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英
一条河流,被击筑声,锻打为一柄利刃。
整个战国,在他身后,漫卷成一个秋天。
水有骨。他把江山隐入卷轴,以几缕叮咛捆缚,斜负在背。
罡风起于身后。披发如一笔决绝的草书。黄沙是漫长的襟袍。送行者,绵延如苦秦之嗟叹,素冠与岸边白草互文。缟色的暗喻。
风萧萧兮。他披着半阕变徵上路。羽声的火捻,将历史烧出一个窟窿。
绳结潮湿,一路滴落长歌余音。
秦王绕柱,踏乱新寡的江山,窜逃入一册著名的列传。
荆轲塔,一截灼亮赤铁,至今未曾冷却,烤热燕赵的眼窝。
水含平仄。悲歌依旧慷慨。
当易水枯哑,如陈纸上的一道瘦痕,狼牙山提起倒悬的天空。
枪炮皆喑,落日按捺锋利的辉光。五壮士,河流沸滚在血管里。
裹挟烈焰为战袍,溅起万亩霞霭。以身躯,拓印出岸上的祖国。
精猛之气,激起烈烈长风,化身崇山峻岭。
啸聚人间万千肝胆,渡引刀兵凯旋,护金瓯无缺。
水蕴慈念。啖尽风雨的一条河,已将过往酿成珍本的月色。
悦纳苍生的凡俗。他们两手干净,他们眼神坚忍。
红月是河神眉心疏淡的朱砂。
芦花在超度自己之前,拼命遮掩赤裸的大地。
大石坚而寒素。这山洪的弃子,初性驽钝,似一着笨棋。被河水收养,端坐在云尽处。
当朔风在太行伐薪,一脉易水,勾兑出波光的碎金,替尘世间赎回昂贵的暖意。
怀揣浑圆的落日,为盛世押运粮草。
以慈悲的密语,催熟华北册页里厚实的收成。
亦不忘摇醒万株芳葩,款款安放于晴朗的冀中大地。
禾高黍低。
能与古城墙厮杀的,只剩下岁月了。
在一座王朝最狭窄的地方,捐出自己的血肉。
燕长城,清空了自己。
允许残砖与鸡舍和亲。伏地的箭楼,被雨水抽打。
允许十万匹黄色怒马,驰入沙尘。逃逸的土,如消失的兵勇,以隐秘的速度,皈依大地。
允许被光阴蛀空的铜镞,躺在蝉蜕旁,与之滴血相认。
它抖一抖仅余的骨骼,不肯被视为失怙的闲笔。
摒弃混沌。删减繁冗。接纳纯粹。
它试图与自己和解,交出灵魂里的余烬,以枭首的兵戈,晕染出另一部卷帙。
将惊涛骇浪,锁进数册史书。
释放了瓮城里囚禁的落日。
扶起流民般的稗草,如同扶起几句谣曲。
把仲秋芦苇脆弱的空管,铺展为湮灭的排箫。
侧耳细听蝼蚁那微小而沙哑的笙歌。
燕长城,循古韵,种下新的谚语。
向千顷易水,兑换一段素朴的尘世。
铁打的关隘,亦可被一声啁啾淋湿。
波光里,一排无言的木船,像神的鞋子。
持刻刀,如鸠杖,一步步深入高低参差的尘世。
他将杂乱的呼吸,捆扎成垄亩里静默的麦秸垛。
他将灵魂降至与草木齐平。
宽恕暗影里的荆棘。避开蔓草尽头的口舌。
于是,他嗅闻到流年的暗香。
紫翠石。玉黛石。石蹲于掌,虎踞狮伏。
质体坚细,如琢砚人缜致的心思。
厚沉如易州风骨。细腻如“莲花落子会”里最糯的那句念白。
铁錾激扬,打落一粒粒星子。
顶着探入窗内的白茅,为懵懂的童料,开蒙摩顶。
携石中云水为此生盘缠,不去追问锦裘的厚薄。
端起一方易水砚,与眉齐平。
远山之黛,先于浓墨,咸入砚中。
砚缘莲瓣,与琢砚人宽仁的印堂,有相同韵脚。
纹理是良善的歌赋,正沿着光阴,导引流觞与丝竹。
这宣纸之畔的画舫,静候钟鼓莅临。
松烟墨初登场时,体内烽火已然净尽,信念雕凿成形。
无根水,如一小把新谷的籽粒,簌簌滴洒。
墨锭旋舞。河流羁縻于石。足以磨去私囊里的龃龉。
把既往执念,研为乌亮之潭。
毛锥在侧,恍将砚池,读作《诗经》里的宛丘。
笔管被惠风绊倒。指节瘦过帘外翠竹。
腕悬于空,如垂钓,亦如临渊。
勿要凝神太久。毫锥已等不及。
募集乌汁,以千番春秋为辎重,征讨长卷。
狂草。远行之人负匣上路。山险道绝,顿挫曲折。
却清操自励。
琢砚人,只私蓄了半壶薄酒与风尘。
不诡诞,不虚妄。从墨海里,汲出一生的倒影。
他的缄默,比砚台,更接近石头。
山河有刻骨的律令。鸟声自会将河面熨平。
将题跋镶嵌在丰年的良宵。
一枚印,替他深吻这一方纸,这一方柔软的故乡。
雨在易水,拨响琵琶。
他向来者,端起一尊石砚。
他的手上,停着一座城池。
此刻没有庙堂,他是这片山水的王。
陶盂歪一下身体,时光溢出来。
惊飞滩鹭,也惊起来世的万丈繁花。
北福地,错过红尘几番鼎沸。
石器被汤汤易水打磨成舍利。
釜钵启封。
民间妙音,已腌渍八千年。
残片拒绝润色。
些微篡改,已属大不敬。祭辞升空,河汉垂落。
与孩童一起蹒跚的,是部落摇曳的命运。
抖落的神谕失去锋刃。众生抱紧一株麦穗。
星辰旋掷如骰子,揣度人间去向。
彼时城郭,仅仅是一只粗陶碗。盛满围猎的锐啸。
当嘉禾与节气交汇,歌起,婴啼。
无数双手,似岩隙虬枝。
山壁弯弓逐兽。箭矢的尖响,在高空,拂过乳哺的呢喃。
抽出云层闪电,刺亮墒情。
霖雨打湿麦芒般的须发,灌溉稼穑与血脉。
石耜是星宿的后裔。
玉玦是河流的子嗣。
在酒里烧出颂词,在血中与神相遇。
沿岸草木,枝叶迭变,与氏族的脚步同样参差。
孕女搀起的花朵,绚烂,沉重。她们在一场骤雨后,弯腰伏地歇息。
冰雪将水滴赊给世间。披兽皮的母亲,把河流穿入骨针。
口含春风,绣出郁郁山川。
骨笛朴拙,引来鹿鸣。
水声为制陶人的额头,刻印云雷纹。
一条河,汪洋,逶迤,酣饮了这脉文明。
茅舍柴扉。童子像几枚鲜艳果实,喧闹出来。
这是破土而出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