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香气

王 族

玫瑰

在众多开花植物中，只有玫瑰可以建立起灵魂宫殿。这是一座由绝艳和浓香搭建而起，漂浮在华丽香气和艳美色光中的精神建筑，在风雨中岿然不动，一尘不染。它容纳俗世中的精神向往，也寄托灵魂的顾影自怜。无论是谁面对一朵玫瑰，都会从它的形状与色彩、性感与魂魄的完美结合中，感受到它纯洁和高贵的品质。玫瑰因此被赋予荣誉，接近人类的心灵，并承载人类的情感寄托。譬如爱情、殉情、忠贞、宗教、神话……数不胜数。

玫瑰虽美，但枝干上却多刺，所以有“刺玫花”之称。白居易在《草词毕遇芍药初开》中写道：“玫瑰刺绕枝。”白居易写到玫瑰的只有这一句，而且强调其刺之多，已到了满枝遍布的地步。白居易是大家，但写玫瑰的这句诗没有多少诗意，所以多少年来仅是被人们用来证明玫瑰多刺，似乎已不是诗。

一朵玫瑰在绽开的那一刻，承载了与人世的关联，亦会生发不少有趣的事情。关于玫瑰，诗人里尔克曾为其写过不少诗歌。里尔克出生在布拉格，是20世纪声誉最高的德语诗人，其《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杜依诺哀歌》《果园》等代表作，在世界诗歌领域有很高的地位。钟爱玫瑰并为玫瑰写下诗歌的诗人很多，但是要说最喜欢玫瑰的诗人，非里尔克莫属。他一生中写过多首与玫瑰有关的诗歌，譬如“此刻你面前是一盆玫瑰/令人难以忘怀，充满了/无法企及的存在与承诺/比赠予更高的赠予，那呈现/或许是我们，我们的完美。”也许绝艳的玫瑰暗含着某种倾情，加之诗人又是为倾情献身的人，所以里尔克最后的生命，也因玫瑰的浓艳色彩和迷幻气息而终结。一天，一位埃及美人要来拜访里尔克，他决定盛情接待，并且以浪漫的形式与那位美人交谈和饮酒。为此，他亲自到花园里采摘最漂亮的玫瑰，不慎被一枝玫瑰花的刺扎破了手。那位埃及美人让诗人神魂颠倒，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去迎接佳人。之后，他仍没有把受伤的事放在心上，于是伤口感染发炎，以至于扩散腐烂到两条胳膊上，导致他的双臂瘫痪。诗人的命运多舛，那么一个小小的伤口，导致他白血病恶化，最终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诗人有巨大的精神世界，虽然他因玫瑰而受罪，而生命垂危，却不因玫瑰而痛苦，并且从未服一粒止痛药，似乎因玫瑰而伤，因玫瑰而痛，因玫瑰而死，都是倾情的最好方式。当里尔克终于看见死神向他走来时，他用最后的力气做了一件与玫瑰有关的事，他选出自己有关玫瑰的诗句，叮嘱人们在他死后作为墓志铭：“玫瑰，纯粹的矛盾/喜悦是无人的睡眠/在那众多的眼帘下。”

玫瑰花艳，有浓郁的香味。不少中国古籍介绍玫瑰时，都要提及玫瑰露水，因其最早出自阿拉伯，故又有“大食水”一说。在当时，阿拉伯人每天早上起来，会在耳轮处滴上一滴“大食水”，“则口眼耳鼻皆有香气，终日不散”。唐朝的柳宗元和韩愈是挚友，但柳宗元对韩愈的才华敬仰之极，他每收到韩愈的诗文，必先用玫瑰露水净手，然后正襟危坐阅读。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记载：将来自西域的玫瑰露水洒在衣服上，直至衣服穿破，那香气却仍然还在。《长物志》一书中，记载人们将玫瑰花做成香囊，挂在身上，香味长久氛氲。人们在当时又将玫瑰称为“徘徊花”，意思是说玫瑰的香气一经散开，便可弥漫到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西部的每一个地方都有玫瑰，大致都鲜艳浓郁，人们提及时都是差不多的话题。所以在此，我只写新疆和田的玫瑰。在我看来，因为和田遥远而又神秘，所以和田玫瑰是一种遥远的鲜艳，而且有一种孤独中的自足。

