爪子伸进那女的胸内。”
“你在前面踏车怎么知道的?”我笑着问。
“那女的都尖叫起来了,我回过头张望,见那女的前胸衣扣都被扯掉了,那男的还说你个小婊子今晚不陪我,明天就别来公司上班了。这不明显是吃公司女下属的豆腐吗。我觉得自己得打抱不平一下了,便把车刹住,朝那男的说:先生,人家女孩子都要哭了,你还不放过人家?那男的可能想不到一个踏三轮的会管这闲事,愣了愣神,突然朝我骂了一句关你屁事,老子不坐了!便跳下车自己走了。”阿豹一口气有声有色地说。
“你做得不错嘛。”我说。
“那是,好歹咱也是个退伍兵,这点儿正义感还是有的。不过,老子还真有点儿狗咬耗子呢,你猜后来怎的?那小骚精瞪了我一眼,也朝我骂了一句关你屁事啊,就跟着那男人跳下了车。妈的,连车费都没付,害得老子白白给这对狗男女踏了好一阵子车!”
“哈哈,人家不领情。说不定那一对是个相好的,你这一管闲事,怕是要弄丢了那女的手中的饭碗呢,她不骂你多管闲事还怎的?”我讥笑阿豹道。
“所以我说城里人说不清楚。有时想做个好人还真得慎重点儿。去年,也就半年前吧,我忍不住做了件大好事。那天晚上我踏车遇见一个老头儿倒在马路旁,我车都踏过头了,但心里总是不踏实,犹犹豫豫地就把车给掉了头。好几个人从老头儿身边经过,那些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我把昏厥的老头儿抬上三轮车,踏到附近医院,给挂了号,再把已经有了点儿知觉的老人背进急诊室便踏上三轮赶紧离开了。想不到过了两天,老头儿家里人找我来了。”
“怎么找到你的?还挺神奇的。”我插话道。
“谁知道怎么找到我的,可能是看大门的或者别的什么人记着我的车牌号吧,反正我是死也不会承认的。又过了两天,电视台有个女记者找上门来了,那女记者长得大概就乡下稻桶那么高,绝对没超过一米五,嘴唇抹得跟刚搽上猪血一样黑红黑红的,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像会唱歌,她把个黑棒棒悬到我嘴边,一个劲儿地问我为啥做了好事不留名。急得我脫口蹦出一句大实话,说怕被讹上!”阿豹说着喝完了第七瓶啤酒。
“真有你的,如果都像你这样答记者问,人家可得失业喽!”我笑着说。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午夜,我跟阿豹说:“太晚了,老板娘也该打烊了,我们起立吧。”阿豹将第九个啤酒瓶干脆塞进嘴里“咕咚咕咚”喝下肚,倏地站起来说了声“齐步走”。我大步跨到柜台要买单,却被阿豹那铁棍般坚硬的胳膊给挡了回来,大有我今夜如果把单给买了,他就会像当初把那位欺负新兵的班长给扔下山坡一样,我不敢再坚持。但他也并没付出现金,而是跟老板娘打了个响指,便拽我出了店门。
阿豹跨上车座,左脚用力一踏,车轮便旋转了起来。午夜的柏油马路已是人车稀少,阿豹突然用沙哑的嗓门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唱了这两句大概是忘了词,接着就哼哼起来。三辆车轮如醉汉般“S”形朝前滚动,我朝阿豹喊道:“阿豹,车也跟着你醉了,别翻了车啊!再这样我可要跳车了。”
“放一百个心吧你,这辆车就跟我老婆一样,熟稔着呢!哈哈,也跟那个老板娘一样,哈哈……”阿豹把车摇晃得更厉害了。
我向前掐阿豹屁股,骂道:“你他妈的到底停不停?我要跳车了。”
阿豹把三轮车朝路边“嘎吱”一声停下来,说:“老子要撒尿啦,八九瓶啤酒在肚子里晃荡呢。”阿豹跳下车,朝墙角“哗哗”地尿了起来。
我“喂喂”地叫了几声,说:“你小子也太粗鲁了吧,就在大马路边撒尿啊!”
