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潜台词对塑造戏剧人物的意义——以国家大剧院新制作的话剧《基督山伯爵》为例

葛安丛

（北京语言大学 北京 100083）

一、潜台词的作用概述

潜台词，顾名思义，就是台词所未能明确展示的隐含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言：“什么是潜台词,就是角色的并不明显的、但内心感受得到的‘人的精神活动’。它在台词背后不断地流动着,随时都在给予台词以依据,赋予台词以生命。”在一部戏剧中，角色由实际话语表达的内容往往是有限的：其不同性格色彩、丰富的情感世界和强烈的心理活动不能直接通过台词话语来完全被观众理解；且其经常会出于对事件中种种因素的考量而故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态度。然而潜台词却恰恰弥补了台词的这种局限性，由于潜台词不是通过直接话语表达的形式，而更多的是通过语气、神态、肢体动作等方式来表达，这也就相应拓宽了人物表达自我的维度，使得不能或人物本身不想通过直白话语表述出来的因素得以凭借另一种方式加以展现。同时，戏剧角色借助潜台词的“弦外之音”，无需话语台词的赘述，便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向观众传递非常复杂的思想内容，这极大节约了戏剧篇幅，也使得情节更加紧凑集中，并使得观众对剧情的冲突变化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另外，相比于直接说出的台词而言，潜台词能够更加真实有效地展现角色的情感态度，尤其是极富表现力的内心独白与心理活动，正是这些意蕴无穷的“内心戏”使整个戏剧得到了升华，不再是平直化、流水账式的叙事，而富有层次感。

总而言之，潜台词也是一种戏剧语言，并且常常由于意犹未尽的表达而发人深省，引人思索。人物角色将自我的真实情感与想表达的深层含义隐藏在潜台词中，观众则通过自己的理解、思考来领悟、解析角色想要表达的真正内涵。潜台词的使用不仅丰满了戏剧角色的形象，更拉近了观众与角色的距离，使两者产生心灵上的共鸣，从而使观众可以更好地理解戏剧的精神内核。因此,潜台词在戏剧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潜台词对塑造戏剧人物的意义

潜台词在戏剧人物塑造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概要而言，可以大致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揭示复杂的人物关系冲突

在一部戏剧中，人物间的复杂关系是塑造人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由于复杂的人物关系往往是滋生矛盾与冲突的前提，而这种矛盾与冲突则是戏剧的焦点所在，这不仅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也使得戏剧情节波澜起伏，在此过程中也便于更好地展现角色的性格特征与思想情感。在戏剧表演中，这种复杂的人物关系往往依靠潜台词的行动性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演员对潜台词中所蕴含的丰富的人物思想活动进行挖掘，并将其与台词、角色、背景和环境等多种相关因素结合起来，最终可以暗示许多未能直白表达的真正的人物关系。此时，由这种复杂关系带来的冲突使得看似和平的剧情显得更为“暗潮汹涌”，并且在相应事件的激发下，这种冲突会正面爆发，从而有助于表现更加真实的角色性格与情绪，也使得表演更加扣人心弦。

以《基督山伯爵》中基督山伯爵与费尔南、维尔福在舞会上的会面为例。在这一幕中，成为基督山伯爵的爱德蒙第一次与他的仇人正面相遇，表面上三个人的对话只是互不相识的上层社会人物间正常的寒暄交谈，但实际上却蕴含着大量潜台词，也正是这些潜台词揭露了平和情境下三个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首先，在谈及阿尔贝看重友情时，费尔南和基督山伯爵的对话是这样的：

——费尔南：“朋友？……都是用来被利用的。”

——基督山伯爵：“但真正的朋友不是。”

——费尔南：“除非有共同的利益。”

——基督山伯爵：“我很器重他。”

——费尔南：“他也很器重您。”