和田古称于阗，在西域时为于阗国。于阗是藏语，意为“产玉石的地方”。于阗国前后共延续十余个世纪，是历史上最长的地方政权性的王国。《唐书·西域传》对于阗有详细记载：“于阗或曰瞿萨旦那，亦曰涣那、曰屈丹，北狄曰于遁，诸胡曰豁旦。”这一连串名字都不如于阗好，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国庆日（1950年10月1日），毛泽东观看了一场演出后，写下一首名为“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的诗：“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其中“万方乐奏有于阗”一句的意思是，东西南北尽歌舞，其中还有新疆人。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将于阗记载得更为详细，而且将它当时的另一称呼——瞿萨旦那国，亦作了说明：“唐言地乳，取其俗之雅言也。俗语谓之汉那国。匈奴谓之于遁，诸胡谓之豁旦，印度谓之屈丹，旧曰于阗，讹也……瞿萨旦那国，周四千余里，沙碛大半。”瞿萨旦那的意思是“地乳”，这一名字与今天的和田地貌惊人地一致，出了和田市向西而行，不久就可以看见车窗外的塔克拉玛干的高高低低的沙丘，颇像女性的乳房。大地之上遍布“乳房”，这一景象更富生命意味，尤其在遥远的和田，更加让人感慨。《大唐西域记》亦对“地乳”的传说作了记载：昔于阗国王暮年无嗣，于是祈祷天神，请求继嗣。忽间神像前额剖裂，出一婴孩。全国上下欢庆。但婴儿不食人乳。国王恐其夭折，又去神前求助养育之法。突然神前地面隆起一包，形状如乳，婴儿吮饮，长大成人，继承王位，世代相传。如此出生的于阗王便是“大地之骄子”，他继承王位后将国号改为“瞿萨旦那”也算是众望所归。

西域时，于阗城东南有一大河，灌溉于阗所有田地，可谓是福河。忽一日，那河绝流，人们为之惶恐。于阗国王召见罗洪僧，问大河绝流原因。罗洪僧答曰：有龙不悦，作怪所致。国王于是祭龙，却见一女子凌波而来，对国王一拜说，我丈夫死了，如有国臣愿为我夫，大河可恢复。此消息传出，有一大臣愿往，于阗举国相送。大臣骑白马，随那女子入河，居然不溺。后来，那白马从河中浮出，背上驮一旃檀鼓，另有一封书信。人们将书信打开，见上面写有：将旃檀鼓悬挂于城东南。为何要那样，信中未表一字。后一日，有强盗欲攻于阗，那鼓及时自鸣。

和田的和田玉最为出名，其实最好的和田玉就是羊脂玉。羊脂玉为珍贵之物，然而羊脂玉不易获得，古人早就对釆玉有一说法：“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返。”可见，要想得到羊脂玉，需要拿命去换。

不论是历史还是羊脂玉，都不如和田玫瑰那样亲切，因为历史是遥远的，羊脂玉未必人人都能拥有，只有和田玫瑰，人人可欣赏其鲜艳花朵，闻其香味。

今天的和田，是有香气的地方。诗人鲁提菲在一首诗中写道：“香獐子窃取她秀发的芬芳，在于阗酿成麝香。”在和田民歌中亦有“向左飞过一株玫瑰，向右飞过一株玫瑰，夜莺在两株玫瑰花中开始歌唱……”每年玫瑰花开，香飘十里，和田人都神清气爽。可以闻着花香过日子，除了和田，在别处是体验不到的。

和田出玫瑰，关于玫瑰的趣事也多。新疆人谈及玫瑰，多以“和田玫瑰”一言概之，不知情者以为新疆仅和田一地产玫瑰，其实不然，南北疆亦多有玫瑰，只因和田玫瑰品质最佳，人们便不停地夸奖。和田有一个说法：有人的地方就有巴扎（意为集市），有巴扎的地方就有玫瑰。和田人说的有玫瑰的巴扎，除了正常卖玫瑰的巴扎外，还特指专门卖玫瑰的和田市的伊力其乡的玫瑰巴扎。那是一个只卖玫瑰的巴扎，有鲜玫瑰、干玫瑰、玫瑰花饰和玫瑰产品。人们一大早就将玫瑰运入巴扎，于是在清晨的清爽空气里，便弥漫开浓烈的花香，让走近的人心旷神怡。

和田玫瑰属于大马士革玫瑰重瓣紫玫瑰，重瓣，圆花头，花朵粉艳，所以又叫“粉玫瑰”。和田因为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所以多有微碱性土、富含腐殖质土、排水良好的中性土和微酸性轻壤土，天然适合耐寒、耐旱、抗病力强、抗污染和对土壤要求不严的玫瑰生长，这就是和田盛产玫瑰的原因。因为有和田这样的大地庇荫，玫瑰在这里花期长、花朵大、出油率高，让自己艳丽夺目的同时，也让和田裹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从西域时的于阗到今天的和田，玫瑰在该地已种植有两千多年。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玫瑰可称为半部和田史。和田玫瑰之所以好，是因为被昆仑山雪水浇灌，日照时间长，加之又生长在没有污染的沙漠中，所以品质极为独特。以前，和田人喜欢在房前屋后栽培玫瑰花，待鲜花绽开便香溢庭院内外，享受着别处的人无法享受的观赏之福。现在，和田人则大面积种植玫瑰，往往在沙漠中会出现一大片红色，走近才会发现是玫瑰花田。人们为此常常说，在和田走到种玫瑰花的地方，眼睛和鼻子便一起享福。

