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远庆
马六甲和张利民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会扯上一宗轰动全国的诈骗案。
马六甲是个屠夫,他的屠宰场在自家院子里,不管白猪还是黑猪、花猪,但凡进了他家院子,就甭想再活着出去。马六甲把猪放倒后,他老婆王小花用双手和膝盖摁住猪腰和猪腿,猪就拼着一辈子的气力嚎叫;马六甲左手扳起猪下巴,右手拎起明晃晃的杀猪刀,对准猪脖颈毫不客气地捅进去,猪哼哼几声,然后就断气了。然后,猪被丢进大铁锅的热水里煺毛,然后,挂到旁边的一个木架子上,开膛破肚,大卸八块,一头活猪就变成了猪肉。
马六甲只管把活猪变成猪肉,把猪肉变成钱,那是张利民的营生。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张利民就将肉摊子摆好了。张利民的肉摊子很简单,两根竖杆架起一根横杠,横杠上挂几个指头粗的铁钩子,就等着马六甲为他送货上门了。
同样作为一种营生,张利民的悠闲与马六甲的忙碌显然不能相比;从经济利益方面来看,都说养猪的不如杀猪的,杀猪的不如卖肉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张利民的肉摊子设在一个农贸市场里,市场不大,就张利民一个肉摊子,肉价高低,基本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所以,他每天闲得看蚂蚁上树,却照样把票子赚得盆满钵溢。
这就让杀猪的马六甲心生嫉妒。不但嫉妒,而且嫉恨,甚至感到愤恨。马六甲每天早上给张利民送肉,送得早了,张利民还龟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睡懒觉,马六甲就得坐在摊位前干等;送得晚了,张利民就会黑着脸冲马六甲发脾气,你看看都啥时间了?再晚的话,让我把肉卖给谁!毕竟是相处多年的老搭档,张利民可能觉得自己言语过重,遂又换了种口气,跟马六甲开玩笑说,是不是只顾跟嫂子快活,高兴起来把时间给耽误了?
马六甲没接他话茬,默默地掏出一根烟递给张利民,发牢骚说,我天天给你送肉,还得天天给你让烟。你就不能大方一回,买包烟犒劳一下你哥?
张利民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盯着马六甲,嘻嘻哈哈地说,你挣钱比我容易嘛。
一句话差点儿把马六甲的痔疮给气犯了。他将大半截烟狠狠地丢在地上,再狠狠地用脚尖踩灭,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烦了老子就甩手不干了,哪口凉水不上膘?
张利民揶揄说,你天生就是个杀猪屠子,给你个火车,你会开吗?给你个宇宙飞船,你能上天?
马六甲咬牙切齿地说,那可不一定,别人能,我为啥不能?
张利民哼了一声,说,挣钱的门路多了,大到给太平洋装护栏,小到给蚂蚁配眼镜,火补避孕套,精修处女膜……哪样都比你杀猪赚钱,你干得了吗?
不久,一件棘手的事让马六甲彻底产生了另谋职业的想法。
那是六月初的一个早上,马六甲刚刚放倒一头猪,正拿抹布擦着刀口上的血迹,外面突然有人敲门,两个邻居出现在大门口。起先马六甲还以为他们是来买肉的,毕竟是熟人,马六甲给他们的价格,肯定要比张利民的便宜。于是,马六甲很热情地请他们进门。
但他们却没有进门。
一个邻居用手像蒲扇一样来回驱赶着面前飞舞的苍蝇,嘴里接连“呸呸”地吐着唾沫,嚷嚷说,马六甲呀马六甲,你家老这样可不行呀,臭烘烘、腥兮兮的,我们一天到晚直反胃,这日子可怎么過?
另一邻居用手掩着鼻子和嘴巴,说话倒还算客气,老马呀,眼看孩子该高考了,每天晚上复习功课到半夜,你家一大早便是猪叫声,把孩子惊扰得难以入睡,让孩子如何用心去迎接高考?老马呀,你总不至于逼我们到外面租房子住吧?
邻居的话句句在理,让马六甲无言以对,只好一迭声地向人家赔不是。
他老婆王小花却从厨房冲出来,像一扇门板挡在马六甲面前,气呼呼地说,猪又不通人性,能忍住不叫?命都没了,还不让它嚎两声?总不能每次都用胶带缠住它的嘴吧?
在这件事上,马六甲他们显然是输理的。按说“理屈”应该“词穷”,可王小花的嘴却像失控的机关枪,子弹突突突地往外冒,大有“我的地盘我做主”的霸气,辩解如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马六甲抱着王小花,想把她弄回屋子里。王小花却像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从马六甲的手里挣脱出来,闹出很大的动静。
邻居见王小花泼妇一样凶悍,知道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摇摇头,离开了。
邻居前脚刚走,片警紧接着找上门了。随片警一起来的,还有环保、质检部门的执法人员。他们并不听马六甲两口多作解释,就下达了最后决定:“私屠乱宰,必须立即关停!”
第二天,马六甲果真住了手,也破例没有按时给张利民送肉。
这下可算把张利民坑苦了。因为是周六,趁双休日改善生活的人比较多,所以张利民特别兴奋,他一大早就扎好架势,单等着马六甲送肉上门。可眼看客户把摊子围成铁桶,张利民眼巴巴地苦等,两颗眼珠子都快跳出眼眶了,马六甲也没有露面。他忍不住给马六甲打电话,马六甲却关机了。
张利民骑上电动三轮车,急忙往马六甲家里赶去。
马六甲正卧在床上呼呼大睡,他这一辈子难得睡个懒觉,恨不能泡在梦里永不醒来。
王小花照旧早早起了床,一个人在院子里东瞅瞅,西望望。失去了往日的忙碌和喧闹,院子里突然变得死气沉沉。地面上到处都是猪毛,脚步走上去,如同踩着一层破烂的地毯。王小花心里陡然泛出一股酸意,她拎着扫帚,从堂屋门口开始打扫,那股子认真劲,似乎要把藏在地缝里的猪毛全部抠出来。
张利民进门,王小花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朝屋里努着嘴说,还赖在床上没起来呢。
张利民冲进去,一把将马六甲揪起来,吼道,到底咋回事?咋回事,啊?
马六甲平静地说,没咋回事,不想干这一行了。
张利民说,你装什么孙子,不想干你倒是放个屁呀,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看着张利民怒不可遏的样子,马六甲突然有些幸灾乐祸,坏笑着说,天气炎热,咱们都歇几天吧。
王小花也说了政府让他们停业的事。
张利民没有办法了,狠狠地骂了句“狗×的”,不知道是骂马六甲,还是骂让马六甲停业的政府。
张利民骑着电动三轮车,四处寻找供货商,可是找了好几天,也没有结果。他心里清楚,卖肉这一行,还真的离不开马六甲。
这天晚上,张利民拎着两瓶好酒,登门来找马六甲。他想说服马六甲尽快开张,这样的日子,张利民拖不起呀。
马六甲“咦”了一声,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平时连一根烟都不舍得拿,这次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
张利民说,不是我沉不住气,是广大客户吃不上鲜肉了。咱做人得讲究诚信不是?
马六甲摆着手,满不在乎地说,得了吧,附近超市多了去了,哪家不能买到肉?
张利民焦急地问,你准备歇到啥时候?
马六甲一字一句,永久停业,不干了。
张利民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一个屠夫,不杀猪你干什么?
马六甲信心满满地说,给太平洋装护栏,给蚂蚁配眼镜,火补避孕套,精修处女膜……干哪一行都比杀猪强!
