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娜
几乎所有中国人的诗歌启蒙都是从《唐诗三百首》开始的;但凡背过几首古诗的人都会吟咏“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句诗,特别是在现实境遇不如意之时,用以自况和自慰。但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记得这句诗是谁写的,更想不出是出自哪首诗。
清人蘅塘退士孙洙在编选《唐诗三百首》时将张九龄的《感遇》作为第一首,“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是不是非常熟悉?小时候倒背如流。将《感遇》置于《唐诗三百首》的篇首这样的位置,实在是很妙的心思。《感遇》写的是什么?写自然四时,自然流转自成佳节;写草木本心,不攀附不追逐。然后呢,草木林树都遵循这自然之道,万物各有其时。正因为遵照着这样的自然秩序,林栖者才可以闻风坐相悦。是为谁而悦呢?不是折枝的美人,也不是匆忙的旅人,而是自己,自我独处时的那种自足自得的心境。在林间微风轻扬时,属于自我的内心充盈的时刻。这样自足的时辰未必单单只属于我们人类自己,也有可能属于山林间的一只松鼠、一滴露珠、一块石头、一朵兰花……静下心来,看着这些草木遵循着它们的本心欣欣向荣,秋天的皎洁月光照耀着“我”,而“我”并没有沉沦于黑暗,我的本心高洁,不被俗世玷污,也不为俗物所惑。这自然也是诗人志趣情怀的一种写照,但张九龄写出了自然与“本心”。
近些年,网络上有个名叫李子柒的女孩,她拍的视频突然吸引了海内外人们的围观,我很好奇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看什么,就忍不住也去搜罗了一番。原来,她在老家四川乡下为人们直播田园生活。譬如,她会讲一粒米是怎么来的,从播种、育秧到插秧、扬花、结穗、收割、晒谷、脱粒,稻米的一生需要多长时间?差不多大半年,春种秋收,在此期间,李子柒还在田里养稻花鱼,在稻田边的小溪里捉田螺,在果园里摘野果。最后,一碗香喷喷的米饭端上来,稻花鱼做菜,还有一些自家种的菜蔬。如此类推,她向世人展现了诸多农民自给自足的生活场景,比如怎样腌肉、怎样摘棉花织布、怎样做水果蜜饯……这些多半跟饮食有关,基本在讲田园中的衣食住行,全是劳作所得,并无他法。大半年的艰辛劳作和等待被浓缩进不到十分钟的视频中,吸引人们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农村田园风光和手工古法吗?我想并不是,更多时候人们是在随着她的耕种体会自然的时令,比如春天去山上看桃花、夏天用井水冰西瓜、秋天摘不尽枝头的果实,而冬天,大块煮肉,为第二年的耕作做准备。这是诸多城市人已经完全无法见识到的自然秩序,很多人甚至根本分不清什么季节有什么应季的水果和蔬菜。混沌的时间感造成了现代人生活的错乱,自然的教诲在钢筋丛林中渐渐丧失了它的效用,我们在不知今夕何夕的时间流逝中患得患失,一会儿想要“美人折”,一会儿又想“坐相悦”。
《庄子·天地》里有个故事,子贡在楚国各地漫游,在返回晋国的途中,路过汉阴时遇到一位老农。子贡看到这位农人挖沟引水到自己的菜地,然后又抱着一个笨重的瓦盆去取水浇灌,费力又费时。子贡就上去告诉他:“如今有一种新发明的机械,一天能灌溉一百畦地,又省时又省力,你这样浇灌太辛苦啦,可以试一试啊。”老农问他:“你说的这种机械是什么?”子贡向他介绍说:“这种机器叫‘槔’,是用木头拼接,利用杠杆原理制成的,能够很快地抽水,很省力。”老农听完笑道:“我听我的老师讲,使用机械的人必定会有机巧之事,机巧之事必然导致人怀有机心。有了机心人就不纯粹了,人的内心不纯粹,必然会滋生烦忧,导致心神不定。心神不定,那我所追求的大道迟早会抛弃我,而我呢,则会被机器所奴役。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这种省时省力的工具,但我耻于去使用它呀。像我这样一罐子一罐子接水浇水,可能要浇好几个小时才能浇完这几畦地,用你说的机器可能几十分钟就浇灌完了。虽然用机器浇水很快,但是过程十分无趣,那剩下的时间我又要去做什么呢?”——这真是直击灵魂的反问。人生短促又漫长,我们所能享有的时间应当怎样度过呢?也就是说,当我们身处属于自己的时间当中,要以哪些方式度过,才能让我们的心灵获得满足和慰藉呢?