玫瑰有香味，人人皆知。但和田玫瑰的香，却香出了不少奇事。有一事与和田的玫瑰花茶有关。多年前有一个和田人一边喝茶，一边分拣玫瑰花，他不知一朵玫瑰花掉入茶碗，等他端起茶碗喝下一口，惊异那茶为何变得那么好喝，待低头往碗里一看，才发觉那朵玫瑰花已被泡了许久，才知那好喝的茶，与那朵玫瑰花有关。

人们自那时起，便开始喝玫瑰花茶。玫瑰花茶味道清香，饮之口感清冽，有一股花的醇香。喝玫瑰花茶，会比喝别的茶多一种体验，即玫瑰花在茶汤中会慢慢被浸泡开，将卷曲的叶瓣舒展开来，呈现出原有的艳红之色。喝茶的人在这时大多会细细端详玫瑰花的变化，好像一朵玫瑰花重新复活，在茶碗中又绽开了一次。

另一事，有一人患病多日不见好，有一天他女儿将地里的玫瑰花釆回，准备在屋中放一晚，第二天拿到巴扎上去卖。那人昏睡到半夜，被一股异香熏醒，他知道是玫瑰花香在屋中弥漫，但他无力爬起，便就那样闻着玫瑰花香。后来他复又入梦，到了第二天早晨，居然能下床了。

玫瑰花虽然好看，但是和田有那么多玫瑰，仅仅用于观赏，岂不是太浪费？

其实，玫瑰花除了观赏外，还有很多使用途径。譬如制成香精、果酱、花露水，用于中药、泡茶、泡酒、熏茶、做蜜饯、晒干制作点心等。所以，玫瑰花成熟后，便迎来了一场冶炼和炮制的赴美之途。玫瑰花虽然可以生长于贫瘠之地，种植它们的亦为农民之手，但它们的花朵中却蕴涵着高贵，因为从中提取出的高级香料玫瑰油，比黄金还要昂贵，所以玫瑰又有“金花”之称。

每年五月，和田玫瑰绽开，把大地覆盖成一片鲜红，亦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味。这时对于玫瑰的颜色和味道，和田人已熟视无睹，他们反而会像农民一样精心准备釆摘器具，因为玫瑰迎来了釆摘的日子。釆摘的第一天，人们会先在地头跳一场麦西莱普舞，少女们身穿艳丽的艾德莱丝绸裙子，翩翩舞动起来，像玫瑰花一样好看。跳完舞，人们便进入玫瑰花田，将玫瑰花朵釆摘下来，成箱成袋运入加工地点。

带露的玫瑰花最好，所以釆摘后必须尽快运载，如果耽误了时间，花朵会枯蔫，香味也会淡很多，更重要的是那鲜艳的颜色也会消退。为此，人们会运用一套严格的采摘程序，将玫瑰花摘下后放入柳条筐中，不挤压，亦不堆放，递给身后专门端筐的人，迅速端到马路上的车中。如果装满一车，便马上运送进城。

有一年和田玫瑰大丰收，运载入城时交通受阻，车子被堵成了一条长龙。玫瑰花香从车上弥漫开来，让那条被堵死的马路变得浓香起来。天热，酷烈的阳光照在车内的玫瑰花上，反射出一片赏心悦目的光彩。但这时谁也无暇欣赏这美好的情景，如果车在路上被堵的时间太久，此时的玫瑰花香和色彩就是最后的辉煌，过了这一刻就会香消玉殒。他们不忍心让玫瑰花滑入黑暗深渊，于是便四处打电话求救，渴望把玫瑰花尽快运送进城。