这时候,马六甲和张利民都没想到他们会跟郭长贵搅到一起,他们甚至都没听说过郭长贵这个名字。
其实,郭长贵跟他们是一个县的,只不过一家住在岭上,一家住在河边。岭上的马六甲和张利民靠杀猪、卖肉过日子,河边的郭长贵靠拿鱼捉鳖讨生活——杀猪、卖肉的马六甲和张利民怎么会认识拿鱼捉鳖的郭长贵呢?怎么能想到他们会跟郭长贵搅到一起呢?
郭长贵生在河边,长在河边,像鸭子一样深谙水性,而且对水里的生物有着超常兴趣。小时候,郭长贵就经常领着一帮小伙伴,一起到河边掏黄鳝。
郭长贵掏黄鳝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他只需扫一眼洞口,便能断定这个洞里有没有黄鳝,一旦出手,从不落空,卖给那些城里人,时不时能赚点小钱。
郭长贵决定改行捉鳖的时候,已经靠捉黄鳝完成一定的积累。他用卖黄鳝的钱买了辆面包车,又考了个驾驶证,信心满满地开启了他人生的崭新一页。面包车里有个塑料箱,每逮到一只鳖,就把它放到塑料箱里,积攒到一定数量后,拉到县城的菜市场或者饭店卖掉。虽然风里来水里去,一路辛苦,但是看到自己日渐鼓胀的腰包,也觉得眼前这小日子過得挺惬意。郭长贵常常闭着眼睛想,假如生活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幸福,多好!
这天,郭长贵捉到一只大鳖,形如锅盖,色如镔铁。看到大鳖,郭长贵立马想到了去年买他黄鳝的屈局长,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面包车径直开到了屈局长的别墅门口。
屈局长看见这只大鳖,乐得像一尊弥勒佛,拍着郭长贵的肩膀赞不绝口,不错不错,难得一见的补品啊。正好今天是我老母亲的八十大寿,送到饭店,给老太太炖了,我得好好尽份孝心。
郭长贵本想卖个好价钱,听说是屈局长母亲的八十大寿,怎么都不肯收钱了,说,既然是老人家过寿,这就算我随份寿礼吧。千年王八万年龟,正好讨个彩一。
一个坚决要给钱,一个坚决不肯收,正在争执,面相和善的老寿星出来了,看到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坚决不让往饭店送,说,这么大的宝物,少说也是上百年了,早已有了灵性,应该放生才对。
屈局长愣住了。
郭长贵也愣住了。
老太太又对郭长贵说,行行好吧,孩子,放生吧。就算为我老太太积份阴德。又对屈局长说,钱还是要给的,不能让人家吃亏。
局长的娘,自然不会缺补品,屈局长要的就是老太太高兴,便说,既然我娘大发慈悲,就拿去放生吧。
说着,就把钱强行往郭长贵手里塞。
郭长贵最终还是没有收钱,坐着局长的车,跟老太太一起,去河边放了这只大鳖。
临别的时候,屈局长笑着问郭长贵,你家里有杨树苗吗?没有也不要紧,回头买一些,我告诉你交到什么地方。
当时,马六甲和张利民的猪肉生意还都不错,他们不知道,一个叫郭长贵的人,已经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远远地等着他们了。
马六甲自己停业不当紧,顺便也把张利民的饭碗给踢了。
刚开始,张利民只当马六甲是为了避风头暂时歇业,风头过去,总有一天会复工的。依照他的了解,马六甲这个人,优点颇多,缺点也不少。最大缺点就是遇见屁大个事,就愁眉苦脸的,想撂挑子。但漫漫人生路,哪能老是一帆风顺?过不了多久,马六甲就想开了,就像一台机器,临时出现点小故障,简单维修一下很快便能重新启动。因此张利民总爱讥讽马六甲,说,放个屁还能臭上一阵子呢,你倒好,没等屁味散尽,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这次,马六甲好像中了邪,偏偏跟自己较上了劲。一个星期过去,半个月过去,马六甲仍然没有动静。眼看农贸市场的猪肉生意要被他人替代了,张利民每天都跑到马六甲的门前,像只打鸣的公鸡,气急败坏地冲着马六甲的窗口喊,马六甲,快点儿开工吧,我求求你啦!可他把马六甲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嘴皮子磨出老茧,也仍然没说动马六甲。
中秋节到了,按说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可因为没有货源,张利民只能眼睁睁看着客户往超市里跑,前后三天,差不多损失了两千多块的利润。这天,他正在家里郁闷,马六甲却突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马六甲的心情应该不错,他背着手,眯着眼,嘴里还细声哼着小曲。张利民以为马六甲是来跟他商量重操旧业的事,满脸愁云顿时一扫而光,像迎接天神一样把马六甲让进屋,还破天荒地为他泡了杯好茶,点头哈腰地说,其实我们早该复工了,再不开张的话,农贸市场的地盘就被人家抢去了。
马六甲大概从没有享受过如此高的待遇,有点儿受宠若惊。他夹烟的两根手指都有些颤抖了,指着另一个凳子对张利民说,你坐下,我有事跟你商量。
张利民的屁股还没落到凳子上,马六甲又说,杀猪这行当是坚决不能再干了,咱们得出去干点儿大事。
张利民正要落座,一听这话立马站直了,皱着眉头问他,你找我不是说复工的事?
马六甲泰然白若地说,不是。我找你商量的事,比杀猪卖肉挣钱快百倍。
张利民没好气地坐下,拉着脸说,说吧,我想听听你的高见。
你认识我妻侄王威吧?
认识。
见过他开的那辆宝马吧?
见过。
那辆车一百多万呢,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钱吗?
挣的呗。
咋挣的?
张利民咂咂嘴,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马六甲说,跑大版啊。
马六甲所说的“跑大版”,其实是搞印刷的俗称。蔡都郊区这一块儿,印刷厂比较多,大街小巷的门店内,墙上挂的、桌上摆的、地上丢的全是花花绿绿的各种样本——像墙体标语、专业票据、宣传画册之类的印刷品,用蔡都人的话说,这里除了不印钞票,其余啥都能印。其实也不用你自己开印刷厂,你只管携带样本,随意来到一家单位,敲开主要领导的办公室,有针对性地把样本和好处费往领导面前一摆,无须浪费太多口舌,人家就明白意思了,能成则成,不成拉倒。反正城里的大小单位多如牛毛,这家不行,大不了接着跑下家。一笔业务谈拢,就交给印刷厂,印版一跑,价钱可以翻上数倍,利润巨大而且数量惊人。后来,除了跑印刷品,还跑“礼品”。礼品的种类花样繁多,像钢笔、水杯、工艺品、笔记本、台历、毛巾、手包之类,统统被他们划人“礼品”的范畴,就差推销火车和飞机了。
马六甲那个叫王威的妻侄,也是“跑大版”跑“礼品”的,几年时间,不但家里盖起三层小洋楼,还买了一辆宝马车。
中秋节,王威到马六甲家走亲戚,刚进院子,就将鼻子捂上了,脚尖踮着地,如履薄冰似的跳跃着行走,仿佛院里布满地雷一样。王小花很纳闷,问他为啥这模样?王威皱着眉头说,一股子腥臭味!又说,地上的猪毛都沾到我皮鞋上了。王小花吸溜了几下鼻子,说,没啥怪味啊,我家已经好多天没杀猪了。王威说,不杀就对了。再接着干下去,我姑父的青春年华都埋汰进去了。王小花说,你姑父呀,他天生就是个杀猪的料。
话刚落音,马六甲就从里屋跳出来,横鼻子竖眼地冲着王小花吼,谁说我只会杀猪?给老子个飞机,老子照样能开!
