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罗周 整理 罗周 俞思含
(作者单位为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本文系江苏省第五期“333 工程”培养资金资助项目的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号:BRA2020028)
《玉簪记·琴挑》是一出非常典型的生旦对子戏,其对称感体现在内容层次、唱腔曲牌、表演程式等多个方面。
全折结构清晰,一共分为三个大层次,其中大层次中又有若干小层次。
第一个大层次由潘必正和陈妙常分别上场,各唱一支【懒画眉】抒怀言情所构成。潘必正所唱满含背井离乡的孤愁之意。我们发现,在《缀白裘》版中,潘必正唱完整支曲牌后,又叙念白:“小生对此溶溶夜月,悄悄闲庭,背井离乡,孤衾独枕,好生愁闷!不免到白云楼下闲步一回,多少是好”,而在演出版中,则将这段念白包裹在曲牌中,采用夹白形式道来。即在潘必正唱到倒数第二句“落叶惊残梦”后,便将念白道尽,随后接唱末句“闲步芳尘数落红”。同样的变化,在旦行首曲里也有体现。《缀白裘》版文本中,陈妙常唱【前腔】,唱罢叙以念白,而在演出版中,旦角唱到“香袅金猊动”后,便夹杂一段念白,再接唱“人在蓬莱第几宫”收尾。在这个大层次中,生旦先后上场,各自通过一段唱念,表达内心的“愁闷”与“幽情”,亦是为后文做铺垫。
本折第二个大层次写潘必正与陈妙常的相会过程,其中又可根据【懒画眉】【琴曲】【朝元歌】的三次成双使用,细分出三个小层次。
在详细分析小层次前,先来谈谈本折戏的曲牌使用。除琴曲外,《琴挑》全折只有【懒画眉】和【朝元歌】两支曲牌,剧作家以不断的【前腔】,对这两支曲牌进行反复的对称性使用,形成了昆曲折子戏里极为罕见之曲牌特色。以至于初读剧本,人们会很惊奇地发现在开场一支【懒画眉】后跟了三支【前腔】。但实际上,这四支曲牌的结构形式并非“1+3”,实乃“2+2”:【懒画眉】【前腔】一个层次,【懒画眉】【前腔】再一个层次。
第二个大层次中,第一个小层次通过两支【懒画眉】写生旦相见。此处文本与演出亦有差异。《缀白裘》版中,小生唱【懒画眉】上场,再叙以念白,道是“原来是陈姑弹琴。门儿半掩在此,不免到彼细听一番”,随即进门。演出版中,则把小生这段念白夹杂在旦角的琴声中完成。这样一改,一方面节省了舞台时空,另一方面令生旦所唱两支【懒画眉】行云流水、紧密接连,舞台效果更佳。
第二个小层次,则是以两支【琴曲】来写生旦之互相试探。昆曲中不乏以琴明心之作,如《琵琶记·赏荷》等。《琴挑》中,陈妙常先邀潘必正弹曲,潘必正弹了《雉朝飞》;接着,潘必正邀陈妙常弹曲,陈妙常弹奏《广寒游》。所谓“琴挑”,便在这两支琴曲中展开。陈妙常先以“久闻相公精于琴理,意欲请教一曲”为由,“挑”潘必正弹琴,潘必正呢,则以《雉朝飞》反“挑”陈妙常。《雉朝飞》是先秦齐国处士牧犊子所作。牧犊子年老而无妻,见雉鸟双飞,触景生情。因此,潘必正一曲奏罢,陈妙常问:“君方盛年,何故弹此无妻之曲?”这一问正中潘必正下怀,他回复“小生实未有妻吓”,引得陈妙常欲盖弥彰地脱口而出“这也不干我事”。随后,陈妙常应邀弹了曲《广寒游》。《广寒游》看似一支适合出家人心境的清冷之曲,可细细品听,其中“喜良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等词句无不带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惆怅和对人世之情的向往。换言之,若说潘必正是用不甚恰当的《雉朝飞》表达自己对陈妙常之爱慕,那陈妙常则同样用看似清冷、实怀幽情的【广寒游】表现了委婉心曲——两者关系,不是“挑”与“被挑”,而是“互挑”。
接下来第三个小层次,依旧描写生旦的相互试探和拿乔,剧作者用了两支【朝元歌】来表现其过程。首先,潘必正对陈妙常说“此乃《广寒游》也,正是出家人所弹。只是终朝孤冷,难消遣些”,陈妙常回道:“相公言重。我们出家人,有甚难消遣处。”陈妙常说完后,演出版为潘必正加了一句“这也难道”。表演上,“难道”二字做了特别的高音与夸张处理,直指少女心中难以消遣之情。因此也引发了陈妙常第一支【朝元歌】“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以示自家心静如水。对此,潘必正亦唱了一支【朝元歌】“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直指陈妙常心口不一,并含有清晰的挑情之意。被戳中心扉的陈妙常怒回:“我去对你姑娘说,看你有何分解!”潘必正忙道歉:“小生信口相嘲,出言颠倒,望乞海涵。”赔礼后,与陈妙常合念了四句下场诗,先行离开。一般来说,戏至此便可告结束,然而,在“下场诗”之后,《琴挑》竟然还有一个大层次!
