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春兰
国家艺术基金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张家港市锡剧艺术中心创排的锡剧现代戏《三三》,应该说是当今锡剧舞台上的难得一见的优秀作品。甫一亮相,它就以深邃的思想内涵以及清新别致的舞台呈现令人耳目一新,十分惊艳!它的剧本源自沈从文的同名小说,很好地保持了沈从文作品一贯的诗意叙述的风格,完美地塑造出三三这一人物形象,深刻体现出作品的内涵和精髓,让我们在风景如画的江南田园里,守望着人类的梦想,守望着戏曲的未来。
从体例上看,该剧共七场一楔子。始于白衣少爷的到来,终于白衣少爷的死亡,围绕着白衣少爷这位不速之客给三三生命历程带来的变化,揭示出本戏的主旨:对梦想的永恒守望。
大幕拉开,小桥流水,水车碾盘,原生态的烟雨江南,一对母女赖以谋生的古老碾坊,小小天地,时不时地传来飞鸟鸣禽、虾蟹鱼虫的嬉闹歌哭之音。声起声落间,一个天真烂漫、质朴无暇的少女的身影穿梭其间,时而与鱼虾对话,时而和飞鸟对歌,银铃般的笑声宣示着她无边的快乐。美景,让人流连忘返;美人,让人乐不思蜀。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直教人不知今夕何年。欢乐?幸福?是的,这时的三三是快乐的,也是幸福而满足的,可在这快乐和幸福的后面,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忧愁。那一句“可是能游到哪儿去呢”,透露出了她心底的小秘密:她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她心底有着自己的梦想,能像鱼儿一样自由地游来游去,游出这大山,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精彩。
偶然,也是必然!第一场,那个白衣少爷带着城市文明突兀地闯进了她的小天地,他用来自城市的声音,改变了江南田园恬静的节奏,他那独具一格的声腔所迸放出来的思想火花、道德规范、行动作为,为这清新隽永、温婉简约的天籁注入了崭新的、积极向上的音符,唤醒了少女心底的希冀和梦想。
斗转星移,随着故事的发展,少女的梦想日益丰满,可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向我们展示了他的骨感。那个答应带着少女去城市读书,去圆梦的白衣少爷死了!梦碎了,可那个纯真的少女却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这句台词是本剧的点睛之笔,值得我们好好地去体味。少爷死了,梦碎了!这是这句台词的应有之义。我们从这句台词里能深切感受到此时三三内心的悲凉和无助。可是,仅仅是这样吗?我们应该再静静地想想,为什么三三回不去了?当梦想的力量被激活之后,它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三三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井底之蛙,她已经无法再满足于自己的那一片小天地,她已经对外面的世界有了真切的感受,她的梦不再像从前那样懵懂,已经十分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所以她回不去了,不可能再回去了!她要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哪怕少爷已经死了。这就是人类对梦想的守望,这就是梦想的力量。回不去了,一句让人深感绝望的话语;回不去了,又是一句让人充满希望的话语。回不去了,才能决绝地和过去告别,回不去了,才能勇敢地走向新的世界。
之所以说这部戏的主旨是对梦想的永恒守望,还在于那位白衣少爷的到来和死亡。少爷从城市来到乡村,希望乡村的宁静和清新能够治愈他的“城市病”,这就是他的梦。他的死就是他梦想的破灭。这其实也是颇有深意的。他的梦和三三的梦是完全相反的,三三的梦是对新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而他的梦则是对过往的一种怀旧和回归。从城市文明中走过来的他,其实已经摆脱不了城市文明的影响,无法像三三那样纯粹和质朴了,回不去了!所以他的死是必然。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否是对梦想的另一种守望?
