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建 施 威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法政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视觉文化”在当下各个领域被广泛提及,人类制造与传播视觉图像的能力达到了空前高度,视觉图像成为当代人感知和认识世界的主要方式。实际上,人类社会早在20世纪初就已经开始了一场由语言文字主因向视觉图像主因的文化转型。本雅明首先探讨了机械复制与视觉艺术之间的深刻关系,海德格尔进而提出“世界图像时代”的论断。60年代,法国哲学家徳波宣告一个充斥着图像的“景观社会”的到来,世界的物质景观已转化为景像。80年代末以来,“视觉文化转向”成为当代文化的显著特征与趋势,“拟像”预设并构造了现实本身,世界被“超现实化”。电影作为一种极具代表性的视觉艺术,日益凸显出独特的意义与特征,成为视觉文化崛起的突出表征。在视觉文化背景下,当代电影经历了一个明显的视觉化转向,奇观由此逐渐成为当代电影的一个重要论题。与传统电影偏重于叙事不同,电影奇观通过丰富独特的视觉呈现,展现出了与叙事截然不同的观影效果。本文通过对视觉文化时代下当代电影叙事与奇观的关系探讨,对当代电影的时代转向和发展策略展开思考与展望。
当下我们处于一个有着丰富图像资源的时代,不同于从前作为主体的我们通过眼睛来主动感知物体,现在是物体来“感知”我们,不管是否愿意,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种视觉图像的刺激与诱惑。在高度视觉化背景下,阅读方式也发生了相应转变,人们更倾向于直观的视觉图像。视觉图像不再作为文字的“注脚”,而一跃成为人们表征、理解和传递意义的重要手段,甚至隐隐有超越文字从而占据文化主导地位之势。
视觉文化时代的到来绝非偶然。首先,视觉图像在某种程度上比语言文字更具有亲和力,正是这一独特属性促成文字主因时代向图像主因时代的转向。其次,视觉文化兴起离不开信息技术和媒介革命的助力,网络等新兴媒介本身具有突出的视觉性特征及传播优势。再者,在人与物的关系发生转变的消费社会,商品与服务逐渐成为具有文化隐喻的象征符号,“文化中心成了商品中心的组成部分”。消费者建构社会地位与自我认同感的集体努力,催生了一种体验型消费方式——“视觉消费”,推动了经济领域的普遍视觉化。此外,从潜在因素来看,全球化趋势也在很大程度上助推视觉文化发展。生动形象的视觉符号在传播的过程中既不容易被“误读”,也能凭借其直观的视觉性一定程度上避开地区间的文化背景差异,从而便于国家地区之间的沟通交流。
电影作为一种集多种艺术元素和表现形式为一体的艺术门类,既包含了以对白、脚本、画外音及内在理性逻辑和叙事特征等为显著标志的话语特征,又包含声音、图像、色彩、明暗、色调、对比度等具有明显形象特征的元素。传统电影所呈现的一般都是线性结构的剧情特征,往往借助语言对白构成叙事性和戏剧性,强调叙事的内在逻辑性。可以说,话语叙事在传统电影中占据了核心地位。随着视觉文化时代到来,电影的艺术魅力更多来自画面表层的视觉效果,基于语言的叙事逐渐被影像画面的视觉奇观所替代。换言之,传统电影的话语特征经历了一个明显去中心化或者退居其次的转变过程。
许多学者将这一注重视觉奇观性的当代电影称作“景观电影”或“奇观电影”,这种说法一般被认为或源于法国哲学家徳波关于“景观社会”的概念。劳拉·穆尔维也曾明确指出电影具有的这种独特的奇观性。实际上,正如学者周宪所言,这种从叙事电影到奇观电影的发展趋势,从宏观角度而言就是“视觉转向”或“图像转向”的某种表征。就是说,当代电影这种图像主因转向与所处时代的视觉主因转向是一种共进的演变过程。这些说法,是基于肯定电影由话语叙事到图像奇观这一转型过程的先验判断的。
