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流年

2021-11-13 22:44胡笑兰
牡丹 2021年21期
关键词:樟木母亲

胡笑兰,安徽人,现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红豆》《厦门文学》《海燕》《散文选刊》报刊。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广东省“华夏杯”征文二等奖、“前海十周年诗文大赛”征文奖等奖项,著有散文集《拾花记》。

爷爷有老寒腿,说是只有嘬几口小酒身上方得松懈。

老酒坊的酒坛是釉陶瓷的,像弥勒佛的大肚囊,闪着锃亮的幽光,正中菱形的大红纸上,是一个呼之欲出大大的“酒”字。木板柜台透着厚重的原木色,前面也是一块红纸黑字的招牌,写有“大曲”等几个字。博古架上搁着量酒器和酒漏。竹筒酒端一溜儿吊着,一两、半斤、一斤。它们像个头不一的毛头孩子,刻度不一样,但计量是设定好了的,精确得很。

白细布包裹着江沙,江沙绵柔细腻,做成一只只或大或小的方袋子。看样子有些年头了,那沙袋白里透着黄,沉甸甸地压着坛口。

老街狭长的石板路光溜溜的,也青幽幽的,仿佛在昭告老街的古老。爷爷踏着它走来。

“老伙计,来啦!”高高的柜台后,戴瓜皮小帽着长衫的老板正打算盘,手中的算盘珠子“哔哩哔哩”作响。一抬头看见爷爷,他迎出来,喜眉笑眼,一团和气。

掀开沙包的一刹那,酒香弥漫,又在曲里拐弯的宽街仄巷盘绕,忽浓忽淡,亦真亦幻。

去老酒坊沽壶地瓜干,高粱抑或小麦酿造的老酒,在晚间的浅斟薄饮里,是爷爷最受用的时光。这是民国年间,父亲故事里爷爷的时光影像。

父亲作为总厂的销售厂长,一次又一次将厂里的销售业绩从低谷推向高峰。南来北往,他喜欢购置采买,林林总总,新奇繁杂 ,悉数交与母亲。

令我心中喜一爱一的,是那盛着各色物件的樟木箱。两只樟木箱,一大一小,一只小的樟木箱一直摆在大的上面,它们分门别类行使着各自的职责。

远看樟木箱,通体呈杏黄色,木纹淡雅舒缓。木箱的门脸镶着黄灿灿的铜锁环,纯铜手工錾花,一双蝙蝠要飞起来的样子。漆色与铜锁在时光的浸染里慢慢消磨,终于呈现出一种饱经世事的圆润,有金属的地方都闪着光亮。走近它,才发觉它的工藝是那么考究,接榫处紧密扎实,箱盖间严丝合缝,用手轻轻抚摸,是那么的光滑与细腻,打开箱子,浓郁的樟木香味直入鼻息。

每年的夏天,母亲用蘸了栀子花汁的桐油,给樟木柜细致地刷漆,刷了一遍又一遍,箱体透着明艳的杏黄,不单好看,还杀虫防腐。

从前人家,会在生下女孩的同时,于院中空地种下樟树一棵,女儿成长,樟树亦随之长大,待到女孩出嫁时,便用那樟木制成箱子,作为陪嫁。樟木箱子实乃稀罕,有只樟木箱子必是讲究的人家。母亲的樟木箱是她的陪嫁,是我那早逝的外公外婆,未曾谋面的外公外婆留在世上唯一的物件,怪不得母亲那么珍惜。

细微之处是最令人感动的。微妙的色差给空间带来了完全不同的感觉。木皮的外观为我开辟了一个新的视角,木材留下厚重而深沉的印象,我似乎看见了森林,闻见了树木的气息。花樟木的纹路质地细腻而复杂,灵活多变,它与垂直线框相匹配。它就像一幅天然水墨画,安放在母亲的卧室。美丽的实木质地诠释清晰的清漆亮光,气质更迷人,气氛更轻松。优雅的杏色与垂直线条的漆面相得益彰,温暖舒适的灯光与优雅简约也相得益彰。

小的樟木箱一直是属于家中名贵服饰的收藏地。里面摆放着一件裙衫、一匹花布、一顶呢帽又或者一枚金戒指。父亲的中山装,母亲最为喜爱的衣饰,比如立领斜襟衫,天蓝色的、浅藕荷色,镶同色的边,盘同色的布纽扣。针脚细密匀称,这些皆出自于母亲的手工。还有民国时期的金圆券、股票债券,花花绿绿,皆是几十年前的旧物,携着各自的故事,与少年的我相见。母亲把它们保存得很好,纸面挺括,手指轻弹似有窸窣之音,飘着淡淡的樟脑丸气息。那些股票债券很像我拿回家的奖状,印着民国某年大上海某家公司的字样。具体什么名称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如同父亲早年的经商岁月,附着了某种家声与经历,那么扑朔迷离,又那么神奇。

而大的樟木柜几乎揽括了父亲数年的宝贝。宜兴紫砂壶,各式各样的酒,玻璃瓶的简单,青花瓷的典雅。樟木柜子里还有我童年的上海饼干,各种小动物造型,它们充满诱惑地躺在精致的铁盒子里。打开柜门,酒香合着饼香迎面而来。拈一个“小猴子”,再捏起一个“小兔子”“小公鸡”,小心把玩,终于禁不住那诱惑,小心咬一口,仔细品尝。脆脆的饼香掺揉了淡淡的牛奶香味,充盈口腔,在舌尖跳跃,慢慢润滑着我小小的肚肠。那样的饼干在那时的小镇还没有出现过,也是父亲偶尔带回家的奢侈品。多年后我常常想,父亲从大上海带回的饼干,除了一个父亲俭省自己的用度,把爱浓缩在一罐饼干里,还有便是父亲独到的眼界。我想,女人的魅力要从格局和眼界说起。小的时候来自于家庭的教养,再得之于后天的提升。女孩要“富”养,父亲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他要尽可能地打开女儿的视野,让她接触一个新奇的世界,把知识和聪明和经见滋养,生命才如此丰盈。于是,我童年的梦和着饼香冉冉升起,我好奇而向往的目光也一次又一次投向远处,想象着我遥不可及的远方……

土墙灰瓦,平房老屋。供销社的屠户,牛高马大,胳膊胸脯上是结实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像头小牯牛。杀猪是用人力的,我想,大约非这种体力不能够驾驭一头猪。宰杀褪毛刮净,白花花的猪就上了架子。尖利的刀锋从中膛划过,片开。屠户一肩驮了,脚步从容,气定神闲。“啪”的一声响,一片粉白的肉就躺在毛糙的肉案上。阔厚的木头案板已是刀痕累累,千沟万壑,猪肉长期的浸染使它油光发亮。屠户的刀技更是娴熟得很,在刀削斧劈里,一头猪被切割得零零散散,供应了七里八乡。那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相交的时光,猪肉七毛三一斤,但很多人家也只有逢年过节,家有来客才去割上斤把肉。

母亲养的猪吃的是野菜猪草,麦皮米糠,放出去,成天四野里闲逛。

“啰啰啰……”声声呼唤,猪就摇摇摆摆回来了。母亲闲时会拿着棕毛刷子,细细的梳弄它油光亮亮的毛,它就很享受很乖顺。有多重了?母亲拿条细绳,猪尾处比量宽,猪全身比量长,再乘以她心里知道的参数。很快,重量便从她那好看的樱桃小嘴里报了出来,大致不离左右。又长大了,像欣赏自己的作品,母亲这时候的眼里就漾着盈盈的欣喜,白皙的脸上绽开了笑纹,似一朵生动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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