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演出

2021-11-14 01:29李唯李汀汀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瞎子葡萄

李唯 李汀汀

2016年6月的第一天,兒童节,凌晨五点。腾格里大沙漠边上被一圈儿土坯房子围起来的一个院落。这是一所乡间民办学校,学校里唯一的一位教育工作者,校长,兼老师,兼厨师,兼校工,兼司机,还兼上课下课的敲钟人,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学生,一共十一人,从一大炕上轰起来,召集到院子里,要完成一桩很困难又必须完成的事。他们今天要赶到五十公里外的乡上,去参加全乡中小学六一儿童节歌咏比赛,目标是务必获奖,获奖就有乡政府发的奖金,这笔钱对于学校生死攸关。这所学校是没有办学资质的,得不到县、乡任何一级教育机构的承认,创办人兼唯一的教书人马葡萄只是初中肄业,不在教育局的名册上,所以就没有一分钱的经费划拨,如果得了这笔奖金,就可以给学校买米、买面、买人吃的油和卡车烧的油,还要买煤,最重要的是要买水!腾格里大沙漠是干透了的北方地域,在这里吃水都是要拿钱买的,专门从事这一营生的卖水人从几十公里外用骆驼或者毛驴把水驮来,水是论斤卖的,过去每斤水四角七分,现今已经涨到五角一分了,学校已经十天没买水了,因为已经没钱了,而且还欠了卖水人五十八斤水的账呢!十一名学生包括马葡萄自己已经快十天没有洗脸了,学校干涸成了一团老丝瓜瓤。干涸是学校的常态,今年的干涸更甚。马葡萄原名叫马金花,她给自己改名叫马葡萄就是想让学校听上去还有点儿水灵。马葡萄和学生娃娃现在个个脸上黢黑着,但演出就要化妆,化妆你总要洗把脸吧,你一个个脸脏兮兮地站到台上去唱你怎么能得奖呢?不得奖怎么能拿到奖金呢?拿不到奖金又怎么能买水呢?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马葡萄在六月的第一天面临的难题就是:没有水,又必须要洗脸化妆!

于是,马葡萄给她的学生们出的办法是:哭!

使劲地哭。眼泪也是水,哭出眼泪来就把脸洗了。

马葡萄说:“赶紧!个人都快想个人的伤心事,都赶紧地哭!”

听到马校长命令的学生,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八岁,都对着清晨开始泛红的天边,睁着空洞的眼窝,仰头嘿嘿哈哈地笑起来。这是一群小瞎子。马葡萄办的实际上是一个盲童收养班,她给自己的班自封叫学校,全称是“高沙窝乡特殊教育学校”,是因为现在教育是中华民族的心头肉,上上下下都重视,叫个学校她好出去化缘。马葡萄是个聪明的人。

最大的学生徐成则,因为经常说一些电视广播里政策性的话,被马葡萄称为“老干部”,同学们也这样叫他。老干部笑得最响亮,他说:“现在日子这么好,学校冬天屋子里都能烧炉子了,有啥可哭的!”

小瞎子们都赞同,认为学校今年都有炉子烧了,都冻不着了,真没啥伤心事可哭的。

马葡萄无奈,但今天必须哭出来!她掏出手机来看网上的新闻,想找出一条两条的伤心事,来启发她的学生娃娃们哭。马葡萄很快找到了一条,说的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拥到北上广深去谋职,有一个应届生,认为自己工资太低,月薪只有五千块,每月租房、吃饭、手机交费等,压力太大,就跳楼自杀了。马葡萄念了这条,说:“这是一条伤心事,人家都寻死自杀了,快想想人家多可怜啊!”

小瞎子们却全都更加欢实地笑。老干部说:“这就要寻死啊?这都要寻死,那咱这片的人不是都死绝了!”小瞎子们全都对这位应届生的自杀行为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马葡萄只好再找,她随口又念了一条:“山西一个煤老板嫁女儿,婚礼花费七百万。”马葡萄念完就觉得不妥,说:“这条不算,这条是人家嫁闺女哩,这条是喜事哭不出来!”

老干部却眨巴眨巴他空洞的眼,呜呜地哭出了声。

马葡萄斥责道:“徐成则你捣啥乱!人家嫁闺女是喜事你哭啥哭?”

老干部哭着说:“这么多钱,要是给咱买水,能把咱学校的人都淹死,那多幸福啊!”

老干部伤心凄凉地哭。小瞎子们也全都跟着伤心凄凉地哭。哭声在腾格里沙漠上飘飞,因为空寂辽阔,传出去很远。沙漠边上是贺兰山,山峦把哭声挡回来,形成回响,小瞎子们的眼泪在有回响的哭声中愈发汹涌。

马葡萄成功地完成了演出前的洗脸化妆。

沙漠中通往乡政府的一条公路是362省道,路修得很好,就是车很少,车要比路两边沙砾中出没的蜥蜴少得多。在清晨太阳刚绽开一抹嫣红的大好时光里,公路上只有马葡萄驾驶的一辆卡车在行驶,若从万米高空往下看,你可以看到在浩渺无垠的沙海里宛如有一只爬虫在蠕动前行。这卡车也是马葡萄化缘化来的,当时那个乡铝合金厂老板对马葡萄豪迈地一摆手,慷慨地说:“我给你们学校捐辆车!”马葡萄被震撼了,真想趴下五体投地给那个老板磕个响头,一辆汽车啊!哪知送来的是这辆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1961年出厂的解放牌卡车,基本上就是一堆废铁了,老板是因为厂里没地方放,给了学校,还落一个支持教育事业的好名声。马葡萄收了来,舍不得扔,自己捣鼓了几天,勉强能继续开。马葡萄早年在生产队里开过拖拉机,也学过修理,于是学校也就有了一辆能拉煤拉米拉面拉杂物的车,也能拉人,譬如今天就拉着学生到乡里去参加歌唱比赛。后来,车一直破烂下去,连车头解放牌的车标都被腐蚀锈掉了,马葡萄恨那个铝合金厂的老板糊弄她,有一天,就偷偷摸进他厂里,把他的奔驰车的车标掰了来,安在自己的车头上,从此,腾格里沙漠就有了全中国第一辆恐怕也是唯一的一辆奔驰牌的解放卡车。

马葡萄的奔驰牌在六月的第一天在中国北部的大地上疾驰,她的学生们,十一个小瞎子,脸蛋儿一律被马葡萄画得红彤彤的,站在车厢里,像十一根胡萝卜。马葡萄心情大好,边开车边喊道:“同学们,把咱们一会儿比赛唱的歌再练习三遍!”歌的曲调是当地民间的“河湟花儿”,马葡萄早年开拖拉机还唱“花儿”,这首歌就是她填词并担任声乐指导改编的。马葡萄还兼着学校的音乐老师。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还修得大桥干啥呢!

早知道房子的墻塌了,

还安着个门干啥呢!

早知道你看不见我的好,

还长着眼睛干啥呢……

乐极生悲,在唱到第二遍的时候,卡车趴窝了,水箱没水了,一股白烟从水箱里蹿出来,那是水烧干后升腾而起的蒸汽。这破卡车开起来很费水,仿佛人病到千疮百孔要不停地喝水。马葡萄无限懊悔,早晨出发前她打开水窖给车加过水,人可以用眼泪洗脸,车不能用眼泪来对付,必须加水,马葡萄原先是已经打起了一脸盆水的,临到要加,她想想,又倒回去半脸盆,她想能凑合开到乡上,就是去讨要,咋也能讨要来点儿水再开回学校,这省下来的半脸盆水能给学生们做顿晚饭了!谁知就是这半脸盆水把她撂到了半道上。马葡萄懊恼沮丧地环顾四周,四周是茫茫的沙海,连鸟儿都不飞过来一只,万般无奈,马葡萄喊:“同学们都听好了,都赶紧下来,往水箱里头尿尿,男同学女同学都要尿!”

老干部等纷纷下车爬上车头往水箱里头撒尿,动作娴熟,这是他们经常性的作业,经常是车开到半道上他们就要往水箱里尿尿。连最小的学生桃桃也说:“马老师,我也要尿!”桃桃一张小脸毛茸茸的,真像个桃子,非常漂亮,可惜眼瞎了,这是马葡萄最心疼的娃娃,每次马葡萄看着她漂亮的脸上眼窝凹陷着,恨不得抠下自己的眼珠来给她安上。桃桃摸摸索索地爬上车头,撅着小屁股,也尿了一泡。

小瞎子们把早上喝的稀粥化成的那点儿水都泄了出去。

马葡萄看看那点儿尿,实在是不够,娃娃人小,尿量少,马葡萄再看看四周,依旧是无车无人过来,近旁站着一圈儿学生反正也看不见,她爬上车头,褪下裤子,也尿了一泡,她尿量大,冲击得水箱起了声响。

老干部听见了,瞎子都耳朵尖,老干部嬉笑地说:“老师你也精沟子尿尿啊,老师你好不害臊!”沟子,在这片的方言里就是屁股;精,就是光着。

马葡萄不能承认,这关乎师道尊严,她说:“老师没尿!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师尿了?”

老干部却是一根筋,他咬定说:“那我咋听见唰唰唰的呢?”

马葡萄说:“那是……那是老师在翻书哩,老师一会儿还要给你们上课哩!”

老干部嘿嘿哈哈地笑起来,他知道马葡萄在撒谎,不再说破,只是笑。小瞎子们都知道马老师在说谎,也都不说破,都嘿嘿哈哈地笑。连桃桃也知道马老师说谎,她也笑马老师。马葡萄绷不住了,去了老师的威严,跟着哈哈哈哈地笑,说:“老师就是尿了,老师尿了一大泡哩,就像王母娘娘尿下的天河,老师就光屁股尿尿了,咋了!”这引来小瞎子们更欢乐的笑。学校的日子苦兮兮的,他们却经常笑得哈哈哈的。马葡萄的学校是一片欢乐的湖。

卡车在笑声中接着前进,歌声也接着继续,马葡萄唱着,把歌词改了:“早知道汽车的水干了,早上就多喝些稀饭了……”这再一次引得车厢里的十一根小胡萝卜笑得东倒西歪,也再一次乐极生悲:喝了尿的汽车更不禁用,开到一个叫白土岗子的高地上,再一次趴窝了,水箱再一次开锅,更多的白烟蹿了出来。马葡萄脸上阴云密布,小瞎子们也没声响了,知道这回是真正陷入了绝境:早上一人一碗稀玉米面糊糊,能尿的水都尿光了,再没了!马葡萄又环顾四周求救,四周依旧是大漠旷野无车无人无飞鸟,和之前所看到不同的是,远处的高岗上——此地叫白土岗子就是缘于这处高岗——矗立着一大片城堡似的建筑,那是省第五监狱,大西北很多监狱都建在渺无人烟的荒漠戈壁上,以防止犯人逃脱。马葡萄朝着监狱高声喊叫,但只喊了一声就停了,有风!旷野上凛冽的风把马葡萄的吼叫刮了回来,声音传不出五十米远。马葡萄放弃了呼救,只有等着。

终于,马葡萄远远地看见,一辆厢式卡车从城堡般的监狱大门里驶出,在岗子专门辟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小道上上下颠簸着向这边的公路驶来。

马葡萄又呼喊起来。她认得那厢式卡车是监狱用来买米买面买油买菜的后勤车,那开车的司机她也是认得的,姓徐,老徐。马葡萄大呼小叫地把老徐一直呼喊到她的脚边停下,直接提出要买他水箱里的水,按市价,她给钱。老徐不是狱警,他是这一带的民营商户,承包了监狱的米面粮油果蔬配送,监狱警员人手缺乏,因此,很多的后勤项目,如监区的清洁和食品配送这些,都承包给了地方商户去经营。老徐是个老百姓,所以马葡萄不能要求老徐以人民警察爱人民的爱心来免费援助,老徐的水也是他自己花钱买来的。马葡萄从自己的车里取出秤来,她出门都带着秤,秤是老秤,民国传下来的,红枣木秤杆已经被一代又一代人手心的汗水浸成了乌黑色,秤盘还是早年间白铜一凿一凿敲出来的,这里的人迄今交易都习惯于用老秤而不用电子秤什么的。取来秤,又取过一只大海碗,先用秤称了碗的毛重,而后一碗一碗地称水,扣除毛重后一碗是三斤水,马葡萄称了三碗,九斤,她这次狠了心要多加点儿,免得再趴窝。到付钱的时候,马葡萄和老徐起了争执,九斤水是四元五角九分,马葡萄从兜里掏出四元二角来后再也没有了,这钱还是她带在身上预备要是比赛等得时间长娃们饿了给娃们买几个馍吃的,马葡萄说:“老徐,差个仨瓜俩枣的你就别要了,多个两三毛你也当不成马云。”老徐却不干。老徐说,水贵如油,他从一大早起开车就没舍得喝一口水,可把他渴死个(尸+从)了,差三毛九分钱,他必须要喝几口水喝回来!老徐说他要喝三口。马葡萄不干,她说只能喝一口。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达成协议,折中,喝两口!老徐趴在大海碗上,中等程度地——马葡萄在旁边严格地监督着他——喝了两口,而后像喝了酒一样品咂着嘴,留恋地回味,开着他的车一溜烟儿地走了。

马葡萄骂一声老徐抠,走向她的车,准备上路,突然她愣怔地站住,瞠目结舌。

老徐刚驶走的地方,路中央,从老徐的车轮卷带起的尘灰中,突噜噜地站起两个男人来,浑身稀脏,沾满油污。这两个人是一直扒躲在老徐的车底下从监狱里出来的。

天爷,两个逃犯!