当代电影对视觉奇观性的重视使其按照视觉愉悦的快感原则进行电影画面的奇观蒙太奇组接,往往通过有意淡化甚至弱化电影中的话语叙事因素,以突出影像的画面视觉性质,从而追求电影视觉效果的最大化。奇观以更倾向于表层、直接的感性视觉愉悦而非内在、深层的理性叙事逻辑来组接画面,于是造成了其对叙事的解构,电影结构因此变得碎片化。所谓奇观,“就是非同一般的具有强烈视觉吸引力的影像和画面,或是借助各种高科技电影手段创造出来的奇幻影像和画面及其所产生的独特的视觉效果”。可以肯定,当代电影中这种对画面影像视觉性的高度重视,使电影呈现了与传统明显不同的发展态势。这种高度视觉性与视觉文化时代下的视觉化文化景观遥相呼应,体现了当代电影影像形态与当代社会人文生态语境的关联自觉,并使其具备了新的时代特质。
叙事是传统电影艺术的一个核心元素,简单来说就是讲述故事。电影是创作主体向观众传达特定信息的媒介,叙事就产生于这种信息传达的传播过程中。电影在早期发展中深受戏剧的影响,传统电影一度被称为“影戏”,“戏”成为传统电影的本体,呈现突出的戏剧性和文学性特征。中国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民族审美心理构建了传统电影的叙事背景,对人性诉求解读的深层次需要更是电影叙事难臻止境的动力源泉。基于这种特定的人性主题表达需求,叙事成为电影诠释人性传达主题的有效途径,注重故事的逻辑性、发展性,追求情节的完整性、连贯性。
传统电影按照叙事的要求来构建电影结构,无论是画面的组接、表达的主题、故事的情节,还是人物的对话及性格,都紧紧围绕叙事原则展开,充分体现电影自身的逻辑意义。在传统叙事电影中,画面虽然是观众最直观感受到的介质,但话语因素依旧占据中心位置。影像承载着明显的叙事功能,与所表现的事物具有同一的直观指向性,更多是一种辅助电影完成叙事的手段,而非刻意追求视觉效果,甚至为了电影的故事性和戏剧性会舍弃一些视觉画面。
传统电影的叙事内容主要源于现实,电影所展现的故事不一定真实发生过,但往往都映照着种种社会现实。在某种程度上,传统电影可以说是内容决定形式——先有了故事情节的文本设定,再决定承担叙事的特定画面,用影像画面的形式来表现故事叙述的内容。观众看到的影像都是电影围绕故事所组织起来的一系列画面,每个画面中的台词、场景、人物动作、视听效果以及画面的组接顺序和逻辑,无一不是被赋予了特定的叙事意义。人们首先通过知觉直观感受影像画面,再通过画面对现实的“仿像”,对影像进行故事意义的认知和解读。因而与其说是影像本身主因电影叙事的完成,不如说是影像背后的理性逻辑构成了完整的电影叙事,观众由此获取到电影传达的故事内容,在进一步认同中产生情感共鸣。
当代电影在视觉文化语境的背景下依靠技术不断凸显了作为其本体的视觉艺术,这种当代的视觉转向让电影明显区别于以往以理性叙事为中心的传统电影,很多人纷纷以“奇观电影”为具有新特质的当代电影冠名。从视觉奇观对叙事逻辑的颠覆这个层面来看,“奇观电影”这个形容有其合理之处。不同于传统叙事电影对现实的“仿像”,奇观电影中的影像不再拘泥于叙事的意义关系,开始逐渐游离于现实之外,注重对自身画面的展示和凸显,呈现出“拟真”的追求,意图超越现实,以虚拟的真实性构造出奇特的影像世界。
电影作为综合性的艺术表现形式,能够通过视觉画面对所强调的主题进行直击人心的影像传达,从而进一步深化电影的内涵。在某种程度上,视觉画面对一些深刻内涵的传达与揭示更甚于文字。尤其在电影中,基于数字化技术的电影画面,更能在动态的视觉呈现中传达丰富的意味。
