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29)
美国人类学家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在《农民社会与文化》中,把作为整体的人类文化传统分为“大传统”(Great Tradition)和“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这两个不同层级的组成部分。所谓“大传统”是指正统的、官方的、书本的、雅的传统,所谓“小传统”是指异端的、民间的、日常的、俗的传统。而伦理文化中的“小传统”是指“不定型的、由普通民众在其实际生活中自发形成、在话语表达上居于主流之外的价值观念,它广泛地表现在人们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等非理论化的现实状态之中。”从这一理论出发,审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明星影片公司出品的、反映上海弄堂生活的影片,就会发现这些影片正是这种文化“小传统”的艺术呈现,是上海开埠后在特殊与复杂的社会环境下所形成的民间伦理文化的反映。
“在上海浮光掠影的那些东西都是泡沫,就是因为底下这么一种扎扎实实的、非常琐细日常的人生,才可能使他们的生活蒸腾出这样的奇光异彩。”作家王安忆在采访中曾这样描绘上海,并认为真正的“上海芯子”既不是由重大的历史事件构成,也不是由光怪陆离的都市传奇写就,而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弄堂世俗所浸染而成。而这种“琐细日常”的上海世俗生活实际从1922 年的《劳工之爱情》开始,便已经在上海的大银幕上上演。明星影片公司的创作理念和制片路线就如同王安忆的写作一样,一直将关注的目光投射于市井,聚焦于俗民。
即使三十年代“革命”激情冲击不断,明星影片公司在融合进步意识与革命口号的同时,仍然不忘在电影中穿插琐碎、庸常的市民百态,展示一种深植于弄堂巷口的民俗与民间伦理,并乐于在其间营造一种小而幽默的生活诗意。从《劳工之爱情》开始,到《脂粉市场》、《新旧上海》,再到《十字街头》、《马路天使》,尽管其间也有《马路天使》中小云的死所带来的沉重,但大体上,这几部影片都以一种“希望”结尾而成“团圆”式的结局。明星影片公司的电影人深知观众的心理需求与审美习惯,因此,以“磨难”换取观众的同情与共鸣后又会以“希望”带给观众安慰。在编排影片中各种人物的“磨难”时,明星影片公司甚少采用联华影业公司或电通影片公司的那种一定使人物沦入极致“悲惨”的情节组织形式,而更多地展示芸芸众生在世道艰难中如何精打细算地过岁月、小悲小欢地经离合。从意识形态的进步导向看,明星影片公司可能无法与联华影业公司和电通影片公司相比,却也较少受制于“宏大叙事”,从而使其制作的影片多了一份亲和、细腻而又温暖的生活气息。所以,很幸运地,我们今天的观众可以从明星影片公司的几部影片中看到《劳工之爱情》中真实的“老虎灶”,看到《马路天使》中上海著名的“水包皮”的生活场景,以及节日时弄堂中的邻居互赠“过节礼”的民俗。在这些琐细的世俗生活展示中,我们通过银幕看到老上海弄堂中的人间万象,看到人物的酸甜苦辣,也看到了世俗上海的底色:上海市民阶层坚韧而又不乏乐观的市民精神。
在沈西苓导演的电影《十字街头》里,赵丹饰演的老赵哼唱了一首《春天里》。《春天里》由关露作词、贺绿汀作曲,是国产有声片中流传极广的一首歌曲,其中有这样的歌词: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也成钢/只要努力向前进/哪怕高山把路挡……前途自有风和浪/稳把舵齐鼓桨哪怕是大海洋/向前进莫彷徨黑暗尽处有曙光。
王安忆曾在《长恨歌》里说上海的生活“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春天里》的歌词正是在生活细节的歌咏中印证着这种“坚韧”——“贫穷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也成钢。只要努力向前进,哪怕高山把路挡。”
这首歌的歌词与影片中老赵的性格和生活极为贴合。老赵是读过大学的小知识分子,很有些“傲气”。比如,他曾怒称“金钱万恶的世界,你怕我不会反抗吗?”但在物质条件极端有限的情况下,老赵的“傲气”只能是傲给自己看。他仍旧要在弄堂里和房东太太为缓交房租而斗智斗勇,仍旧要成为小市民阶层中的一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人口急剧膨胀。“一·二八”事变后,受中日战局的影响,上海的经济和实业都面临困境。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底层的贫民生活更加艰难,原本生活相对稳定的市民阶层也面临着各种突变。危难之中,最容易暴露出人的本质与隐藏的力量。