马葡萄刚要喊,一个蹿过来捂住马葡萄的嘴,控制了她,另一个则跳进车厢控制住了孩子们。逃犯命令马葡萄离开公路往沙漠里开,一直开,使劲地开。

马葡萄觉得天塌了。

马葡萄驾车在沙漠中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地朝前开,她不知道要开到哪里去,那两个逃犯也没告诉她,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也不确定,他们目前只是要逃离这儿,逃得越远越好。马葡萄脸上呼呼地淌汗,她很害怕,无比的担忧,她倒不太担忧自己,而是担忧她的瞎子娃娃们。那个控制马葡萄的逃犯,坐在副驾驶座上,听口音他是南方人,他自己说他是上海人,他对马葡萄说:“我姓裔。上海过去有个劳模,叫裔式娟,老有名了,和毛主席握过手。我就是那个裔。只有上海人才姓这个姓,外地人没有的。”他话里透着优越,即使坐牢也显优越,马葡萄便称呼他老裔。老裔人倒是斯文白净,不凶悍,还和蔼,他从车厢里挑了桃桃来跟他一块儿坐,抱着桃桃坐在他的腿上,不停地抚摸着桃桃像桃蕊一样的脸,用他那夹杂着上海词汇的南方普通话说:“个小囡真漂亮,还有介漂亮个小囡!”你也可以理解为那是长辈的慈爱,但马葡萄总觉得那慈爱后面是让她战栗的东西。

灾难在几分钟后就来临了,快得让马葡萄猝不及防。

几分钟后,卡车陷在了一个沙坑里,沙漠中到处是这种野鼠和臭鼬挖的坑,它们把芨芨草和红柳从根上吃掉掏空,留下小如人的脚窝,大到人脸的空穴,人踏崴脚,车过陷轮。马葡萄和她的学生们下来推车,那个留在车厢控制看管小瞎子们的逃犯也只有下来一起推。小瞎子们很害怕,眼睛看不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哆嗦着。马葡萄想他们要是能看见会更害怕,看管他们的这个逃犯一脸的凶神恶煞,有三四道疤痕横在额头和脸颊上,马葡萄想那简直就是暖气片砸在脸上了。后来马葡萄知道那果然就是暖气片留下的痕迹,不过是他自己一头撞向暖气片,那得是多凶狠的自杀啊!这么狠的人啥事干不出来!马葡萄推着车自己也在哆嗦,她真怕这疤痕脸发作起来,把她的瞎子娃娃们捏死一两个。但旋即马葡萄的哆嗦害怕就被更大的慌乱取代:她发现老裔不见了,桃桃也不见了,被他带走了!

马葡萄抬眼朝四周望,看见不远处老裔正抱住桃桃向一弯沙梁的后面走去。

马葡萄身上一凛,汗毛倒竖了起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马葡萄疯了一样冲过去,拽住老裔,因恐慌和愤怒,她说出来的话都严重地结巴着:“大大大大大大大哥,你你你这是要干啥呀你?!娃才八岁呀!”

老裔并不隐瞒,但态度依旧和蔼,还有点幽默,说:“大嫂,这不能怪我,只能怪政府判我的刑期太长了点,这十多年了,我连个母的老鼠都没见过,我忍不住了,你有意见只能跟政府去提。”他抱着桃桃依旧向沙梁后面走。

“你和我来吧!”马葡萄横在他前面,挡住去路,说,“小丫头娃娃,还没长开哩,青格蛋蛋的枣儿涩得很,吃不成,没意思。你跟我,咱俩来。我是寡妇,我也想哩!”

马葡萄竭力向老裔浮起一个妩媚的笑,她恶心得想啐自己。

老裔迟疑了,眼光在马葡萄和桃桃之间瞟来瞟去,踌躇。

马葡萄当胸打了老裔一拳,这是亲昵的捶打,带着撩拨,马葡萄亲昵地捶打着正踌躇的老裔并且说:“死鬼,你还磨叽啥呀磨叽,你还是不是男人?你下头的那个东西是烧火的?”

老裔哈哈地笑起来。这个上海男人被从未见过的大西北女人如此凛冽的“风骚”征服了。老裔笑着放下桃桃,揽住了马葡萄。

马葡萄抢似的先拉过桃桃来,桃桃完全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她仰着毛茸茸的小脸朝马葡萄笑,馬葡萄交代她说:“快,桃桃,你哥哥姐姐们都在那边推车哩,你听那边的声音,听见了吧?你快找哥哥姐姐们玩去,千万别再过来啊!”

桃桃听话地朝推车发出声响的地方一路摸摸索索地跑去。

老裔迫不及待把马葡萄拽到沙梁后面,放倒她,扑上去。马葡萄冷静地承受着老裔,一只手摸索着他的身体,摸索到尾椎那儿。她在找,人的尾椎那儿有个穴位叫长强穴,按那个穴位,男人会刺疼,疼了就不能再举事,就会放弃纠缠女人,哪个男人会身上阵阵刺疼还兴致勃勃地行事呢?马葡萄这一招是她已经殁了的老娘教给她的。老娘也是寡居了多年。西北黄土高坡,漫漫岁月里,寡居的女人们,一代又一代,妯娌姑嫂姐妹,黑夜,盘腿坐在大炕上,就着一盏炕头油灯,纳着鞋底儿,悄悄地相互传授交流着这妇道间的秘密,她们的俚语把那个穴位叫作“骚穴儿”,把按男人的“骚穴儿”当作防身的秘技。马葡萄就是在这样的村野女经文化里长大的。马葡萄找到了老裔的长强穴,尾椎那儿有个稍稍凹下去的小坑,那就是了,她像扎针一样按下去。

老裔嗷的一声叫起来,马葡萄明显感到他像汽车轮胎爆胎撒气一样泄劲了。

马葡萄持续地按。

老裔汗都渗出来了,疼的。他撑不住了,从马葡萄身上滚落到旁边的沙地里。

“是不是我一按你这儿你就疼?”马葡萄抢先问,她不能让老裔有狐疑和思索的间隙,她要把他导引到她的语境中来,让他按照她设计的路径去思想。老裔果然被套了进来,他鸡啄米似的慌忙点头:“对对对对对对!”他急切地想弄清楚他是怎么了。马葡萄进一步发问,她要把她的套路做得更加坚实,她说:“是不是我越按你就越疼?不按不疼,一按疼得厉害?是不是像有针往你肉里扎?还有点酸?还有点麻?像俺们这儿的土话说的,第一下疼,第二下麻,第三下好像是蜜蜂爬?”马葡萄一脸的淳朴。老裔一听症状全对,同时,马葡萄满脸乡野村妇的憨直也让他不能不产生信赖,他连忙点头称是,说:“对对对,是这样的!我是怎么了?”马葡萄觉得到火候了,她瞬间变得凌厉,一拍老裔的大腿叫道:“嗨,这就是了!”她拍得老裔的大腿生疼,她必须要拍得这么迅捷和猛烈才有恫吓效果。

老裔吓了一大跳,脸上的汗刹那间汹涌地淌下,他的汗是被马葡萄的一声大喝加猛拍大腿生生吓出来的,他哆嗦地问:“什、什么‘这就是了?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他哆嗦地问。他的表情经常可以在医院里病人紧张地询问医生时看到。

马葡萄肯定地说:“你是病了,不轻!”

马葡萄的表情也可以在医院里医生回答病人时看到。

老裔已是汗流满面,说:“那我,到底是、是什么病呀?”

马葡萄又恢复了憨厚、淳朴、真诚,说:“俺也不太懂。俺也是听老辈人说的。你这病啊,是在号子里待得久了,就是你自己说的,这么些年你连母老鼠都没见过,你越是没见过女人你就越想,你白天黑夜都在想,对不?你一出来就着急忙慌地要干这事儿,拦都拦不住你!可是兄弟你想啊,人要是饿久了,一下猛吃猛喝,那还不把人给吃死了!干这事儿就跟饿狠了不能马上胡吃一样。你现在光是疼,你要真干了,一会儿,你就得浑身的血上头,血崩,一口气上不来,你人说没就没了!你要想活,你就得先戒了这事儿,对女人,不管老的小的,你都先不能动心思,就跟饿狠的人你先得戒饭,要不你活不成!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兄弟?”

老裔越发相信了,饥饿久了的人一下子猛吃确实有丧命的,很多书上和新闻里都说过,这他是知道的,因此他信了。马葡萄机智地抓住生活中的逻辑常识击中了老裔。但渐渐地,老裔有些摇摆,有些狐疑起来,又渐渐地,他的狐疑一点点地重了,说:“不对吧?好像,不是这样吧?”他狐疑的依据是他突然想起来他入狱前曾经在上海看过一部碟片,那部电影叫《美国往事》,那里面有个情节,主人公也是刚出狱,他的朋友来接他,专门花钱找了一个妓女脱光了躺在汽车里作为送给他的出狱礼物,文艺创作是来源于生活的,老裔狐疑地说:“都是搞女人,怎么外国人刚出狱就能搞,中国人就不行?干这种事,难道还有品种不一样的区别吗?”到底是上海人,老裔见的世面广。

马葡萄没看过什么《美国往事》,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鬼,马葡萄按照自己的秉性杀伐决断,在贫瘠恶劣的旷野大漠能活下来的女人在关键时刻都必须果断出手,以避免事态的反复,马葡萄说:“你要是不信,那好,你要不怕死,那咱们就来干!反正死的又不是我!你刚把我撩起来,你又不行了,我现在还难受着哩!”马葡萄说着就扑上去,把老裔推倒,压在自己身子底下。

老裔反倒慌了,连声说:“不不不不不不,不行!”

马葡萄强横地继续说:“必须行!今天咱俩非得来!必须来!”马葡萄强行扒下老裔已经提上的裤子,并且说:“你沟子白,我喜欢!”

老裔慌乱地从马葡萄身下挣脱了出来,他要保命,万一是真的呢?他嘴里沮丧地骂骂咧咧,走到汽车的那一边去了。

“呸!”马葡萄一口唾沫鄙夷地啐在脚下的沙地上。

老裔走到汽車那里,车已经被他的同伙那个疤痕脸的逃犯和一群小瞎子从坑里弄出来了,疤痕脸还是个摆弄汽车的行家。老裔阴郁着脸,情绪很坏。“老董,”他喊那疤痕脸同伙,说,“刚才,我弄那女的没弄成,我生毛病了,弄不成这事,至少这一阶段不能弄,我×!我蹲班房还他妈蹲残废了我!老董,你弄去。那女的还有点味道,你弄她去,狠狠弄她!”他阴郁而又怨怒,他让老董去干,是满腹怨怒的宣泄。

马葡萄正好朝这边走过来,掸着身上的沙尘,腰身的一弯曲线水波般的起伏。

老裔叫住马葡萄,叫她过来,说:“这位老师,我是生病了,可我这兄弟没病,辛苦老师你再陪陪我这兄弟。老师要是不愿意呢,也行,你这不是还有这么多小姑娘吗,这方面的资源你这儿不缺。”

马葡萄看见疤痕脸老董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像一把冰锥。

马葡萄脑子“嗡”一下炸了,她想这才是刚刚撵走一只狼拐个弯儿又来一只虎,她都没来得及从刚才的厮拼中喘一口气哩!马葡萄看着老董那道道疤痕的脸,她想,这张脸一会儿要是挨上,那一条条凸起的肉棱子会不会像锉刀?她会不会像被锉刀锉?马葡萄一阵战栗。她回头看看她的学生,小瞎子们此刻都龟缩在车厢的一角,他们依然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一个个都屏声静气的,生怕出气的声响稍大会惊动了什么招来横祸砸在头上。连八岁的桃桃都很乖,她在挪动蹲得久了已麻木了的脚时都是一点点地挪,尽量不弄出一点动静来。她被吓着了。孩子们也都被吓着了。马葡萄看得心悸,她别无选择,她只有再一次挺身而出挡在她的这群瞎子娃娃前面。马葡萄主动走向疤痕脸老董,迎着他冰锥一样的眼神,和刚才一样,再次浮起一个妩媚的笑,并且也亲昵地当胸捶了老董一拳,说:“死鬼,看啥看,看傻了?”

