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侠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自20世纪初现代电影艺术进入中国开始,中国的民间传说以其丰富的内容和离奇的故事情节成为国产电影主要题材之一。诸多先前承载于小说、话本、戏曲等艺术样式中的民间传说故事被多次搬上银幕,成功开辟出国产影片制作的一片广阔天地。近十年间,国产影片中相继出现了多部以“白蛇传”“花木兰”“哪吒”等民间传说为题材的力作,以其精良的制作和富于时代气息的艺术阐释赢得了广大观众的认可和好评。与此同时,这一现象也引起学界对民间传说影视改编问题的广泛关注。如张歆的《〈一幅壮锦〉:一个民间传说的影像建构》以壮族民间传说《一幅壮锦》的影视改编过程为例,通过民间传说、桂剧和影视剧本三者的比较,对民间传说的影像建构策略进行了归纳和总结;钱勇《〈白蛇:缘起〉的诗意回归及艺术价值》一文对电影《白蛇:缘起》中的诗化语言和唯美的意境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指出影片以此创作出有别于传统白蛇传的新颖故事;邵红缨在《民间性、民族性与时代性:早期国产音乐电影的“在场性”》一文中以《阿诗玛》《刘三姐》《五朵金花》等少数民族题材影片为例,探讨了音乐电影对少数民族民间故事的艺术改编,并指出独具特色的民间故事为这些影片提供了生活化的叙事底蕴;范旭峰的《从民间故事到电影:电影〈白毛女〉民俗学解读》认为有关“白毛仙姑”的民间传说为电影《白毛女》增添了春节这一传统的民俗节日,使影片的叙事审美更具有文化张力。凡此种种,都生动地证明了历久弥新的传统民间故事一直都是国产影视业关注的对象,尤其是在近几年呈现出佳作迭出、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近期上映的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延续了民间传说的故事题材,在民间传说与影视审美呈现方面又显现出了诸多充满新意的尝试,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源自流传于东北地区有关“皇围猎人”的民间传说,带有很强的地域性。为了体现出叙事环境的独特性,影片选取了在国人心目中最能代表东北地域环境特色的兴安岭地区作为事件的发生地,将全部的事件放置于丛林密布、险象环生的古老村落之中,营造出充满玄幻色彩的叙事氛围。在整部影片中,民间传说的相关情节与故事发生的环境背景形成了水乳交融的艺术状态,共同完成了离奇事件的讲述。
影片的故事内容是从他者的讲述中开始的。伴随着说书艺人般的生动讲述,影片呈现出兴安岭一带的自然风光:在阴云遮挡的昏暗月色下,兴安岭一带的原始森林呈现出浓重的黑色,丛林之中隐约透出点点火光,这便是故事发生的村庄。村庄孤零零地坐落在群山丛林之中,显得孤寂又空灵。随着剧情的展开,电影的视角自然切换到村庄的内部。入夜时分,村庄中显现出少见的青黄色的烛光,将周围的一切笼上一层神秘和不安。在这奇幻的环境中,一个相貌和言行均有几分怪异的小胡子男人急切央求村医李长福前往邻村为产妇接生。迫于生计,李长福犹豫再三还是应允了,于是一顶小轿载着他在茂密的林中踽踽而行,整个画面具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恐惧。待李长福顺利完成接生任务后,主家只给了他两把豆子作为酬劳,深感不平的李长福在回家途中倒出豆子,惊讶地发现原本的黄豆变成了金灿灿的金豆子。影片在李长福的惊讶声中完成了这一个离奇事件的讲述,从传说过渡到现实语境。通过影片接下来的介绍,我们不难发现开头部分的事件应属于剧中人物的口传杜撰,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件。而口传杜撰本身就带有了民间传说的特质,影片以剧中人物的口头讲述作为开端和序幕,使离奇的故事情节和兴安岭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为后续剧情的全面展开奠定了审美基础,也显现出该部电影源于民间传说的独特魅力。