隔了一会儿,种菜的老农问子贡:“你从哪儿来,你是干什么的呀?”子贡回答说:“我是孔丘的学生。”种菜的老人听完,便说道:“你不就是那种学识广博并处处仿效圣人,以矜夸来炫耀自己超群出众,自矜自和、不断哀叹世事,周游天下到处卖弄名声的人吗?你要是能抛弃内在的精神和志气,将身形体骸废置,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于道了吧!你连自身都不善于修养和调理,哪里还有闲暇和能力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我的事情!”子贡听完大感惭愧,神色顿改,怅然若失不能自持。
待子贡回到鲁国后,把路上遇到的情况告诉了孔子。孔子说:“那是借着灌溉菜地研讨和实践浑沌氏的主张的人,持守内心的纯一,心神不外分;修养内心,而不求治外在。那明白澄澈到如此洁净,清虚无为返归原始的朴质,能够体悟真性持守,优游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么会不感到惊异呢?况且浑沌氏的主张和修养方法,我和你又怎么能够了解呢?”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复述“子贡南游于楚”这个故事,或者说这个寓言,是因为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古人是如何阐释自然道法的,人们生活理念的不同不仅是不同哲学思维的碰撞,其实也因为自我内观的差异。有多少现代人早已被物所役,我们使用最迅捷、最方便的方法和技巧达成目的,然而却时时不知道如何自处。时间成了度量回报、收入、所得的方式,却不再具有缓慢流动、可供慢慢体会和咂摸的从容和韵致。草木可以迅速长成,各种蔬菜水果可以四季皆有,鸡鸭鱼鹅也可以迅速成长,我们却有点不知所措,行走得这么快到底是为了什么?像那个慢慢浇灌菜地的老农,也许还能感受水在流动时的喧哗、水在瓦罐中的重量。在不被机械和机心奴役的自然状态中,也许,“闻风坐相悦”的神清气爽、内心充盈才会出现。那种时刻,才能真正体会万物存在于自然的秩序,才会留意到生活的种种细节,也许是纹理斑驳的,也许还存在诸多瑕疵,但那种真实感,像春风吹拂皮肤,有温凉的质感。
张九龄写过十二首《感遇》,何为“感遇”,就是在生命的遭遇、际遇、路途之中的感受、感念、感喟。这一切所能被记录的都不是其他人和其他物可以代替他完成的。这就是生命的秩序,生命的可贵也正在于这种可触可感可记载的片段和瞬间,那些葳蕤的春色,那些清香扑鼻的桂花,那些被贬谪之后人生的新体悟,那些人生在世不称意的自我排解……
曾官至宰相的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时年六十四岁的他在谪徙途中写下了另一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这是在苦旅之中望月怀远,想起人生跌宕恍然而过。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还有什么在安慰着自己呢?海上的明月,与有情人天涯相隔,梦中依稀。前几年的一个仲春,我行至张九龄的故乡广东韶关,在梅岭古道的一处木叶葱茏处,蓦然看见一尊高大的青铜塑像。我非常讶异,张九龄的形象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青苔覆盖着湿滑的小径,看来很少有人来这塑像前拜谒。野草杂生,春渐深,蝉鸣萦绕在高处,四周都是古老的树木,看起来已经历至少百年的风霜雨露。高大的桐树正在落花,紫白色的花瓣掉落在他的肩头,石碑上刻写着他的传世之作《望月怀远》。这是春和景明的时节,草木依从自然的时节拔节、开花,梅岭的梅树挂满了青色的小果,我贸然揣想张九龄经历了人生的各种境遇之后回返故土,脱下重重的衣袍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吗?还是灭烛怜光满、不堪盈手赠?他一定也被一路上葱茏的草木、大地的返青所安慰。想想那些先贤圣哲们,谁的生命不是如此呢?他们参悟自然之道,明了人生不过白驹过隙,所有功名利禄皆是浮云。而每个人用心度过的每一个时辰,看过的海上明月、听过的潮起潮落、闻过的花香,才是真实而深刻的。
一千多年后,我与张九龄就这样意外相逢了,我更加确信,《唐诗三百首》选择他的《感遇》作为开篇之作是在告诉世人:如果人类失去了对自然的体会、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秩序和对生命本真的领会,我们的内心将是一片荒芜。所以,感、遇,是一种由心生发的,对天地山川的好奇、探寻和理解,是对生命如何自处的参悟,也是将人本身融汇于天地山水之中。唯有如此,生命才会有流水潺潺的响动,才会有月光皎洁的映照,也才会有后世清朗的回响。
如此,自然依照它的秩序,伙同人类的创造,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呢?