老董的脸逐渐地憋涨红了,马葡萄想,这王八蛋是激动的吗?

马葡萄继续风骚,她甚至去抚摸那张坑洼不平的脸,努力忍着反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媚俏而冰甜,说:“走,这里娃娃都在哩,咱两个也往那沙梁梁后头走。”

马葡萄忽地一下像片树叶直直飞了出去。是老董!老董一个大耳刮子扇在马葡萄笑意盈盈的脸上,那力道刚猛得像打铁,马葡萄顿时像没了重量,被扇出去几米远,跌坐在沙地上,脸上瞬间红肿了起来。

老董恶狠狠地瞪着马葡萄,像是要弄死她。

马葡萄吓死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环节出了什么错会招致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掌。她看到老裔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居然还笑模笑样地走过来。她靠上去,佯装委屈试探地问:“大哥,你那个兄弟是咋回事呀?你让我跟他,我没不愿意呀,他咋还这么下狠手打我呢?你看我脸上这手印子!”

老裔却说:“他刚才没弄死你,你就万幸吧!”他坐下来,跟马葡萄细说原委:老董坐牢前是开大货车的,经常在外头跑车不在家,他老婆就和村里他的一个叔伯堂哥搞上了。“你知道老董是怎么发现他老婆把他绿了的吗?”老裔问马葡萄,而后他自己回答马葡萄,“就是你刚才对老董的那一笑!”老裔说老董当时看见他老婆就是这样对他堂哥笑的,也是这么媚,这么风情,贱不啰唆的,他发现后,开始留意,结果就让他在床上逮着了,他掂把砍刀就把他老婆和他堂哥劈了,然后他自己一头撞向暖气片。自杀未遂,他被判了无期,留下一个儿子现在寄养在孤儿院里,今年八岁了。他越狱就是想去看一眼已经长大的儿子。“你就坏在你刚才那一笑上!老董已经刀劈了两个人了,还在乎再多杀你一个吗?”老裔玩耍着沙地上一只爬行的四脚蜥蜴,把那可怜的小蜥蜴一条条大腿都扯下来,说。

马葡萄头上渗出了冷汗,她想她刚才差一点就像这蜥蜴一样被老董撕了。

卡车在六月的阳光里继续在沙原上前行。

这回开车的是老裔,他弄清楚了方位后就自己开車,并且不告诉马葡萄他要开到哪儿去,他怕和马葡萄脱离接触后马葡萄会向公安泄露他们的行踪。老裔还要马葡萄坐在副驾驶座上挨着他,他要时刻监控着马葡萄,尽管他已经搜走了马葡萄的手机,断绝了她与外界联络的一切可能。老董依旧留在车厢里看管着那一群娃娃。小瞎子们越来越意识到危险就在身旁,越是看不见越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越害怕,有一个吓得哭起来,孩子的哭声是会传染的,一个哭会引来一群的哭,一群小瞎子仰着空洞的眼窝哭得地动山摇。

马葡萄心焦如焚,她低声央求老裔,说:“大哥,你行行好,你看娃娃们都吓哭了,你哄哄我这些可怜的瞎子娃娃,你就说你们是……是这个,哦对,是地质勘探队的,在沙窝窝里迷路了,想搭我们的车捎你们一段,你行行好!”

老裔居然很配合,他边开着车边对哭号的小瞎子们高声说:“孩子们,别哭,不要害怕,我们是地质勘探队的,迷路了,想搭你们的车捎我们一段,到前面我们就走。别哭别哭,你们,哦对,你们唱个歌吧,唱《两只蝴蝶》,这你们总会唱吧?来,唱!”

没有人唱,因为不会。这半年多来,马葡萄只让他们反复唱那首比赛唱的“花儿”,为的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好一举夺魁拿到奖励,其他的歌差不多都快忘了。但哭声却停止了。去除了危险,小瞎子们都瞬间活跃快乐起来,以老干部徐成则最甚,他刚才憋坏了,一个蹦子顽皮地跳起来,摸索着,抓住了老董,居然一跃猴到了老董的身上去,甚至去拍老董的头,老三老四地说:“哦,是地质队的呀!地质队我知道,有女不嫁地质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捎回一堆脏衣裳!地质队好多都没老婆。大叔你有老婆吗?你肯定没老婆!”

马葡萄简直要吓死了,她看见老董的脸憋红了,两只手都在抖,马葡萄急喊:“徐成则你要死啊!你胡说八道啥!你赶紧下来,你个死孩子!”

老干部徐成则却继续嘻嘻哈哈,相反更紧贴地猴在老董身上,说:“没事,我跟大叔闹着耍哩!”他继续顽劣地撩拨老董,还笑,“大叔你让我说着了吧?你就是没老婆对吧?你老婆是不是洗你的脏衣服洗烦了跟人跑了?嘿嘿嘿嘿嘿嘿!”

马葡萄吓傻了,彻底吓傻了,她甚至都不会说话了,车开得飞快,她甚至都忘了央求老裔把车先停下来,马葡萄甚至还对老裔莫名其妙地龇牙笑了一下,痴傻地笑,这是她脑子彻底蒙圈一片空白的表示。

一切为时已晚,老董脸青紫,他一把将徐成则薅起来,擎在空中,蹿到车槽边,将徐成则的头朝下伸了出去,他要把徐成则摔到飞奔的车下摔死。马葡萄眼睁睁看着老董的眼睛血红,她想他这时肯定满脑子晃的都是他当时怎么杀他的堂哥和他的老婆。老干部徐成则的头悬空在车槽和下面飞掠而过的土地之间,他的眼睛看不见不断涌来又涌去的沙土和砾石,但他能嗅到沙原上升腾的极端干燥的土尘气,老干部此时才感觉到了害怕,他“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马葡萄情急中大喊:“徐成则!大叔是跟你耍哩,大叔喜欢你,你快喊他爸!你大声喊!”

徐成则没有大声喊,他十年没喊过了,已经不习惯了,他只是带着哭腔嘟囔地说:“爸呀……”

这一声嘟囔却是石破天惊。

老董已经伸展出去的手臂陡然僵住,像被什么硬生生地拽扯了一下,拽住了,僵了一大会儿,而后,缓缓垂下,他甚至是小心地将徐成则放在车厢的地板上,踢了他一脚,这不是打,而是一种父亲对顽皮孩子的责怪,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恐惧的疤痕脸看上去竟有些慈祥,他说:“真是狗都嫌,跟我那狗儿子一个(尸+从)样!”这是他头一次开口说话,马葡萄听出他是宁夏西吉县山区的人,那地方民风彪悍。

马葡萄这是在赌,她猜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逃犯心里一定有着一块最柔软的地方,轻触一下,血就会汩汩地流。

马葡萄赌赢了。

马葡萄汗如雨下。

卡车一直向前开,老裔路不熟,并且他依旧坚决不告诉马葡萄他们要去哪儿,也不让马葡萄接手开车。茫茫沙海,没有可以参考的地标,所以卡车一直是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来回兜圈子。天地暗下来的时候,前方越来越看不清楚,老裔也实在是累了,饿了,渴了,主要是渴,他停下车,要休息,让马葡萄拿水和饭来吃。水和饭马葡萄是有的,她早上跟老徐买水的时候特地多买了一小塑料桶,小塑料桶当地土话叫“鳖子”,一小鳖子水,饭是她昨晚在学校灶上烙的麦饼,但马葡萄不愿拿出来,这是她给她的瞎子娃娃们预备的,她的娃们和她也是快一天没吃饭喝水了。马葡萄的遮掩不能阻挡老裔的强取硬夺,他的和蔼与亲切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凡关乎生存,他的恶与狠便立刻彰显。老裔抢夺过去水和馍大口地吃着,嘴里发出的动静在夕阳下广阔空寂的沙原上显得格外响亮,小瞎子们眨巴着空洞的眼窝全都转向这边侧耳听着,像沙原上探出头来觅食的一排土拨鼠,他们看不见但全都听得见,这一天里唯一的一顿饭食,正被别人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小瞎子们只是吞咽着唾沫全体噤声敢怒不敢言,老干部差点被摔下车活活摔死的事大家都记忆犹新,马葡萄低声下气地央告老裔:“大哥,你饿了,渴了,你吃,你喝,俺们没意见,但是,你给娃们留上一口,你好歹留上一口!”老裔笑眯眯地说:“到时候我看能不能给你们留上一口。”他继续吃喝,继续吃第五块麦饼。马葡萄叹一口气,不敢再说什么,在这些不是立刻要命的地方她只能忍耐着。

一只大手从马葡萄后面伸过来夺下老裔手里的水鳖子和麦饼,又是老董!老董夺下水和饼后丢还给马葡萄,他还特地多拿了一块麦饼放在老干部手里,他怕这个小瞎子自己看不见不知道去哪儿找吃的。

那一声“爸爸”发酵起了作用。

老裔满脸怒色,但看着老董粗壮的身板,想起他杀人的经历,老裔只能作罢。

马葡萄心里溢满暖意,在这样的时候老董这个杀人犯有这样意想不到的举动让她感到格外难得,她朝老董挨近过去,说:“哥,”她去了“大”只称呼“哥”,想显得更加亲近,她真心地想向这个老董表达谢意,“哥,我谢谢你,我尤其替娃们谢你!”

老董脸上却依旧阴沉,对马葡萄冷冷地说:“滚!”

老董依旧记着马葡萄方才的媚笑。

马葡萄不敢再跟老董说什么,老董始终让她不寒而栗,她躲开去照顾安抚她的瞎子娃娃们。马葡萄让娃娃们每人只能喝两小口水吃半块麦饼,她坚决地把老干部手里老董剛才给他的麦饼拿了回来只掰给他半拉,剩下的半鳖子水和饼她收了起来,因为马葡萄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还将延宕多久,他们还将在沙漠里滞留多久,她必须要留点儿积存。小瞎子们吞咽着只能引起更大饥渴的少得可怜的水和饭,又是由老干部带头,小瞎子们又都悲伤地哭了起来,这次集体号哭并不是因为渴与饥,而是因为演出。夕阳的余晖投在脸上,他们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已经没有多少热气渐渐冰凉的残光,这表明今天的演出比赛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还指望能获奖拿到奖金给学校买水买过冬烧的煤这些构想全部泡汤,小瞎子们自己附加在这次演出上的个人期望也随之湮灭,那些期望对于个人来说也是巨大的:老干部想要一双新球鞋,他脚上的球鞋已经穿了四年了,日渐长大的脚使鞋子小得只能像穿拖鞋一样趿拉着;桃桃想要一瓶可乐,她长到八岁了还没喝过可乐;还有一个叫李七庄的小孩想跟老师要三块五毛钱买挂面拿回老家给他奶奶过生日,他问过了一把挂面三块五,他奶奶快死了,他想给奶奶过最后一个生日……马葡萄已经答应等拿到乡上的奖励后这些全都给孩子们兑现,现在眼看着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马葡萄被哭声冲击得心烦意乱,她再三劝说着她的瞎娃们,乡上的庆六一歌咏比赛活动一共安排有三天哩,今天赶不上了,还能改成明天、后天,不碍事的,总能赶上!小瞎子们却还是啼哭。老干部哭着说,能赶上,能赶上,能赶上个茄子!说好安排咱们今天比赛,咱不去,肯定就把咱刷了,还能等咱们到明天、后天?本身咱就让人家瞧不上,咱一群瞎啦吧唧的,啥都拿不出来,咱就是想讨好人家给人家鞠个躬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小瞎子们都认同徐成则说的,集体越发凄厉地哭。马葡萄听得心酸,心碎,她厚下脸来,身子朝老裔挨过去,再次低声央求他,希望把她的手机先还给她使使,就几分钟,她想谎称乡上来电话了,同意改成明后天比赛,哄哄她的娃们,娃太可怜了!老裔倒是把夺去的手机拿出来了,却不给马葡萄,他涎着脸冲马葡萄笑,说,手机我可以暂时让你拿去用,不过,早上我们没玩儿成,你总得补偿一下吧?大菜我现在吃不了,小点心什么的,你总得提供一点吧?老裔的意思无耻又明了。马葡萄二话不说,上去抱住老裔就咬似的和他亲嘴,她不是亲而是咬,狠劲,下重口,她心想今天就当是啃狗嘴了!老裔倒泄劲了,他让马葡萄咬得生疼,那种想乘机亵玩一下马葡萄的兴致索然无味,把手机给了马葡萄。马葡萄打开手机,先让她的盲童学生们听听来电的彩铃,证明这确实是来电话了不是妄言,然后装模作样地接听,接着向大家通报来电内容,她说,乡上说了,可以等!今天来不了,明天后天来,也算。三月的韭菜,六月的韭菜,都是韭菜。马葡萄还说,乡长亲自说了,不急!日月常在,何必忙坏。望同志们注意身体,做出更大成绩。小瞎子们不哭了,他们信了,“望同志们注意身体”,这确实是领导才说的话。