当代电影视觉化转向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从注重叙事到凸显奇观的转变。传统电影的话语中心特征逐渐转为图像中心之势,画面影像的奇观化开始压制甚至支配着叙事。在技术助力下,人们接受影像的方式发生了一定的改变,从过去对传统叙事电影话语逻辑及故事内涵的深层思考,到如今沉浸在各种炫目视觉效果带来的震撼中难以自拔。技术重塑了我们对于影像媒介的观念,而经由影像文化,也进一步重塑了我们对于自我与社会的观念。
正如美国学者尼古拉斯·米尔佐夫所认为的那样,视觉文化的本质并不在于图像,而在于一种视觉化的趋势。视觉成为当代社会主要的认知方式和思维模式,也成为当代文化生产、传播与接受的一个重要维度。比起过去富有逻辑的线性深度思维,如今人们更多采用直观化、碎片化的非线性形象思维,可视性成了当代社会的普遍诉求,人们往往更关注看得见的东西。需要注意的是,当代社会普遍追求的这种视觉性,并非简单建立在视觉器官的可视功能之上。视觉文化时代的转向离不开技术的加持,依托先进的技术,新的表意机制得以形成,当代电影的视觉效果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多元展现,视觉器官的自然视觉在某种程度上被技术化的视觉所压制。
作为一种综合性的艺术表现形式,视觉性是电影的本体特性,视觉文化语境下对影像画面的重视乃至凸显,实际上也是电影摆脱叙事逻辑束缚的本体论回归与超越。《哪吒》《流浪地球》等电影的热映,就离不开其新奇的视觉影像效果。可以说这是一种感性愉悦的视觉化,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地观看,都是基于人们感性、欲望、享乐的心理。当前,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催生了观众无穷无尽的欲望,人们对视觉快感的追求难臻止境,而此类电影中大量的奇观化画面影像,迎合并满足了人们对于视觉体验的内在需求。相较于传统电影注重人物对白、画外音及内在理性逻辑等话语性因素的叙事主因特征,这些电影更突出影像画面的展现,通过特定的视角和技巧并辅以数字化电影技术,打造出奇观化的视觉效果,在传达电影主题的同时满足了人们的视觉欲望与需求。
视觉文化时代的到来,一方面使人们的视觉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视线不再被概念化的抽象文字符号紧紧束缚,世界以可见的面貌重新呈现在人们眼前。人们诉诸视觉符号来传递信息以及解释现实世界,视觉成为人类社会主要的认知渠道和叙述方式;而另一方面,视觉图像的层出不穷也不可避免带来人们不断膨胀的视觉欲望与需求,日常生活呈现出审美泛化的特征,对图像的即时视觉快感消解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审美距离,审美止步于肤浅的表层,在泛化的同时不可避免也在被弱化。越发复杂丰富的视觉图像的生产、传播和消费,让置身其中无法摆脱的人们对这种视觉“围困”早已见惯不惊,甚至对视觉图像的呈现有着更为挑剔的要求。沉迷于瞬时的视觉体验,造成深度思考缺席的感性愉悦泛滥,凸显欲望,重视享乐,流于浅俗,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在被动的视觉冲击下大打折扣,应有的警惕与理性钝化,迷失于图像打造的虚拟幻境,而真正的现实却在图像的遮蔽下逐步隐退。
当代电影的视觉诱惑是显而易见的,这种视觉化转向不可避免带来了诸多问题。电影往往截取现实的某一段展开故事,以往线性的时间顺序被打断,当下的体验借助影像的魅力得到强化。电影截取的部分现实因为极为逼真的影像画面而往往让观众“信以为真”,这种遮蔽现实的手法会使观众沉迷其中而失去理性判断能力。此外,格外重视空间场面的营造,也使观众对情节的把握被不断袭来且具有冲击力的画面所打断,对影像画面的关注削弱了对故事内涵的进一步思考。同时,在消费文化推波助澜之下,电影为了卖座不可避免要迎合观众对于奇观画面的追求,于是视觉奇观不惜以牺牲叙事为代价层出不穷。观众对这种视觉快感的欲望追求也让更多电影创作者参与到这场视觉盛宴的竞相追逐中,形成恶性循环。