在这段对话中，费尔南表述的“除非有共同的利益”表面上是说他的择友观，实际的潜台词则是在警告并拉拢初入法国上层交际圈的基督山伯爵：如果你与我有“共同利益”，那么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以后便可统一战线共享利益；否则你就是我的“对手”，我将对你保持警惕甚至敌对的态度。而基督山伯爵的回答是“很器重阿尔贝”，由于上文中提到阿尔贝是重友情的，那么这里的潜台词则是基督山伯爵明确表示自己与只重利益的费尔南不是一路人，相当于拒绝了他的拉拢与示好。此时费尔南回答“他也很器重您”，则是表明自己已经知道了基督山伯爵的态度，并把他放在了需要警惕的“对手”一方。在这场交谈下，基督山伯爵对于费尔南来说已经由一个陌生新贵转变为立场不一致的“另一方”。

其次，对于基督山伯爵来说，费尔南一直是他的仇敌，但他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对于费尔南“好像在哪儿见过”的疑问，他的回答是这样的：

——基督山伯爵：“也许我们真的在哪儿见过？在哪条船上或者在哪个城市里？”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基督山伯爵对“船上”和“城市”刻意加重了语气，并且自始至终眼睛紧紧地盯着费尔南。此时这种神态和语气的表现就揭露了这段普通的套近乎行径之后的出自基督山伯爵的潜台词：“船”就是法老号，“城市”就是马赛，我仍然记得你就是曾对我施以恶行的费尔南。这一层身份也是由潜台词传达出来的。

最后，费尔南和维尔福也有着多重的复杂关系，这是通过费尔南向基督山伯爵介绍维尔福时说的话所暗含的潜台词表达出来的：

——费尔南：“伯爵先生，这位是检察官维尔福先生，我的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个令人生畏的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非常丰富，暗示了费尔南和维尔福的复杂关系：第一，费尔南所言“我的最亲密的朋友”似乎想表达他和维尔福私交甚笃，但结合上文提到的费尔南对朋友的看法可以得知，此处的潜台词则说明维尔福和费尔南具有“共同利益”，实际上是同舟共济的利益合作关系，这同时也是对基督山伯爵的示威，表明他的利益阵营中有很多位高权重的人；第二，费尔南又言维尔福是“令人生畏的人”，表面上是在赞扬维尔福代表法律的尊严、铁面无私，但在这里演员不经意打了个哆嗦，而且语调略微有些颤抖，结合曾经费尔南和维尔福完成交易以及陷害爱德蒙的过程可知，这里的潜台词则是维尔福握着费尔南的把柄，表明其与费尔南之间存在一种威胁者与控制者的关系。

综上所述，在这三者中，维尔福和费尔南对于基督山伯爵来说是仇敌，费尔南对基督山伯爵的认知由陌生新贵转变为对立方，维尔福同时又是费尔南的利益合作伙伴和威胁者。这些复杂的关系全部掩盖在两个贵族好友和一个陌生伯爵在舞会上进行普通寒暄的表象之下，正是潜台词揭示了三者之间真正的关系并埋下了冲突的种子，使得之后基督山伯爵对费尔南和维尔福的复仇得以合理而顺利地展开。总而言之，潜台词对揭露人物复杂关系冲突的作用可见一斑。

（二）丰富人物的性格特征

人物性格是戏剧人物形象的重要构成部分，对于一个成功的戏剧人物来说，其必须拥有自己独特而生动的性格特征，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样板化人物。但是人物的性格是内在的、不可直观展示的，这时则需要借助潜台词来使人物性格立体化，帮助观众理解。由于潜台词的表达方式非常广泛，角色的穿着、神态、动作等都可以成为其彰显角色性格的工具，所以在戏剧表演中融入恰当的潜台词，可以从多个角度全面有效地展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时，潜台词本身又不是直白的，通过潜台词独有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意境，观众可以结合自身经验发挥联想，加深对人物性格中不同特征的认识与体会，从而对人物产生更深的认同感，拉近自身与人物的距离。这样，在演员的二次创作和观众的独特感受下，戏剧人物也就变得鲜活起来。