然后大家在月儿升上天空中时睡觉了。

月亮照着,像一块白面麦饼,马葡萄是这样感觉的,她一天没有吃食了。马葡萄和小瞎子们睡在车厢里,六月的荒原已经褪去了冬日的寒冷,但依旧夜凉,他们挤作一团。老裔和老董则躺在卡车下的沙地上,把沙子拥在身上作被,呼呼大睡。他们本来应该是轮流换着睡,有一个醒着监视马葡萄和这些小孩的,但因为一天奔波下来太累,更因为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便昏昏沉沉,还由于马葡萄和她的学生都是妇孺,谅也不会掀起多大的浪来,因此两人都沉沉睡了过去。马葡萄从车厢木槽板的缝隙里看着睡在下面的老裔大张着嘴,吹哨一样吸气呼气,老董也是差不多一样,这是两人睡实了的表现,马葡萄陡然心慌,汗涌,要窒息过去,她萌生了一个念头,也因此极度紧张。她悄悄把孩子里最大的老干部捅醒,耳语过去,让他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叫醒,都别出声,别动,等着,而后她悄无声息地爬下车厢,蹑手蹑脚地摸到驾驶室,点火发动,老旧的卡车像咳嗽一样响起来,马葡萄自己也咳,这是她窒息到快要受不了的狂咳,她在狂咳中一踩油门,汽车箭矢般的在沙地上蹿了出去。

待老裔和老董惊醒爬起来追的时候,马葡萄的“奔驰”已在十多米开外了。

老裔和老董,尤其是老裔,跳着脚大骂,他用最恶毒、最污烂的词语大骂。

马葡萄恶狠狠地回骂:“我×你……”只一句,像刀子利斧一样剁过来,老裔甚至被一下噎住了,嘴里再骂不出来,作为西北人的老董甚至都笑了,没见过女人骂人有这么粗猛的,完全不像个女人在骂人,比最野的男人还野,这一句就让老裔的叫骂完全没有了力度。

马葡萄胜利且得意地哈哈大笑,驾车飞驰。小瞎子也都跟着她哈哈大笑。马葡萄边开车边教育她的学生,说:“别跟老师学啊,骂人是不好的!”小瞎子们继续欢笑,不以为然。笑声在毫无阻挡的夜的旷野上扩展出去很远,乐极生悲也在这一时刻又一次发生。飞驰的汽车猛一下跌进臭鼬或者是獾在沙地上挖出的坑里,发出哐啷啷的一串响,像是要折断一样,而后熄火!马葡萄急忙跳下车,小瞎子们也纷纷跳下车,推!但无济于事,獾或者是鼬挖的这个洞太大太深,汽车前轮胎整个都陷入了,推不动。马葡萄汗淋淋沮丧地停下,让娃娃们也停下,她要歇一歇静一静想想怎么办。蓦地,她惊愣住,浑身的汗毛连带头发像被雷击般竖起,汗水只在一瞬间完全变得透凉,且更汹涌地涌出。

马葡萄看见一头狼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差不多就等于是站在她面前!

狼很大,是头巨狼,在缺吃少喝的沙原上能生存下来的大都是巨狼。巨狼对马葡萄龇着獠牙,毫不掩饰它准备进攻的企图,马葡萄在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它獠牙上往下滴落的涎水,马葡萄魂飞魄散,她用几乎已经不是人声的惊呼让她的瞎子娃娃们赶紧爬到车厢上去,快!快!快!而后她自己横挡在车厢前,横挡在她的孩子与狼之间,将自己的肉身作了一道屏障。狼进攻了,极快,但它却没有攻向马葡萄,而是向车厢上蹿去,只一蹿,前爪便搭上了车厢的木槽帮,再要一纵,就能跳到车厢里去了。马葡萄猜想它的目标是那些小的、没有太多反抗力的、便于捕获的娃娃,咬死一个,叼了就走,像扑到羊圈里叼羊,狼是最能够审时度势精于盘算的动物,马葡萄想它多半是已经瞄上最小的桃桃了。马葡萄恐怖到了极点,这是碰到凶犯硬闯进家来要宰杀她亲人的恐怖,马葡萄想都不想,也本能地纵身一蹿,蹿上去拽住狼的两只后腿生生把狼从车槽帮上拽了下来,她不能让狼叼走她的桃桃!狼被拽下来在沙地上翻了一个滚,继续朝车厢上蹿去,马葡萄也再一次扑上去拽住狼。狼这次跌落在马葡萄的怀里,马葡萄又想也没想就顺势抱紧了狼,不放手,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让这畜生接近她的孩子。狼死命挣脱,马葡萄死命不放,狼和马葡萄就在沙地上翻滚起来。狼张嘴去咬马葡萄的喉管,马葡萄用头死抵住狼的下颌,让那獠牙始终在她头顶几寸的地方悬空着,那腥臭的涎水就顺着狼牙一滴一滴滴落在她的头皮上。这是马葡萄活到三十九岁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她怀抱着狼,她闻到从狼嘴里哈出来的阵阵热气和狼身上的气味,最初她以为是臊气,就跟她闻到过的很久没洗过澡的柴狗身上的气味差不多,但是她错了,她发现狼身上散发的是草的气味,只不过是腐草,是在沼泽和烂泥里沤了很久的腐草,酸臭,还有点荆棘草棵的辛辣,马葡萄想,这头狼在沙原上大概已经很久没吃过肉只吃草了。狼开始是有力的,两只后爪拳击一样蹬,马葡萄腰腹及腿上被蹬到的地方生疼,但很快,狼的力量衰败下去,后爪还是在蹬,但由拳击变得只是伸缩了。马葡萄发现这头狼虽然硕大但并不强壮,可以说是虚弱,马葡萄能清晰地听见狼在虚喘,像人病了或是营养不良的虚喘,狼和马葡萄的扭结也一点点地松弛下来,因为狼的力量不能持久。马葡萄乘机松开了狼,她必须要松开一会儿喘息一下,狼的那股腐草的酸臭熏得她简直要晕厥了。狼脱离了马葡萄,却只停歇了几秒,又一纵身继续朝车厢里扑去,它的目标居然丝毫不变!马葡萄也奋力一纵,扑上去,再次拽下狼来。这一次的拽就要省劲许多,马葡萄这一次只一拽就把狼拽拉在地,马葡萄明显感觉到狼先前腰背上的弹力已经没有了。狼又停歇了一会儿,这次它停歇的时间要长久一些,它需要更多的喘息来恢复体力,之后狼又纵身向车厢扑去,马葡萄再次将狼拽了下来。其实这回不是拽而是扒拉了,狼已很虚弱,马葡萄一扒拉狼就一个趔趄,又一扒拉狼又是一个趔趄,像拨弄一头刚出生的小牛犊。狼匍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它需要长久的歇息才能恢复一点体力。狼长久地歇息后站起,这时狼已经没有力气腾跃了,但它继续朝车厢攀爬,锲而不舍地、坚韧不拔地、舍生忘死地朝车厢上攀爬,用它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气力。

马葡萄想,这头狼是不是疯了?

马葡萄蓦然醒悟过来:这头狼如此拼死相搏,不是要来吃人而是要来喝水!狼要喝水!车厢里放着那剩下的半鳖子水,飘散在空气中的水汽把这头荒原狼引诱了过来。动物的嗅觉比人要灵敏数十倍。

这头狼是渴疯了!

马葡萄急忙攀爬进车厢,取下水鳖子来,没有别的器皿,她就拧开盖子直接往狼的嘴里倒。狼竟然像羔羊一般张大嘴乖乖地接着。马葡萄倒了一半停下,她本来想再多喂狼一点的,但她必须要给她的孩子们留下一些。

狼喝了水,好多了,它朝马葡萄塌了塌腰,转身朝着黑幕走去。

你可以看作那是狼对人的致谢。

马葡萄跪在老裔和老董面前。

马葡萄没法不回来,卡车陷在沙坑里死活推不出来,夜半三更,茫茫荒原,就她和一群小瞎子立在夜风中,如果万一再碰上狼群,那结果……马葡萄不能想!好在车开出去还不算太远,返回来找老裔和老董求救也不会走太久,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两个凶犯虽然狠恶,但毕竟是人类。马葡萄再见到老裔和老董自己先跪下了,让孩子们也跪下,她想让自己和瞎子娃娃们的服软和告饶使这两个凶犯对她的虐打能下手轻一些。

老裔和老董开始揍马葡萄。老裔狠狠地揍,他气坏了;老董也揍马葡萄,他也很气,马葡萄的逃跑让他陷入了险境,万一马葡萄去报告警方呢?万一马葡萄的车开到大路上让别人看见去报告警方呢?马葡萄和一车的瞎子娃娃失联了一天警方肯定在找!但老董只揍了几下就住了手,因为他看见老干部和小瞎子们一直在旁边哭,这哭声牵扯住了老董。老裔也住了手,牵制老裔的是他要马葡萄给他去做一件事,这关乎着他和老董的逃遁,他不能把马葡萄打得不能动弹了,更不能把她打死了。老裔停了手对马葡萄说:“好,我不打你了,我们的政策是给出路的政策!”老裔坐了十几年牢,这一句是他听到的最多的一句,他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老裔让马葡萄不管去借去骗都要想办法至少去弄三千块钱来!他们身无分文,没钱是跑不远的。老裔告诫马葡萄不能到人聚集的村庄或者集镇上去,只能去住在沙漠里或者沙漠边缘的孤家独户弄钱,这样做是为了不惊动其他任何人。老裔告诉马葡萄,他和老董会一直尾随着她,监视着她,一旦发现异常,譬如发现马葡萄借机让借款人打电话报警,或者马葡萄借不来钱,他们会把马葡萄用绳子捆了,正好马葡萄的车上就有白备的牵引绳,绳子的另一头他们会拴在卡车上,然后他和老董开车拖着马葡萄就跑,一是他们可以快速离开,二来可以拖死马葡萄。“你弄不来钱对我們没有用了,我们干吗还要留着你呢?就像吃完了盒饭我们干吗还要留着盒呢?”老裔慢条斯理地说。

于是马葡萄知道她已没有退路。如果老裔是气急败坏地说,那么还有可能是他一时出于情绪的冲击,带有情绪化的恐吓,但他是沉稳地说,说得笃定,说明他是经过思考的,他一定会这么做!老裔已经到了命悬一线之地,马葡萄相信他任何事都能做出来。

马葡萄只有和老裔老董一同去到卡车的凹陷地,将车推了出来,而后开车前行。当沙漠的天际透亮的时候,马葡萄将车开到了一个叫石沟驿的地方。远处是村落,在晨曦的薄雾中影影绰绰,在沙漠的边缘,准确地说已经踏进了沙漠一脚来,有三间当地人叫地窝子的干打垒土屋趴着,有一个小院围成一个椭圆,院四周堵着柴草,以防止流沙漫进院里来。这是马葡萄唯一知道远离村落独门孤户的人家,更重要的是马葡萄知道这家是有可能拿得出三千块钱来的。在这贫瘠的沙原上能一下拿得出这么多钱来的人这也是唯一的一家。马葡萄把卡车悄悄停在了这家屋后的沙梁背面,隐匿起来,而后进去借钱,她看到老裔和老董果然尾随着她,悄悄藏匿到这家的窗棂底下,预备监听,像两条竖直了耳朵的猎狗。

马葡萄朝这户人家推门进去的时候,面容决绝近乎是去拼命,她准备拼上命去弄到钱!