“管他呢,反正大半夜也没人。你就别装君子了,你尿袋里不也有好几瓶啤酒吗?快下来喷了吧。”阿豹掉过头跟我说。
被阿豹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把两条大腿内侧夹了一下,其实我也一直憋着尿呢。我跳下车,朝左右看了看,便站在阿豹身旁掏家伙。阿豹拉上裤裆拉链,笑着跟我说:“你忘了当年我俩并排撒尿,比赛看谁滋得远了吗?”
“那是在高山上,现在是在城市里,也太不文明了。”我瞪着双眼说。
“嘿嘿,还说我呢,你这会儿不也尿得哗哗响吗?”阿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去去去……”我拉上裤裆拉链,朝阿豹说,“你这回坐车篷里,让我也骑一下试试。”
我把车骑到了自家门口,两个醉汉又拉拉扯扯了好一阵儿才分开。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阿豹打通我办公室的电话,约我周日晚到“真鲜”小吃店喝酒,有要事商量。
我如约去了“真鲜”小吃店。看样子阿豹早已经坐在窄桌前了,但他已一扫上次见面时的热切情绪。老板娘端上几盘下酒菜,阿豹一声不响地咬掉了两瓶啤酒盖。我脱去外衣坐到阿豹对面问道:“看样子情绪有点儿低落啊,遇到鬼啦?”
阿豹把满满一玻璃杯的啤酒“咕咚”几下倒进喉咙里,然后把空杯朝桌面一蹾说:“还真是他妈的鬼上门了。”
“啥?什么意思?”我把啤酒杯悬在下巴下问道。
“老子可能戴上绿帽了。你看看我这头发,是不是有点儿绿光闪闪?”阿豹用手指头戳戳头顶稀疏而且半白的头发说。
万想不到眼前这位麻三豹会说出这么句话。阿豹的老婆我没见过面,但一个农村大妈级的婆娘会给老公戴上绿帽子,这让我觉得有点儿玄乎。我把一杯酒喝下,问道:“阿豹啊,你我都快半百岁了吧,你老婆多大年龄啦?”
“比我小半岁。”阿豹说。
“一个奔五的农村大妈会跟人家轧姘头?”我呵呵笑道。
“这个谁能保证得了!再说我老婆至少比那个男的小十岁。”阿豹不顾旁桌有食客,大着嗓音说,“我老婆就在你那天喝酒的白鹿大酒家后院看管自行车和摩托车什么的,算是个大酒家的临时工,老板每个月给开一千八百元工资。为了方便我老婆,我特意把家租在了离大酒家不远的地方,那天晚上我骑完三轮车回家,在楼梯口遇见大酒家老板从楼道上下来,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是个贼也是个奸夫。一个大老板为何会深更半夜到这幢破旧房子里来?”
我插话道:“你认识那个老板?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阿豹道:“我认识他,但他不一定认识我。他下巴上有一粒黑痣,上面长了一撮毛,我还能看走眼?那晚我进了五楼的家,老婆正在冲澡,平时这时候她早睡得跟死猪一样了。我问她干吗这么晚还没睡,刚才都做了啥,见没见到大酒家老板一撮毛?老婆没正面回答我,还数落我是不是又喝多了,还骂我神经病!”