当然,剧中还有另一个人物——桃子姐。这个角色在戏中的戏份不多,但也是为主题服务的。因为她去过城市,无法接受家里的包办婚姻,重新再回到乡村生活,桃子姐在新婚之夜疯了。这个情节的设置很重要,它从另一个层面给我们解释了三三回不去的原因,这其实也是人们守望梦想的代价吧。
锡剧《三三》是带有一点浪漫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作品,在爱情的表象下展示着社会现实的内涵和人类对梦想的永恒守望,真的是意味深长。我们知道,舞台艺术的恒久魅力,不仅在于叙事层面的扣人心弦和舞美设计上的光彩夺目,更在于蕴含于事件表象之下的思想观念内核的释放和张扬。用小桥流水、水车碾盘精心勾勒出江南水乡的戏剧情境,借助江南水乡的独特民俗和传统风情来渲染气氛,强调在典型环境中表现人物心理活动,在人物真实的情感世界、纷杂的时代变迁、不同文明以及不同性格的对撞中,赋予了《三三》浪漫与现实、梦想与失落、传统吟唱与现代生活元素交融勾连的独特风采。字里行间处处蕴藏着热情,隐伏着悲痛,于普通百姓平凡的人生况味中宣示了“双重梦幻的破灭”:乡村人城市梦想的幻灭和城市人乡村梦想的失落。梦的破灭与失落,让人产生遗憾,生出隐痛,更让人感到人生无常。让我们深刻感受到了凄凉的余韵,生死契阔、会合无缘的感伤。但是,最重要的是,它没有让我们在悲痛中绝望,这是这部戏所展现出的最神圣的人文关怀。
对永恒的守望不只是体现在《三三》的文本主题上,还体现在编剧以及演职人员对传统戏曲的推陈出新上。满足广大人民群众在审美娱乐方面的需要与诉求,时刻贴近群众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应当是艺术家心中的一种永恒梦想和崇高情结。锡剧《三三》的成功,其实也就是得益于编剧和演职人员对这个梦想的守望和追逐。
如今,随着世界一体化进程的加快,东西方文明的冲突不可避免。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传统思想和现代文明的碰撞同样不可避免。在这种碰撞中,我们很多人可能就是三三、就是少爷、就是桃子!例如,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涌进城里寻梦,他们将遇到何等的挑战与困境?城市怎样看待接纳他们,社会如何关爱、尊重他们?城市里能够找到他们安放灵魂的地方吗?再如,兴盛一时的“乡村游”、“农家乐”,很多城里人在节假日拖家带口地跑到农村去种植、采摘、钓鱼……可这些能够摆脱城市给我们带来的浮躁和喧嚣吗?能够治愈诸如“忧郁”、“孤独”、“恐慌”等城市病吗?
《三三》的编剧以敏锐的洞察力准确地把握住时代变迁的脉络,潜心研究当代社会实际,着眼于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在博大精深的文化宝库之中淘宝、提炼,开掘出这样一部为观众所喜爱,令观众唏嘘感叹、让观众深思的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好题材,借助江南乡村的美景,塑造出了三三这样充满生活气息,洋溢个性审美的典型人物,广大观众情不自禁要引发点爆心底的审美冲动,和舞台上的人物、情境合唱共鸣。
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就其风格来说,其实是不太适合搬上舞台的。他那种诗意的、散文化的叙事风格,缺少剧烈冲突的故事情节,注重人文精神发掘的题旨,和舞台艺术真的有很大距离。编剧敢于挑战,而且能把故事讲述的接近完美,难得的是她很好地把握住了原著的精髓。结尾处的那一句“回不去了”,震人心魄,发人深省。这时的三三悲伤、苦闷、彷徨,和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形象形成了强烈反差,产生了很好的舞台效果,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从表演上来看,董红饰演的三三个性鲜明,为《三三》赢得观众称赞做出重大贡献。三三是一个淳朴的乡村少女,但她又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农民。她家有一个碾坊,虽然没有父亲,却也是衣食无忧的生存状态,这样的环境造就了她无忧无虑、率真无邪的性格特点。她像空谷幽兰一样,他的细胞里跳跃着萌生的因子,他的血液中流贯着永恒的守望。恣意地绽放着自己的生命之花,享受着自然赋予她的一切美好。而当白衣少爷带给她希望,却又被命运打碎了的时候,她又是那样的忧伤,又是那般的绝望。巨大的反差无疑给演员的表演增加了很多难题。作为梅花奖得主的董红,知难而上,大胆创新,她调动起自己全部的艺术积累,把自己和三三交迭融汇到了一起。一个真实、充盈、丰满的三三鲜活地出现在舞台上。在大部分时间里,董红用民间舞蹈的略带夸张的动作和情绪,给我们勾勒出一个有一点点刁蛮却又非常可爱的少女形象,而当三三的少女梦破灭后,董红适时地收敛起自己动作的幅度,让三三的失落和悲伤清晰地展现在观众眼前。张弛有度,收放自如,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自然、可圈可点、令人击节赞叹。而她在演唱时声情并茂,声音清脆明亮,行腔舒缓柔和,情急时铿锵有力,悲伤时如诉如泣,悦人耳际、动人心弦,浓炽的戏剧效果油然而生,自然流淌。
回望舞台上那淙淙流水和古老碾盘,我们不禁思绪难平、浮想联翩。《三三》是一台催人泪下、振人眉宇、发人深省的优秀之作,还可以看作是对当代社会现实的一种警醒和忧思。其贡献不仅在于为观众奉献出了一台感人肺腑好戏,展现了地方戏曲的未来发展的美好前景,更重要的是给我们一种启迪:对梦想的永恒守望。守住自己的梦,守住事业的梦,守住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