面对随时可能的失业和生活危机,弄堂中的上海市民充分显示出“坚韧”的市民精神——“穿过了大街走小巷,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朗里格朗,朗里格朗。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老赵大唱“朗里格朗”,欢快中隐藏的是难以言尽的心酸与无奈。但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遇到怎样凶悍的房东太太,老赵都要生存下去。失去生存的能力,任何主义、任何口号都没有意义。所以老赵放下失去朋友的悲伤,开始求职和工作并收获了爱情,尽管最后他又再次面对失业的困境,但“向前进莫彷徨,黑暗尽处有曙光”,老赵与爱人和朋友带着勇气手挽手走向前方。最后的镜头给观众以希望,彰显着上海市民阶层面对艰难生活的乐观态度与对光明的坚信。
与老赵相似,《脂粉市场》中的李翠芬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在父亲去世后,勇敢地承担起一家之主的担子,赡养母亲、抚养妹妹。尽管回家后,她也会向母亲哭诉自己在职场中遇到的羞辱,但仍旧咬着牙与生活抗争。尽管有人认为《脂粉市场》中李翠芬最后开起杂货铺的安排是“光明的尾巴”,并不真实。但调查显示,截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职业构成已经是以第二、第三产业为主。第三产业中的从商人口大大超越了以前的任何时期,达到了40 至50 万人之多,还不包括各类小商摊贩。而上海弄堂中临街面的客堂间在当时大多是用来做生意而成为小商店的。这种“微小却又充满生机的商业和活动”与日常生活最息息相关。在上海高度发达的商业环境中,李翠芬开一家类似于我们今日所常见的家庭式“小卖铺”并非没有可能。李翠芬尽其所能的努力无非是为了求得在上海的立足与有尊严的生活,正如卢汉超在调查研究了二十世纪初上海社会生活后所得出的结论:无论是底层的贫民还是弄堂里的小市民,他们每天所梦想与努力的不过是“为了过一种较好的生活”。这就是他们最朴实的“上海梦”。与老赵、翠芬一样,《劳工之爱情》中的郑木匠、《马路天使》中的小陈都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生活的小人物。
上海小市民在生存中所显示出的坚韧精神是在上海光怪陆离的生活考验中逐渐磨练而成的。尽管他们不像底层棚户区的贫民那样在生活中步履维艰、备受歧视,但上海特殊的政治历史环境与尴尬的经济处境都决定了市民阶层在上海的生活同样艰辛。但正如前文所提及的,明星影片公司并不特别去展示苦难来煽情或是以苦难激起民情的愤怒,而是注重表现生活之“苦”中的一点点“甜”,一点点乐观、坚持与希望。最能代表明星影片公司这种创作原则的影片就是《新旧上海》。
1936 年,上海电影已经进入“国防电影”时期。在抗战激情与民族意识倾向占据绝对主导的时期,洪深与程步高能一起合作拍摄出一部真实反映小市民生活、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影片实属难得。影片没有在民族危机的政治背景以及社会矛盾冲突等大的宏观事件上展开叙述,而是将人物行为的背景设定为“失业”这一对普通市民生活更具直接影响的客观现实处境中。正如洪深自己所言,“在世界经济的恐慌下,在列强的尽量吸搜下的全中国民众的生活,谁不在闹穷,农工业相继破产,失业的群众数字日增,谁不被‘不景气’逼迫得连气都透不过来?谁不在生活的重压下凄惨地呻吟着?”在这种艰难的动荡中,曾经能够维持温饱与稳定的小市民们如何面对突然的变故与生存的危机?他们是如《新女性》之类的影片所呼唤的那样勇敢地走向革命和“新生活”,还是如《桃李劫》之类的影片所象征的那样被彻底地毁灭?《新旧上海》并没有更多地去展示人物的苦难,也没有用苦难去激化出所谓“先进”的意识,反而是以一种轻松、诙谐与温情的方式化解了主题的沉重。影片的重点更多地放在了特殊境遇下弄堂里的世俗百态之上:不管世道如何不好,二房东的房租总是要交,所以片中的小学教师陈老师好不容借到的一块钱,转眼就被二房东吕老太收走;哪怕当衣服当首饰,袁瑞三的红烧蹄髈总要吃,袁太太的头发总要烫、化妆品总要买;司机根泰随时有失业的危险,却也不忘用主人家的轿车拉着老婆和邻居去兜风、炫耀,仿佛自己不是司机而是车子的主人;两个舞女尽管常要盯住舞场逃舞票的客人,却也没失掉恋爱的念头,想找个依靠;范先生一家最为艰难,好容易有了一笔生意,却阴差阳错没了佣金,只好举债为生。六家人在弄堂的一户石库门宅子中上演着喜怒哀乐的故事。