“我觉得你确实跟神经病有点儿像。”我咧咧嘴说。
阿豹又说:“从那以后,我晚上踏车如果经过家门口就留了点儿神,还真又让我撞上了一回,一撮毛神秘兮兮地从楼道口出来。我当即叫乘客在车篷里等我一会儿,我跑上楼,打开门锁,见老婆穿个裤衩子正要冲澡,怎么又是这会儿冲澡。”
“我看你是钻进死胡同里去了,没鬼也被你想出鬼来了。”我说。
“都两个月了,她就是不肯让老子搞她,说是都更年了没兴趣。而且还曾经在我面前说过那个一撮毛怎么怎么有本事,将来囡儿嫁人就要嫁像他那样的有钱人。江南,你想,她这像不像是外面有人啦?怎不叫老子起疑心呢。”阿豹眯着眼说。
“都快半百的老夫老妻几个月不搞也正常嘛,别疑神疑鬼的,喝酒。”我举起酒杯跟阿豹的酒杯碰了一下说。
阿豹把酒喝下,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说:“说实在的,我也不大相信我老婆会对我不忠。她家条件比我家好,书也念到了初中毕业,而我家兄弟姐妹一窝子,我才念了三年书。我老婆在村子里可是一朵花哩,当年那个狗屁支书想讨好我老婆,在酒桌上给我老婆夹了只鸡腿。我忍住了,但那小子上凳还要上桌,搂我老婆腰要跟他喝交杯酒。老子忍无可忍上前照着那小子的脸上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两鼻孔的血就流下来了。我就是心里放心不下才把她连囡儿一块带到城区来的。我和老婆是青什么马……”
“青梅竹马。”我插话道。
“对,对,是青梅竹马,我俩从小就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我今晚找你来就是想请你帮个忙,我每晚在外风里来雨里去地踏车,就想弄清楚她晚上究竟在家干些啥。”
“你這是让我帮你,帮你捉奸?你真的把自己当卖烧饼的武大郎了?真是个神经病。”我瞪了阿豹一眼说。
“不说废话了,”阿豹站起身拽住我说,“讲义气,帮我去一趟,我就是想弄清楚一撮毛晚上老往我家这儿跑是为什么。”
没办法,我只好跟在阿豹屁股后头走,大约五分钟,便到了他家楼下。在楼下的一株榕树下,阿豹拉我在石椅上坐下。一个从事公安工作的帮战友干这种事真有些不太合适,我伸手摸了一下阿豹的腰间。阿豹说:“干嘛,是检查我腰间有没有别着刀啊?”
“可不是吗,你小子发起浑来啥子事干不出来!”我说。
“凭我这身武艺还需要家伙?再说家里还有两把菜刀呢。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给当个证人,在城里我又没有其他朋友。”
“别神经了,闹出人命来咋办?你还有个念大学的囡儿呢,你可得考虑好后果。”我递一根烟给阿豹,又用打火机帮他点上,我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阿豹吐出一口烟圈,神态似乎有点儿迟疑起来。等一根烟抽完后,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看上去约六十来岁的男人从阿豹家的楼道走出来。阿豹贴我耳根说:“喏,就是他,一撮毛。这里头一定有鬼名堂。”
老男人朝两头看了看,便快步离去了。
阿豹望着那人背影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和有钱的老板好多就是不长翅膀的鸟人!”阿豹说完站起来拽上我说,“刚才犹豫了一下,耽误了时机,讲义气,陪我去家里,看看那婆娘这会儿正在干啥。”
我挣开手道:“别拽我,老子跟你上去就是了么,唉,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战友。”
上了五楼,阿豹熟练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几乎同一时间门便“咔嚓”一声打开了。逼仄的餐厅只有一张旧圆桌和几只方凳,阿豹示意我坐下,掏了一根烟给我,说:“家里也没备茶叶,就抽烟吧。”
我点上烟问:“你老婆呢?”
“阿芹,躲屋里头干吗,还不快出来,战友来了。”阿豹朝紧闭的卧室里喊。
半晌,卧室的门打开了,穿着一身宽松睡衣的阿芹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阿芹朝我瞟了一眼,并未做出任何热情的表示,这让我颇生意外.心想,这女人怎么这么冷漠。
阿芹朝阿豹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刚从大酒家看完车回来,澡还没来得及洗呢。”
我仔细看了阿芹几眼,觉得这位年近半百的女人虽然土气了点儿,但长得还像模像样的,看来阿豹没有吹牛。我注意到她的齐耳短发有些凌乱,睡衣前襟的一只纽扣没扣对称,致使左边的衣襟长出了一截。我扫了阿豹一眼,我认定阿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我在心里有些庆幸,还好在楼下坐了一会儿,否则还真有可能遇见尴尬事呢,若是那样,凭阿豹的脾气,闹出事来,我这个干公安的可真不好办呢。
我用力吸了几口烟屁股,站起身要离开。阿豹非得把我送到楼下。在楼门口阿豹问我:“江南,看见了吧,她躲在卧室迟迟不出来是不是有点儿反常?”