王威点着自己的脑袋说,是啊,是啊,人的本事不在手上,在脑袋里。
那天中午喝酒的时候,王威得意地讲了他最近发了一笔大财的详细经过——
王威以某皮具厂营销副总的身份,来到河北某县城一家大型超市,把供货样品交给超市负责人,又请他吃了顿饭,席间谈妥提成比例。王威的条件很简单,对方只需把样品摆在超市的显著位置,至于如何销售,不用他操心,只等如数拿提成即可。对方欣然应允。
几天后,王威的一个合作伙伴出现在超市,将王威提供的产品如数买走。一周后,王威的伙伴又找到超市负责人,以单位搞捐赠的名义,提出批量采购的条件和要求,并当场交付一笔定金。超市负责人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电话通知王威送货。
结果可想而知。在王威的自导自演下,一车货顺利运到,存放在超市仓库里直至发霉变质,也没等来那个所谓的采购人。一单生意下来,王威顺利赚了十几万……
没等马六甲将故事讲完,张利民突然抬起头,吃惊地问他,这不是诈骗吗?
马六甲笑笑说,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也算不上诈骗吧。就算是诈骗,大海捞针,能捞得住吗?
张利民双手捧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像听天书一样听马六甲的精彩演绎。
马六甲看了张利民一眼,见他无动于衷,又说,我杀一头猪,纯利润也就一百多块钱;你卖一头猪肉,撑死了也就二三百块钱。照这样下去,咱们即使不吃不喝,要想买辆宝马车,那些猪排成队可以绕县城一圈。你我起早贪黑了半辈子,到现在又能怎样?甭说买汽车了,想买一辆电动三轮,还得掰着指头认真掂量一阵子呢。常言说三十不富四十富,你我眼看都要奔五的人了,不但没能富起来,跟人家相比,差距反而越来越大了。
张利民垂下头说,那倒也是……
马六甲告诉张利民,我找你的目的,就是想和你一起出去闯一闯。
张利民瞪着眼睛问马六甲,你打算去哪儿闯?做什么?
马六甲反问张利民,我记得你好像有个老表在北京做防水吧?
张利民带着鄙夷的表情说,你是说周民吧?那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马六甲说,听说周民本事大着呢,连大领导都跟他称兄道弟。
张利民說,他在北京混了十多年,倒是认识几个像模像样的人物。有年春节我去北京找他,约在一个家属院门口见面。好家伙,说是家属院,比咱县政府大院都气派,大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站岗放哨。
马六甲说,周民也住在那样的家属院?
张利民说,那倒不是。听周民讲,他是去那里谈故宫的防水工程。
马六甲吐了下舌头,乖乖,只听说给太平洋装护栏,给天安门贴瓷砖,还真给故宫做防水啊?
张利民说,周民倒是挣了些钱,可常言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周民现在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钱又像倒流水一样装进了别人口袋。
马六甲开始怂恿张利民,咱不管别人学坏不学坏,把握好自己就行了。你跟他联系一下,看我们能不能去投奔他。
张利民惊讶地看着马六甲,痛心疾首地说,放着好端端的营生不做,干吗非要背井离乡外出打工?
马六甲鼓励张利民说,骑马找马。我们可以先学会防水技术,然后再另立门户,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啊。
张利民瞪大眼睛说,想得倒美,开公司,当老板,钱呢?我看你比周民还能忽悠人。
马六甲拍拍张利民的肩膀,说,《屠夫状元》看过吗?不进京赶考能中状元?
山和山不能相遇,人和人却能相通,关键是得搭座桥。周民就是马六甲和张利民走近郭长贵的那座桥。
不过,这是后话。当时,郭长贵还在蔡都倒腾杨树苗。
第一次供应杨树苗,郭长贵首战告捷,轻松赚了七八万。不过,郭长贵并没就此罢休,他始终牢记“吃水不忘挖井人”那句老话,心想,只要跟着挖井人,就有取之不尽的甘泉。
当时,正赶上屈局长的女儿考上大学,郭长贵将五万块钱装进档案袋,敲响屈局长的家门。
没等屈局长搞明白,郭长贵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给你,我给侄女送几个路费不行?
屈局长扫一眼档案袋,发现很厚很重,像板砖一样把沙发压出一个凹坑。觉得不妥,刚产生推让的想法,郭长贵已经起身告辞。他想起郭长贵第一次卖给他黄鳝、后来又把大鳖放生的往事,觉得这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是个靠得住的实在人。
接下来,无须花费太多的力气,郭长贵就逐步包揽了县城周围的园林和绿化工程。
郭长贵后来选择房地产行业,跟屈局长的工作调动有关。屈局长调任住建局局长的时候,与郭长贵的关系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私人感情方面更是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郭长贵开发的第一个房产项目,规模不算太大,在一家倒闭的小纸厂地盘上,扒掉厂房改建商品住宅。因为涉及职工安置问题,以老同志居多的几十名纸厂工人,组成一支上访队伍,天天围着县政府讨说法。领导怕影响社会稳定大局,只能答应把工业用地改为商业用地,又补偿给企业一大笔安置费,总算把事情给解决了。因为纸厂地处县城的黄金地段,土地使用性质的改变,瞬间让这块地身价倍增。政府领导做梦都不会想到,这起貌似合情合理的上访事件,其实是郭长贵以每人一千元报酬的成本,在幕后亲自策划和导演的。在屈局长的暗中授意下,几乎不费一枪一刀,就让郭长贵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那段时间,郭长贵做梦都在开怀大笑。
这个楼盘开发完毕,郭长贵立马鸟枪换炮。他一次买了两辆轿车,一辆自己用,另一辆打算送给屈局长。屈局长有自己的专车,再说高档轿车他也不敢乱碰,所以在接受回报时,只拿了一排门面房的钥匙,又将车钥匙推到郭长贵面前,意味深长地说,车你先保管着,等哪天有空了,我开着出去兜兜风就行了。
运作第二个房产项目的时候,渠道方面出了问题。郭长贵看上一块地,有上百亩,位置绝佳。本来活动经费已经送出,该打点的人也都打点到位,拿到手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到了最后关头,送出的礼金却被一一退回,那块地的批文也一直没有到手。郭长贵纳闷,找屈局长问究竟。屈局长轻描淡写地说,这块地你放弃吧,好像市里一个领导插手了,不好弄。
郭长贵问市里哪个领导?
屈局长白了郭长贵一眼,说,咋?你还想把人家拉下马不成?
郭长贵哼了一声说,只要不是天王老子,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屈局长狠拍一下桌子,怒气冲冲地说,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以劝导口气说,别以为你这几年腰杆硬实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记住,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
郭长贵嘴上没有反驳,心里却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郭长贵看中的东西,谁都别想得到。
暗箱操作失败,郭长贵又想通过公开竞标方式拿到那块儿地。招标那天,参加竞标的几家公司,本来就是陪太子读书的,象征性地举两次牌,也就退出了。可郭长贵心潮逐浪高,哪怕出价再高,自己也要去赌一把,他想让这个县城的人知道,敢跟领导公开叫板的,只有他郭长贵一个人。
还没有开标,郭长贵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劝他要学会审时度势,知难而退,最好主动把标书撤回,否则极有可能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郭长贵气得五官都变形了,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他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大声吼叫,我就不信这个邪!
这时,屈局长推门进来,脸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他先是环顾一下四周,大概是看房间有没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然后将一串钥匙扔在郭长贵面前,说,门面房我不能要,你今后好白为之吧。
郭长贵说,一码归一码,又不是你要那块地……
屈局长摆手打断了他,说,你郭长贵现在腰杆硬了,再不是过去那个捉鳖拿鱼的郭长贵了,我高攀不起喽!
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郭长贵将钥匙拎起来,在面前晃悠着,对将要出门的屈局长说,你说不要就可以不要吗?咱哥俩儿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飞一起飞,要死一起死。
说着,郭长贵打开身后的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U盘,对屈局长说,这是咱们每次打交道时的录音,要不要打开听一下?