这里以《基督山伯爵》中对“爱德蒙”这一人物的塑造为例。这部戏剧的一个亮点便在于其将三个不同时期的爱德蒙拆分开来，使表演者分别对角色独立演绎并使角色之间完成对话，从而可以借助这种前后的对比丰满爱德蒙多层次、富有变化的性格。而爱德蒙每个时期的性格特征则主要是靠大量的潜台词来揭示的：对于青年时期的水手爱德蒙，剧作主要塑造了其善良、温顺而单纯的性格。以爱德蒙被捕后和维尔福的交谈为例，面对维尔福咄咄逼人的诘问和不合常理的举动，爱德蒙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怀疑，而是以急速、迫切的语调再三重复“我是无辜的”，并且坚定地对维尔福说：“请求您尽快公开审判我”。即使最后维尔福骗了他并将他抓走，他也只是认为“一定是误会了”。结合演员展现的温和、迷茫的神态和毫无反抗的动作，我们可以看出，此时的爱德蒙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并且对维尔福有着极高的信任，相信他可以作为法律和公正的代表来证明他的清白，并且没有丝毫怀疑维尔福可能由于一己私利而以黑暗的手段对自己施以恶意。对于囚犯爱德蒙，在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他的性格发生了显著的转变。在与曾经的自我的对话中，他一直有些神经质地来回走动着，并发出质疑“为什么我们总是要相信上帝”；而面对法利亚“爱会胜过一切”的劝解，他则表示“我开始什么都怀疑了，除了仇恨”并最终阴狠地发誓：“我过去是一个善良的人、宽厚的人，可如果有一天我能离开这儿，那爱德蒙·邓蒂斯将是另外一个人。”这里的潜台词则表明爱德蒙已不再信任一切，抛弃了曾经善良单纯的天性，变得偏执，拥有对复仇的疯狂执着。对于成为基督山伯爵的爱德蒙，其性格又是双重化的。一方面，在与维尔福谈起审判时，他说：“我没有权力剥夺你的生命，除非你自己愿意去死，想在死里忘掉一切”，并意味深长地盯着维尔福，显然这里的潜台词是，其将对维尔福以这种生不如死的方式实施复仇，这种复仇的执念令他变得深沉而阴鸷；另一方面，在与曾经的自己对话时，他又说：“是的，我有钱，我有地位，我有权有势，我可以为所欲为，我复仇，可难道这样这个世界就公平了？”面对来自本心的叩问，此时爱德蒙心中的爱有所苏醒，这又使他变得迷茫，开始质疑自己复仇的意义何在。综上所述，三个不同时期的潜台词分别塑造了爱德蒙三种不同的性格，并串联起了整个转变过程。这使得爱德蒙这个角色的性格不是单一脸谱化的，而是具有层次性，立体而鲜明的。

（三）彰显特定情境下的人物内心世界

在戏剧中，一个人物的完整性表达，既依赖于外在言语的阐述与样貌、动作等的直观性展示，也依赖于其内心世界的建构，而在具有某些明显冲突的特定情境下的潜台词最能体现其内心世界的鲜明性与独特性。由于潜台词本就是人物内心真实的想法或情感的表达，而此时人物在经历戏剧矛盾的冲击，其内心的思想感情一般会出现较为明显的转变与波动，这正是戏剧冲突中人物所产生的成长与变化，也是其内心世界最为明显的体现。这样一来，演员对这些特定情境下人物的内心进行揣摩，并通过挖掘其潜台词来进行演绎，从而可以更加贴近人物真实的内心世界。当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能够被彰显出来，人物的形象也就更加自然，观众对人物的感受也就更加深刻。

这里最为典型的便是《基督山伯爵》中梅塞苔丝与基督山伯爵在舞会后一起散步时的对话。这时梅塞苔丝已经确认了基督山伯爵的真实身份，而已经身为费尔南伯爵夫人的她在这种与昔日的未婚夫单独相处的情境下，内心世界可谓是经历了无数的波澜起伏。

首先，在基督山伯爵出于某种暗示的目的询问梅塞苔丝“是否喜欢水手”后，梅塞苔丝并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梅塞苔丝：“就像那些相互并不了解的有身份的人，在巴黎，我们把这叫作害羞。如果我们在这儿，相互说一些心里话，谁也不会听到的。”

对于基督山伯爵的暗示，梅塞苔丝其实此时内心是非常激动的，她非常希望能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甚至于使两人相认，于是她为基督山伯爵貌似“怪异”的提问找了一个“害羞”的合理理由，并积极暗示他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是安全而秘密的，所以那些尘封的往事与心声完全可以吐露出来。这里梅塞苔丝对基督山伯爵抱有很大的希冀，甚至怀揣某些恢复昔日感情的幻想。可是接下来，基督山伯爵冷静而疏离的发问打碎了梅塞苔丝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基督山伯爵：“你有心里话要对我说？”

