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于旸
一个雨雾凝重的午后,程欲仙回到东隅村,身后跟着四辆大马车。此时张迢刚对着大河拿起鱼竿,被鸣笛喧嚣吸引至村口。程欲仙向村里人展示了探险队在山谷中挖掘出的古董:扭曲的宝剑、别致的钟摆、逼真的雕塑……张迢穿过熙攘的人群,注意到了另一件稀奇事物,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秋千架,被放置在了后面的仓库里,没有参与展出。
这次考古活动是由村长程欲仙发起的,世道轮回,他相信回溯历史能够找寻到有关村子未来的出路。东隅村已经封闭数百年之久,凭借自身的生命力繁衍至今,偶尔能与外界取得一些短暂的联系,接触到新鲜的科技和思想,但终究无法打破空间上的壁垒。由于屡遭命运捉弄,村里人更相信这是受到了某种不可挣脱的诅咒。
程欲仙刚上任村长时,偶然在档案室里翻到曾经的记事簿,最早标有日期的年份是1924年,簿子中写道,1924年8月19日,村子里来了一位穿黄色袍子的神秘男人,男人手中持有一个玻璃球体,通电后发出难以直视的光芒,黄袍男人称之为“灯泡”。从此以后,村子过上了光明的日子。1925年1月6日,黄袍男人第二次来村子,带来了几本印有图案的书册,讲起了东隅村外的世界,村里人听完后激动不已。男人说,外头已经发明了一种冒着浓烟的交通工具,名为“火车”,它能沿着铁轨去到任何地方,如果能够连到村子里,就可以与文明世界畅通无阻。
程欲仙来了兴致,一页页翻下去,最初的部分皆是围绕黄袍男人展开,从描述来看,他仿佛来自一个文明程度更高的世界,又像一位精通卦术的巫师,总是来去无踪,神秘难测。1928年12月24日,黄袍男人最后一次来到村子,这次他什么也没有带,而是当众进行了一番演说,他以全知者的口吻叙述着村子的历史,声称这片土地最早是个岛屿,从西方世界漂洋至此,两百年前与这片大陆联结,但无法产生归属之意,因此东隅村注定难逃与世隔绝的命运。程欲仙继续往后翻,发现村子的历史无非是把黄袍人的话反复验证。他不甘心向这样的结果屈服,于是带人考究村子的历史。不出所料,出土的文物皆带有异域色彩,无论是保存完好的宝剑还是器皿的残片,都让他更加确信,他们正与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种分享着同一空间。
村长带领考古队伍返乡时,村民们已经在村子中央搭建好玻璃展柜,并在周围布置了一圈灯光。工人从马车上将文物一件件卸下,小心翼翼地放置到展柜当中。只有那座秋千架没有参与展出,被丢弃在仓库,因为它看上去毫无价值,也完全谈不上美观,而且随时有散架的可能。
只有张迢会对这样一个稀奇的物件产生兴趣,第一眼看到秋千架时,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原本是个木匠,因擅长雕刻而渐渐成为一名手艺精湛的雕刻师。他能用木头雕刻出各式各样的玩具,陀螺、弹弓和小动物。张迢的母亲同样富有创造力,她是村子中最擅长刺绣的女子,手指纤细,能用针线创造出不可思议的奇迹,她为村子里所有的马鞍都绣上斑斓的花纹。张迢七岁生日那天,父母送了他一台他们亲手制作的秋千架,材料用的是给村长盖楼时剩下的上等杉木,摇椅靠背上刻着一对翅膀,令他如天使般遨游于空中,那是他童年时期的王座。每次飘摇至半空时,张迢都有一种升天之感,好像一松手就能飞过这片被山与荒草封锁的土地。
他还记得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带他去山间野炊,他们用石头、柴火和一块网状的铁板搭起篝火架,在篝火架旁晾起一副帘子。父亲在河边教他钓鱼,用发臭的奶酪做鱼饵,将鱼竿拉到背后,手腕发力,用力甩到河中,接下来就是漫长地等待。父亲告诉他,鱼钩轻颤时不要急着收竿,等到猛地一拽时才是最好时机。张迢牢记于心,但他一条鱼也没能钓到,只是不停地在河边挥竿和收线。父亲把钓到的鲈鱼放进他的桶里,张迢提着桶返回营地,母亲用削尖的木棍穿过鱼身,将它们放在铁架上烤,烟雾从密林间升起,混入傍晚的余晖当中。晚霞中开出一辆冒着紫红色浓烟的火车,那是张迢七八岁时的天空,他的梦境中只有稻草人和田野,父亲喜欢钓鱼,母亲爱穿裙子,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推起秋千架,风像挠痒一般紧贴着他的耳朵掠过。