这便是本折的第三个大层次:生旦分离后各自的情感表达。陈妙常以为潘必正已然走远,她又唱了一支【朝元歌】“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琴挑》不乏典雅清丽之词,这一支【朝元歌】尤显真挚。注意到,陈妙常前后所唱两支曲牌情愫截然不同!只有当独自一人时,她才能坦率地直面内心、表达内心。此处演出版也做了有趣的添加。《缀白裘》版中,潘必正没有予这段抒情以直接回应,江苏省昆剧院演出版则让一旁偷听的他咳嗽了声,以示听见,陈妙常发觉后羞涩下场。这一添加多少点破了生旦之情,令《琴挑》走向圆满。陈妙常下场后,潘必正也唱了一支【朝元歌】,舞台版将《缀白裘》版“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你断送青春”一句,调整为“怎不叫人断送青春”,瞬间将文意从对陈妙常被空门耽搁青春的惋惜转为自己对陈妙常的缠绵爱慕。实际上,此前潘必正虽然一直相“挑”陈妙常,却也并未向其直接袒露心迹,一般样非要到舞台上仅只他一人时,他才有了这个灼热直率的表达。其设置古典、含蓄、委婉,情感格外动人。
重点分析完文本后,再看看舞台表演的几处亮点。
首先,生旦相会时,陈妙常独坐抚琴,潘必正掀帘而入,陈妙常惊呼对方的到来,却并未回避,而是迎上前去,待到与潘必正四目相对,方才娇羞后退。若说后退是戒律,那相迎则是本能。
随即,陈妙常主动相邀潘必正抚琴,给予了“琴挑”的载体。生旦交换地位、错身而过时,舞台表演上我们看到过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潘必正用水袖“打”了陈妙常,另一种是陈妙常身躯微侧,轻轻“撞”了潘必正。无论小生水袖之“打”,还是旦角身躯之“撞”,都“打”在心上、“撞”动心头。
而后潘必正邀陈妙常弹奏一曲,二人交换座位、再度错身时,潘必正又将水袖“打”向了陈妙常。陈妙常弹《广寒游》时,潘必正有个情不自禁的起身动作,甚至想去捉住陈妙常的手,被陈妙常提醒后,才再一次端坐。
此外,潘必正还有三推桌子相“挑”陈妙常的程式。一推二推,只见小生手指动作,桌子与旦角均无反应。到了第三推,动作幅度明显加大,以至于旦角身形随着桌子的晃动而摇晃。这也是潘必正在陈妙常心中溅起的波澜的强度,也有了旦角佯嗔的反应。
再看琴、拂尘、扇子的道具使用。琴之重要,自不必说,拂尘衬出了方外人的淡泊宁静,尤为出彩的是小生手中的折扇!除一般开合之外,小生几次将扇子直立起来、以扇柄敲击桌面,简直具有鼓点般的效果——这不是指声音之强弱,而是每一次,那轻轻的一敲,都叩在陈妙常心上,其节奏带动了旦的内心节奏,于无声处震荡了情感的钟吕。
《琴挑》一折,男女主人公似乎永在试探徘徊,进一步又退一步,退一步又忍不住再进一步。它将少男少女因珍惜而生的胆怯内敛、又因真情而必须表达的勇敢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纯粹澄净的爱情,也是《琴挑》最可贵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