我看看阿豹,说:“别疑神疑鬼了,我可什么也没看出来。”
晚上我和妻从公园散步回来已是十点来钟了,在家门口遇见神色慌张的阿豹。阿豹急切地喊了几声“江南”。我跟妻介绍了阿豹,阿豹干笑了几声便拉扯我低声说有急事找我。妻客气地请阿豹进屋。阿豹挥挥手说,还是在外面说话方便些。
待妻离开后,阿豹哆嗦道:“江南,出事啦,可能会出人命啦。”
“怎么回事嘛,你个不听劝的家伙。”我吃惊地骂了一句。
阿豹说:“我今晚踏车时心里就直打鼓,不舒服,便早点儿回家了,还没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就听到头顶上的楼梯传来笃笃的皮鞋踏地声。我当时就想不会是一撮毛的皮鞋声吧。果真,在二楼的楼梯口迎面下来的就是一撮毛。我都懒得看他那张脸,特别是他脸上那撮毛,恶心。我埋下头,却看见那一双血红的皮鞋,都他妈六十岁的老头了还穿红皮鞋,不就是个嫖客嘛。说来也怪,那一刻我怎么就突然联想起老家的那个要跟我老婆喝交杯酒的支书了,那小子当年就整天穿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不过,那双皮鞋是黑色的,整天笃笃笃地在村里晃悠。我天生对穿皮鞋的就反感,当年我骂你可能就是因为看见你穿一双皮鞋呢……”
“哎哟,你有完没完,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啰嗦,快说怎么回事。”我打断阿豹的叽里咕噜。
“我是想说明我当时怎么就恨起那双红皮鞋的,也许是这双红皮鞋刚刚从我家里踩出来。我当时脑子就一片空白了。趁一撮毛的一只皮鞋悬空还没踩下,另一只皮鞋刚要悬空的当儿,我将我的一只破胶鞋伸过去只是轻轻那么一钩,哎哟,那小子便骨碌骨碌滚下楼梯脚了。也真是不禁钩,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却趴在地上死猪一样不动弹。我有些慌了,跑下楼去看。我看见了血,那鲜红的血在地上漫延开来,就像撒在地上的尿越浸越大,我把他的头扳转过来,喔天,额头上一个大口子,一定是撞到门栏上一块翘起的铁皮上了,怎么那么巧,这不就跟一刀砍进额头上一样吗?我拍他脸,推他,踢他都毫无反应。我当时想一逃了之,但他若是死了,我逃得了吗?他死了我得偿命,他不死我才能活。想到这儿,我就跑到附近电话亭给医院打急救电话。”
“看来你还没糊涂到家。”我插话道。
阿豹接着说:“等到救护车来了,我把他送进医院急诊室。医生叫我去挂号,我说事情来得突然,我身边没带钱。其实我身边挂号的钱还是有的,但这号我不能挂,我得赶紧抽身逃掉。我跟医生说,你看看他穿的那双红皮鞋就知道他是个有钱人,再说他兜里一定有钱夹,不会让你们医院破费的,我也只是做点儿好事,与他毫无关系也不认识。我说完便转身跑了。”
“你呀你,半百的人啦,还闯下这么低级的祸,现在知道害怕啦。”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道。
“那有啥办法么,事情都这样了。你是干公安的,可别让我为这事坐了牢监。”阿豹低垂着头说。
“我怎么帮你?那小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我看你还是争取主动跟我去投案自首好一点儿,那样至少可以减轻处罚。”我说。
阿豹抬起头,瞪着我说:“我来求你帮忙,你却叫我去投案自首,关键时刻你不够意思,当官的关键时刻都是这×样,老子三十六计走为上,不求你了。”
大约过了十天半月,有人到公安局请求帮忙寻找救命恩人。我是负责搞宣传的,民警就把人给带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我一看,这人好像是那晚在阿豹家楼梯口见到的那个一撮毛,不会真的是他吧?我给他让了座,倒了杯水,给他递水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他下巴上那一撮子毛,大约有十几根,其间还夹杂了几根白毛,我再仔细看他的额头,左额头的伤疤好似一条肥大的蜈蚣趴在上面。他从椅子上站起,弯腰接过一次性纸杯时,我问:“您是白鹿大酒家的老板吧?”