屈局长头上的汗哗啦一下子下来了,用颤抖的手指着郭长贵,你……你小子可真够阴险的,卑鄙!
郭长贵咧嘴一笑,说,指使工人闹访一事,归根结底还是你在背后出谋划策。要说阴险、卑鄙,咱们两个好像没太大區别吧。
屈局长转身坐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想怎么样?
郭长贵说,那块地,我志在必得。
屈局长吼道,你痴心妄想!
停了好大一会儿,缓了口气,又说,兄弟,听哥一句劝,退出吧。现在退还来得及,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
郭长贵说,如果我想拧一把试试呢?
屈局长站了起来,说,那你就试试吧……
纸厂工人闹访的事,本来已经过去几年,突然又被人翻出来,政府很快成立专案组,开始跟郭长贵秋后算账了。结果是,屈局长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当他的住建局局长,而郭长贵却身负两项罪责:一是恶意扰乱公共秩序;二是采取不正当手段侵占国有财产。
无奈之下,郭长贵选择了逃跑。
郭长贵逃往外地,看似离马六甲和张利民越来越远了,谁知道这两个人也离开了蔡都,他们的人生轨迹,终将在某一点相交。
马六甲和张利民到北京找到了周民,周民早就不干防水工程了,具体干什么,周民没说,他们也不知道,只觉得周民好像很闲,整天不是陪这个吃饭,就是陪那个喝酒,又觉得周民很忙,把他们介绍给一个搞防水的小老板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面了。马六甲和张利民知道周民已经是大人物了。
但大人物是人家周民,马六甲和张利民还得从小人物做起,规规矩矩地在防水工地上出力流汗。
所谓把戏隔张纸,一点就破。在那家防水公司干了不到一年,马六甲和张利民就把全套防水技术摸得滚瓜烂熟了。
那天发了工资,马六甲请张利民到小饭馆吃饭。张利民征求马六甲的意见,想把周民叫上算是表达谢意。马六甲摇摇头,颇为神秘地对张利民说,我找你不单为了吃饭,还有更重要的事商量呢。
到了饭馆,没等服务员把菜端上桌,张利民就迫不及待地问马六甲有啥事。
马六甲仰在椅子的靠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告诉张利民,我想自立门户。
张利民说,这就要单干?早了点吧?
马六甲说,我看这套所谓的防水技术呀,要比杀猪简单得多。
张利民点头说,那倒也是。說白了,就是在防水材料的基础上,加上热处理……
马六甲突然将身子凑到张利民面前,头对着头,小声说,所以我想另起锅灶,自己开公司。
张利民还是不放心,说,技术是学到手了,可咱们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从何干起呢?
马六甲说,我都想好了,先租一套民房,然后去工商部门注册个营业执照。公司规模可大可小,谁都不可能一口吃个胖子。
张利民问,业务渠道呢?
马六甲说,先发小广告,接一些零碎活,挣到钱后再找关系接工程。
张利民哦了一声,犹豫着说,靠发小广告……能接到活吗?
马六甲瞪了他一眼,说,不试一下你咋知道接不到活?当初周民白手起家的时候,不也是靠接散活发展壮大的吗?
他们找到一家打字复印店,制作了一千张广告宣传页,内容简单明了:屋顶防水,我最专业;联系人是“马经理”和“张经理”,下面是两个手机号码。马六甲叮嘱张利民,北京查处小广告的力度很大,张贴时一定要小心谨慎,别被城管抓住。
张利民想了想说,要不……我们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张贴?城管绝不会深更半夜出来巡视的。
马六甲说,这个主意好。又说,切记不要贴在繁华街道和严管路段,那样很容易出问题。我们最好沿着偏僻的街道贴,这些地方管理比较松散,小广告才能保持长久,一天不被清理,就能产生一天的广告效应。
广告还没有发完,马六甲就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有活儿让他们干。马六甲拉上张利民,兴冲冲地前去赴约。快到约定地点时,马六甲机警地发现他们张贴小广告的下面,有两个男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马六甲突然多了个心眼儿,一把拽住张利民的衣袖,停下!
张利民差点儿栽个跟斗,不满地甩开马六甲的手,说,干啥呀,特务似的……
你以为咱是好人啊?马六甲指指小广告下面的两个人,轻声说,你瞧见那两个人没有?别是城管故意钓我们上钩的吧……这样,你先在这里等我,我过去试探一下。
果然,马六甲刚搭上话,那男的就一下子抓住了马六甲。且不说马六甲早有防备,单从他屠夫出身的粗壮体格,那男的也不是他的对手。没等其他队员包抄上来,马六甲就逃得没影了。
马六甲逃到一个拐角处,双手摁在膝盖上,像缺氧的鱼儿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利民远远跑过来,一脸的惊慌,对马六甲说,我看算了,咱们还回周民介绍的公司干吧。无非是少挣几个钱,何必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马六甲只顾喘气,无暇接张利民的话,只是转过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喘气慢慢均匀了,才没好气地怼了张利民一句,要回你回,我自己留下来单干。
张利民幽幽地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马六甲说,广告先不贴了,咱们转移阵地,到街头等活儿。
马六甲找来两块小木板,用粉笔写上“专做防水”几个字,把其中一块交给张利民,说,找个交通要道,就坐在那儿等吧,我就不信钓不到鱼。
在一座天桥下面,马六甲坐在一个石礅上,然后把木牌往面前一竖,用脚尖当支架,开始他漫长的等待。张利民拎着木牌,走到天桥的另一端,学着马六甲的样子,用脚支撑起木牌,腾出手点了一支烟。
上午八九点钟,正是上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行人,如池塘里的鱼一样穿梭不停。以前张利民在农贸市场卖肉时,也见过不少陌生面孔,却从没感到过羞涩和胆怯,可是现在,或许因为身份不同,他觉得自己跟要饭的差不多,总觉得所有行人都在用异样目光打量着他,审视着他,目光里充满冷漠、嘲笑和鄙视,就像一大群蚊虫遍布他的全身,咬得他浑身不自在。混到这般境地,张利民觉得窝囊至极,悄声骂自己,也骂马六甲——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跑出来开什么公司,当什么老板!
一周后,马六甲和张利民接到了第一宗活儿:一户人家屋顶渗水,让他们过去修复。
赶到地方一看,活儿小得可怜,仅是一个针鼻大的沙眼造成屋顶渗漏。根据以往的经验,只需把沥青烤化后滴在沙眼上即可,分分秒秒的事,还不够跑路钱。张利民正失望,马六甲说话了。
马六甲指着房顶,内行而专业地对户主说,防水层老化,修修补补不顶事,过不了多久还得漏。要想根本解决问题,得把房顶重做一遍防水。
户主惊讶地问,我才做罢两三年呀,怎么可能老化?
马六甲依然面不改色,说,材质较差,加上技术问题,漏水是正常现象。说着,拿脚尖踢着一处破损地方,你看,都起皮了。
户主先是怒声责骂以前的施T队,接着又问马六甲,能修好吗?
马六甲摇头说,打补丁没用,若想长久,最好重新做一次。
他的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可以修复,但不能保证质量和寿命。
通过此次谈判,张利民打心眼儿佩服马六甲了:甭看这家伙平常说话没水平,可是到关键时候,竟然学会揣摩对方心理了。
户主最终采纳了马六甲的建议。马六甲和张利民顺利完成了白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笔业务。
马六甲和张利民收获第一桶金的时候,郭长贵刚刚来到北京,他正在南池子一家“王府家宴”请周民吃饭。
周大哥,我遇到难处了,你得帮我……他给周民端上了一杯酒。
周民接过酒杯,却没有喝,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热心肠;可心肠再热,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说,啥难处?