消息传到一位和田领导耳中，他意识到这是一次对和田玫瑰命运的挑战。他想了一会儿，立即下令沿途开绿色通道，让运载玫瑰的车辆先行。

当时运载玫瑰的除汽车外，还有马车和毛驴车，一时玫瑰花香弥漫和田大街，不失为奇特景观。

尽管开了绿色通道，仍然用了半天时间才运载完毕。那半天的和田城属于玫瑰，其色彩一片绚丽，香味漫向四方，人们纷纷出门观看，犹如迎来了一个与玫瑰有关的节日。又一年采摘玫瑰时，天气酷热难当，玫瑰在运载过程中无法保鲜，仍是那位领导殚精竭虑，让水车在沿途洒水，使空气中保持一定的水分，然后再让拉运玫瑰花的车子上路，避免了玫瑰发蔫。有一辆车在喷水时出了故障，司机下车拧开水龙头，双手抱着水管子让水洒到路面上。最后一辆运载玫瑰花的车子经过他身边时，车上的人抓起几枝玫瑰花，递到了他手里。

如今在和田有一说法，玫瑰有三种作用——看、闻、吃。和田的玫瑰多散种于玉米地、棉花地、麦地和菜地之间，在外面随便走走，便可见到鲜艳的玫瑰花。人们种玫瑰的习俗持续已久，每家少则种一两亩，多则十余亩，整个和田种的玫瑰总数在十万亩之上。每到花季，那十余万亩玫瑰竞相绽放，把大地“涂抹”得绚烂浓烈，于是人们说和田是“彩色的绿洲”。在和田，看玫瑰是一种习惯，人们每每下地必先看一会儿玫瑰，然后才开始干活。于是便有了一句像谚语一样的话：没有田间地头不种玫瑰花，没有人不闻玫瑰花。下午干完活返回时，人们照例又要看一会儿玫瑰花，此时夕阳一片金黄，有明亮的光芒照在玫瑰花上，整个玫瑰花田显得更加彤红，亦更加娇艳。

闻玫瑰是和田人的一大喜好，常见姑娘们在大街上怀抱玫瑰，边走边闻，一脸喜悦。不仅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就连小伙子甚至白胡子老人，也常常在耳际和帽子上插一束玫瑰花，那样的情景如果出现在别处，会让人觉得奇怪，但在和田，人们却见惯不惊。农民们干活累了，到玫瑰园中摘一朵玫瑰花，放在鼻下闻一会儿，便恢复了精神和力气，遂扛起坎土曼（一种挖地农具）又去干活。

玫瑰可以吃。人们将其采摘后，便直接送去加工，不久就被制成玫瑰酱、玫瑰茶、玫瑰精油、玫瑰酒，甚至被直接用于做玫瑰馕、玫瑰饺子、玫瑰汤圆、玫瑰粥等。玫瑰变成食品的过程，一路色彩艳丽、香味四溢。人们总是尽量保持玫瑰花瓣的形状、色彩和香味，使之附加在食品中，最后变成人们味蕾上的享受。有一人某一日突发奇想，在馕快要烤熟时，将玫瑰敷于馕的表面又烤了一会儿，出了馕坑一尝，微甜的味道极美，从此便有了玫瑰馕。

和田赤野干旱，别处多下雨，而和田则多下土。玫瑰在和田生长便也不易，有一年到了四月底，天还在不停地下土，人们看见玫瑰都垂下了花蕾，便深恐今年要颗粒无收。但几天后一场风刮过，一场雨下过，便见玫瑰英姿焕发，仍是最美最艳的样子。一位老人说，人不会忘了自己的母亲，玫瑰不会躲开人的眼睛。人们询问原因，他卷了一根莫合烟抽完后才说，道理简单得很，玫瑰在和田这么多年，它一定有它自己活下来的办法，人把它种在地里，剩下的就是它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人们本以为那里面有惊心动魄的传奇，不料老人所言极为朴素，便都去看玫瑰花了。玫瑰花就那样开着，无语亦无言，你要看便任由你看。老人的话也像那玫瑰，更像生活，朴素而从容，最美的一面却往往最安静。

后来喝到了玫瑰酒，入口清纯、甘甜，似有一股隐隐的味道在舌间移动，想捕捉住细细品尝，转瞬间却已经消失。再喝再品，便是另外的味道和感觉，让人应接不暇。

和田有一个玫瑰巴扎，专门制作玫瑰花酱。我有一年有幸看到其场面，妇女们坐在塑料布上正忙碌，她们从玫瑰花朵上取下的花瓣，已在身边堆积如山。有一个小孩就躺在花堆间，许是闻着花香入睡的，一脸甜蜜的样子。在巴扎另一角见到人们用机器做花酱，方知用于做羊肉的绞肉机又派上了新的用场，花瓣放入后被迅速绞成花酱，变成了暗红色的糊，人们放入洁白的砂糖，颜色未变，想必味道已经变甜。

此时的花酱却不能吃，须装入瓶罐让太阳晒一年，待其发酵后方可食用。我不知情况想尝尝，朋友便买了一个馕和一瓶去年的玫瑰花酱，说，我们就在和田的玫瑰巴扎上吃一次吧！他把馕掰开，抹上玫瑰花酱，我吃第一口后便觉得馕脆酱甜，不失为难得的享受。