然而就在五年前,父母离开了村子,这是他从祖父那讨来的说法。祖父张河图是东隅村最有智慧的人,这几年为了和外界接轨绞尽脑汁。村子的东边是连绵的山峦,远处看过去像恐龙的背脊,顶部积雪覆盖,仿佛云上落下的灰尘。西边的山坡上有几片田和几座小木房子,在与世不通的环境下,先祖依靠打猎和种田养活自身,到了现在这一代,已经有农场和种植园,但是依旧有猎人会在冬春之际跑到雪山脚下猎杀黑熊。五年前,一位村民在打猎时于山谷间找寻到一个山洞,走到尽头发现有个出口,洞口外芳草萋萋,连植物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品种。张河图断定这个洞口通向外界,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准备前去一探究竟。由于祖父年事已高,加上山路凶险,张迢的父母便自告奋勇替他前往,与他们一同前去的还有三五个年轻男女,他们换上登山服,备好干粮,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因为依照张河图的推断,从洞口出去后还要走上几百里的荒路才有可能到达外面的城镇。
一个月后,张迢的父亲派信使送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封长信,详细描述了外面的景象,道路如蛛网般交错,楼房似骨牌般密布,就连东隅村视若珍宝的皮影戏,也被某种玻璃做的屏幕所替代。包裹中还附有一台叫做“手机”的机器,上面有一个黑白小显示屏,显示着日期,2005年11月6日,下边是密密麻麻的按钮,按下去时会发出轻轻的一声“啪嗒”。但即便是张河图也无法弄清楚它该如何使用,他能在里面找出“电话”和“联系人”的页面,却始终没法发出一条信息。反而是闹钟和录音功能着实惊艳到了张河图,从此他更加坚定地想要构建起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然而就在信使送达包裹的当天,一场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恰好堵住了山洞。村里人悲切万分,时过境迁,那长达百年的诅咒仍然没有衰减的迹象。
距父母离开村子已经过去了五年,这段时间里,祖父对张迢严加看管,屋檐下的日子给他带来太多焦虑,张河图无心的喃喃自语全部进了他的耳朵,张迢明白学习不过是一件徒劳的事情,世界早已步入现代文明,而他们还在为蛮荒时代的那些无用之识枉费精力。他的学业十分糟糕,有时他真想劝祖父管管自己,但是张河图比他更为悲观,认为既然上过学的人连一台耕作机都做不出来,不如早点解散课堂赶去种田。
张河图沉醉于自己的事业,无心关注张迢的成长。张迢在得知父母无法回来的当晚陡然进入了青春期,变得孤僻叛逆,总是在后山上那条弥漫着尘土与青草气息的小径上徘徊,那是当年他和父母野炊游玩的地方,他曾在那儿钓鱼,趴在岩石的缝隙中观赏虫子。那架给他带来无数欢乐时光的秋千架也随着父母的离去不见踪迹,从现实和记忆中一同消失。直到在展览会上再度看到秋千架时,他才想起这件童年时的玩具。
他在展览会上凝视许久,越来越觉得那架秋千像极了自己丢失的那一架,它或许掉入了某个洼地或者沼泽,才会被挖掘出来当作文物。这一偶然的重逢一度治愈了他苦闷的心绪,无论何时,只要追忆起和秋千架有关的日子,他都会觉得那是一段无比美好的时光。
张迢回过神来,发现祖父已经揪住他的衣领,骂道,时间到了,回家。张迢不耐烦地拍掉祖父的手,说,我再看会儿。张河图又厉声道,没什么好看的,回家。张迢情绪败坏,闷着头迅速地贴着祖父跑了过去。
张河图没有领他回家,而是带着他去见识了东隅村建起的第一个红绿灯,它立在村西边遥远的一条泥路上,没有人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一条路。依照张河图的看法,有路就会有车,装上红灯,人家就知道这附近有村镇。张迢说,浪费,根本没有必要建,等上几十年也不会开过一辆车。