郭长贵就把在蔡都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周民这才一口把酒干了,说,不就是个市里的头头儿吗?在北京厅局级都不算个官,随便一泡鸟屎都能弄湿三五顶厅局级的官帽。这事我跟首长说说,给你平了。
郭长贵连忙把酒给周民添上,自己也陪着端起酒杯,说,那,这事就仰仗周大哥,仰仗首长了!
郭长贵之所以敢跟市县领导公开叫板,并不是他财大气粗,而是因为他在京城有周民和那个首长做后盾。在县城开发了第一个房产项目后,郭长贵来京城玩了一段时间,一次宴会上,他认识了周民,又通过周民结识了那位首长。当时,他并没有什么事情求人,纯粹是玩。正因为不带任何功利的纯粹玩耍,所以就显得轻松而豪气。那段时间,郭长贵只做四件事:吃、喝、玩、乐。首长在京城大酒店吃腻了,住腻了,郭长贵就带他进山,住到牛蹄岭生态度假村,吃流动山泉水养的鱼,品野生中药材喂的鸡,泡红花人参温泉浴……当然,也少不了妙龄女子作陪。这一趟下来,差不多花去了一个单元的楼价。结束时,首长问他有什么事,郭长贵挠着头想了半天,说真想不出有什么事,就是听说我周大哥在京城得了首长不少照顾,算是替周大哥谢恩哩。一句话,收了周民和首长两颗心,都觉得郭长贵这人仗义疏财,是可交的朋友。此后,郭长贵大年小节,四时礼数不断,却一直无事相求,他就是要让周民和首长欠着他这份情,留着关键时候使用。
这次东窗事发,被县公安局列为追逃对象后,才直接进京,通过周民,面见了首长。首长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也就十来分钟的T夫,对方电话回过来,说没事了,县里已撤了郭长贵的案子。
首长说,长贵啊,你这条鱼长大了,县里那摊水太浅,养不住你了。留下吧,在京城干吧,也跟小周做个伴。
就这样,郭长贵在京城注册了唐古拉山实业有限公司,仍然从事房地产开发。他对这个行业轻车熟路,用蔡都一句土话说,叫“锅底洞里刨红薯——捡熟的吃”。
京城的地价,可谓寸土寸金。拿第一块地皮的时候,郭长贵立马被眼前的一组天文数字给镇住了。他心里清楚,自己账面上的数额,恐怕连这组数字的零头都不够,如何去拿下这块土地?
思来想去,郭长贵决定把电话打给屈局长,想让他从中帮忙协调资金。且不说屈局长在县里身居要职多年,家底厚实是肯定的,仅是自己送他的好处费和那排门面房,加起来最起码也要上千万。所以,如果屈局长肯出手相助的话,拿下这块地应该没问题。
电话刚接通,屈局长一听到“郭长贵”三个字,立马以“正开会”为借口,挂断了。郭长贵明白屈局长在刻意回避他。回避的原因,大概是郭长贵曾拿U盘要挟过他,还在生气。不过,这也不一定是坏事,最起码能让屈局长长点儿记性。电话是不能再打了,郭长贵就编辑一条短信发了过去——首先以诚恳的语气表明自己的态度:第一,自己绝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也绝不会再跟他算旧账,借钱是因为自己要在北京买地,资金一时短缺才开口向他求助;第二,这笔钱仅仅是“暂借”,而且自己不会白用,可以按银行贷款利率双倍向他支付利息。最多也就三个月时间,等那块地到手,再把地抵押给银行,贷款下来,连本带息,立即奉还……
为取得屈局长的充分信任,在编辑这条短信的时候,郭长贵像小学生初写作文时那般认真,他一边不厌其烦地默读着、寻思着,一边逐字逐句进行斟酌和修改,直到认为情真意切了,才挺直身子舒了口气,手指使劲一摁,发了出去。
然后,郭长贵坐在沙发上,从上午一直苦等到下午,连午饭都没心情去吃,直等得他哈欠连天、眼皮子开始打架,也没等来屈局长的只言片语。
熬到下班时间,郭长贵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电脑和水杯都差点儿跳起来。他又拨通屈局长的电话。
屈局长接了,冷冷地问,有事吗?
郭长贵强捺火气,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说,我给你发了条信息……
没等郭长贵说完,屈局长就毫不客气地回绝了,我手里没钱,你另想辦法吧。
说完,又挂了电话。
郭长贵再拨。
屈局长再挂。
郭长贵恶恶地说了句,找死!复又拿起手机,仍以短信方式通知屈局长:老屈啊,既然你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不要以为你在老家手眼通天、为所欲为,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弄进去?
屈局长仍然没有回复。
郭长贵知道再跟他啰唆下去也无济于事,心里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没几天,屈局长就被纪检部门带走了,而且这一走,就再没能回到工作岗位上。
屈局长的倒台,并没给郭长贵带来太多的兴奋和安慰,只能算出了口恶气而已。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郭长贵仍然一筹莫展。眼看距土地交易日期越来越近,眼看即将煮熟的鸭子又要飞走,怎不令他百般忧心,万般焦虑?
这期间,郭长贵曾无数次拿起手机,想给首长打电话,号码已经输入,可是就在摁下发出键的一刹那,他又放弃了。郭长贵担心打扰首长的次数过多,关系就像过度磨损的自行车闸皮一样,会失灵的。所以,郭长贵不但不主动给首长打电话,而且采取刻意回避的方式,从首长的视野里消失了。
果然,不到一周时间,首长就觉得不适应了。看不到郭长贵的影子,他感觉自己身上像是突然缺失什么零部件,一个电话打过来,主动召见郭长贵。
郭长贵撒了个谎,说他在老家催一笔欠款。
首长问,有没有把握?
郭长贵说,没把握,债主也在催账……
首长说,那就返京吧,别误了拿地,钱的事我来安排。
火车刚过保定,首长又来了电话,让郭长贵立即赶去一家银行,面见一个姓姚的行长。郭长贵犹豫说快到下班时间了,这还有一段路程,人家会不会一直等下去,不如明天再去拜访……首长胜券在握地说,我说现在就现在。
郭长贵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驱车赶到银行总部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除了个别房间有亮光外,整栋办公大楼显得冷清清的。郭长贵来到传达室,刚刚自报家门,门卫便如释重负,立即指着带有亮光的房间说,姚行长在里面等你呢。
姚行长很是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水。郭长贵本来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看到如此情景,胆子突然间大了数倍。郭长贵不卑不亢地告诉姚行长:能不能尽快把手续办了,首长那边还等着回话呢。姚行长说,当然可以,首长这是给我揽业务,几个部门都在等着您呢。
钱拿到手,地皮自然也顺利到手了。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郭长贵把地皮抵押给银行,不但偿还了那笔借款,又从姚行长那里贷到更为可观的数字。当然,这其间,自然少不了首长的好处。
郭长贵为他的房产项目取了个好名——唐古拉公馆。
到了这时,马六甲和张利民才算攀上了郭长贵这根高枝——他们接下了唐古拉公馆项目的防水业务。
还是借了周民的关系。
很长时间,马六甲和张利民干得并不顺利,但不顺利并不等于没活儿干,他们承接的多是些零碎活,杂活,情况就跟老家十字街口的修鞋匠差不多,敲敲打打,缝缝补补,挣的都是些碎银子。对于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张利民有些失望了,厌倦了,恨不能把自己的肠子拽出来,看一下究竟是不是悔青了。
马六甲理解张利民的心情,也不断给他打气,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说老天爷不饿死瞎眼的雀,不定哪块云彩有雨哩……说了很多鼓励的话。
张利民回复他最多的就一句话——猫咬猪尿脬——瞎喜欢。
那天,他们正为一户人家做房顶。张利民负责热熔,马六甲负责铺油毡,正干得专心致志,如火如荼,张利民的手机响了。他把喷枪夹在腋下,一只手拽着衣角,一只手勉强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了号码,张利民咦了一声,问,周民的电话,接不接?