已经坐下的一撮毛倏地抬起屁股答道:“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呢,警察还真神了。”
我耸了一下肩膀,没有回答他。
一撮毛喝了一口水,开始了他的滔滔不绝,表示了自己如果不找到救命恩人会终生不安。
我问一撮毛当时是怎么摔伤的,又是怎么被别人送往医院抢救的,救你的人长什么样。一撮毛回忆说自己当时正在楼梯上往下走,不小心从台阶滚落下去,之后大脑就是一片空白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有了点儿知觉后心口憋闷绞痛喘不上气,之后就又什么也不知道了。至于那个人长什么样还真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是医生告诉我,我摔伤流了很多血,又突发心肌梗塞,如果不是那位好人送医院及时,再晚几分钟我就上西天了。一撮毛喝了一口水,说:“警察同志,你说说看,是不是该寻找这位大好人!做人应该懂得知恩图报是吧。”
我说:“那倒也是。”我答应他可以试试帮他找到这位大好人。
一撮毛离开后,我决定还是先去医院了解个究竟。
在医院急诊室,我打听到了那晚抢救一撮毛的医生。医生看看我说已经有记者锁定了这个人。我好生奇怪,便问记者是用什么办法锁定了这个人?医生说看你还是个搞公安的,门口有监控呢。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心想当记者的真比间谍还厉害。
我接着又问那位伤者真的会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摔倒的吗?为何对救他的人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醫生瞥了我一眼说:“从理论上讲,人昏厥后会有十五秒的失忆,因此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摔倒的完全有可能。特别是那人受伤失血后又突发心肌梗塞,这么说吧,极有可能是突然心肌梗塞而导致摔倒滚落而受伤。警察同志,说来也怪,前几天一个中年人来医院打探伤者情况,待我告诉他病人已无碍,很快就要出院了,那人听后也没说要到病房看一下病人,转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印象好像就是那晚送病人来急诊的人。是该寻找一下这位救人不留名的好人,这也是对社会公德的呼唤嘛。”
我微笑着点点头。
当天晚上我去了阿豹家。他老婆告诉我说:“阿豹这死鬼多少天不着家了,昨晚回来过了一夜,还叫我啥也别问,啥也别跟别人说。这不,一大早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在阿豹家等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道:“不等了,阿豹回来让他打电话给我,叫他放宽心,大事已过。”
我直接去了“真鲜”小吃店。
店里已没有客人,我喊了几声“老板娘”,好一会儿老板娘才从灶间出来,还用双手抻了抻衣襟。她显然已经知道是我,微红着脸刻意拉长声调说:“哟,江南警官,来吃夜宵吗?”
“别装了,叫阿豹出来。”我说。
“哎哟,您找阿豹怎么找到我这儿来啦……”老板娘故作神态地说。
没等老板娘话音落地,阿豹从灶间出来了。
我朝阿豹骂了一句:“妈的,我就知道你小子在这儿。”
我从兜里掏出当天的报纸展开给阿豹看:“你看看,你现在都成名人了,连照片都登在报纸上了。”
阿豹接过报纸。老板娘一旁伸长脖子念出报道的标题:“救人不留名的好人,你在哪里?”
阿豹骂了一声:“妈的,这模模糊糊的照片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
“这还用说啊,肯定是从监控上翻印出来的,记者本事大着呢,电视台已经连续两天滚动播出寻人启事,接下来你小子想不现身也不行了。”
“好人在这儿,终于逮着你啦!”店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女人尖细的声音。阿豹半晌才反应过来,转身想往灶间躲,却被稻桶般高的女记者一把揪住衣服。阿豹看看我,说:“江南,是你告诉她的?”