为了和外界取得联系,村子投入了大量财力物力,时光流逝,村民们已对这项拓荒工程失去耐心,他们的生死、爱欲以及命运注定要和这片土地紧紧相拥,没有逃离的机会。唯独张河图热情不减,他在实验室里用泥土、木头与石块按比例还原出村庄的地形,他的想法大胆,手段奇特,甚至不可理喻地在巫术中寻找出路。他曾做法祈求暴雨,妄图借助洪水与帆船漂流到外界,他高调地向程欲仙宣称,开始造船吧,村长,你将变成我们的船长。然而当雨季降临时,带来的只有风寒与霉菌,以及泥泞的道路上一个个充满无奈与艰辛的脚印。有些带着脚指头,有些没有,程欲仙这才意识到,许多村民还没能穿上一双鞋子。他们已经在这一工程上投入太多精力,却毫无回报,程欲仙决定不再囿于徒劳无获的拓荒计划。
张河图极力反驳,他说,你回头看看,玻璃、望远镜、化学肥料,哪个不是来自东隅村以外的地方?村子的发展全靠着外乡人,除此之外再无进步。尽管张河图百般劝说,将拓荒粉饰为一项一劳永逸的事业,但程欲仙态度强硬,最大的让步是允许他完成最后一个项目。那是一个用窗帘布做的热气球,由于村子外路途艰险,沟壑与沼泽密布,马匹已经不适合作为交通工具。而当张河图提议组建探险队时,所有人又都退却了,这令他十分失望,他意识到村民正在安于一种危险的现状。于是他做了热气球,球体直径将近三十米,底下是竹条编成的筐,可以站一个人。张河图叫来八个大汉抓住气球的绳索,确保在充气时竹筐不会离地,这只巨型气球足足费了两个小时才把气充满。
他叫来张迢,问,你想见你的爸妈吗?张迢说,想。张河图说,气球原应该朝东飞,过了山脊就出去了,但那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得朝西再探探路。张迢问,气球能飞多远?祖父说,也需要上百公里,飞行距离不算长,但你的眼睛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有发现务必记下来,你体重轻,又是我的孙子,只好委屈你。面对眼前这个庞然巨物与祖父雄心勃勃的神态,他感到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孤独。最令他难过的是,这是祖父第一次主动找他帮忙,却不过是粗暴地把他当成工具。但是张迢仍然想做些事来引起祖父的注意,因此他隐藏了恐惧和失落,十分决绝地爬进热气球当中。
张迢在桔梗花香的环绕间与无数双惊恐的眼睛的簇拥下缓缓升空,这一体验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与地面拉长了距离,村庄的细节在他眼底展开,这座破败的灰烬之城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黄色尘雾,楼房像石缝间长出的菌菇,无数的灌木如毛衣上密布的球团。他在孤独笼罩中冉冉上升,仿佛被关进一座空中监狱,气球像是一颗悬在高空的鸡蛋,在太阳照射下散发出脆弱而无助的光芒。他从没感到如此轻盈过,仿佛自己不是借助气球升起来的,而是来自天空的召唤将他从大地上吸附起来。这是个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他始终不愿承认祖父过人的智慧。这个老头冷酷、机械,如果雨季漫长,他的心脏会因此生锈,呼吸中散发着血液里流淌而出的锈水的味道。
这一趟旅行并不好过,他感到寒冷、绝望以及随时想要一跃了事的冲动,他呼天喊地,声嘶力竭,而那不过是在敲一扇无人应答的门。热气球飞行了两个半小时,最后降落在一片遥远的荒地上,那是村里人从未涉足过的区域。爬出热气球的一刹那,他双腿发软,情绪崩溃,像刚出娘胎的新生儿。此地漫天黄沙,到处生长着形态各异的仙人掌,一条条凹凸不平的路在他面前铺陈展开,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村子里。许多年过去,他意识到自己是在那时发生了改变,他捡起树枝,烧掉气球,眼泪灼烧面颊,西风扬起尘土,他决定不再听祖父的话了。
他翻山越岭,小心地绕开沼泽与不知深浅的泥潭,在密林中采摘野果充饥,直到第二个夜晚来临,他才借助遥远的灯光找寻到了村子的位置,历经了一天一夜的疲惫,他在靠近村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祖父迎了上来,毫无关心之意地问道,看到什么没有?冰冷的话语再次刺伤了他脆弱的心灵。他决定戏弄祖父,便说,西边有条火车轨道。