马六甲说,接!有雨的云彩过来了!
自从脱离周民介绍的公司,虽说是老表关系,张利民也不敢给周民打电话,他总觉得他和马六甲的行为,带有严重的背叛成分,属于那种不忠不义或者大逆不道的行径,老觉得对不起周民好心收留他们,对不起周民苦心栽培他们。说白了,他们欠着周民一个天大的人情,有何颜面接他的电话?
接通电话,周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说这才像咱蔡都人,老是就着别人下巴吃涎水,永远也发不粗长不长。还说了很多鼓励话,又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刚知道他们自立门户,知道他们万事开头难,怎么也得帮他们踢开这头三脚……最后说有一个大活儿,问他们有没有实力干?张利民说得先跟马六甲商量一下,等会儿再给他回话。
听张利民说完,马六甲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欣喜,他冷静地想了一会儿,问,既然是大项目,他自己为啥不干?
张利民说,他现在已经看不上这点蚂蚱肉了。
马六甲说,这可不是蚂蚱肉,是猪后臀啊!咱能啃得动?
张利民不耐烦了,说,没活儿了你熬煎没活儿,有了大活儿,你又前怕狼后怕虎的,到底干不干?周民还等着回话哩。
马六甲终于咬着牙点了头,干,舍不得孩子逮不住狼,舍不得老婆逮不住和尚!
周民所介绍的大活儿,正是郭长贵的唐古拉公馆防水工程。
然而,此时马六甲和张利民并不认识郭长贵——他们是跟一个负责土建工程的包工头庞四签订的施工合同。这也难怪,对于一个投资数亿的房产项目来讲,防水工程只是其中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对大老板郭长贵来说,如果这样的小活儿也让他亲自去过问、去操心,不累死他才怪!但对于马六甲和张利民来讲,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期望值,也是他们成立公司以来,接的最为庞大的T程项目。按照合同规定,防水工程需全部完工并经甲方验收合格后,才能支付工程款,这就意味着前期所需材料费和人工费,要全部由马六甲和张利民垫资。
垫资就垫资吧,马六甲和张利民倾其所有,把这个活儿接了下来,招兵买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干了四栋楼,再想接着往下干时,资金就出了问题,不得不暂停了。这四栋楼的防水,每栋的成本需要三十多万,以马六甲和张利民的经济实力,仅够垫付两栋,另外两栋全靠马六甲和张利民求爷爷告奶奶,从老家借钱往里面填充。那段时间,馬六甲和张利民都觉得自己像快被挤干榨净的豆腐渣,只剩下两团干巴巴的粉末了。
然而,四栋楼验收合格后,包工头庞四却迟迟没给他们付款。
张利民忧心忡忡地对马六甲说,再催一下庞四吧?先结清前面的工程款,我们再接着往下干。
去找庞四结算时,庞四正叼着烟卷,坐在项目部办公室内斗地主。几个人大概玩的时间过长,屋里烟雾缭绕,白茫茫的一片。马六甲将身子停留在室外,只把脑袋从门缝里挤进去,轻声说,庞总,找您说点儿事。
庞四翻起白眼,朝门口瞥了一下,不耐烦地说,没看我正忙吗?
马六甲像被开水烫了一下,急忙关上门,匆忙中差点儿把脑袋给挤了。然后倚在门口,耐心地等。
约莫一个多小时过去,庞四被一泡尿憋得受不了,匆忙跑出来解决。马六甲趁机凑上去,先掏出一支烟,给庞四点上,说,庞总,找您汇报工作哩。
庞四一边解腰带,一边催促,有屁快放!
马六甲简明扼要地说,我们已经干好四栋楼的防水,总投入上百万了,再不拨付工程款,就没法往下干。又说,耽误了工期,责任算谁?
庞四皱着眉头说,才多大一点儿活儿呀?你连这个实力都没有,还敢牛逼哄哄地出来承包工程?又说,你不干可以,想干工程的人多了去了。
一句话把马六甲给噎住了。接个活不容易,马六甲最怕的是到嘴边的肉被别人抢去。以前那种在街头等活儿的日子,不要说张利民了,连他马六甲都觉得可怕。可是,这个所谓的大活儿,又像是烫手的山芋,想吃吃不下,想丢又舍不得。他只能回去找张利民想办法。
张利民噘着嘴说,要想你去想,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马六甲回了趟老家,提着丰厚礼物去见王小花的娘家侄子。王威倒是豪爽,答应借钱给马六甲,但条件是月息二分。王威说,姑父啊,你是做生意的,我也是做生意的,常言说无利不起早,收您这点儿利息,不算过分吧?
马六甲连忙点头,正常,正常,不过分。
这笔钱投进去,工程又顺利向前推进了三栋。之后,马六甲和张利民再次油尽灯枯。因为囊中羞涩,马六甲这时连温饱问题都难以应对,十多个工人像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天眼巴巴地盯着马六甲和张利民,任凭马六甲把死蛤蟆说出热尿,工人拿不到工资,死活都不愿意接着往下干了。
按郭长贵最初的想法,拿到银行贷款后,就能让唐古拉公馆项目顺利开工;一旦开工,就能预售,后续资金则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来。这等于空手套白狼,拿购房户的钱,干自己的事——这也是房地产行业的潜规则。然而,预售刚刚开始,一套房还没卖出去,住建局的人便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就给装饰豪华的售楼部贴上封条,理由是房屋没达到预售条件之前,不得私自对外出售。不仅如此,还以违规操作为由,罚了郭长贵一笔款。
手握罚单,郭长贵顿时蒙圈了。换作在老家县城的话,以他的脾气个性,郭长贵绝对敢当面怼人的,只要手里有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可这是在北京,天子脚下,高手如云,岂容他一个乡下人在此撒野!尽管背后有首长做后盾,但郭长贵心里跟明镜似的,不到万不得已,首长的关系是不能动的。
防水工程停工,郭长贵已经知道了消息,这倒不足为虑,毕竟只是一笔小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马六甲和张利民的停工,迅速引起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工程大面积停工,整个项目瘫痪了。
工程虽然停工了,但公司还得运转,郭长贵每天就还要把大把的票子往里扔。那阵子,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心乱如麻。
庞四为郭长贵出主意,让他以唐古拉公馆项目的名义,公开向社会高息融资。郭长贵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每融资一千万元,按照两分的利息标准,每月就有二十万块钱打水漂,这还不计业务人员的工资、提成等杂项开支。整个项目投资大约需要十多个亿,时间跨度三年以上,按此计算,他每月要白白损失好多套房子——唐古拉公馆有多少房子,禁得住如此折腾吗?
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明知道向社会公开融资的风险和代价,郭长贵也不得不冒险而为之。
融资团队组建后,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吭哧吭哧向前推进了两个月,融到的资金微乎其微,甚至都不够给员工发工资。郭长贵亲自召集融资部商议对策,大家经过讨論分析,一致认为是因为别的公司给的利息高,把客户都抢走了。想要快速融到资金,必须提高利率。郭长贵一咬牙,将利息涨到三分,另外再拿出五厘作为大家的奖金。
话音刚落,下面一片哗然,紧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融资部经理当场拍着胸脯表态,放心吧郭总,不出三个月,我保证把业绩做到三个亿。
私底下,财务副总提醒郭长贵,说这么高的利息,风险太大。郭长贵说,融不进钱来,风险更大。又说,所有的事都可以往后拖,唯有时间拖不起,如果公司彻底瘫痪,人员流失,我们会死得更快、更惨……这个项目没有利润,我们可以接着操作下一个,就当眼下是为首都财政做贡献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开完会后的第一个月,公司账面上就进了四千多万元。拿着财务人员递交的报表,郭长贵顿时眉开眼笑,立马恢复了先前的精气神。他拍了一下桌子,扯着嗓门吩咐,传令下去,给我加大施工进度,大张旗鼓地干起来!