影片后续的讲述仍然以兴安岭的森林和事发的村庄这两处作为主要的环境描写对象。影片的主要故事情节均发生在夜晚,这符合中国民间对于奇异事件多发生在夜间的惯常认知。夜晚为兴安岭的森林和村庄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它们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美学特质。作为自然界的代表,影片中的森林并不是充满生机和活力的青绿色,而是浓重的墨色。在一片墨色的林木中,间或有野兽出没,并夹杂有从事不法活动的人群,在这样充满未知和凶险的丛林中,人类的力量变得渺小而有限。正因为如此,人们往往会在传说中通过具体的物象来描述自然界的法力无边。在影片中,夜晚的森林代表的是自然界的力量,也是民间传说得以孕育和形成的土壤。影片中描述的村庄也多出现在夜晚的环境中,村庄中缺少必要的人间烟火气和鸡鸣狗吠之声,取而代之的是血腥的杀戮和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人类的生存空间变得异常逼仄,出于对命运的担忧和恐惧,人们将内心的情感诉诸街头巷尾的议论和对于传说的演绎。如果说,自然界的森林是民间传说的诞生地,人类居住的村庄则成为民间传说的传播地。影片选择兴安岭的森林和村庄作为讲述传说的主要地点,使这一久负盛名而又充满神秘气息的古老地区成为影片叙事的主要背景,让观众可以如身临其境般感受当地民间传说的独特艺术魅力,同时也暗示了民间传说出现和流传的独特地域环境。
与其他文学形式相比,民间传说更讲求故事内容的奇异性和故事情节的曲折性。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在叙事手法的使用上自觉运用了民间传说的叙事技法,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其一,影片采用了传统话本小说的叙事结构。将整部影片分为三个可以独立成篇而又彼此联系的小故事,形成了环中环、套中套的独特讲述方式。第一个故事名为“妖言”,讲述的是乡村医生李长福因贪财而杀害了藏匿于深山看守金脉的一户人家,而自己终于遭到了大马猴的报复。第二个故事名为“相思”,讲述的是一个被丈夫遗弃又痛失爱子的苦命女人,在苦等丈夫半生后终于变得疯癫失常。第三个故事名为“因果”,讲述的是春生为了获得财富,狠心杀害了好意收留他的祖孙二人,自己冒名顶替他们参加非法组织。这三个故事均有完整的情节、主题和主要的人物形象,可以单独成篇。但影片以皇围猎人刘二爷这一关键的人物将这三个故事连缀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这一特殊的叙事结构在民间讲史说书类艺术形式中常被采用,俗称为“冰糖葫芦式”结构,既能保证故事内容的完整性,又增添了叙事的层次性,使故事内容环环相扣,达到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在这一结构中,影片中的刘二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刘二爷是“皇围猎人”的代表,影片交代,“皇围猎人”原为清军入关之后留在关外看守龙兴之地的特殊群体,他们世代生活在兴安岭的丛林之中,对丛林中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对发生在丛林之中的悲欢离合有着独到的见解。在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中,刘二爷即是兴安岭丛林的化身,具有大自然的勇气和智慧。他既是连接三个故事的纽带,又是全部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有着大半辈子丛林生活经验的他,总能够透过故事的现象看到人的内心世界。
其二,影片用复调式的讲述方法完成民间传说的演绎。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使用复调式的讲述方法对多个事件进行不同的描述,通过不同讲述之间的差别,构成了推动剧情不断向前发展的内在张力。影片缘起于兴安岭一个村庄中发生的离奇命案,受害者是李长福一家。对于李长福近几年的突然暴富,村里人有不同的传言。有人传说李长福在身处困境之时冒险在夜晚前往邻村给难产的孕妇接生,不料孕妇一家是狐仙所变,将赏给李长福的两把黄豆变成了金豆子,从此改变了李长福一家的家境。但在第一篇章结尾处,影片通过村长之口还原了这一事件的真相:李长福为改变家境只身前往林中深处的一户人家为产妇接生,偶然得知这家常住在林中是为了遵循祖上的家训看守龙脉金矿。李长福背信弃义将这一消息告知了不法分子,致使这户人家付出了生命代价,自己却以此获益。在第二篇章中,在林中行盗墓勾当的一行人给刘二爷讲述了他们的奇遇:他们来林中为的是采挖山参,因山中起雾而迷失方向,只能暂时躲在山中的庙中,不想在庙中见到了一个声称自己生活在光绪年间的女鬼。