——梅塞苔丝：“我？没有。你呢？先生！”

——基督山伯爵：“我也没有，夫人。”

——梅塞苔丝：“那好吧，不说心里话了。我是费尔南伯爵夫人，我的生活没有意义。你是基督山伯爵，你的生活也没有意义。”

对于梅塞苔丝的期待，基督山伯爵以完全局外人的冷淡口吻反问回来，这使得梅塞苔丝一下子意识到物是人非，两人早已不是昔日的身份，而自己只是在自作多情，这无疑给梅塞苔丝浇了一盆冷水。但她仍然不死心，试图暗示基督山伯爵有没有什么想对她吐露的话，可基督山伯爵回答“我也没有”，这就彻彻底底打碎了梅塞苔丝的幻想，使她不得不接受现实。所以最后她回答“我们的生活都没有意义”，这既表现了其回归到伯爵夫人身份时的疲惫，也表现了其内心对爱德蒙如今作为基督山伯爵的陌生感以及他并不愿与她相认并提起过去的失落。

接下来的谈话中，梅塞苔丝多次试图提起往昔，但基督山伯爵每次都使她燃起希望的心又回归到现实的冰冷。比如：

——基督山伯爵：“想想别的名字。”

——梅塞苔丝：“既然第一个字是爱，为什么不叫爱德蒙……爱德蒙，我们到阳光里去吧！”

——基督山伯爵：“喏，到了，我们的周围充满了阳光，不觉得有些刺眼吗？”

——梅塞苔丝：“您说的对，阳光把我的眼睛刺痛了……”

当梅塞苔丝终于又可以说出她昔日的恋人的名字时，哪怕不是真的在呼唤他，她也感到了极大的幸福。在说“我们到阳光里去吧”时，她带着一种生动的快乐的表情，语调上扬并张开双臂向前，这里则借“到阳光里去”表达了梅塞苔丝内心“让我们去感受终于重逢的喜悦”的愿望。但是基督山伯爵同样借着这个暗喻，以“阳光刺眼”来告诫梅塞苔丝即使说出了曾经的名字，他们也不能回到过去了，反而会造成一种妨害。所以梅塞苔丝最后放下了双臂，语气低沉地说“阳光把我的眼睛刺痛了”，此时她的内心经历了又一次被基督山伯爵拒绝的更深程度的失落。

在无数次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后，梅塞苔丝终于承认了物是人非，他们终究回不到过去的事实：

——梅塞苔丝：“现在……确实晚了。”

——基督山伯爵：“阳光都暗了。”

——梅塞苔丝：“已经太晚了。”

这里，梅塞苔丝表面上在谈论天色，实际的潜台词却是指两人终究错过了，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感情中去，甚至连旧事都无法再提起了。此时梅塞苔丝是心碎的，她的内心世界终于冷寂而绝望。

综上所述，在这一段精彩的二人对白中，演员通过把握人物话语背后的潜台词，并结合自身的表演，让观众感受到了在这平和谈话过程中梅塞苔丝内心无数次的希冀又失落的波澜起伏。梅塞苔丝的内心世界起起落落，却最终归于绝望，演员鲜明地塑造了一个既无法忘怀往事旧情，又被现实与身份束缚的痛苦的贵族妇女的形象，从而使观众能对她的遭遇与情感更加感同身受。

三、结语

综合以上对话剧《基督山伯爵》的潜台词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潜台词对于戏剧人物的塑造意义非凡。其既能在有限的篇幅内揭露人物间复杂的关系及矛盾冲突，又能突出人物丰满而鲜明的性格特征，并在特定情境下彰显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与思想情感。所以戏剧角色的成功塑造，不仅取决于演员对台词的熟练掌握，更需要演员对其中的潜台词加以发掘，结合对角色的个人理解，通过多种形式将其生动地外化展现出来，这样才能使戏剧人物形象更加入木三分，进而加强观众的感受与理解，最终升华表演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