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寡居,姓李,和马葡萄同岁,李和马葡萄是深仇。马葡萄跟已经殁了的丈夫偷偷相好的时候,她的丈夫那时还是李的丈夫,马葡萄是小三,她撬走了李的男人。李的男人叫梅国梁,梅和马葡萄是乡上中学的同班同学,在学校时,梅亲过一次马葡萄的脖子,马葡萄像被电击了一样记了很多年。但毕业后,在家里父母的高压下,梅却娶了李,李是村里支书的女儿,支书在村里管着年年发救济粮以及很多事。这是一个毫无新意但时常发生的乡村故事。梅过得不好,他开始还忍着,后来忍不住了,开始找老同学马葡萄诉说婚姻的不睦,说到痛处,梅还哭,李太强势,支书的女儿强势惯了,过夫妻生活还要给梅规定姿势和角度,角度偏了,李就要发火,梅在家中活得窒息。看着梅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马葡萄生出一波一波母性的无限怜惜来,但马葡萄依旧理智,她不想介入梅和李的家庭,马葡萄做人是讲规矩的。但梅却不想仅仅止步于诉说,梅哭着,又亲了马葡萄,更要命的是,他不光又亲了马葡萄的脖子,还亲了马葡萄的耳垂,马葡萄受不了了,耳垂其实是很多女人情欲的沸点处,很多男人不知道,梅国梁这个坏东西是怎么知道女人这个好地方的!马葡萄的耳垂燃烧着,她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进去,规矩和原则在燃烧的情愫面前变得苍白。强势的李知道后打上门来,既然开了弓就不打算再有回头箭的马葡萄便和李对打,两个女人从屋里打到院里,又从院里打到到村道上,引得一村的人围看。两个女人的脸面都撕去了,李把马葡萄的头发狠狠薅掉了好几绺,马葡萄则抓破了李的脸,两道挺深的血痕横过李的脸颊,久久都不能消退,李没脸在村里见人,她白此恨极了马葡萄。李离婚后,便离群索居搬到这里来住,从此不谈婚嫁,一门心思做起了收购贩卖羊绒的买卖,凭她的强悍和精明,几年后,她发了财,成了全乡最大的户,成了家中的柜子里时时都放着一摞一摞现金的户(收购乡民的羊绒是要用现钱的,农民一概不认微信、支付宝转账之类)。在这个晨雾缥缈的沙原上的早晨,在这方圆几十里内,马葡萄只能从李这儿抠出现钱来,她再没有第二条路。

李迎出来,在晨雾笼罩的影影绰绰中,看到很多年不见突然走进来的马葡萄,用惊愕来描述都已不准确,确切地说是瞠目结舌。马葡萄也很惊讶,她已料想到李寡居多年的憔悴,但还是想不到李不是憔悴简直是枯萎,马葡萄看出李不梳洗,或者至多只是潦草地抹过一把脸,蓬头垢面,头发上沾着羊绒、羊毛和柴棍,甚至还沾着一块被沙原上风刮过来的口香糖的纸,她都懒得拿掉。一个不算太老的女人,这得是对生活多大的失望才会这样!马葡萄看到了离婚对于李的重伤。那两道马葡萄当年留在李脸上的血痕已经不见,但马葡萄确信它们依旧在李的内心留下深深的痕迹。

李听到马葡萄说是来找她借钱的,更是惊愕。

“你来——”李警惕地看看马葡萄身后,她怀疑马葡萄是撒谎,看马是不是还带着人,是不是来找她打架的,“跟我借钱?!”

马葡萄说:“是。”她垂着双手说,她必须谦卑。

李说:“你这是又把谁的男人睡了?怀上了,着急借钱打胎?所以你才这么狗急跳墙,连人都顾不上分了?你跟阎王伸手啊?!”

马葡萄不理会李的恶讥,同时,她不能说明缘由,老裔和老董还在屋外扒着窗缝看和听哩!“姐,”马葡萄称呼李——姐姐,语气的谄媚她自己都极度反胃,“是因为啥姐姐你就别问了,总之是碰到绕不过去的难处了,要不我也不可能一大早来登门向你张口。”

李不再问。李对因为什么要借钱不感兴趣,李对马葡萄来借钱感兴趣,对马葡萄居然自己撞到她的门下来大感兴趣。李开始兴奋,那是一种有了可以抓挠什么的兴奋,是一只猫可以摆弄一只上门来的耗子的兴致勃勃,李在堆满羊绒的屋子里转着圈,思考,想着要怎么好好地对待这桩事。

李对马葡萄喝道:“跪下!”

马葡萄立刻跪下,她早就想到不可能轻易就拿到钱。

李对马葡萄说:“你把这羊毛嚼着吃了!”

李从地上捡起一撮羊毛交给马,地上还有散落的羊绒,羊绒比较细软绵柔,比较好嚼,李不让马葡萄吃这个,她要让马葡萄吃粗糙扎嘴的羊毛。

马葡萄就把羊毛嚼着吃了。

李又说:“你再把……”李又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儿,寻觅着,看还有什么能让马葡萄吃的。李的目光落到灶台的铁锅上,她过去,用一把勺,把锅底的灰刮了,刮了一碟,对马葡萄说:“你把这锅灰吃了!”

马葡萄犹豫了一下,把这一碟的锅灰吃了。

李又让马葡萄吃塑料,吃麻绳头,吃一块扔在窗台上忘了已经扔了一年或者两年的干硬馒头,马葡萄一一都吃了。李依旧恨不能消,她又破口大骂,宣泄心中怨怒,叫着马葡萄的本名马金花,让她痛骂臭骂自己。

李说:“马金花你说,马金花是个贱婊子!”

马葡萄遵从地说:“马金花是个贱婊子!”

李又强调地加码地说:“马金花是个死贱死贱死贱的下贱婊子!”

马葡萄也强调加码地说自己是个死贱的婊子。

李恨得不知骂什么好,她又在屋里来回转圈儿,想,想到什么骂什么,她又让马葡萄说:“你说,马金花宫颈糜烂!”

马葡萄有些想笑,她官颈并不糜烂。但马葡萄不能笑,她不敢笑,她知道一笑这钱就休想拿到!马葡萄順从李说自己的妇科糟朽得一塌糊涂。

李依旧恨不能消,她继续让马葡萄骂了自己许多,马葡萄一一照办,她不惜作践自己,想让李的怨怒平复一些,这样她或许有机会借到钱。终于李的愤恨似乎到了尾声,她的声音哑了下去,乏了,有些骂不动了,李就让马葡萄骂梅国梁。

马葡萄心中一凛。梅国梁,这是她活到快四十岁唯一爱过的男人!被梅含过的耳垂,每次想起似乎都还有热乎气在柔柔地弥漫,每每都让她潸然泪下。如今人已殁了,李竟然要马葡萄自己糟践他,何其歹毒!马葡萄站起来,她不跪了,同时“呸”一口,将一口混着羊毛、麻绳头的口水啐过去,啐到李的脸上,将自己一直强忍着的屈辱啐了出去。马葡萄放开了自己,和李对骂,也恶毒地说:“我就不说!我死都不说!我不借你的钱了,我宁可出门就死去哩!你才宫颈糜烂呢!”

李也是一凛,怔住了,没想到马葡萄,马金花,会是这样!

马葡萄站好身姿,预备着,预备李恼羞成怒扑过来撕打,马葡萄想如果李还像上次薅她的头发,她就还挠李的脸,在爱情面前,她凛然不退。

李却没有。李哭了,先是哽咽,而后泪水长流。李哭号着说:“梅国梁,这狗×的,这狗娘养的,命真好,他找的女人真好,宁肯自己去死都不糟践他,梅国梁,你命真好啊,你命真好……”

李哭着上炕去,打开炕上的躺柜,取出钱匣,数了三千块,甩给马葡萄,而后让她滚。

李心中也依旧爱着梅,深深地恨着同时深深地爱着。

马葡萄居然就这样借到了钱,她自己也没想到。

马葡萄和小瞎子们坐在沙原上等。

老裔说他们要到天擦黑才出发。去哪儿他依然不说,只说他们要去的那个镇子是陕甘宁三省交界的交通要道关口,白天人很多,何况还拉了一车的瞎子,平日一个瞎子走在街上都会引起旁人多看一眼,更别谈忽然来了一群瞎子,这是要开残疾人运动会呀,太引人注意了!所以必须要等到晚上过关。老裔说得言之凿凿。

于是马葡萄和她的娃娃们只有坐在沙原上等天上的太阳落下。

在广袤单调的沙海里坐等,干耗着,加上遭人劫持心情沮丧,这是很容易让人精神委顿的,小瞎子们一个个蔫了下去,无精打采,再小一点的孩子如桃桃,嘴噘着,又要哭出来了。马葡萄看着,很着急,她不能允许她的学校和她的学生这样,学校再穷再苦再难,精气神儿不能垮,她的学校和学生本来就被人看不起,连要饭的乞丐都有资格轻视他们,如果精气神儿倒了,那就更加卑微低贱到尘灰里再站不起来了!她决定上课,上课是精气神儿最容易被唤醒的时候,何况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不能这样空耗掉,马葡萄掏出哨子来,她带学生外出总是随身带着哨子,“嘟——”的一声长哨,开课,小瞎子们果然都抖擞精神站了起来。

马葡萄先上体育课,体育课又是所有课程里精神最为激昂的,马葡萄更是选择了最为激烈的踢足球,让自己的盲生踢足球,是马老师马校长琢磨了很久自己发明出来的。马葡萄去卡车的驾驶室里取来足球,她总是和哨子一起带着。足球是特制的,马葡萄用纳鞋底的锥子戳了一个洞,往足球里灌上绿豆、黄豆、芸豆、红小豆,还有沙地里长的一种荆棘棵的籽儿,一种干硬的颗粒,而后将洞眼缝好,灌了豆儿和籽儿的足球在地上滚动会发出“唰啦啦”的响声,盲生听着这响动去追逐着踢。这瞎子们的足球赛没有射门,没有进球,因为看不见球也看不见球门,只有听辨、追逐、呐喊、亢奋,极度的亢奋,比赛的输赢是累得跑不动了踢不动了的率先退场,胜者为最后还站在场上的人。人人都在争当那最后的挺立者!小瞎子们在马葡萄哨声的催促下龙腾虎跃,在沙地上踢起团团沙尘,那沙尘太过汹涌串结成了沙雾,人和球就在沙雾里奔突,很多时候就只看见人影儿在迷雾中团团转。激烈是白始至终的,呐喊是白始至终的,呐喊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儿同时喝止别人来撞。到结束,胜利者和被淘汰者全部累瘫在地,全部是身上的汗水把身下的沙土洇出了深色的坑窝。他们声音嘶哑,笑意漾在脸上,萎靡荡然无存。

老裔和老董被这见所未见的盲人运动赛惊得目瞪口呆。

体育课后,课间休息,而后上语文课。马葡萄选出徐成则同学来领诵课文《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因为有外人,老干部格外用力,他甚至往掌心吐口唾沫,把自己乱草样的头发抿抿,尽量显得顺溜和齐整一些。调整了形象后,老干部打着手势声情并茂道:“我们的祖国,是一座美丽的大花园,到处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正所谓‘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同学们啊,小朋友们啊,你们看啊,就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条好大好大的河啊!那水大得呀,是不得了的大呀!那鱼多得呀,是不得了的多呀!战士归来鱼满舱啊!同学们啊,小朋友啊,你们再看哪,还是在我们的眼前,在大河的两岸,是好大好大好大的花的海洋啊!那花呀,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还有蜜蜂在飞舞,好多好多的蜜蜂,嗡嗡叫。小朋友们,你们听啊,你们看啊,我们的生活多美好!”

老裔哈哈大笑,说:“有个狗屁的蜜蜂啊!眼前哪有什么蜜蜂啊,连苍蝇都没有,苍蝇都干渴得受不了都飞跑了!还什么有一条大河,还鱼,还多得不得了的多,这儿有八百年都没有见过鱼了吧?还什么花,还红黄蓝白,还好多好多,太扯了!小朋友们,你们的眼前除了沙子,狗屁都没有!现在的学校啊,书啊,都是骗人的,连瞎子都骗!还生活多美好,你们可别信!哈哈哈哈……”

课停了,上不下去了,老干部不知所措地呆住,他用唾沫仔细抿过头发的脑袋四顾地转动,寻找马葡萄出声的方向,他要等马老师怎么说。

马葡萄一声恶骂道:“我×你妈!”

马葡萄恶骂并且跳将起来,完全彻底一副泼妇悍妇恶妇的樣儿。

马葡萄说:“是,我们的眼前除了沙子啥都没有,大城市啥都有,有河,有水,有花,有草,唯独没有赶着驴车来卖水还要拿秤称的,可那种好地方离我们太远了,老天它就把我们生在这个连苍蝇都渴得飞跑了的地方了!可我们要活下去呀!我们还不能在心里想象一下我们也活在那些有水有鱼有花有草的好地方吗?就算现在没有,我们还不能想象一下以后有一天它就会有?我们苦成这样,还不能在心里头有一点念想?你们要让我们眼睛瞎了,心也要全瞎了吗?心里头黑洞洞的连一点念想都没了,我们还能活吗?!我×你妈!你们要么就现在过来干脆把我们全杀了,要么就闭上你们的臭嘴!”