至于玫瑰饺子和玫瑰汤圆，至今没有吃过，下次去和田，应该能够如愿。

薰衣草

虚无和忧伤是可以被改变的，只不过需要具体的物质，譬如薰衣草，在制成精油、香囊和饮料后，其香味便能改变人的情绪，甚至能陶冶人的心灵和精神。

薰衣草的味道有女性般的柔情美，无论是嗅闻或感受，皆让人沉迷。女性天生含香，美国人奚美在《香》一书中说：“美人和香总是分不开的。几乎所有和美人有关的东西都可以用芳香来形容：香唇、香腮、香肌、香汗、香鬓、香吻、香闺、香居、香奁、香枕、香粉、香冢、香尘、芳龄、芳名、芳踪、怜香惜玉、一亲芳泽……诸如此类的用法，多得难以数计。说‘香’是女性最重要的转喻，也不为过。”

西部乃至整个中国，仅新疆有薰衣草。从法国的普罗旺斯出发的薰衣草翻山越岭，最后在新疆的伊犁河谷，终于找到了适合它们生存的地方。上世纪60年代，中国为了栽培种植薰衣草，从普罗旺斯引进种子，先前在北京、上海、陕西、重庆和河南等地试种，都未获得成功。到最后只剩下六十多粒种子，人们本已不抱希望，但又觉得伊犁河谷的气候温润，与法国的普罗旺斯处于同一纬度，气候和土壤条件也非常相似，加之又不想浪费那六十多粒种子，便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清水河农场和谊群农场（现七十团）试种，不料大获成功。从普罗旺斯到伊犁河谷，薰衣草终于以传奇的方式，为自己的漂泊画上了句号。

薰衣草的茎秆纤细，叶片狭长，其外观看上去毫不起眼，花穗也不像别的花朵那样艳丽，即便是在盛夏的骄阳下盛开，花朵也仍然模糊成一团，让人觉得只不过是普通的植物而已。如果起风，它们娇柔细微的花穗会左右摆动，尤其是纤细的茎秆则上下垂悬，让人觉得会倏然倒伏于地。它们的身躯虽然纤弱，但当它们一丛丛、一垄垄、一片片在一块地里铺展开后，那层层叠叠的蓝紫色便有了起伏的动感，人们虽然站在地边，但仍能感觉到被涌动过来的馥郁香气淹没。

这时候，人们便惊叹，薰衣草紧凑的花穗中，会涌动出蓝色波浪一样的力量。植物的花朵是有力量的，尤其是触动人的心灵，让人有所反应的时候，那就是力量直接产生作用的时候。此等情景，正如艾米莉·狄金森写下的诗句：“生为一朵花，是多么重大的责任啊！”

美国人爱德华·谢弗的《唐朝的外来文明》（又名《撒尔马罕的金桃》）一书中，梳理出历史中沿丝绸之路从西方进入西域，然后又传入中原的诸多蔬菜、水果、动物、植物、器皿、木材、食物、香料、药物、纺织品、颜料、矿石、宝石、毛皮、金属和生活用具。譬如植物类，就有枣椰树、菩提树、娑罗树、郁金香、那伽花、佛土叶、水仙、莲花、青睡莲、紫檀、榈木、檀香、乌木等，一直在中国延续生长至今，处处可见。从时间上说，薰衣草是从西方传入新疆最晩的植物，距今仅五十余年，可谓是伊犁的宝贝。

说起伊犁，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伊犁河穿行过缓慢的河谷后迅猛冲泻出去，走上了遥远的路途，而伊犁本地亦有丰厚沉淀之气，所隐所现均是大气魄，这样的地方凡事都有来历，动辄之间皆沉迷冷峻，永不改从容之秉性。薰衣草能扎根于伊犁，原因正在于此。

天赐薰衣草于伊犁，从此伊犁河谷广种薰衣草，数百亩的薰衣草从近处一直延伸向天边，很多人跑很远的路来看，为其美丽的花朵、密集的茎秆，以及隐隐散出的香味陶醉。伊犁的薰衣草开馥郁的紫蓝色小花，被誉为“宁静的香水植物”和“芳香药草之后”，其植株晒干后仍有浓郁香气，故又得名“香料之王”。