随着剧情的进一步发展,这伙盗墓贼起了内讧,其中一人在临死之时向刘二爷道出了实情:他们在庙中遇见的并不是女鬼,而是一个苦等自己丈夫几十年而变得疯癫的女人。这伙贼人的首领纵容自己的侄子强暴了这个苦命的女人,引起了他人的不满,首领将其杀人灭口。在第三篇章中,春生给众人讲述了自己的离奇遭遇:他与邻村的姑娘倾心相爱,只因女方的父亲嫌弃春生穷困,春生只得外出谋生。路遇一个名叫戴永麟的年轻人,两人一起在林中的一个老妇人家里投宿。夜半时分,春生惊讶地发现老大娘竟然把同行的戴永麟给吃了。这样的传说当然无法令人信服,果然在影片的最后春生道出了真实的情形:自己与邻村的姑娘相爱之后,发现了姑娘家世代守护着满人的龙脉金矿,便试图说服姑娘家开矿赚钱,因此被逐出家门。贼心不死的春生偶然遇到戴老板失散多年的儿子戴永麟,在内心贪欲的作祟下,春生杀害了戴永麟及其祖母,自己冒名顶替成了戴老板的儿子。影片通过对这三个故事的复调式讲述,使剧情变得复杂而充满玄幻色彩。在叙事的张力之下,人心中虚伪邪恶的一面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通过皇围猎人刘二爷的视角对兴安岭一带村民的日常活动和行为状态进行了细腻的观察和描摹,并以此完成了对人类活动的深入反思。
民间传说为主要题材的影片以离奇诡谲的故事情节和惊悚恐怖的艺术气氛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兴安岭猎人传说》无疑是承续了这一艺术规律。但与先前的同类题材作品相比,《兴安岭猎人传说》通过对民间传说的艺术呈现,将审视的目光聚焦在兴安岭丛林附近的村民身上,为观众讲述了一个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民间故事,通过故事中相关人物的所作所为,完成了对人类活动的深入反思,从而使影片具有了更为深刻的思想内涵。在第一个故事中,李长福为了获取不义之财,伙同村长一起杀害了在林中守护金矿的一户人家,本以为此事无人知晓,不料丛林中的大马猴目睹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并开始了疯狂的复仇计划。这一个故事将人的贪婪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第二个故事中,苦命的女人怀上了自己男人春生的孩子,却被狠心的春生遗弃,自己的孩子也因此没能保住。在经历了双重的痛苦之后,苦命的女人开始变得疯癫失常。苦命女人的遭遇正是源于春生的背信弃义。在第三个故事中,春生同样因为内心的贪欲而恩将仇报地杀害了收留他过夜的祖孙二人,自己处心积虑地谋求过上富足的生活,却终归还是难逃遭到命运谴责的下场。透过叙事的荒诞和奇谲,三个小故事采用环环相扣的叙事方式,牵引观众跟随剧情一步步深入到故事的主题内部,于层层迷雾和千岩万转之中逐渐抽丝剥茧地洞悉作品的真正内涵:这三个故事都对人性中自私、贪婪等阴暗一面的进行了描写和思考,在影片的结尾处,三个故事才真正合为一体,共同完成一个情节丰富、内容饱满的故事讲述,透过神秘、荒诞的情节,进行的还是对真善美的思考与追求,故事的结局引发人们展开对人性的持续思考。
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通过构筑起森林和村庄两大叙事环境,进行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表现和探究。兴安岭的村庄依附于森林而存在,村庄中的人祖祖辈辈都依靠着森林的馈赠而生活。森林成为人们的生活来源,也是他们抵御外来伤害的铜墙铁壁,更是他们种种罪恶行径的见证者和审视者。影片通过森林中的大马猴、人面树、大蟒蛇等奇异的生物完成了对这种人与自然关系的勾勒。在影片中,乡村医生李长福见财起意,伙同村长一起杀害了生活在林子里的一户世代看守龙脉金矿的人家。李长福等人本以为无人知晓这罪恶的一幕,不料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曾救过一只幼小的猴崽,数年后的今天这只大马猴躲在树中目睹了恩人一家的惨剧,从而开始了它的复仇计划。于是李长福等人离奇死亡,村中开始流传起有关他们的传说。电影中有关人面树的讲述也颇具神秘色彩,夜晚的人面树下总会出现那个被遗弃的苦命女人影像,成为令人心惊胆战的所在。冒险深入丛林挖宝的歹人纷纷将人面树视为宝藏所在地的标志物,不想大都因此而殒命。影片最后交代,其实所谓的人面树不过就是一棵长有大树瘤的老树,因树瘤酷似人脸而得名。因地处偏远、周围浓雾弥漫而被人过分地神话。但也正因如此,这棵充满传奇色彩的老树成为种种罪恶行径的见证者和记录者。除此之外,影片对于丛林中的雪狼、蟒蛇、蜥蜴等独特生物均有生动的表现,这些动物食人的过程为影片蒙上一层血腥和恐怖,但也承担了丛林守护者的职责,一切妄图打扰丛林宁静的不速之客都难逃它们的侵袭。长期生活在丛林中的最后一代皇围猎人刘二爷对于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有着属于自己的独到见解:“我不懂什么平衡法则,我只知道老林子有老林子的规矩,坏了它遭报应。”