老裔和老董被马葡萄的咆哮惊愕住,缩头了,不再吱声。

马葡萄,马校长,马老师,继续上课。

沙尘暴在毫无预兆下陡然就来到了,天瞬间就黑了下来,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是天地黛青色的暗,接着是来风,来风只有很小一段时间铺垫过渡,转眼便是大作,沙砾像海啸般十几米几十米高地被掀起,十几座几十座沙丘瞬间消失,接着又是十几座几十座新的沙丘诞生,茫茫沙原成了沸腾的重庆火锅,马葡萄眼睁睁看着一头狼被狂风裹挟着在她头顶上方十几米高处掠过,狼成了会飞翔的鹰。作为从小就生活在腾格里沙漠的马葡萄,她有丰富的经验,在天还不很暗,在四周的沙原还平静着,在来风的锋头仅仅像哨音般低鸣的时候,马葡萄立刻像触了电一样,喊着叫着吼着,撕心裂肺,让她的瞎娃们快快钻到车底下去,在无遮无挡的沙原上,马葡萄知道只有这卡车不易被吹跑刮上天去,可作屏障,而后马葡萄从车厢里拽下来一块卡车上平时苫货物的帆布,很大的一块,她每次外出总是随车带着,以备不测,马葡萄拖拽着这块大帆布也快速爬人车底,让瞎娃们以及她自己都钻进帆布下面去,同时,马葡萄把盲生们分为四组,每组把守一边,拽住苫布的四角,死活不能松手,这样在卡车车底,就成了临时避风的小小洞穴。而这时,老裔和老董,还在沙梁上站着,愣愣地看着马葡萄疯狂地忙碌,完全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马葡萄刚安置停当,苫布外面的世界就翻江倒海了。

卡车被飓风吹摇着如同海上的浮桥,但因其重量而不至于翻倒,这大大庇佑了车底下苫布搭起的“洞穴”,卸去了大部分的风力,虽然苫布也被鼓荡得如同灌饱了风的帆,且被风撕扯得毕剥作响,好似要裂开,但终归是始终钉在地面上,这也多亏了小瞎子们的小手死死拽住边角。马葡萄此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躺下来,她必须歇一歇喘息一下,她累坏了。马葡萄刚休息片刻,她的眼皮刚要合上,突然发现天塌了!马葡萄发现一个叫孙鲜枝的九岁女娃不见了!她没钻进来!她落在外面了!马葡萄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她赶紧脱下外衣,又褪下裤子尿尿,尿在外衣上,而后用浸透了尿液的衣服蒙住口鼻。没有水,一口水都没有了,只有尿了,现在外面是漫天弥漫的沙尘,如果不用尿布蒙住自己,出去待久了就要窒息。马葡萄蒙好自己,叮嘱最大的孩子徐成则要管好弟弟妹妹们,要死抓住四角待在苫布底下不要出去,等她回来。而后她深吸一口气,钻出苫布去寻找孙鲜枝。

风像巨铲,把钻出来的马葡萄铲起又抛下,再铲起,再抛下。她骨碌了好几个滚儿,滚了好远才艰难地抬起头来观看四周,她就是在这时候抬头看见一匹狼像鹰飞一样从她的头顶掠过,跟随着狼在天空飞的还有沙原上的芨芨草、红柳棵、蜥蜴、壁虎、蜣螂虫(屎壳郎)、地鼠等等,马葡萄不能站立起来,她站起来也会被拔上天去,她只能爬,爬行。马葡萄爬行着四下搜寻孙鲜枝,她太贴近翻涌如浪的沙面了,她的眼窝成了沙坑,她连阻拦一下的可能都没有,被尿浸湿的布只能蒙住口鼻而不能蒙住眼睛,蒙住眼她还怎么找人呢,她只能眼睁睁任凭风沙对她的眼睛肆虐。马葡萄在地上爬行了很久,眼睛很快红肿了起来,流泪,很快连泪也没有了,不断刮来的沙砾吸光了有限的泪水,在眼窝四周结成了半干半湿的壳,马葡萄就顶着这层壳在漫天迷蒙中爬着找……她最后找到了,总算!孙鲜枝已昏厥,蜷缩在一个沙坑里,幸亏有这个坑,她才没有被刮上天或者刮出几里地去。马葡萄拖着孙鲜枝又往回爬,回去是顶风,当把孙鲜枝拖进苫布里后,马葡萄累得已喘不上气来。

孙鲜枝被唤醒后,马葡萄问她为啥不跟大家一起钻进来,是没听见马老师的呼喊吗?这个九岁的小瞎子女娃不说,被马葡萄催问得紧了,孙鲜枝嘤嘤咛咛地哭了,说了实话:她是故意不跟进来的,她故意要留在外面。马葡萄愕然。孙鲜枝抽噎地说了原委:她在学校里最好的同学和朋友赵明娟(她摸索地抓住了旁边另一个九岁女娃的手),攒了一年多的钱,共三元七角,前几天,赵明娟把这三元七角钱交给了她,她有个舅舅是王团村的,是个淘粪的,隔个四五天或者一个礼拜就会来学校茅厕淘一回粪,赵明娟想托孙鲜枝她舅舅在王团村的小卖部给她买一个小飞机造型的发卡捎来。赵明娟六岁时眼睛失明前看见过那种发卡,这是她还能看见那个有光亮的世界留给她的最后一道美丽,赵明娟想那种发卡从六岁一直想到九岁。可是孙鲜枝她把赵明娟的这三元七角钱丢了,不知丢在哪了,也不知怎么丢的,她到处找也找不到,瞎子丢了东西一般是再难找到的,孙鲜枝没法向她的好朋友交代,她无论如何也赔不起赵明娟的这三元七角钱,她自己攒了一年多钱想买双袜子,可只攒了一元四角,这三元七角是孙鲜枝翻不过去的高山,她不想活了。当耳朵里听到沙原上风乍起的呼呼声,知道沙尘暴要来临时,孙鲜枝想,让风把我呛死吧!孙鲜枝这样对马葡萄说了。“呛死”是这儿的土语,孙鲜枝只会说土语,她只有九岁,她还没来得及学到“窒息”这个文化词儿。

马葡萄抱紧孙鲜枝说:“傻孩子啊!”然后她放声大哭,像母狼一样哭。

沙尘暴来时迅猛,退去时悠长,又吹了好久才彻底停止下来。等马葡萄领着小瞎子们从苫布下面钻出来时,沙原再次娴静如画,只是模样变了许多,原先的沙丘沙梁沙坑许多都消失不见,又出现了许多新的凸起凹下。不见的还有老裔和老董,马葡萄四下看,又跑到高处的沙梁上四下看,苍茫无人,凭经验,她知道他俩是让沙子给埋了。马葡萄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连一丝想要趁机逃走的念头都没有,卡车就在旁边,只要一脚油门就能远遁,她立刻大喊大叫着找人。这是腾格里沙漠中人祖祖辈辈立下并传承至今的规矩,只要风起,沙扬,天地翻覆,第一位的事就是救人,不光马葡萄喊叫着四下寻觅,小瞎子们也喊喊叫叫、摸摸索索地加入了进来,祖辈传承的规矩也融在了他们的血脉里。已经平静下来的沙原又响起了此起彼伏呼叫的喧闹。先找到的是老裔,他埋得浅,在一个沙坑里,马葡萄把他刨出来,抠去他嘴里和鼻孔的沙子,他便从昏厥中醒转,躺在地上喘息。找到老董就费了老大的劲儿,老董也在一个坑里,但埋得要深得多,马葡萄把老董拽出来,也是替他除去堵在嘴里和鼻孔的沙子,老董这才醒转了过来,但老董的情况比老裔要严重得多,他眼睛要瞎了,他眼球上沾了一层的沙砾,除不去,醒转后老董有了触感和意识,被沙砾磨研着眼球,疼得老董大喊大叫。

救老董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给他洗眼睛,但现在只有卡车水箱里还剩余一点水,且不说卡车还要行驶,這点水不能动,就是取出水箱里的水也不能用来洗眼,水锈和渣滓太多,越洗眼越瞎得快。马葡萄看着已是近乎哀号的老董一时也怔住了。

老董开始失控了,他除了哀号,同时对一切挨近他的物事施以拳脚,甚至恶狠狠一口咬在卡车的木质槽帮上,硬是咬下一大块木头来,咬得木屑横飞,看得人心惊胆战,完全可以推想他当时杀妻时就是这个疯狂样子。连老裔都惊悚地喊:“都别靠近他,都躲远点,他真会杀人的!”

马葡萄却不能不挨近老董,她若躲开,老董会这样一直疯狂下去,直到暴死。马葡萄去拉拽老董,试图让他先安静下来,却让老董一掌劈出去一个跟头,她爬起来又去拽,又被老董劈倒……最后马葡萄跳将起来,扑上去,一口咬住老董的鼻子,这是腾格里沙漠的老人们教给她的,老人们说,人若疯癫,制不住,就咬鼻子,鼻子通着心哩,最疼,酸麻的疼,咬上去人一下就软了。老董果然就瘫软了。随后马葡萄一团柔软印在了老董的眼睛上,把老董的狂躁彻底压制了下来——马葡萄要用口水为老董洗眼睛。

马葡萄的口水温热地滑过老董的眼球,她的舌头则柔软地、细腻地舔刮着老董的眼窝,马葡萄的口水由清澈变成浑黄,不断从老董的眼角淌下,洗涤出来的沙砾很快便脱水干涸,在老董的眼角至脸颊上一粒粒粘贴着。马葡萄一个人的口水不够,小瞎子们都围拢过来,排着队,在马葡萄的指导下,一个一个接力般地用口水给老董的眼睛冲洗。当老董能睁开眼重新看人的时候,他正好看见最后一个为他洗眼的桃桃从他的脸上抬起头来,在沙原上正午阳光的勾勒下,老董看见八岁的桃桃是那样的纤弱,老董的心颤了一下。

老董又闭眼躺了好一会儿,而后爬起来,尽管眼睛还疼,干涩,还红肿着,但毕竟能睁开眼站起来走路了,老董还特地绕着眼前的沙梁走了一圈,检验自己是否恢复到了先前。然后老董朝马葡萄走过来,慢慢地坐下,这是他头一次主动过来挨着马葡萄坐下,想对她说点儿什么。老董对马葡萄吭哧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善说。

马葡萄一摆手制止了老董的尴尬,说:“行了,啥也别说了,你少祸害我们一点就行了。”

老董脸赤红,羞臊的。他感到羞臊了。眼前,刚扛过了风灾的小瞎子们孩童天性未泯,又在沙地上相互追逐打闹嬉戏,老董看着,转移话题说:“你是咋想起来要办个瞎子学校的?这又不挣钱,又受苦,还担责任,你真够模范先进的!你怕是个啥先进人物吧?”

马葡萄笑笑,不说什么。

老董说:“这个,马,你姓马对吧?马老师,你教的这些学生,真不错!特别是那个娃——”他说的是桃桃,桃桃也夹在嬉闹的孩童中,欢笑着,她欢快的身影像是沙漠上空的鸟雀一样在飞旋。老董很特别地望着她,眼露柔光。老董由衷地说:“你教的这学生,真好!”

马葡萄望着桃桃,长久地望着,依旧不作声。

马葡萄突然说:“我告诉你,那个学生,她叫桃桃,她其实,是我的女儿!亲生的!”

老董惊悚,红肿的眼睛睁得老大:“真的啊?”

马葡萄叹一口气,说:“真的。”马葡萄望向那一群欢声笑语的小瞎子们,面露怅然,沉浸于以往,又说:“你不是问我是不是为了当先进模范才办这个瞎子学校吗?这我也全告诉你吧。我这个丫头,先天性的眼底黄斑病变,生下来就瞎,治不了。三岁时,她爸得病殁了,我一个人带着她,日子更难。但日子难过,也还能过,糠一把,菜一把,也饿不死,最难过的是我娃的孤单,村里的小孩就她一个瞎子,那些正常的孩子都不跟她玩,我娃对着一只猫常常就能坐一天,一句话都不说,看得我心都碎成了土坷垃!我得给我娃找个伴啊,我不能让我娃一辈子都孤独死啊!我下决心把家从沙漠南边搬到北边这儿来,不让人知道我的底细,我就说我是中专师范毕业的,想办学。开始我办的是个残障盲童培训班,以这个名义招了两个瞎孩子过来,给我娃当伴儿。后来人越来越多,四邻八乡的,还有甘肃的、内蒙古的、陕北的,那些家里养不活的,嫌是个累赘的,听说了,都把瞎孩子送到我这儿来,都是可怜的娃,都死乞白赖地求,我也没办法不收,就这样,我索性就办了这个盲童学校。同时,我让我的桃桃从此不许喊我妈,只许喊我马老师,开始她不习惯,还喊我妈,我就打她,她喊一声我就打她一次,她喊一声我就打她一次,硬硬把她扳过来了,她现在都差不多忘了我是她妈了。现在没人知道我是她妈。”

老董十分的不解,说:“你就是办学校,也不碍着你娃喊你妈呀!”