有一个人曾经历过薰衣草的奇异反应，从此有关薰衣草是奇异植物的话题，便迅速传开。那天，那人折断一根薰衣草，发现它的花、叶和茎上的绒毛里，居然都藏有油腺，他只是轻轻碰触了一下，那油腺便破裂开来，释放出了浓烈的香味。人们由此知道薰衣草浑身都有香气，一到花朵盛开的六月，他们便去薰衣草田边闻花香。看薰衣草，适合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向下鸟瞰蓝紫色的薰衣草，此时虽然只能看见花穗在随风摇曳，但是成片的薰衣草已涌动成一望无际的紫色花海。有人说，薰衣草喜欢以大气势展示自己，而人如果以大视野方式观赏，感觉便分外不同。有的人喜欢进入薰衣草田中，让浓烈的香气涌入自己的鼻孔，享受一番跌入香海的沉浸之乐。

有人从乌鲁木齐去伊犁，翻过果子沟的那座山后地势豁然开朗，便就进入了伊犁河谷。这时候，从车窗刮入车内的风中，就会有一股馥郁的香气。车里的人惬意地吸几鼻子，一眼就看见前面有随风摇曳的紫色花海，正以扑面而来的气势闯入他们的视野，那是一种气势凌厉的紫色，会让人的眼睛和呼吸在一瞬间为之沉迷。

薰衣草花开了，伊犁河谷的盛夏因为这场盛大的花事，变成了香郁和浓烈的季节。在六月初，薰衣草的顶端耸立着几十个初绽的蓓蕾，过不了几天便泛出紫色花光，让田野犹如升腾着一片紫色云雾。这时便是薰衣草的盛花期，人们进入花田采摘那一片片灿灿的紫色。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每一株薰衣草都犹如泛着光芒的紫琥珀，风一吹，如同伊犁大地披上了隐隐起伏的丝绸，却又把心灵和灵魂袒露在了天地之间。

釆摘的薰衣草会被送去加工，当它们经过火焰与蒸馏工序后，就变成了香料、精油和食用营养品。

有一些人并非为釆摘薰衣草而来，他们只是为了进入花田，亲眼看见、亲手抚摸薰衣草，零距离感受一番馥郁的香气。这时候，成片盛开的紫色薰衣草花，如同美丽的少女，正在用甜蜜的目光看着你，要把她的爱情交付于你。无数走进伊犁河谷的人，为这紫色天国的“美少女”而陶醉。

无数枚小小的花朵，汇集成一片紫色花海，并散发出浓烈的香味。那香味虽然稍纵即逝，却会让闻到的人为之晕眩。

探寻薰衣草的文化历史，是一次令人着迷的阅读体验。

奚密在《香》一书中，把写薰衣草的一文放在了首篇，并说：“如果在所有的精油中我只能选择一种，我只能选择薰衣草。”可见薰衣草精油在奚密的香味排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为此还专门考证了薰衣草的由来：“薰衣草的名字来自拉丁文lavare（洗濯）一词，告诉我们在欧洲文明里它和洁身是分不开的。薰衣草的原产地是地中海和北非一带，随着罗马帝国势力的扩张而传遍欧洲，并远及阿拉伯和印度。它的种类有三十多种，包括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种等，其中以英格兰种的香味最浓郁。薰衣草适合生长在温和干燥的地区，法国南方的普罗旺斯（Provence）是当今世界最大的薰衣草产地。六七月时，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在阳光下盛开浓艳的紫，散发芬烈的香，怎能不让人陶醉！”

薰衣草这个名字，一定是中国人起的，一琢磨便可体味出“薰衣服的香草”的美妙意趣。其实，此物在传入东方之前，就已经被西方女性用于薰衣了。奚密在《香》一书中对此亦有记载：“自伊丽莎白一世时代（1558——1603）以来，薰衣草一直是英国最受欢迎的香草。仕女将它缝在裙子里，走起来步步生香。在庭园设计里，它常被用来隔间花圃，作为藩篱，或种在幽径的两旁。连大学者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都说，没有比走在薰衣草芳径上更美好的事了。古伦敦的街上常可见到叫卖香花、香草的小贩，他们吆喝着：‘芳香的薰衣草唷，十六枝才一便士，女士们，你可知它的芬芳世无双！’薰衣草物美价廉。今天精油的市价大概是美金十五块钱一盎司，日常生活里使用也不算奢侈。每到夏天，在欧美的农民市场或自然食品店里可以很便宜地买到新鲜的薰衣草。捆成一束束的薰衣草买回家，倒挂在阴暗处风干，然后系上一根缎带放在衣橱或抽屉里，可以薰衣又可防虫。搁一束在床头柜上，它的芬芳包管让你睡得‘香’。”

不同的人对待薰衣草，或者使用薰衣草，会有不同的态度和方法，因此也就有了不同的故事，也让薰衣草有了不一样的内涵。传说圣母玛利亚因为喜欢薰衣草，便将洗净的婴儿服挂在薰衣草上，让薰衣草的香味浸到衣服上，进而熏陶婴儿的身体，让他们在香味中长大。虽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但薰衣草却被赋予了神圣的含义。

