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罗周 整理 罗周 王洁
(作者单位为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本文系江苏省第五期“333 工程”培养资金资助项目的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号:BRA2020028)
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思凡》对演员的要求极高,表演与唱念强度都很可观。《思凡》写小尼姑色空受不了冷寂的出家生活,逃下山去,在倒数第二段唱里,埋伏了个“彩蛋”,提示着该折之题旨指向。色空唱道:“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那里有江河两岸流沙佛?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这些听上去有些生僻的佛名,来自于《佛说妙沙经》。再看《妙沙经》原文,它说的是:“一切众生离地狱”、“一切苦难化微尘”。与色空【山坡羊】中“怎能个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及其【前腔】里“平白地与地府阴司做功课”等唱词联系起来,足以令受众窥见小尼姑的内心世界:正当豆蔻,身处佛堂,苦不堪言,简直像置身地狱之中,甚至宁可奔向阎罗殿,也好过佛前消磨青春。《思凡》情感表达强烈度之实现,恰恰是用了佛堂与地狱这两个极具反差之处,营造出情感上的呼应对比。
《思凡》以剧中地点环境之改变,划分为三个层次:首先是佛堂,色空唱了【佛曲】【山坡羊】【前腔】三支曲子;接着“不免到回廊下闲步一回”,地点转移到回廊,以【新水令】与众罗汉像“对话”,这是第二个层次;最后一层,则是逃往山下。
详细来看,色空唱【佛曲】上场,说明身份与环境。当唱到“南无佛,阿弥陀佛”时,表演艺术上,有个很明显的不情不愿的姿态处理,在端庄的【佛曲】的结尾处,俏丽地显现了少女对空门的不耐。随后是两支【山坡羊】,第一支“小尼姑年方二八”;第二支叙述她身入空门的来龙去脉。从一般的逻辑角度出发,似乎该把第二支【山坡羊】放到前面,先说身世,再说思凡。可是,比起第二支“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这样的叙事,显然第一支“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煠,由他”等等文辞,具有更强烈的情感浓度,也能对受众产生更大的吸引力,使观众立时进入色空的情感世界。因之,在“叙事逻辑”与“情感逻辑”的选择里——当需要做个选择之时——《思凡》选择了“情感逻辑”。
人们往往以蕴藉含蓄为昆曲文学之美,《思凡》则展示了另一种极具民间性的曲词之美,浅白如话,又带有冯梦龙《山歌》般的情调。这与女主角的身份是紧密关联的,色空不是杜丽娘,所以她之“思凡”与杜丽娘之“惊梦”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尤令人惊叹处,在于唱念里所有的细节,都紧贴着“小尼姑”这个身份及其“文化背景”而行。
一方面,她向往着红尘世界,另一方面,唱念中,又简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沙门世界,那“禅灯一盏”“烧香换水”“朝参暮拜”“钟声法鼓”“击磬摇铃,擂鼓吹螺”,那《多心经》《孔雀经》《莲经七卷》,那佛前灯、香积厨、钟鼓楼、草蒲团以及袈裟、藏经、木鱼、铙钹,还有用典列举之降魔的罗刹女、南海水月观音等等……无不紧扣着佛门元素,却眺向红尘深处。这是极值得学习之处,当代编剧在处理某个角色之时,怎样令其表达再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处、每个细节,都不脱离人物之职业、之文化,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成就“这一个”。
色空来到了本折第二个层次、第二个地点:回廊。实际上,在此之前,《缀白裘》版里,还安排了一个排场:“场上锣鼓,烟火,杂扮罗汉筋斗上,筋斗下。内奏细乐,老旦扮观音,小生善财,旦龙女,生韦驮上。”当色空调侃诸罗汉时,被这些菩萨罗汉统统看在眼里,及至小尼姑逃往山下之后,他们还大发感慨:“这孽报何日得了也!”演出版则将这部分完全删除了,使《思凡》保留了较纯粹的独角戏的样态。
回廊之上,色空是怎么看罗汉像的呢?《闻铃》中,唐明皇失去了杨贵妃,从此人生一片灰败,无论经历多少山青水绿,投射入他眼中,尽皆冷风冷雨、萧索秋景。色空眼中之罗汉,与《山门》鲁智深眼里的罗汉截然不同,那些威严、庄重的雕塑无不渲染上了多情色彩,“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眉开,朦胧的觑着我。惟有那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光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他愁我老来时有甚么结果?”其中有两方面的情感指向:一是念着她想着她看着她,这是她心中缠绵春情之投射;一是恨着她恼着她愁着她,这是她心中对年华易逝之忧虑的投射。既喜又悲,既欢又涩,相当丰富。
表演上,《思凡》最有特色的是拂尘。演员手中,小小拂尘千变万化,唱到“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时,拂尘拟态青丝;唱到“那曾见死鬼带枷”时,拟态枷锁;唱到“咱供他两下里多牵挂”时,拟态相互缠绕的恋情;唱到“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时,拟态老年人所持拐杖;唱到“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时,又拟态了襁褓……这把拂尘,不仅是一个象征出家人身份的道具,而展示了色空心中无限的佛门与凡尘。
在简单的结构下,《思凡》之所以能表现出丰满有层次的情感纠结,恰恰在于作者写出了始终在色空内心交缠的两种情愫:“向往”与“怨愤”。只有这样,才能让色空真正逃往山下。
我们常说要看戏的起点何在,戏的终点又何在。《思凡》之起点只是个寻常的日子,最终色空在没有任何外来人物、外来事件之推动的情况下,做出了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下山”,这便是《思凡》之终点。从起点至终点,中间这一段“路途”,完全用女主角之情感波动来填满。她的羡慕、向往、埋怨、愤懑、忧愁、自怜……处处是戏,纠缠推进,感情力量不断强化,终于:“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多么平白,又多么动人而富个性。在文人风流蕴藉的文学表达之外,再予充满生命力的民间文学以一定关注,我们或可于知识储备和文化欣赏上开拓更广阔的新鲜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