张河图雷厉风行,立刻带了人朝西边探索,他们历经漫长的险途后找到了一条泥路,经过勘查发现,泥路上还残存着一些陈旧的车辙。但是同行的村民否认了张河图的看法,说这不是车辙,这是动物的脚印。张河图不愿相信,又朝地上看了一眼,一个个巴掌大的蹄印有规律地在泥土地上分布着。
回到家后,祖父问张迢,你是不是看错了,把路当成铁轨了?张迢信誓旦旦地说,不,那确实是一条火车轨道,从气球上看上去就像一块块瓷砖间的缝隙,我飞得太高了,但我还是能看到枕木,我知道铁轨长什么样,就是一条趴在地上的梯子。我还看到蠕动之物,头上冒起滚滚浓烟,那是火车无疑了,你走得还不够远。张河图说,不可能,那里就是一片荒地,没有铁轨的影子。张迢说,你走得还不够远,我当时落在更远的地方。张河图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描述,第二天,他又出发了,这次他带上了望远镜,找村长借了一匹马。他不再鲁莽地扎进西部荒原,而是往山丘上探索,从高处俯瞰地形,判断出适合建造火车铁轨的合理地带。两天后,他回到家里,脸上带着笑容,兴奋地跑进实验室里绘制新地图。张迢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祖父说,我找到它了。张迢问,找到什么了?祖父说,铁轨,还能是什么?
张迢惊诧不已,胡诌的谎话竟然指向了真理,但他很快怀疑这是祖父的试探。直到张河图将此事上报给村长,并三番五次地带领人马去实地侦查,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他开始相信自己拥有预言能力,确信那将比祖父的智慧更加强大。
热气球事件过去后,张迢失去了仅有的归属感,两个孤独的灵魂代替了曾经热闹的家庭,无论他如何努力,也始终无法得到祖父的关注,最终走向了更为极端的抗争当中。在他看来,祖父是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家伙,尽管经常做出声势浩大的举动,但实际上都是些无法令人信服的噱头。他对祖父的怨恨越深,就越想念他那离去的父母,如果父亲还在,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五年里,他长高了个子,长出了喉结,声音也变得浑厚起来,却没有人教他刮胡子。他穿上父亲的衣服,在镜子前认真比画,平生第一次,他终于拉近了和父亲的距离,衣服刚好合身,袖口对齐手腕,最后一颗纽扣贴在腰间。他花了几分钟想明白了这些事,他长大了,他应该变得成熟,成熟就是将情绪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是钓鱼的时候身边放的那一壶酒。他不能再沉浸于往昔岁月,应将成片连接的记忆化为粉末,溶于血液却又不露痕迹。
过了一个月,有一辆西瓜车来到村里,“呜咧呜咧”地开到集市上,停车的时候一个瓜从后厢摔下,“砰”的一声在地上炸裂开来。村里人全部聚集过来,争先恐后地抚摸着这辆庞大的交通工具,指着车厢后的水果问道,这是什么?果农是个皮肤黝黑、干瘦弓背的老人,披件袒胸的蓝色涤卡衫,一双长筒水田靴淹没膝盖。他说,这是西瓜。村民们从未见过黄色果肉的西瓜,新奇地聚过来。果农当众劈开一个,果肉鲜艳欲滴,吃起来脆口香甜,于是一整个卡车厢的水果顷刻间销售一空。
与果农同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那是他的孙女,她只有十一岁,尚未走出纯真烂漫的童年,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毛绒熊玩具。作为村里第一个外来人,果农受到了程欲仙的热情款待,程欲仙送了他一套干净的衣服,安排他在村中的客房留宿,并且欢迎他时常来这里兜售水果。当被村长问起从何而来时,果农声称自己翻过了整座雪山,跨过了丛林与荒原,才找到东隅村建造的那条大路。这一说辞令程欲仙产生怀疑,他们曾经试图跨过雪山寻找世界对面的边陲小镇,但就连马匹也难以忍受那恶劣的天气,况且前些年发生过一次雪崩,山路狭窄颠簸,更别提开着一辆大卡车穿梭在那厚如棉被的雪地上。出于礼仪,程欲仙没有多问,交托张河图查明此事。