在现实中，也发生过有关薰衣草的离奇的故事。美国有一位叫蔷薇珍的女士，她深谙薰衣草的美妙味道的奇异功能，经过不断研究和总结，对薰衣草无所不知，亦无所不精，遂成为一位精油专家。一天，她的爱犬在街上被汽车撞伤后腿，送到医院后医生告知蔷薇珍，除了锯掉别无办法。蔷薇珍不想让爱犬受痛，亦不忍心让它失去一条腿，便把它抱回了家。众人都颇为不解，她为何不让医生医治那只狗，却要把它抱回家去？但她离去的脚步丝毫不见犹豫，更不在乎众人在她身后的指责和议论。她抱着狗回到家后，先将薰衣草油和澳洲茶油稀释，然后把纱布放进去浸泡一番，包在了狗的那条腿上。她每天给狗换两次纱布，还在狗跟前熏蒸薰衣草，以稳定它的情绪。坚持了两个月，虽然有部分肌肉和韧带因为坏死而没有再生，但伤口却愈合了，保住了那条腿。

有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人们因为喜欢鲜花，便为每一种花朵都臆想出花语。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相爱的恋人对这一说法的体会尤为深刻。无论在西方的普罗旺斯，还是东方的伊犁河谷，薰衣草的花语都被人们所认同，而且还引申出一个经典的传说：当你和情人分别的时候，你可以送给对方一小枝薰衣草，在你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如果你从对方身上闻到薰衣草的香味，就会知道对方将你留下的信物日夜放在身上，也会知道对方有多么爱你。英国有一首民谣《薰衣草》，则将与薰衣草有关的爱情故事淋漓尽致地吟唱了一番：“薰衣草呀/遍地开放/蓝花绿叶/清香满怀/我为国王/你是王后/抛下硬币/许个心愿/爱你一生/此情不渝。”

薰衣草的香味不但好闻，而且还可以治病。有此功效，薰衣草的神奇程度再次被提升，成为具有神性光芒的植物。在《香》一书中，奚密还对薰衣草的神奇药效作了详细介绍：“薰衣草有镇静作用。过去欧洲人认为它可以克制过盛的情欲，将薰衣草露洒在少女头上，以防止她们青春期不慎失足。这个古老习俗固然不足采信，但是薰衣草仍普遍地被用来治疗情绪不宁、颓丧失意、头痛失眠等症状。用蒸馏水稀释几滴薰衣草油，装在小型的喷罐里，放在皮包里或随身携带。工作疲劳，坐长途飞机，或路上塞车时，拿出来喷一喷脸，可以提神醒脑。此外，旅行时差不需服药，到达目的地后加几滴薰衣草油在洗澡水里，浸泡至少二十分钟，就可以消解疲劳。薰衣草既可用来沐浴、按摩、润肤、泡茶，还有消毒消肿，辅助消化、呼吸、神经等系统的功效。说它是万能草，也不为过。不同于大部分的芳香精油，薰衣草油可以直接抹在皮肤上而不会刺激或引起过敏反应，而且儿童和产妇都可安心使用。当年芳香精油疗法的发明人贾馥斯就是从薰衣草那儿得到的启示。”

薰衣草的花朵釆摘后不易变色变形，气味浓郁，留香时间长，是极佳的切花材料；亦可风干后做成香囊，置于衣柜、卫生间、汽车中，有香薰和驱虫作用，或者将干花放入枕头中，有助于改善睡眠。

薰衣草可入药，一般用于治疗胸腹胀痛、感冒咳喘、头晕头痛、心悸气短、关节风湿等。薰衣草精油在医疗领域被广泛应用，有镇静、降压、降脂、清脑、抗菌、愈合和抗发炎等作用。但一般人都不敢用薰衣草治病，在人们的印象中，但凡能治病者皆不高调展示自身的美，有的甚至显得诡异怪诞，譬如中药中的黄连，只要提及就知道是苦的；再譬如麝香，药用效果十分明显，但其味却腥臭。薰衣草看上去很美，闻上去很香，是让人身心愉悦之物，怎能治病？所以薰衣草的药效一说，知之者便微乎其微。