探索当代电影在视觉文化语境下的发展策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奇观与叙事的弥合问题。当代电影依托技术展现了一幅幅令人震撼的夺目画面,以拟像打造了超越人类想象的各种奇幻世界,为观众观察事物、认识世界提供了全新的体验。但当下人们对视觉奇观的盲目追捧让这种奇观视觉效果产生了负面效应,奇观凌驾于叙事之上,电影沦为展现奇观的空壳。虽然当代电影数量与类型都非以往所能比,但堪称经典的却寥寥无几。人们一方面对视觉奇观的追求永无止境;另一方面又对之大加批评,这种悖论揭示当代电影向叙事话语回归的渴求。当然,这种回归不是简单回归传统,而是在当代视觉文化背景下充分融合奇观与叙事属性,既要营造深刻的视觉记忆,也要构建理性思维模式。换言之,奇观与叙事并不完全相悖,两者应通过碰撞、磨合和对话,形成一种“对话性”和“互文性”,进而建构多元开放的艺术表现形态。总之,以“高质量”的奇观画面来满足观众的想象,并引导观众进行深入思考,这才是当代电影的应有之义。
除了电影的内在特质之外,电影的创作主体也应具备一定的社会责任感。电影是创作者在对现实世界近距离地审视中反思自我与世界关系、探寻人生意义的一种艺术表达载体。通过个人独特的手法和风格,对影像的画面、对白、色彩、声音等进行创造、组接和呈现,最后整体打造出极具创作者特色的艺术作品。作为电影创作主体,理应保持创作初心,兼顾电影的叙事与奇观特性,通过影像反映现实、表现人类本真特质并引导人们思考生命的意义,打造既深入人心又富有时代意义的好作品。
此外,对于当代观众来说,绝不能仅仅止步于瞬时性的享乐和愉悦,沉迷于对视觉奇观永不餍足地追求而无法自拔。实际上,视觉本身是包含有思维过程的,这意味着我们不应放弃理性思考和价值追求,而是要有意识地培养一种超越视觉奇观的批判意识和反思精神。受多元价值观念影响,每一部电影都会有很多种解读,这种解读无疑是一种“再创造”。而多种意义的碰撞交会或多元价值观念的“对话”,无论是对于电影创作还是社会文化发展,都是大有裨益的。
“奇观”与叙事其实并不绝对排斥,视觉也并不会完全取代文字。正如媒介并存的现象一样,当下各种新兴媒介层出不穷,传统的纸质媒介看似式微,但依旧在人们生活中占据着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视觉文化的发展也是如此,它虽与依靠逻辑的理性文化大相径庭,甚至在当代社会隐隐有成为主导文化形态之势,但这并不意味着理性文化即将为人类所摒弃。相反,这种具有精神重量的文化更是我们在长远发展中需要一直发扬的。当代电影并不会因为有技术的助力而形成对以往传统叙事电影的绝对超越,《阿甘正传》《乱世佳人》《辛德勒的名单》这些传统叙事电影没有华丽震撼的奇观画面,仅仅依靠对语言对白、叙事逻辑等的独特处理,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朽佳作。因此比起对所谓奇观电影的一味抨击,我们或许更应该思考的是这种奇观电影在当下如何最大限度地克服其本身的不足,弥补视觉文化时代下深度思考的缺席,更好地发挥电影对人类生活和社会文化应有的积极作用。
综上所述,视觉化、奇观化是新时代语境下电影发展不可逆的必然趋势,视觉图像的直观感性暗合了人类趋易避难的天性,这种更易理解和传播的文化形态得以盛行也是必然的。但是,以视觉快感为导向的创作必然导致人文精神的匮乏,如何维持叙事与影像的动态平衡依旧是当代电影发展的一大现实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