但这四千多万元,对于一个庞大的工程项目来说,实在是僧多粥少、杯水车薪。分到马六甲和张利民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从财务室出来,马六甲那只握钱的手,始终在剧烈地颤抖,像是突然得了某种怪病。
张利民垂头丧气地劝马六甲说,还是赶快收手吧,这工程实在没法再干了,再往下干的话,我们只有卖血了。
马六甲沉思片刻说,我们去找周民吧,让他出面跟郭长贵打个招呼,看能不能优先照顾咱们,缓解一下咱的压力。
张利民带着哭腔,在电话里说了眼前的困境。周民答应得倒是爽快,说马上就给郭长贵打电话。几分钟后,周民回复说,郭长贵去外地了,等他回来后再给你们答复。又说,老郭运作那么大一个项目,目前资金也出现了缺口,这是房地产行业的通病。如果你们确实不能维持,就停工吧。我给你们另外找个活儿先干着,等项目资金拨付到位,再回去也不迟。
马六甲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要去你去,只要不嫌丢人。又说,我隐约觉得,周民把这个工程介绍给我们,好像是在给我们下套。说不定他一开始就知道郭长贵会半途而废。假如工程能顺利做下去,他自然落个好人;如果做不下去,他正好来看我们的笑话。
听马六甲这么分析,张利民觉得有道理,暗自埋怨周民不够意思,他对着手机话筒,接连呸了两声,叹口气说,还老表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马六甲说,走,还得去找庞四。我们急得要跳楼,他却每天胡吃海喝,还在项目部聚众豪赌,哪里来的钱?分明是克扣我们的工程款嘛。
到项目部没找到庞四,工作人员说庞总去了公司,向郭总汇报工作。马六甲当时就惊呆了,刚刚周民还说郭长贵在外地,庞四去找哪个郭总汇报T作?
带着这个疑问,马六甲拉上张利民去了公司总部。路上,马六甲告诉张利民,郭长贵若是胡编乱造忽悠咱,就说明他这个人的品德有问题。一个不讲诚信的人,咱们跟着他也没啥出路,搞不好还会掉进去。这次如果能见到郭长贵,就别再顾忌什么脸面,你负责给他闹腾,我负责从中调和,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软硬兼施,只要把这出戏演好,看他有什么理由不给钱。
果然他们不但见到了庞四,也见到了郭长贵——原本一个杀猪的,一个卖肉的,还有一个捉鱼拿鳖的,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在北京相遇,可他们偏偏就这么相遇了,像三个垂死的蛤蟆。
张利民开门见山地质问庞四,说吧,我们的工程款啥时间拨付?
庞四看了看郭长贵,没开口。
他们哪知道,郭长贵此时也正被融资的事困扰着,如卧针毡。随着相关部门查处非法集资力度的加大,公司的集资户慌了,纷纷登门要求如数还款。眼见资金链就要断裂,公司很快就会崩盘,他能不愁吗?
张利民威胁说,你们今天若是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吃喝拉撒都在这办公室。
郭长贵阴沉着脸,拳头突然狠狠地砸在桌面上,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他指着门口怒声喝道,给我滚出去!你俩现在就给我滚!
看张利民依然赖着不走,庞四上前拽住他的胳膊,一边好言相劝,一边使劲将他往外拉。张利民气得号啕大哭,撕心裂肺,满腹委屈和悲伤化作泪水喷涌而出。
张利民指着窗口威胁郭长贵,信不信我从这个窗口跳下去?
郭长贵怒吼道,老子从来不信这个邪!来人啊,将他给我拖出去!
门口冲进来几个保安,一把拧住张利民的胳膊,像押送犯人一样,不由分说将他推至楼下,关进了地下室。
事情弄到如此地步,完全出乎马六甲所料,他扑通一下跪在郭长贵面前,苦苦哀求说,郭总啊,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张利民吧……
郭长贵怒视着马六甲,咬牙切齿地问,你还要不要工程款了?
马六甲摇头说不要了。
郭长贵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信不信我捏死你们就像捏死个蚂蚁一样?
马六甲连声说信。
郭长贵说从此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
马六甲说行。
郭长贵说滚吧。
马六甲连滚带爬地出了办公室。
回到工地,马六甲把要钱过程跟工友们一说,工友们都惊呆了。马六甲说这番话的目的,是想激起众怒,然后再带着工友们去找郭长贵,人多势众,也许能逼郭长贵松口,把工程款要到手。他带着威胁的口气告知工友,要想顺利拿到工钱,大家必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拧,否則的话,我们只能空手而归,树倒猢狲散了。
出人意料的是,马六甲这番煽风点火并没激起大家的斗志,反而引火烧身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后,一个工友站出来说,我们没有跟你闹事的义务,工资的事,跟郭长贵没有关系,我们只能跟你和张利民要,大家说对不对?
人群顿时像炸开锅一样随声附和说,对对对!
眼看指望不上这些胆小怕事的家伙,马六甲摊开双手,无奈地说,我现在就是砸锅卖铁,也没钱给你们呀……
张利民也跟着说,是啊,我俩就算剔骨卖肉,能值几个钱?
工友们说,那我们不管。从今天起,我们就跟定你俩了,你俩吃啥我们就吃啥,你俩睡哪我们就睡哪,拿到血汗钱为止。
为了安抚和拉拢集资户,曲线解决资金之忧,郭长贵又注册了一家新公司,名叫盘古实业有限公司。在注册这家公司的时候,郭长贵通过暗箱操作,使注册资金达到十位数。从表面看,盘古实业公司来头很大,既有雄厚的资金支撑,又有多栋楼盘做后盾。
新公司营业执照刚到手,郭长贵就亲自给集资户开了个会,说唐古拉项目引进了实力雄厚的盘古公司,强强联手,无往不胜;为确保集资户利益不受损失,公司愿意把现有楼盘按照建筑成本价,分别抵押给集资户,并当场出具了抵押合同——在客户的集资款没有还清之前,保证该楼盘不会出现二次销售,否则盘古实业公司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打发客户们离开公司,郭长贵马不停蹄地去找姚行长。把密码箱往姚行长面前一丢,开门见山地提出借款要求。姚行长为难地说,你的土地已经贷过款了,至今没能偿还,拿什么作抵押物呢?
郭长贵轻轻拍了下密码箱,说,可以做信誉贷款嘛。又说,这也是首长的意思。
姚行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托下巴,陷入沉思中。
郭长贵告诉姚行长,我又注册了一家新公司,想用盘古实业公司的名义,再贷一笔款。
姚行长直起身子,说,你先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其实,姚行长能有什么办法?他的办法就是给首长打电话,证实一下郭长贵说的“意思”是不是首长的真实意思。首长说,你是银行家,其中的道理肯定比我明白,你给郭长贵续一口气,他活了,你先前的贷款就活了;你不给他续命,他死了,你先前的贷款就死了。
又一笔巨款到账后,郭长贵消失了——捉过鳝鱼的郭长贵,最后也成了一条鳝鱼,溜了。
郭长贵前脚刚跨出国门,集资户便像潮水一样再次涌来——有人打听到公司土地已经抵押给银行后,立即把消息扩散到客户们的微信群。那段时间,唐古拉和盘古两家公司像炸了锅。
公安部门很快以涉嫌非法集资罪和诈骗罪立案调查,对郭长贵发出了红色通缉令。周民和那位首长也不知所踪。
讨薪的工友围成铁桶,把马六甲和张利民困在工地一栋楼里,从早上一直僵持到下午。马六甲咂着干得快要冒烟的嘴唇,苦苦哀求说,你们总得让我俩喝口水吧?
