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林
眼前蝴蝶飞舞的场景,给出
一种宿醉感。近前是无尽的色彩,
远景是记忆里的筋斗云——
一个少年驾车赶驴(拉石头),
在静脉曲张的一个年份里貌似
唯有这一车车石头是憧憬。
大雁规则地飞翔,从不乱其阵脚。
标语偶尔飘到山上来。
爷爷的二胡愁苦时拉一拉,约等于
诉说身世。为什么看着蝴蝶
就能回到一种记忆?说了一个
泯灭想象的年月有什么用?
还是不再打开历史的某个褶皱。
从现在起你要活在你的想象里,
不是说乱石崩云,你就走在云上,
山有山路,你不错过你的路口
你就有一个出口。黑暗中的舞者
或就是那个黑蝴蝶,黑精灵。
行走于山你就是一个巨大的山体。
塔林坡有塔吗?我没有考证过,
就像我没有考证过凤翅山能不能
展翅。在这里,舞蹈的是泥土——
瓷业或者说瓷窑,手工作坊里的
瓷器,在火焰与光泽之间锻造完美
也锻造破碎。我想灵魂是长着翅膀的,
有一次我看着这梦幻般的瓷画,
就想到血液的流动,不是川流那一类,
来自泥土的细密情调,或说
轻慢飞翔——没有谁能破译一种影像
在泥土浴火的瞬间,有一个重生。
即便三分之二的碎片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魂证实的火,栖息于生命的诗。
我在小姨家学会了练泥,那弧线旋削,
印花——泥土由此而至未来。
我相信旋转起泥土者都是有梦的人,
是村庄装着瓷器,还是瓷器装着村庄?
我想无论我写了什么,还是个泥土匠。
一个逃荒者坐在家门口的红石上,那天,
父亲端了一碗水,还给了他一个蒸馍。
他冷漠地吃着,然后,离开——朝山上走去。
我听见父亲喊道:山上没人家了,没路。
“没路,就意味着路。”这是我后来恍悟的,
像动物生存学原理,逃荒,甚或干脆地
说逃难者。情节不得而知,只留下些插图。
他们更像一些飘忽不定的词,他的
行走就是他的意义。我倾向于父亲对他们的
理解。彼时我还小,站在红石寨上,
看人间沟壑,山河起伏,忍不住问:山巅
为什么叫山寨?或者一个人也是一个
寨子吧。我是我的山寨,这听起来貌似
我不是我,但佐证了一个人有一个形象的
标签。红石山上的红石在林草间耸立着,
它的西边遥对的山叫石鸡山,白色,光秃,
俗称白马山。而之间的山峡深得缥缈,
父亲说,很多逃难者从这峡谷,向北偏西
走远。当年我的祖上完颜氏躲避
追杀,曾藏身于这深山——是山,和山里人
给了他们生路——抹去姓名,他们指
高山为姓——另一个意思志当高远。
山自有它起伏的节奏,人也要有行走的弧线。
史上的刘秀是这里最大的逃难者,
与红山石相连的擂鼓台,有他永恒的石鼓,
后山石依然在兵阵的风格下风声四起——
他的本事在这里指石为兵,扳倒井饮马,
我羡慕的是追随他的那个山人铫期,
前年的春节我到王小台,见过他的山体
和他的影子的素描。人与事过了太久,
但因相互依存而明亮。说到明亮,让我沿着
红石山向东南,一个丛林下,刘秀
焚香和饮马的去处——人在难处,祈求的
是什么?这里后来叫眼明寺,那意思
你要在你的眼睛里找出口。没错。
我指认我的荒凉,我甚或在我的山上植树
种草,留下一个小路,通到灵魂的
房屋里,必须有的。这时,即便落荒了
也不再逃。我的红石山是他们的,
与你也有着开阔的联系。若你是清亮的人。
荷锄。掘石。
也在满天星光的夜晚坐在石板凳上谈天,
谈论其他。
我的父亲,这时会说一段封神演义。
没准儿狐狸刚走出洞穴,不定幻化成什么。
洪荒的世界有着更多的路。
我们打石头。
一切都自然到原始。慢,是一种必然
或服从。
似乎做什么都不用太赶,
当然,天漏也未补天的词,天旱也只叹口气。
没有比这里更高的天。
山上的枫叶,照旧,在深秋布下满目苍凉。
我的父亲,天还不亮
就带我去景家洼卖花生,这要翻过两座山。
那是唯一一次
在沙地弯,遇到了狼,一大一小两只,
风冷飕飕的,
父亲握紧我的手汗津津的,另一只手握住扁担。
我们走得近乎停的慢,狼也貌似走得悠然。
如此,相安无事。
父亲说,那大狼叫山混子,在护着它的犊子。
他说再不去了,下次进城。
城是什么?
我克服伤寒,知道了,山是一个更辽阔的城。
红石山的雪野有炉火,
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透明,彼此照耀,到老
是多不易的事。
鸟一直在叫。我在1987年9月移居
县城,也很多次回到山里,
鸟儿还一直年幼地叫。我这个山人,至今没有
再住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