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金刚川》舍弃线性叙事,转而从对手态度反转中还原战争情形和志愿军的英雄群像,挖掘典型人物性格,编织人物关系,借彼此之间舍生忘死的牺牲与成全,以小见大,勾勒出抗美援朝战争的残酷性、艰巨性和复杂性。“将《金刚川》放到新抗美援朝题材电影中去考察,它在继承《上甘岭》《英雄儿女》等经典抗美援朝战争片优良传统的基础上,也在积极适应、探索和建构与当代战争片发展趋势相适应的美学风格,尝试为这一经典题材赋予新的思想与艺术魅力。”
《金刚川》由亲历者用微颤的口吻回溯历史,把观众带回战火纷飞的年代,借拼贴叙事,着眼于士兵、对手、高炮班,完成“在场”的讲述。三重视角对同一事件的立体呈现,把对手或友军之间的心理活动外化在银幕上。与诺兰《敦刻尔克》从海陆空出发,用月、天、时的交叉蒙太奇开创新的时空结构不同,它遵守“三一律”平行讲述,内容之间互不干涉,情节剥离地愈加干净,为人物关系的搭建赢得空间。不同视角两两构成敌对或亲善关系,咬合故事情节发挥作用,为叙事提供原始的推动力。“士兵”讲述志愿军们为护桥以血肉之躯殊死相抗;“对手”表现西部牛仔目空四海的英雄主义;“高炮班”突出战场上为成全战友的舍生取义;“桥”从客观视角把交战双方客观呈现。天地之间的较量,让对手见识到志愿军们保家卫国的铁血丹心。互不相识的作战部队,甘愿为之交付出生命,无言的信任与保护背后,是血肉之躯里坚不可摧的共同意志。
具像化到每重视角,都蕴含着完整成熟、脉络清晰的人物关系。“士兵”中的两人对留守存在歧义,刘浩一心渴望带着战死的兄弟们到正面战场杀敌立功,而高班长遵照执行上级命令,帮助战友修桥,彼此经历不满、误解、抱怨。与此同时,刘浩和话务员辛芹约定好战场见,却亲眼目睹对方在轰炸中的鲜血淋漓,他克服了个人情绪,认识到守桥的意义所在。“对手”中,敌军空中作战的轻松与地面上全凭意志和体力硬扛的中国军队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位美军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他们性格迥然,或恪尽职守,或我行我素,但不可避免地带有对中国人的嘲讽和揶揄,轰然坠落的战机坐实了他们的狂妄,复仇心切的空中牛仔,何尝不是为自己的战友和国家而战。“高炮班”开口见胆的关连长,表面与张飞处处作对,在战场上奋勇争先,实则两人惺惺相惜,甘愿为保护对方付出生命。
亲历者以旁白进行主观讲述,三个不同维度对战场上的同一事件进行的还原,小战士的成长、飞行员的尊严、高炮手的信仰,成为各自主题,在叙事层面相互平行,互不交织,为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关系的建构预留出空间。
美军视角弥补了以往战争片单方面叙事的不足,对峙双方心理角逐的过程使得影片更加饱满,志愿军舍生忘死,用人迹创造神迹,迫使对方由蔑视转为尊敬。两位飞行员分别承担不同的叙事功能,史密斯的旁白交代了作战过程,希尔的行为表现了两军交火和火力升级。
分散在丛林中的作战部队,应声而动,气势如虹。对手是前后盘旋在上空的美军飞行员,对方仰仗先进武器装备,轻而易举地执行轰炸任务,而地面上却要经受前仆后继、血肉模糊的伤亡。居高临下的希尔对志愿军不以为然,他把他们的武器比作弹弓,料定这群用“树枝”吃饭的家伙成不了气候。然而,为掩护战友修桥过河,桥一次次被重建,志愿军们挺身较量到生命最后一刻,抹杀了空中牛仔的桀骜之气,重塑了中国志愿军的整体形象。
史密斯坦言,与身亡的希尔相比,轰炸任务的不间断使自己更不幸,希尔去了地狱,而他却活在地狱里。半小时重建的桥确实就在眼前,降低高度后,镜头逐渐拉远,长达数百米的河流,志愿者们用肩扛头顶的方式,搭建了上下三层的“人墩桥”。顶层的战士,直接承担部队快速通过的冲击力,用摇摇晃晃的身体稳稳托住肩上的木板;中间的战士,既承受水流的冲击,又扛着上层战友的身躯;最底层的战士,身体没在水中却纹丝不动,构成坚实的基底。血肉之躯筑桥的壮举堪称神迹。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画面翻转,回到山河无恙当下。
武器装备落后、作战力量悬殊、自然环境恶劣等不利因素并没有动摇志愿军们坚忍不拔的意志和保家卫国的决心。无法摧毁的生命之桥,获得来自对手的肯定与敬佩,“对手”的视角用合情合理的故事情节,塑造出中国志愿军的英勇形象。