工友们都不说话,只是以愤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马六甲和张利民。
马六甲接着说,老板跑路了,责任又不在我们。我和张利民也跟你们一样,都是受害者啊……
工友们的嘴依然像贴了封条,一言不发。
突然,张利民像发疯似的,一下子冲破人体围成的牢笼,箭一般射向窗口,然后纵身一跃,整个人瞬间消失了。要知道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主体框架刚刚建好的十八楼啊!马六甲像杀猪一样嗷嗷叫着,和工友们一起飞奔过去。幸好,楼外的脚手架上围有防护网,这才保住张利民一条命。张利民紧闭双眼,两手抱在胸前,安静地躺在网兜内,宛若摇篮里熟睡的婴儿。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死猪一样的张利民抬上来。张利民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
张利民一边抹着鼻涕,一边痛斥马六甲的不是,想当初我们在老家,一个杀猪,一个卖肉,不愁吃不愁喝,现在可好,听你的话出来闯荡,钱没挣到,还欠下一屁股的债,今后可怎么活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张利民的泪水把工友们的心给软化了,他们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马六甲不失时机地说,大家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早晚会出人命的。即使张利民不死,我马六甲也会以死谢罪。不如这样,大家把联系方式和银行卡号给我,然后各人找各人的出路,我马六甲一個人留在这里等郭长贵。常言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讨回工程款,再一一发给大家。说着,马六甲将身份证掏出来,递给工友们传阅。又拍着胸脯说,我马六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果将来失信于大家,你们随时可以去我老家法院起诉我。
讨薪无望,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工友们交头接耳谈论片刻,认可了马六甲的说法。
马六甲和张利民像两只在鹰爪下侥幸逃生的兔子,连夜坐车跑回蔡都。
然而,蔡都也不怎么平静。那些借钱给马六甲和张利民的亲友,得知他们归来,立即像苍蝇嗅到腐肉一样找上门来。马六甲的妻侄王威,带着他老爹干脆住在马六甲家里,并且摆出一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吃喝拉撒都在他家解决。
之前,王小花娘家孩子多,家里穷得叮当响,马六甲到他家做客的时候,看王威他爹一副寒酸相,就慷慨地说,从明天起,我把猪杂碎包给你,你卤好后游街串巷去卖,不比在外打零工强得多?王威他爹靠着马六甲提供的猪杂碎,先是沿大街小巷转悠,后来又租了间门店,开起了小饭馆,薄利多销加上味道纯正,生意蒸蒸日上,不但生活条件得到改善,手里还积攒一笔财富,给王威盖了房子成了家。没想到最先找马六甲要钱的却是王威和他爹。
许是王威他爹平常喝酒吃肉过多,高血压和心脏病让他占全了。他住在马六甲家里,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又是哼又是哈,大把的药片往嘴里塞。王小花像伺候亲爹一样精心呵护这个堂哥,把手擀面做好,再卧上两个鸡蛋,小心翼翼地端过去。王威他爹一动不动,仅是瞥了她一眼说,端走吧,我吃不下去。王小花又赶忙做米饭端上来,白花花的米粒晶莹剔透,绿油油的青菜覆盖在上面,很诱人。王威他爹依旧皱着眉头,懒洋洋地说,没胃口。
马六甲的儿子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火气,像一头牛犊子一样冲出来,拎起板凳要砸。王威他爹一惊,这才坐直身子说,想让我走可以,你们必须出个还款协议,全家人签字画押后交给我,否则我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离开。又教训马六甲的儿子说,你个小兔崽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初我们借钱给你爹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吃个鸡蛋呢,没想到现在连老母鸡都没影了。我们起早贪黑,挣点儿钱容易吗?
马六甲一直端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身子像被胶水粘住似的,始终没动一下。目送王威他爹捏着字条离去,才发出感叹:我终于明白了,在金钱面前,亲情就是个屁啊!
这天,马六甲突然接到庞四电话,问,你跟周民到底什么关系?
马六甲略一思索,回答说,老表啊。
庞四说,我好像听说,张利民跟他才是老表……
马六甲狡辩说,我跟张利民是老表,张利民跟周民是老表,你说,我跟周民是不是老表?
庞四说,少废话,想要工程款的话,你和张利民立即进京,有要事相商。
马六甲担心再次上当受骗,故意绕圈子说,想让我们去可以,但我得先弄清啥事啊?如果被人绑架咋办?
庞四停顿片刻,说,我想利用周民的关系,找首长出面协调警方,撤回对郭老板的红通令,让他能顺利回国。老板回来了,咱们才有活路。
马六甲听庞四这么一说,扑哧一下乐了,爽快地说,好,等我消息吧,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马六甲并没去找张利民,而是将电话打给王威。他跟王威说,想要钱可以,接下来你必须好好配合我。
王威问,怎么配合?
马六甲说,你平时那做派,装得像个大领导。现在,我就让你装一次大领导,配合我把郭长贵拖欠的工程款要回来。
王威说,可以,只要能把钱追回来,让我装孙子装鳖都行。
和庞四见面后,马六甲故作轻松地告诉他,已经跟周民沟通过了,周民愿意从中帮忙,而且跟首长说好了,晚上见面详谈。
在一家豪华酒店,马六甲带着庞四见到了王威。王威果然派头十足,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深蓝色夹克,说话慢条斯理,基本上只是微笑着点头或摇头。王威只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马六甲问庞四,首长所说的“尽力而为”,你明白啥意思吗?钱,明白吗?
庞四说,钱没问题,但是话要讲到明处:一是需要多少钱?二是按照办事规矩,事办不好必须如数退款。又说,我也是按照郭老板的遥控指挥办事的。
马六甲说,那当然,就按你说的规矩,2500万。
庞四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说,这么多?
马六甲掰着手指解释道,这2500万当中,有周民的100万好处费——皇帝老儿也不能白用人吧?还有你们欠我的400万工程款,其余2000万都是给首长的——郭老板是上了红通的人,值这个价吧?
又故意迷惑庞四说,不过,如果事情办不成,我也只退你2100万,剩余的400万工程款,我必须用来发放工人工资。
庞四不满地说,T程款才几个钱?
说着,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得,就这么说。但郭老板说了,得等他安全着陆后,才能出这笔钱。
马六甲哼了一声说,你觉得可能吗?世上哪有拎篙撵船的道理!你就算对我们不放心,别忘了还有周民呢,周民一个大公司,资产过亿,还能看上你们这几个钱?
庞四前脚离开包间,王威后脚就进来了。马六甲端详着这位“首长”,揶揄他说,你的级别升得也够快的,昨天还是个平头老百姓,转眼就成高干了,嘿嘿嘿……
笑声还没落,突然进来几个警察,上去就把他和王威摁住了。
马六甲挣扎着大喊,你们凭啥抓我?我犯了啥法?
警察轻蔑地说,郭长贵都回国投案自首了,你还装!
马六甲一下子老实了,抬眼果然看见了郭长贵。
郭长贵看了看马六甲,又看了看王威,对警察说,不是周民,也不是大首长……
警察问,说,周民在哪里?你们那位首长呢?
马六甲摇摇头,王威也摇了摇头——两个乡下人,他们哪认识大首长啊。人家偷了牛,却逮了他们两个拔橛儿的。
原载《莽原》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