以民间传说为主要内容的影视作品应注意处理好影片艺术传奇色彩的彰显与对民间传说理性解读两者之间的关系,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对这一方面进行了很好的把握和处理,这也是该部影片最为成功的地方。
首先,影片对民间传说进行了合理的阐释。最后一代皇围猎人刘二爷因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而被村子里的人视为主心骨,刘二爷虽然年龄颇大但并不认同关于“怪力乱神”的传说,而是凭借自己的细致观察和冷静分析来思考传说背后的真相。刘二爷在一出场之时就表现出了自己的冷静和睿智:面对村里人对李长福一家的种种传言,他只是报以轻蔑的微笑,然后通过实地查看现场,从柴草堆、火焰等细节之处判定杀害李长福夫妇的不是传说中的妖怪而是丛林中的大马猴,从而解开了尘封已久的往事。自这一刻起,生活在丛林中的刘二爷扮演了一个破解传说谜团的智者形象,他以事实为依据,从一个个传说之中找到破绽,还原出事实的真相。刘二爷坚信“天下无鬼神,有的只是人”,这位在丛林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睿智老人,早已看惯了人世间的钩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多少年了,一拨又一拨,都是一个字闹的——贪”。在刘二爷看来,丛林之中伤人的大马猴、蟒蛇和蜥蜴等远不及人类狡猾和凶残。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人类在不了解自然界的时候,往往会将自身的思维定式和情感表达强加给未知的生物,于是出现了一个个传说中的妖怪。对于这种传说现象,刘二爷一语中的地指出:“以鬼眼看人满地都是鬼,以佛眼看人众生皆是佛。”影片借助故事中的主人公完成了对民间传说的合理阐释,既避免了以讹传讹,又不显得影片剧情的生硬。
影片在完成对民间传说理性思考的同时,也并没有否定民间传说所具有的特殊社会功用。民间传说是特定地域范围内的群体阐释某种地方风俗和传奇事件的口头性的文学创作形式。民间传说当然不能等同于事实真相,但它是基于客观现实的一种审美性的创作。在民间传说的创作过程中,客观存在的事物或者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必须始终处于创作的核心地位,构成了民间传说的“传说核”。在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中,村庄中广为流传的种种传说虽然显得荒诞不经,但故事的主人公以及大致的事件经过是有事实依据的。这表明,村子里的人们对于李长福等人的反常表现早已产生了怀疑,也正是因为这些传说才引起了刘二爷愿意出山一探究竟的兴趣。在漫长的人类生活史上,民间传说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作为对于客观世界的一种变形的反映,它承载了人类的智慧和审美方式,是人类历史的有效补充和生动诠释。
作为一部取材于民间传说的影视作品,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在地域环境表现、影视叙事手法、作品主题呈现等诸多方面寻求民间传说故事与电影的艺术表现力的完美结合。影片将民间传说与兴安岭一带的地域环境有机地融为一体,呈现出绝佳的视觉审美效果。在叙事手法方面,影片自觉借鉴和使用了民间传说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产生出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的叙事效果。影片在完成对民间传说讲述的同时,对由此体现出的人性问题进行了富于意义的反思和探究,这也使整部影片具有了更为深刻和厚重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