关于薰衣草之奇异药效，曾有一件奇事。在欧洲鼠疫肆虐的年代，法国有不少人染病暴亡，一时间人人谈鼠色变，不知过了今天还能不能有明天。但在格拉斯的一个手套制作厂，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无论外面的疫情多么肆虐，厂内却无一人被传染。是工厂防疫严密，还是他们有阻止鼠疫的妙招？大家一时间议论纷纷，那件事亦成为当时的奇谈。待法国人挨过鼠疫，才发现让工人在一场鼠疫中幸免于难的原因，居然与薰衣草油有关。原来，那个手套制作厂的工人因为制作需要，天天用薰衣草油浸泡皮革，身上便残留有薰衣草油。因为薰衣草油的味道闻起来很香，所以他们便从不清理，在工作时经常闻着，倒也心情愉悦、神清气爽。谁也没有想到，正是那些残留的薰衣草油，阴差阳错地帮助他们躲过鼠疫的侵袭。鼠疫病菌是经由跳蚤传播的，而跳蚤闻到薰衣草的味道后便不敢近前，自然就被驱除走了。鼠疫没有传染到那些工人身上，这件事一经传出，顿时使薰衣草声名远扬。

在古罗马时代，薰衣草曾是贵重之物，一磅薰衣草花能卖到一百迪纳里（denarii），当时的这个价钱，是农场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或是理发师给五十个人理发所得的报酬。种植薰衣草的人一年将薰衣草运入城中两三次，便可换得全年的生活所需。罗马人还将薰衣草和各种香草一并用于泡澡，此沐浴法先是在贵族中盛行，后被引入不列颠，成为一种时尚。

我一直以为薰衣草与食物无关，后来在位于伊犁的兵团四师的一个团场喝过一次薰衣草奶茶后，方知薰衣草因香味独特，与饮食的关系很大。

说起薰衣草奶茶，便引出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故事，当时薰衣草在伊犁已大面积种植，但如何再开发却成为难题。有一位叫徐春橖的上海知青，在外出治病时碰到外国进口的薰衣草奶茶，当即寄给团场领导几袋样品，并写信建议尽快开发。几年后终于研制成功，但徐春橖却已病逝，未能喝上一杯产自伊犁河谷的薰衣草奶茶。

除薰衣草奶茶外，还有一种薰衣草茶，是以干燥的薰衣草花蕾制成，取一大匙放进壶中，再倒入沸水，只需焖五分钟即可，如果加入蜂蜜，则甘香可口，浓香愉悦。薰衣草茶有镇静、松弛消化道痉挛、清凉爽快、消除肠胃胀气、助消化、预防恶心晕眩、缓和焦虑及神经性偏头痛、预防感冒等众多益处。

有一人突然沙哑失声，且饥饿难忍，刚好手边有一杯薰衣草茶，便端起一饮而尽，咂吧咂吧嘴，咳了一声，好了。此事传开，以后凡是有沙哑失声者，皆饮薰衣草茶，都能治愈。

泡薰衣草茶，能让人体验颇为美好的仪式感。初泡，杯中的茶汤呈淡绿色，而后渐渐变成蓝或紫色，若在茶汤中加数滴柠檬汁，则又会转为粉红色，十分赏心悦目。

有的东西，能喝就能吃，薰衣草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除了可以冲泡成茶饮外，薰衣草还具有健胃功能，人们烹调食物时，常加入薰衣草调味，或掺于醋、酒、果冻中，能增添芳香，食之趣味骤增。据说，以薰衣草调制成的酱汁，尤为清新可口，且独具风味，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对其十分钟爱。

后来，我在一家厂子喝到了刚生产出的薰衣草奶茶，刚把杯子端起便闻到了香味，喝一口便品出其味道浓厚，一股纯冽之感浸于口腔，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不由得惊叹此物乃佳品。喝完薰衣草奶茶，又尝了薰衣草果酱和薰衣草蜂蜜。新疆人有蘸果酱吃馕的习惯，有人一提议，很快便弄来几个馕，蘸薰衣草果酱和薰衣草蜂蜜食之，果然甘甜脆爽，是极为难得的享受。

晚上吃饭，大家对薰衣草的味道仍念念不忘，打听是否有其他薰衣草食物，主人笑着说还有，但先把酒喝好、饭吃饱，才能享用。那天吃到了伊犁河中的大鱼、锡伯菜、熏马肠、马肉和抓饭等，都是伊犁的美食。酒足饭饱，主人端上几瓶醋说，这是薰衣草芳香醋，在饭前喝能增进食欲，在饭后喝能解酒，为了让大家吃好喝好，只能在饭后才拿出来，不过饭后喝除了解酒外，更有保健功能。大家喝了几口薰衣草芳香醋，顿觉神清气爽，酒自然已经醒了。席间有一山西朋友，一口气喝掉半瓶，一脸喜悦之情。从饭店出来，天已黑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薰衣草香味。于是便疑惑，薰衣草开花的季节，会香飘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