马葡萄苦楚地笑笑,说老董不懂。马葡萄说:“我要是抚养我自己的残疾孩子,我就是个妈,我就是日子再困难,村里乡里最多就是给我发点儿困难补助,但我要是抚养教育别人的残疾孩子,那我就是见义勇为,我就是助人为乐,我就是扶危助困,我就是先进,我就是马模范!咱这个社会是要树立先进奖励模范的,政府就有可能对我政策倾斜,给我拨款扶助,社会各界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给我捐款赞助,我只有当了先进和模范,我的学校和我的娃才能活下去!所以我要拼命当模范,当先进!”

老董听得惊心,说:“那你现在当上先进了吗?你总已经当上了吧!”

马葡萄又苦楚地笑,说先进哪能是想当就能当上的。马葡萄说这还要宣传,要炒作。马葡萄说她倒是积极地活动来着,她专门跑到省里去,到处托人,认识了省报的一个记者,姓尚,有名气,报道过不少先进,她把这位尚老师请到了学校来,尚老师也转了,也看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当地的土特产,红薯粉条、散养的土鸡、笨鸡蛋,还有一只宰好的绵羯羊,也给尚老师放进小车的后备箱里了,尚老师说写一篇没有问题,他提出要两千块钱,说润笔费是要给一点的,就像现在书法家给人写字也是要收钱的。尚老师说现在记者也难,就靠手里的一支笔,要把房贷、老婆看病的钱、孩子上好学校的钱,等等这些,挣回来。马葡萄能理解,但她实在没有这两千块钱,有这钱她还要给学校买过冬的煤和娃们喝的水哩!

马葡萄感叹地说:“我离先进就差两千块钱!”

马葡萄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疼、肿、涩,她也闭眼躺在沙地上。

小瞎子们已经没有多少口水了,吐出来的都是干涩的唾沫,就连这唾沫也没多少了,盲童们只有着急地围着马老师哭。连哭也没多少泪水淌出来了,大人和孩子都接近干枯。

老董和老裔也是干渴得要命,还饥饿得要命,馒头饼子和水一样,都是彻底光了。老裔把老董拉到一边低语密商,说:“老董,咱俩得赶紧走啊!一会儿,咱俩开车就蹿儿!”老董迟疑,说:“那……她们咋办?”老董指指躺在前面不远处沙地上的马葡萄,马葡萄躺卧在那里像一条干涸等死的鱼,老董说:“一群小瞎子,现在大的也瞎了,咱把他们的车开走,留他们一群瞎子在沙漠里,没水没吃的,他们咋活啊?带上她们一块儿吧?”老裔断然拒绝,斥骂老董:“你还管他们!你再不走,等政府抓到你,你想想你咋活!你是杀了人判了无期的,现在又逃狱,要让政府抓到你,那还不得给你加刑判你死刑啊?你好好想想!”老董沉默不语了,老裔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老裔给老董布置任务,说他看见车厢里扔着一根铁棒,让老董去拿过来,在车边守着,要是一会儿他们开车走,那个马,她要是发现了敢过来阻拦,让老董照头就给她抡一棒子,老裔说,都到这时候了绝不能心软。老董不动,也不说话,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像有肉虫子在皮肤下滚来滚去,这是他内心在熬煎的表示。老裔按捺着焦灼,继续劝说老董,他必须说服老董跟他一起行动:“老董,就算你不想要你自己的命了,但你想想你为啥冒着吃枪子儿的危险要跟着我逃出监狱呢?还不是你姑姑来信,说你儿子让车撞了,躺在医院里,想见爸爸吗?你不想见你儿子了?”老董嘴唇和腮帮的肌肉更加剧烈地抽搐起来。老裔又补了一句,如同一柄刀又狠扎了一下,他说:“老董,说不定你儿子就等着见你最后一面呢!”老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滴地涌出来,越过脸颊的伤疤流下,滴落到沙地上,老裔戳到了他心里最柔软也是最疼的地方……

马葡萄恰好听到了老裔和老董说话。

沙漠上空旷,声音没有阻挡,老裔开始是压低声音和老董说的,因为老董的迟缓、犹豫不决,老裔很着急,话音不自觉地就高了起来,或者是看到马葡萄眼睛快瞎了躺在地上不动谅她也不能怎么样,所以也就不顾忌,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激动,马葡萄就听到了。

马葡萄听到了,继续躺着有几分钟不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几乎绝望。

马葡萄沉默了数分钟后强睁开眼睛,她把孩子里最大的老干部徐成则叫过来。“徐成则你听着,”她说,有丝丝鲜血从红肿的眼眶里渗出来,脸上是交代后事的凝重,“一会儿老师要干点事,老师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最大,你要把弟弟妹妹们都带好。老师现在要跟你说一件事,很重要的事。为了不让那两个人看见抢走,老师偷偷在那边的一棵芨芨草底下刨了一个坑,埋了一瓶水和一袋馍馍,要是,一会儿,老师出事了,你别慌,也别哭,等那两个人走了,你把水和馍挖出来,和弟弟妹妹们一块儿吃喝,熬下去,等着别人来救你们,你记住啦?那棵芨芨草就在你正前方,你直直走,走个七八十米,就到了。你记住啦!”马葡萄开始也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也是因为徐成则的迟滞、懵懂,不能明白马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老师要出事?会出啥事?马葡萄很着急,竭力要让这孩子明白,但又不能直接点明,因为那两个人就近在咫尺,她焦灼而又急切,忘记了控制,说话声音不觉间也就高了起来。

老裔恰好也听见了。

老裔听见了也是沉寂了数分钟不动,他不作声。

而后老裔慢腾腾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闲散地向那棵芨芨草旁边的一丛红柳踱步走去,他一眼就看见了马葡萄说的那棵芨芨草,但他并不径直走去,而是走向草旁边的红柳丛,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意地要去折几枝。他慢腾腾地走到红柳丛前,真的就折下含苞的一枝来,还回身朝老董和马葡萄这边笑嘻嘻地晃晃,完全是把玩地展示,倏地,没有任何过渡地,他一个箭步鱼跃般蹿向旁边的那棵芨芨草,开始刨挖,整个过程在两秒钟之内,这样就算马葡萄看见,也是猝不及防了,老裔的精于算计再一次完美体现。

情况接下来却有了一点偏差:芨芨草棵底下没有水和馒头。老裔并没有气馁和乱了方寸,他扩大了刨挖的范围和深度,沉着地继续,那棵草被连根拔出,在草根处出现了一个坑,接着,坑在扩大,在向下深入,深入到了几乎可以放下一口大水缸的水,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老裔开始慌乱,开始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点不对了,但他并不就此放弃,一种带有强烈期盼的惯性心理让他不能罢手,他不甘心地继续挖掘,满脑子只有水和馒头,直到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轰隆隆地响起,并且一直迫近了他,他才目光迷离地抬頭扭过脸来看。

老裔在迷蒙中看见马葡萄那辆破卡车像坦克一样朝他冲过来。

完全来不及反应,完全来不及躲闪,完全就是一刹那间,老裔被卡车撞飞了,他被撞起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重重落在地上,一时间完全不能动弹。

马葡萄从驾驶室跳下来,原先只是有血丝渗出的眼角现在已经有殷红的血淌下,看上去人应该很痛楚,但马葡萄却在笑,得意地、解恨地、欢畅地笑着,这流淌着鲜血的笑让她看上去有些狰狞,她笑着走过来,踢踢不能动弹的老裔。“孙子!”她说,并且用脚后跟踩踩老裔的生殖器部位,这是腾格里沙漠的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最大轻蔑和羞辱,“我要不那么故意说给你听,你能撅着沟子让我撞吗?我那么说你就真信啊?你个傻×!我好心救了你,狗×的你还要算计谋害我,谋害我的娃们,我真该朝你的头上再开车碾过去,把你碾成个柿饼!”她不解恨地又狠踢了老裔一脚,她想照他的裆处狠跺一脚的,一想,算了。

老裔身子不能动但嘴没瘫,他威胁马葡萄说:“你等我能站起来我弄死你!”

“好,我现在就先弄死你!”马葡萄返身回驾驶室,取来卡车的生铁摇把,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今天,就是你跟社会主义告别的日子!”她说,还带着一点俏皮,她真的是要拿铁摇把砸老裔,准备把他的腿砸骨折,或者再把他的两只手也砸骨折,看情况而定,目的是彻底消除他对她和孩子们的威胁,但马葡萄一脸的凶神恶煞却是要立取老裔性命的样子,她高高扬起铁摇把,带着风声,恶狠狠朝老裔劈砸下去。

老裔吓得哇哇大叫,他动不了,只有闭上眼,引颈待死。在濒死的时刻,老裔想马葡萄的铁器砸下来,他的头会不会“噗”的一下爆开,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血和脑浆什么的,像西瓜的汤汁淌下来,流到下巴上脖子上衣领上,沾得哪儿哪儿都是。老裔一瞬间甚至想到他死得这么不卫生。上海人是讲究清洁的。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甚至七八分钟都过去了也没发生。老裔偷偷摸摸头,他的头,以及哪儿哪儿,都是完好的!老裔在恐惧的等待中悄悄睁开眼,他看到了奇怪的一幕:马葡萄依旧在劈砍,一下又一下,依旧很用力,很拼命,咬牙切齿,但她劈砍的却是空气!马葡萄每一下都没有砸向他,而是砸向他旁边的地上,恶狠狠地溅起一溜溜沙土来。老裔看得愕然,而后,他恍然大悟。

馬葡萄又失明了!马葡萄是间歇性失明。马葡萄又看不见老裔了,她拼命地想要砸中他,却一下一下离他越来越偏,越来越远,最后的砸击点竟要偏远出去三四米了。马葡萄自己也感觉到偏差得太大,因为她用脚去摸索着触碰老裔的身子已经触碰不到了,她着急,恐慌,心悸,汗如雨下,她一点一点摸索着往回找,同时继续恶狠狠地抡着铁摇把四下劈砸着,万一哪一下碰巧就砸到了呢,一下就能要了老裔的半条命。突然,马葡萄浑身一紧,通体冰凉——她握着铁器的有臂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接着,铁摇把,她遏制对方也是自己保命的武器,被另一只手猛地夺走了。

老裔一激灵站了起来,他竟然站起来了!人在要活命的时候刹那间产生的爆发力是巨大的。当老裔把铁摇把从马葡萄手里夺过来的时候,他真切地感觉到他把生命又握到了自己手里。老裔说:“看现在咱们是谁把谁弄死!”接着老裔连片刻的犹豫都不再有,他绝不能再给自己留下一丝的隐患,老裔也抡起铁摇把,也是恶狠狠地,也是带着风声,照着马葡萄的头颅正中,劈下。

马葡萄绝望地闭上眼,她本来就看不见了,她此刻不再抵抗。她太累了,同时,她知道此刻的抵抗也是徒劳的,她看不见老裔在哪儿,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击打会来自哪个方向,不要说抵抗,她连躲闪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她只有站在原地,直着脖子,不躲不闪。在濒死的一刻,她想到的是桃桃,她想到,前几天,桃桃脸上长了一块癣,因为风沙,因为天干物燥,也因为没有足够的水喝,桃桃脸上长癣了,临来时,马葡萄买了一瓶皮炎平,揣在兜里,准备抽空给桃桃搽一搽的,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临死都不能给可怜的还只有八岁的瞎眼女儿,搽一回药膏。马葡萄哭了,哭声嘶哑,近乎哀号。

“咚”的一声,很响亮,马葡萄听到铁器狠狠砸在头颅上的声音,这是她的头吧?

马葡萄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因为一激灵,她模模糊糊竞又能看见一点了。

马葡萄看见老裔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马葡萄接着看见老裔死了!