我耸耸肩,说了句:“记者的嗅觉灵敏着呢!”
女记者直接把阿豹按到凳子上,把黑棒棒伸到他的下巴下。女记者身后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随即把镜头瞄准了阿豹。
阿豹把嘴巴张成了“O”形,他没想到眼前这位曾经采访过他的小不点儿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臂力。
女记者用银铃般的嗓音说:“好人,我们可是一回生二回熟了。现在全社会都在寻找您这位大好人。当记者的更有责任寻找和宣传像您这样的英雄模范人物。”
阿豹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女记者说:“也好,您先抽根烟,定定神,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说说您当时为何会义无反顾地抢救一名素不相识的垂危病人,又为何不留名不露面,您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别紧张,等您考虑好了我们再给镜头。”
待一根烟吸完,阿豹回过神来了。他想起上次面对眼前这位女记者的采访时说过的一句“怕被讹上”的话,觉得这次是该好好掂量该怎么说话了。但是,这话又该怎么说好呢?他心想老子当时厌恶他,钩起一脚报复他一下,哪曾想会差点儿要了他的老命,他死了才好呢,但他真死了,公安肯定会破案,老子就得跟着偿命,他不死,老子顶多蹲进去几天,这个账还是会算明白的。这一钩害得老子好多天心惊肉跳,东躲西藏的。老子还真怕他死了呢。想到这儿,阿豹不由得脱口道:“见死不救总不行吧……”
女记者赶紧把黑棒棒递到阿豹嘴巴跟前,用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头朝身后扛摄像机的小伙子勾了勾。
阿豹有了被逼上梁山的感觉了,真个是不说也得说,退无退路,躲无可躲了。他清了清嗓子,说:“当时看见地上一大摊子血,我试着用脚踢他都毫无反应,我只好跑到附近电话亭给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阿豹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有些儿不大恰当,侧过头看看我。我说阿豹你就照直这么说下去,没事儿。
女记者跟着说:“对,只管说,事情已经大致都清楚了,关键是要突出为何不留名不张扬,甘愿做无名英雄。”
阿豹“唉”了一声说:“什么留不留名的,我一个踏三轮车的,又是山里人,要名有啥用?还什么无名英雄,其实,其实就是救别人等于救自己……”阿豹说到这儿,没来由地突然闭眼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女记者一抖,向后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紧接着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声音:“说得太好啦,这句话太经典了,救别人等于救自己。”
突如其来的采访终于结束,女记者很满意。阿豹也如释重负,我则觉得像是吃了一口怪味榴莲。
女记者离开前跟阿豹要联系号码,说接下来还要跟踪采访。
阿豹迟疑了一下,叫老板娘拿了一张“真鲜”小吃店的名片,那上面印有座机电话号码。
电视台于第二天迅速播出了采访阿豹的报道,一夜之间“救别人等于救自己”几乎成了口口相传的经典名句。
一撮毛找上门了,一跨进我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说谢天谢地,看到电视也看到报纸了,总算找到救命恩人的下落了。一撮毛说着还给我递上一根香烟。
我吸了一口烟,问:“你的意思是想让我联系你俩见面?”
“是这个意思,您帮忙帮到底,我想当面酬谢他。”一撮毛说。
我盯着一撮毛额头上的疤痕,问道:“他家你没去过吗?”
“他家……住哪儿,我怎么会去过?”一撮毛显露出很意外的神态。
我报出了阿豹家的地址并且说:“他老婆不就是在你大酒家看车的临时工吗?”
