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琦
游泳池是这样一种空间:你和伙伴一同走入其中,一同分享独属于夏日的清凉和喧嚣。然而,在它作为一个共同娱乐的空间之前,它首先是以一种私人感受的形式呈现在你的面前的。在这里,每一个人都独自与水相遇,每一个人都首先和水建立起了一种根本性的、私密的联系。
它是这样一种空间,相比起游乐园和商场,它更接近于电影院。当你和朋友们走进电影院,你们在同一个现代化的公共空间体验着同一部电影的放映。然而,与此同时,你也是独自地面对一部电影,你独自地坐在一片漆黑中,享受着银幕视觉的刺激和私密情感的涌动。
你站在水池的中心,此刻,你是一个点;渐渐地,你变成了一条线,一条向前游动着的弯曲的线。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看起来比空虚的游泳池更空虚的了。”
你在水池中呆的时间越久,你就越会确认自己是个水生动物。没有一种痕迹可以刻印在水的皮肤和肉体上,只有一种绝对的、流动的、同质化的水,像那些无法捕捉、无法标志的自我,散落在池水中——你,怎么也打捞不起。
该用什么,去标志一个人的生命呢?
用她反复听过的歌,用她反复观察过的树或者月亮;
用她半梦半醒时的万千思绪,用她在白色的黑夜里或者黑色的白昼里曾流下的热泪……
——我曾在一个白日梦中看到一个糖果般的螺旋的管道,管壁是从油画上摘下的凝固的颜料;
——我曾在一个街道上看到一排排滴着修辞之绿的梧桐,像是一摞摞诠释着逝去的青春的文本;
——我曾在一个夜晚,被一个尖尖的月亮吓了一跳,好像那圆形脸盆里的水,无论被倒出多少,都可以流成一个璀璨的、银色的线条。
有一个隐藏的女孩,她每天在日记本上悄悄地栽下一朵玫瑰,然后,突然在一个皎洁的夜晚,对我打开了她过去一年的整座玫瑰花园;
有一个沉默的姑娘,她把每一个时刻的思念和痛苦都折叠成一颗纸星星,只为了在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节日,含泪拉开整片星空的帘幕。
窗帘外,夜长成了蘑菇,被挡在玻璃上;
窗帘内,人长成了蘑菇的隐喻,游走、膨胀在整个房屋里。
蘑菇不开花,也不产生种子。
人,放下沉重的十字架,击碎未来乐观主义的必然性。
只有散落在日子里的雨水,只有梦中魔法般的生长。
只有偶然和不确定的婚约,只有灵感和风的嫁妆……
梦中,我用心境做颜料,在纸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红色笔触。醒来后,我失去了图像,也失去了颜料。
如果你的身边有一堵墙,你会不会要钻进去?我的身边是一面墙,我想要钻进去,带着所有紊乱的、绝望的思绪。这样一来,我也就有了某种确定性的介质。
我穿上了昨天的衣服,挽起了昨夜未洗的头发。
今天的日子是昨日的复制品,是一个褪了一层颜色的复制品。水流顺着时间恒久地往前流动着,昨日和今日在水流上,手拉着手,跳着芭蕾舞。
忧郁,是的,当内部的水大于外部世界的水,有一些金鱼,被锁在我身体做成的玻璃缸中,它们跳不出去。
——它们,跳不出去。
如果我在我的生活里,只能不断地下沉,你还能将我打捞起吗?你的爱,就像是一只只海豚气球,我在这些不断下坠的日子里紧紧地拽住它们,幻想着它们的浮力,会在一个瞬间,突然将我带回洒满阳光的海面。
很多时候,我就想带着一只只海豚气球,去梦中的天台上谋划一场远离。
然而,我想要的只是一幅图像,一幅关于腾空跃起那一瞬间的图像。
我是一条无法融解的鱼,我的环境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个个刺人的、滚烫的词语。
我日日在陆地上寻找着水源,又在每一个水洼中照见自己的轮廓。
1
雨夜,仿佛有一棵树在你的身体里慢慢生长。
你将一篇文稿,放在教学楼里的一架钢琴上。
钢笔在纸面上敲击着,纸下的琴键伴随着纸上的文字一起落下,和纸上的文字一样不成曲调。
雨声很大,你把断续的音符藏进了雨声中,就像你把文稿藏进钢琴里,把一棵树藏进身体里。
你想象着整座教学楼都被这架钢琴占据,你想象着整个雨夜都被那棵树占据。
如果你有一棵树,它正在渐渐生长,那么,除了让它继续生长下去——
你还有什么其它的选择?
2
一年前的你,在课桌上打伞。
抵挡他目光的雨。
恐惧像是一件灌满了水的棉衣,紧贴在你柔弱的身躯上。
一把几近透明的伞,承载着夜一般漆黑的痛苦。
你站立在痛苦的草原中央,抓不住一点光源和声音,像一个沉默的人。
没有人知道,你把一个太过沉重的心事,藏在了你内心的小屋里。
也没有人知道,你把一棵太过于苦痛的,一棵象征着你心理症状的树,藏在了你的青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