那些红的白的血和脑浆什么的,马葡萄恶心地看到了,果然像西瓜汤汁一样流下来,流到老裔的下巴上脖子上衣领上,黏黏糊糊的,粘得哪儿哪儿都是。

是老董!老董手里拎着从卡车车厢里拿来的铁棒,那原本是老裔想让老董取来对付马葡萄的,他却一棒子抡在了老裔头上。老董没有想杀死老裔,他只是想要制止老裔杀马葡萄,他拎着铁棒朝老裔冲过来的时候,情急之下,手上失了控制,力道使得太重了。老董看着血肉模糊已经死了的老裔,开始害怕,浑身哆哆嗦嗦颤抖个不停,他又杀人了!

“老董,”待惊魂甫定后,马葡萄说,“你这回是见义勇为,我和娃们都可以为你作证!”

马葡萄拼命把卡车往高沙窝镇开,那是乡政府所在的镇子,在间歇性失明的自己坠入下一个黑暗之前她一定要赶到那儿。马葡萄从死去的老裔兜里拿回自己被抢夺去的手机,手机早已没电了,这使马葡萄急切想和外面联络寻求帮助的想法彻底落空,马葡萄只有靠自己了。今天已经是六月三号,是全乡中小学庆六一歌咏比赛的最后一天,小瞎子们全都焦灼不堪,都急得哭了,这是盲童们,也是马葡萄自己,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必须赶到参加比赛,这对于他们已经不是为了比赛,而是为了活下去!所以马葡萄除了要赶在自己失明之前也必须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带领她的团队,去歌唱!

卡车在凸凹不平的沙原上火急火燎地奔驰,这辆20世纪60年代制造出厂的车子,全车身都在轰隆隆、咯吱吱、咣啷啷地响,仿佛每前进一米都会散架。马葡萄已经是不顾一切地开车了。车厢里还扔着个死人,几个小时之前还蹦跶的老裔此刻被装在一只盛过化肥的大蛇皮袋子里,扎着口,马葡萄想去乡上和老董一起把他交给公安的。死了的老裔在卡车剧烈的颠簸中被上下地抛甩和左有来回地翻滚,不时地碰到站在车厢里的小瞎子们的腿,按说小孩子应该感到害怕,但此刻小瞎子们全都漠然,置之不理,他们在抓紧时间一遍一遍地练习比赛要唱的歌,老干部一边歌唱,还一脚踩住朝他翻滚过来的老裔,让他别再滚来滚去的,烦人。

卡车却在离镇子还有四五公里远的地方停了——没水了,水箱里的水烧干了!卡车最终被迫停在沙原上。沙原上,一马平川,没有障碍,视野极为辽阔,远远地能看见镇子上的房屋鳞次栉比,能看见像兔子一样大小的狗在镇街上钻来钻去,能看见乡政府的大院,有旗杆从院中耸立出来,伸向天穹,能看见一抹鲜红在旗杆上飘扬。

看见了夕阳!

夕阳正贴上来,天际被灿烂的金光逐渐铺满的同时也逐渐地暗下去,渐渐地,远处镇子里方才还清晰的房屋模糊了起来,兔子一样大小的狗也看不真切了,只看到有影子在动,乡政府的旗杆看不见了,杆顶上的那块红还若有若无地衬在暮色里,成了夕阳余晖的一部分,一天的时光即将结束。

“我让大家猜个谜语啊!有个老奶奶九十岁了,吧唧生了个娃……”老干部想说个笑话来缓解一下心碎,话没说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徐成则的大恸开启了弟弟妹妹们哭的闸门,小瞎子们都绝望地大哭起来。他们眼睛看不见天际、沙漠、村镇、红旗……在暮色里的变化,他们是从温度里感觉到黄昏已经到来。沙原上,太阳一落下去,寒凉立刻争分夺秒地蹿上来,他们感觉到了凉。小瞎子们在凉飕飕中绝望地哭,他们的全部努力灰飞烟灭了。在夏日的荒野上,小瞎子们想到的是冬天,在以往的冬季里,他们最烦最怵最恨的是,早上起来洗脸,脸盆边缘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手伸进去,都像小刀割肉一样,所有人的手上都长着冻疮,冰碴就在冻疮的裂口上划过……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连这种刀割样的痛楚都将成为奢侈,已经没有能结成冰的水了!

马葡萄心如刀绞。她站在再也开不动的破卡车旁,娃娃们的哭声从四面包围着她,她必须做出点什么来。马葡萄略一思忖,掏出已经没有电的手机来,在孩子们的脸上、额头上、手和肘上触碰,以证明马老师手上拿着的是电话而不是其他什么,这再次说明老师没有骗他们,而后她走到一边去,走向茫然站立的老董那边,离孩子们有一点距离,好让他们能听见又听不太真切,她开始大声地装模作样地打电话,打給乡政府,直接打给了乡长,向并不存在的乡长汇报她遇到的窘境,汇报她的学生们苦练半年期盼半年却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请求政府的帮助!而后,马葡萄开始笑,她强迫自己大声地笑,笑声从她的喉管里出来像被挤扁了的鸡叫,马葡萄声音颤抖地笑着,兴高采烈地对小瞎子们报告乡长的回答:乡长说他马上赶过来!乡长说了,既然马老师和她的学生被困在沙漠里来不了,那么他作为人民政府的乡长,就应该亲自赶过来观看审查他们的演出,不能让眼泪陪着孩子们,尤其是残疾孩子们,过夜!马葡萄说得就像真的一样。她竭力让自己说得就像真的一样,她必须尽快止住大家的哭,不然这么小的孩子会哭坏的。

小瞎子们被陡然来临的翻转惊愕住了,这是真的吗?他们半信半疑。哭声止住了,他们尽管怀疑,但毕竟有了新的指望,没有人再继续哭,都在迟疑中被新的希冀所吸引。

于是大家都等着,等着乡长的到来。

暮色开始浓重,有了夜风,夜风在沙原上轻扬,逐渐匀速地飘移,把第一颗星星牵了出来,夜更凉了。

马葡萄只有继续演下去。马葡萄估计四五公里外的乡长这个时候差不多应该赶到了,便以极低的声音让老董来回地走,脚步很重地走,走出响动来,同时还要老董打嗝、吐痰、放屁、吭吭叽叽、嗯嗯啊啊,显示果然是有乡长这个人的到来,而且是带着人很郑重地来的,马葡萄自己则高声地迎接寒暄,说些絮絮叨叨感谢的话,显示乡长不辞辛苦、尊师重教、扶残助弱的高风亮节。

小瞎子们相信了。相信乡长真的来了!或者说,是小孩子们自己选择了相信。在怀疑和相信之间,在一边是冰凉的毁灭,一边是温暖的帮扶之间,孩子们选择了相信暖融融的那一面,选择了相信给他们带来新希望的那一面。十一个瞎眼的孩子都选择相信了美好。除此,他们还能相信什么呢?小瞎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说笑,在卡车前排成一列站好,马葡萄站到了指挥的位置上,这是她们排演了无数次的阵势,准备开始演出。

老干部徐成则低声向马葡萄提出一个问题,他说:“马老师,咱这些娃,几天没洗一把脸了,脸蛋黑黢黢,脏得都跟驴粪蛋一样了,这能给乡长演出吗?”

马葡萄一愣,这个问题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她返身朝站在远处的老董走去,佯作是去向乡长请示汇报,而后她又反身走回来,郑重而庄严地对她的娃娃们说:“乡长说了,再好不如思想好,再美不如心灵美,脸脏没事,照唱照演!”

小瞎子们立刻都精神抖擞起来,一张张小脏脸像绽开的花。

演出开始!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还修得大桥干啥呢!

早知道房子的墙塌了,

还安着个门干啥呢!

早知道你看不见我的好,

还长着双眼睛干啥呢……

歌声在沙原上流淌。歌声是旱漠中的水,让干涸也一时湿润起来。没有人观看和倾听,沙原上,百里辽阔,月色朗朗,万籁俱寂,能睁开眼睛看和支起耳朵听的,只有月空中掠过的夜鸟,沙原上的蜥蜴、壁虎、地鼠,或者,还有狼。歌唱在旷漠中荡漾。

不怕黑暗的长,

不怕黑暗的凉,

再苦再难也要扛,

把自己活成一道亮,

眼瞎也要放光芒,

眼瞎也要放光芒!

唱完了,小瞎子们都屏声静气,肃立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前面,忐忑、紧张、等待,被汗淌过洇花了的脸显得越发的脏污。小瞎子们都等待着乡长对他们做出评价。

四周静得能听见地鼠在沙地上嗦嗦爬过的声音。

马葡萄的心狂跳,她俯身向老董,声音已近似耳语:“老董,你帮个忙,你现在就当乡长讲几句,给娃们一个鼓励。这一路上你都不咋说话,娃娃们不熟悉你的声音。”

老董吓了一跳,这个杀人犯浑身都哆嗦起来。

老董说:“我?当乡长讲话?!我、我、我、我是杀人犯啊!”

马葡萄说:“没办法,现在这儿只有你了!”

老董说:“不行,不行!我哪会当乡长讲话!这么些年,在里头,正经话,我只会说,报告政府,我肚子疼要上卫生所!或者是,报告政府,我交代!我净说这些了。我哪知道乡长讲话是嗯开始还是啊开始!”

马葡萄说:“老董,你别紧张,你稳住,好歹你说几句,鼓励鼓励娃娃们!”

老董说:“不行,我真不行!”

马葡萄说:“老董,你就算帮帮这些娃娃吧,娃娃们太可怜了!”

老董说:“实在是不行!我怕我一张嘴,血就会飙出来,我的血真会飙出来!”

马葡萄恨得踹了老董一脚,说:“你不是连杀人都行的吗?你现在咋这么(尸+从)呢!”

老董嗫嚅地说:“我是辰货,辰货!”

马葡萄气恼沮丧地闭上眼睛,又睁开,说:“那你咳嗽总会吧?”

老董说咳嗽他当然会了,咳嗽他会。

马葡萄说:“那你就咳嗽!”

老董,不知道马葡萄让他咳嗽干什么,但他遵照嘱咐咳嗽,重重地咳嗽。

马葡萄转向小瞎子们大声地说:“同学们,你们都听到了吗,乡长他认为大家唱得太好了,他太受感染了,他现在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他光咳嗽了!你们听,乡长咳嗽得多厉害啊,他太激动了!”

小瞎子们激动万分,热烈地鼓掌。

老董愈加重重地咳嗽。

小瞎子们猛烈持续地鼓掌,都哭了起来,凹陷的眼窝里眼泪像河水一样淌。

老董继续咳嗽,他泪流满面,不停地咳……

十一

马葡萄带领她的盲童残疾学生勇斗逃犯的事迹,传遍了全乡、全县乃至传到了省里。乡政府专门开会,研究解决马葡萄民办学校的问题。在会上,乡长动了感情,说:“马葡萄和这些残障孩子所暴露出来的贫困问题,说明我们的T作没做好,没做好啊!现在党中央提出要大打扶贫脱困攻坚战,要在2020年年底之前实现全面脱贫,我们要坚决贯彻落实,下一步,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逐步解决马老师和这些残疾孩子的困难,要做到在脱贫致富路上一个都不落下,一个都不能少!”会上同时决定将学校的情况向县里和省里的教育部门汇报,争取由县里和省里来统一安排,毕竟这种残障儿童的特殊规范教育不是一个乡所能解决的。

老董击杀老裔,经马葡萄和全体盲童的证明,政法部门最终甄别定性为见义勇为,决定将功抵过,对董裕民(老董的全名)的逃獄行为,不予追究,不予加罚刑期,继续收监服刑,同时适当考虑减刑。对老董儿子的病况,也由省监狱局出面,和当地乡里沟通协调,妥善安排医治,使犯人能够安心劳改。

省报的大牌记者老尚,听闻马葡萄的事迹后十分激动,他驱车几百里又来到马葡萄的学校,这回他既不喝酒也不吃肉,饭都不让马葡萄管,提出要独家采访马葡萄。老尚以他资深的记者经历,认定这将是一篇有爆炸力的大新闻特稿。

马葡萄说:“两千块。”

老尚面露惭色,连忙说:“不不不,这回我不要钱,我一分钱都不要!”

马葡萄说:“尚老师,我是说,这回不是我要给你钱,而是你要给我两千块。”

老尚傻了,像老董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葡萄强调说:“尚老师,你不给也没事,我可以接受其他报社其他的记者同志采访。”

老尚慌了,无奈,他从背包里掏出两千块钱给了马葡萄。老尚说:“马老师,你可是人民教师啊,你、你、你够狡猾的呀!”

马葡萄嫣然一笑,这个冬天买煤买水的钱,先有了。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9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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