一撮毛愣怔了一下,半晌无语。
我撇了撇嘴说:“不必见面了吧……”
一撮毛摇摆着脑袋说:“要见要见的,当然,换个场合也可以,或者,我直接去找他老婆,我,我会给他老婆转正,换工种,加工资……”
“这样好吗?”我乜斜了一撮毛一眼说,“我看这样吧,你若中午有空儿跟我来,我带你去見见他,你们自己谈。”
“那太好啦,我就是没空儿也有空儿。”一撮毛高兴地说。
下班后,我带一撮毛去了“真鲜”小吃店。老板娘为我俩泡了自制凉茶。
不一会儿阿豹的三轮车泊在了店门口,风风火火跨进店里叫道:“喂,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我在这儿等你呢。”我朝阿豹喊了一声。
阿豹想不到我坐在店里,咧开大嘴说:“哟,江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用嘴努努坐在一旁的一撮毛说:“有人在寻找你这位大恩人呢。”
“一……”阿豹想脱口而出“一撮毛”,但打住了,把头一歪说:“大老板,找我干吗?”
一撮毛跳起身,抓住阿豹的双手道:“您可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啊,您可让我找得好苦啊,我不当面向您谢恩,我这颗心都没地儿着落了。”
阿豹把手缩回,冷冷地甩出一句:“想说啥快点儿,我还得吃饭踏车。”
一撮毛说:“好,好,我是想说,天下像您这样诚实厚道的人真是可遇不可求,我想聘请您到我大酒家工作,主要负责物资、菜品采购,这项工作需要靠得住的人干,还有您老婆,哦不,您夫人……”
“你到底他媽的啥意思啊?我还是踏我的三轮车……”阿豹正说着,女记者和那位扛摄像机的小伙子又找阿豹“跟踪报道”来了。女记者一声不吭,让小伙子直接把镜头对准阿豹。
一撮毛拉开随身携带的皮包拉链,从皮包里取jL两捆百元面值的纸币递给阿豹说:“这是一点儿小意思,聊表我的感恩之情……”
阿豹想都没想用手挡了一下说:“不要!”
“太崇高啦!”女记者用尖细的声音叫道。
老板娘从灶间走出来,手里端着两盘小菜,见到电视镜头慌忙转回身叫道:“哎哟,千万别把我拍进去啊……”
可以预见,第二天,也许就在当晚,电视台的跟踪报道又将是一次出彩。
十多天之后,阿豹又约我到“真鲜”小吃店喝酒,并且叮嘱道:“晚上六点,不见不散。”
我心想这冒失鬼真是不消停,想回了他,但他的“不见不散”像一根无形的绳,硬是把我拉进了小吃店。
阿豹见我如约到来,显露出兴奋的神色,指着餐桌上的盐水瓶说:“江南,今晚我们不喝啤酒,喝我老家自制的糯米烧,陈了十多年了,比茅台五粮液都好,一斤,平分。”
我俩开始对饮,老板娘忙着跑前跑后。
三盅烧酒下肚,倒是我先熬不住问道:“阿豹,你今天约我来喝酒,看你诡异的样子,是不是又有啥子八卦要跟我说?”
阿豹又饮下一盅烧酒,哈了一声,朝端上菜的老板娘的大屁股上重重掐了一把,嘿嘿笑道:“你没猜错,不过不是八卦,是千真万确的事,一撮毛死啦!”
“啊?”我意外地叫了一声道,“他死啦,不,不会是你小子又钩了他一脚,或者,捅了他一刀?”
“嘁,这回还真跟老子没丁点儿关系。他死在小三儿的床上。”阿豹夹了一块咸鱼肉塞进嘴里说。
“这样啊,快说具体点儿。”我催问道。
阿豹撇撇嘴说:“在我家楼上,六楼。据说一撮毛那晚吃了春药,正在‘嗨嗨用力之时突发心肌梗塞。你知道的,他先前就有心脏病的,那小三儿当即就慌了神,不救他又不行,对啦,还是那句话,救他等于救自己……”阿豹说到这儿竟然哈哈笑了几声。
我说:“阿豹,不地道了哈,人家人都死了,你还开心笑。”
阿豹的脸突然沉静下来,说道:“江南,我这可不是幸灾乐祸,那天晚上小三儿打了急救电话,几个人把他抬下楼时,恰巧被我下班回家的老婆遇上了,还帮着一起送到医院呢。我只是觉得怎么这么巧呢,一撮毛养小三儿竟然租到我家楼上。”阿豹说完,抿着嘴角摇了摇头。
原载《小说林》2021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黄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