在不景气的背景中,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生存着,并尽力维持着体面与尊严。所以,尽管家家都在苦熬,但过节时仍不忘彼此互赠哪怕微薄的“节礼”;范家的小孩急病时,一直算计着过日子的袁太太拿出钱让范师母带孩子快去看病;吕老太的儿子因为偷自行车而马上要被警察带走时,袁先生伸出援手化解了官司。电影结尾时,市面开始恢复,工厂开始开工,似乎最艰难的一刻即将过去。可是袁先生和他的太太仍旧在为豆浆拌嘴,仍旧在红烧蹄髈上显示着恩爱,这其实是一种寓意:无论世道动荡还是太平,日子艰辛还是安稳,生活都将继续下去,磕磕绊绊却也真真切切,谁都绕不过去。因此,有学者称洪深为“具有清醒意识的人道主义者”,“他让他的人物依然抱有希望地为活着而挣扎,相互呵护着等待。在社会的死气沉沉的包围下,小人物们守护着自己的一点温情,让生命散发出微弱的光和热。在剧本中,洪深用喜剧表现苦难和悲伤,寄托了他想转达给人们的鼓励和安慰。”
《新旧上海》采用的是一种非常庸常化与世俗化的民间表达方式,折射出的是上海市民精神中的乐观与坚持,只是影片中的人物不是所谓清醒的觉悟者,他们所坚守的只是自己的劳动、生活与一日三餐,而这正是最为平实、朴素的人性本能。但撩拨开那层庸常的生活之帘,我们能看到这些小市民卑微却有尊严地面对人生的态度与信念。“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一点非分之想,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包括《新旧上海》、《十字街头》等影片在内的反映上海小市民生活的影片让我们今日的观众充分地意识到,传奇不仅仅在宏大的历史叙述中存在,还在这些微小的市井百态中传承。
导演贾樟柯在评述《马路天使》时曾说:“我们电影的传统,被割断最多的就是《马路天使》这一风格——影片对世俗生活的尊重,对这一生活纯熟的表现和无限的想象力,让我赞叹,但我们后来就很少有这样的影片了。”在三十年代明星影片公司出品的几部反映小市民生活的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值得珍惜的上海电影传统。这些影片的珍贵之处在于抛开了宏大叙事与意识形态的羁绊,呈现出上海世俗生活中最为客观与真实的场景,关注了被“主流话语”所遗忘、所轻视的市民阶层的生活百态、生活智慧与乐观的人生态度。如洪深所称,“一切的故事,形式尽管各别,主要的作用,总是相同的;即是,报告一些社会情形,指出一个当前正待解决的问题,说明那处在这个社会中,面对这个问题的一群人的反应,描写他们的被已往生活经验所决定了的解决这个问题的行为。”“左翼”电影先入为主式的宣传与激进可以激起民众对国家、民族、社会前途命运的关注与愤激,让我们后世的观众体会到一种激情如火的时代主题。而《新旧上海》、《马路天使》、《十字街头》等电影则以不露声色的方式反映着上海弄堂中流淌着的小市民的精明与无奈,坚持与互助,善与恶。电影编导们用大量的细节写实拉近了影片与当时观众的距离,并且使我们今天的观众也能从银幕上的镜头和台词中感受到当年上海弄堂的独特风姿,在电影的文化记忆中看到没有发生变形的庸常世俗景象。
注释:
①贺斌《关注民间:传统伦理文化研究的新思路》,《唐都学刊》2006 年第1 期,第40 页。
②钟红明《王安忆写〈富萍〉:再说上海和上海人》,《人民日报》2000 年10 月10 日。
③如:“联华”公司出品的《新女性》中的韦明,《小玩意》中的叶大嫂,《神女》中的阮嫂等;“电通”公司出品的《桃李劫》中的陶建平夫妻。
④20 世纪30 年代上海的产业构成详情可参见:忻平《从上海发现历史——现代化进程中的上海人及其社会生活(1927-1937)》,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66-72 页。
⑤[美]卢汉超《霓虹灯外——20 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段炼、吴敏、子羽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223 页。
⑥[美]卢汉超《霓虹灯外——20 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段炼、吴敏、子羽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52 页。
⑦洪深《〈新旧上海〉编剧者言》,《明星》半月刊第五卷,第2 期。
⑧高小健《都市生活的魅力——重读〈新旧上海〉》,《当代电影》2005 年第3 期,第56 页。
⑨王安忆《寻找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年版,第193 页。
⑩贾樟柯《电影“照”进现实》,《人民日报》,2006年9 月22 日。
⑪洪深《电影戏剧的编剧方法》(1935 年),引自:《洪深文集》(第三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年版,第273-27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