没有独自在异乡旅途疲惫之时听过雨,就不能体会“人间无故土,小雨是家乡”——这话说来专断,肯定有人不服,但我建议你寻一个雨夜或雨雾蒙蒙的清晨,一个人清空自己,坐在窗前数数雨滴,远远近近的景致在雨水中会触发你一些陌生的感触。
古往今来的羁旅之客总是在雨水中念及故土和故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吴楚灯前侣,芭蕉海上身。凉宵知过雨,病叶与羁人”……南方、雨水、芭蕉、羁旅、离愁,似乎是古典诗词中的一种“标配”,诗人心中的离愁别绪在雨水的催化下,总是那么潮湿,顷刻便漫溢而出。对于我们这些居住在“地球村”的人而言,迁徙和奔走是常态,“故土”这个词,可能真要在雨水润湿了思绪时,才会浮现。
南方多芭蕉、香蕉林,乡野路边总会看到一丛丛芭蕉、香蕉树,蓊蓊郁郁的。蕉叶阔大,全身透出一股憨笨憨笨的绿意,中间那新叶卷芯也是一副嫩绿娇憨的模样,花果也结实笨重,实在算不得人们会赏看的植物种类。你是不是不能想象,古代那些心思纤细、动辄情思万千伤春悲秋的文人雅客,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大大咧咧的植物来抒发幽怨哀愁、怀乡思人?——重点来了,关键是要有雨。岭南日照时间长,在烈日白昼中,阔叶的芭蕉只会让人想到炙烤或阴凉。雨打芭蕉就不一样了,多少情思与雨水有关,雨就是一剂感情与情绪的催化剂。特别是夜雨打在芭蕉叶上,那滴答之声仿佛时针回拨或轻叩,一帧帧落在无眠人的心上,一首诗的影子悄然成形,只待人们在窗前按捺不住,倾吐出那些孤寂与离思。而芭蕉叶呢,仿佛是一张张信笺锦帛,雨水便是离人心尖的文字,一字一句,在漫漫长夜里沉吟,寄往故土与亲人。
芭蕉展绿叶也象征着时日的流转,“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宋代词人蒋捷在新绿的芭蕉和成熟的樱桃中看到了时光流逝,春日迫切。这强烈的红绿参差对比中,是动荡的心神与夺目的春光的对照。这位词人也写下过“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等名句,他在雨声中历经世事沧桑,他听懂了这雨中一个人的旅程和命运,就像芭蕉、樱桃,在光阴中展叶、结果。当我们仔细回想我们是怎样从少年走向暮年时,雨又带给我们哪些不同的感触?
汪曾祺曾写过《昆明的雨》,说他以前并不知道所谓“雨季”,是昆明的雨带给他最具体的感受,“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我觉得汪老先生从前若是到过岭南,恐怕会对岭南的雨水更加怀念吧。就说雨季来临的南方山间,湖泊和溪流都敞开了怀抱,而植物们贪婪地吮吸着雨水,努力迸发出绿意。在这远离城市的地方,雨水与土地的关系是密切的,你要是不怕泥泞,在山路上走一走,就会理解为什么古人在雨水中会更加思念家乡,因为家是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而雨水则带来飘离不定的泥泞和感伤。雨水也会模糊眼前的景色和时间的界限,你有时会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而雨水就是故乡。
有时夜雨是突然来袭的,在晚饭前还看到日暮幢幢,睡前也能感觉到窗外还有热浪涌来。未想凌晨却下起骤雨,人从昏睡中被惊醒,起身推窗去探看近处远处的花花草草和树木是否安好。在这样的风暴之中,我们能得一寝安歇,实在是幸福的事情。小的时候久旱不雨,但凡下雨,就会拿盆啊桶啊,去屋檐底下接水,为了玩水也为了汲水来浇灌。在《西游记》中,孙悟空说:“井中河内之水,俱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作无根水。”雨,又被叫作“无根水”,是世上清洁无垢之物。所以人们常把女子称为“水做的骨肉”,怕是指用“无根水”——雨水做成的吧。《红楼梦》中探春在海棠诗舍中曾为黛玉取雅号为潇湘妃子,她解释这雅号的来由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探春这番解释有调侃黛玉多愁善感之意,也有怜惜女子泪水沾巾的心事。而这一哭便梨花春带雨的黛玉呢,她说自己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一句诗,就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人在群居处,雨是邻人;人在独处时,雨是知音。它哗哗从天而落,仿佛你胸中块垒被稀释;当你念及一些人一些事,小雨淅沥,也仿佛带来它们的回音和消息。
幼年时喜欢陆游的两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在我老家,雨季的早晨大街小巷有很多卖花的人,栀子花、茉莉花、月季花、白兰花、荷花……我们把香喷喷的花儿别在衣襟上。陆游的诗中,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深闺仕女,他们都在一夜春雨中被沐浴,也被杏花的美所打动。人至中年,我在异乡、途中听雨,有时看到窗外,芭蕉正承受着如注的雨水,如今的我已经能够体会蒋捷“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况味。词人蒋捷应该在流亡羁旅中看过数度芭蕉新绿;在少年、壮年、晚年时,看到芭蕉展叶、听到雨打芭蕉当然会有迥异的心境。芭蕉不是与百花争妍的植物,人们年少时懒得瞅一眼它肥大的茎叶,只有当你已经体会足够多的离愁别绪,已经懂得雨水中的蕴藉,才会将它写进深沉的身世之叹中。
一场场雨,就这样等待着它的旅人,它的故人,它的归人。在陌生、新鲜的深夜或清晨,它们诉说着的,正是你所梦寐着的。山水是知音,小雨是故乡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