由于战争场景集中在户外,正反打的对话戏中穿插了中景和全景,展现空间环境和突如其来的战事,用视觉节奏引导观众的心理活动。透过望远镜,河岸边志愿军们全力以赴修筑桥体,画面回到高连长观察情况的动作。镜头组接的顺序,有效地嫁接起高连长的主观视角,正当观众嵌入其中,与人物同呼吸之时,匆促的脚步声从耳边传来,打破屏息的平静,氛围豁然紧张。固定机位全景式的对话使纵深空间服务于故事内容,奔赴前线的愿望因修桥而破灭。前景中士兵和高连长交代艰巨的修桥任务,高连长对上级安排面露难色;身后迫切希望能够奔赴前线的刘浩第一时间反对。既要服从组织安排,又要照顾队伍中战士的情绪,两难之间的高连长心理斗争、矛盾纠结的过程,借用纵深空间的丰富层次恰如其分地表现。镜头组接带来动静之间的强烈对比,传递出紧张情绪,固定机位的景深又将双重叙事关系容纳其中,这样的视觉呈现比以往固有的正反打对话戏更简洁有力。
借用远景呈现战争场面无可厚非,但不能否认的是,较大景别着眼于整体环境氛围,将注意力集中于人在环境中的运动轨迹,但并不能聚焦鲜活的个体。“远取其势,近取其神”,延时炸弹在水中引爆,刘浩亲眼目睹约定好前线见的辛芹在身边牺牲,朝头顶的轰炸机放枪,特写转接侧面的全景,快要撑破身体的愤懑瞬间被消解,竭尽全力地反抗在敌人面前竟然如此微不足道,更多的是个人的无助与渺小。影片借用两极镜头中蕴藏的情绪,形成有起有伏的心理节奏,它与情节走向高度配合,使置身黑暗中的观众,切身体会视听刺激造成的生理感受,剧烈的情感冲击也扑面而来。
影像语言根据战争题材“因地制宜”,发挥出不同镜头本身的作用,景别之间的组接服务于叙事本身,故事情节演进的同时,带给观众动静缓急的心理变化。
《金刚川》作为纪念抗美援朝胜利七十周年的命题作文,创作者们用精心编织的人物关系和前呼后应的物件细节,塑造出刚毅勇敢的中国志愿军形象,表达了影片牺牲与成全的悲壮主题。
“张译扮演的排长张飞和吴京扮演的关班长,既有三国传统中刘关张三兄弟所代表的血性意气,更是南征北战的人民军队在生死与共中结下的同袍情深。”师徒情、战友情、兄弟情,战争底色之下包裹着各自鲜明的个性。关班长在灌木丛中观察战事,由背影到正面,完成人物出场。张飞从远处进入,全景交代位置,与关班长刚毅的军人气质形成对比,张飞瘦弱的外在形象和唯诺的交流状态,他嗫嚅着交代上级部署,仓皇离开。关班长把战略图折成纸飞机放飞,做好正面迎战的心理准备。之后软硬兼施,在士兵们面前哼唱着自编的戏文奚落张飞,张飞临走前为让关班长少抽烟,揣走了他的烟叶盒子,两人本质上抢的是在战场上保全对方。张飞摸清隐藏炮位的剩余火力,找老关算账,老关要求匀十发炮弹的玩笑话,得到毫不犹豫的诚恳回应,眼里的坚毅在闪躲中暴露出温柔,欣慰地拍着张飞的肩膀以示拒绝。无奈之下,张飞把揣在怀里的东西丢给老关,老关吃着烤玉米,嘴角略带一丝笑意,纷飞战火中保有惺惺相惜的无言默契和甘愿为对方牺牲的勇气。
张飞每次穿过玉米地,都面临危机的到来与战友的离去。关班长火力用尽后,举枪发出信号,在迎面压来的燃烧弹中壮烈牺牲。迅速穿行的张飞快到时,脚步慢了下来,试图用哨声确认老关还活着,却未收到回应。自上而下的俯拍中,张飞独自站在画面中间,周围满是碳黑的灰烬,无力又悲怆。有限的空间中蔓延着无限的伤感。工兵连长的声音打断情绪,连长从张飞凝重的表情和沉默的状态中意识到高炮班弟兄们的处境,但张飞只叮嘱他安生修桥。张飞强忍悲恸亲自埋葬老关,由放烟叶盒的特写渐渐后退,难过情绪被舒缓的镜头运动,外化于银幕之上,纵深空间中弥漫着悲伤。炮弹作为墓碑插入老关坟茔这一特写,又将此情绪进一步延展,点烟、吹哨,将人物情感推向顶点,然后戛然而止。情感的递进与停滞,在视听结合中自如舒展。张飞凭借仅剩的火力击中对手,吹哨艰难地回复老关:我们打中了。玉米地里的来回穿梭是由于甘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信任;拿走烟盒又把揣在怀里的玉米留下,是出于师徒之间“面不和心和”的情义;受伤之后强忍痛苦底死谩生回到炮位,是因为保家卫国的坚韧意志,张飞何尝不是人如其名。
回述历史时,从多重视角切入,重现非正面战场上的激烈战争,还原出一往无前的英雄形象,表达了牺牲与成全的主题。他们在敌强我弱的处境中用身体筑就桥体,用生命保护身后的国家和人民,令对手叹服。具体生动的人物形象在战争底色下,愈加凸显,不顾自身安危,成全战友的大无畏,折射出中国志愿军的血性。
内容与形式的并举,是《金刚川》创新之处,又是它其饱受诟病的地方。多重视角中各自故事的展开完全是依靠时间标记来完成,导致有限时间中的情节开展陷入重复讲述的困境。对影片思想与艺术价值的认知与判断,或许还有一个更大的参照系。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浮躁的当下社会,英雄的崇高再次被解读,具有十足的的现实意义和社会意义,体现了创作者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金刚川》的出现既有助于打破国内战争电影制作的同质化手法,又为国产战争电影类型的日臻完善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