张河图对果农从哪来一事毫无兴趣,他在自己建造的工作室里研究黄色的西瓜,想把这种令人新奇的水果种到村子的土地上。尽管诸多迹象表明,村里的种植环境难以驯服这种水果,但是他仍然不愿放弃。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一点灵感,只要发明一种特殊的薄膜,搭建起一个透明的大棚,让太阳光所提供的热量贮藏在这一空间内,就能制造出人工温室,任何水果都可以在温室中培育出来。
(4)作业环节的数字化。如对测斜井深、短起下井深、短起下井段等施工环节进行数字化规范,以数字化的作业环节保证井身质量、施工质量。
当天晚上,张迢趁祖父睡着偷偷跑出家。今夜与以往的日子不一样,整个村子都陷入深邃的安宁当中,屋檐沉寂,灯火暗淡,雨水清洗过的泥土散发出格外新鲜的味道。他在胡同中闲逛了一阵后来到古董展览会,此时早已闭馆,只能模糊地透过玻璃隔板看到展品的影子。他绕过展厅来到仓库,发现仓库的铁门已经被打开,里面传来金属链条碰撞发出的声音。他透过门缝窥探里面的动静,看到的是白天来村里卖瓜的那个果农,正坐在腐烂的秋千架上缓慢地摇晃。
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只有一个藏着心事的老人,才会在无人的夜晚偷偷跑到仓库里来荡秋千,他透过月光看见了老人的哀伤,老人仿佛也在为某种相思之愁苦苦挣扎。张迢的思绪和之前一样,总是看着秋千架便不知不觉想起了父母。他想起父亲曾答应他回来之后要为他雕刻一只大木马,如今他已不抱希望。随后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其他往事,在有父母的记忆中热烈地游荡。或许他的父母早在某次登山或打猎途中遇险身亡,祖父为了掩盖真相而编造出一系列谎话,因为如果真相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不该在村子里看到这个外头来的老人。
张迢倚在门口盯着老人,时间一长便有了些鉴赏的意味。此时月亮高升,白光如水银泻地,映照出飞扬的灰尘。张迢感觉到大地开始震颤,而老人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夸张。随着一股强劲的气流袭过,他看到老人脱离了秋千架,像弹弓上弹飞的石头,撞开虚掩的铁门,在张迢的注视下缓缓升空,仿佛一颗音符从琴键上轻盈地起飞。仓库上的鸟儿随着卷起的旋风飞去,但很快被甩开距离,就连久居云端的飞禽也开始因不适高空而产生疲软。然而从椅子上起飞的老人毫无收敛之意,命中注定要化为天空的毛孔,告别这个闭塞的斑驳大陆,随风消失在那个夜晚的尽头。
张迢明白这是一场梦了,他从未做过如此形象的梦,甚至能嗅到风中夹杂的枯叶味,东隅村沉浸在一派奇迹般的真实景象中。他爬上屋顶,对着夜空高声大喊,果然无人应答,但他仍不敢从高处跳下去,他还想多待一会儿,害怕梦境如书中描述的那般吹弹可破。
卡着砖头间的缝隙,张迢从屋顶上爬下来,落地时碰上了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红色长衣,在黑夜里格外打眼。张迢见到她时吓了一跳,扭头那一下在石墙上撞破了脑袋。他捂着伤口问,你从哪冒出来的?女孩说,我在找我爷爷。张迢说,黑灯瞎火,明天再找吧,你家在哪?女孩说,爷爷和我来这里卖瓜。张迢说,我先送你回去,别被人拐跑了。女孩说,不会的,爷爷亲手种的西瓜,他们吃了以后睡上一整天才会醒来。张迢的脑袋已经晕晕乎乎,撞击的那一下让他意识到这并非梦境,他想起晚上出门的时候,祖父反常地在实验室里蒙头大睡。他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女孩说,爷爷说你们村子里挖出一台秋千架,坐上去之后可以腾空飞翔。张迢说,难怪,刚刚我看到一个老人飞走了。
张迢带她回家的时候,张河图还没醒来,房间里弥漫着西瓜的余味。墙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凌晨,桌上摊开的书本字迹可辨,屋子安静而美丽。张迢从箱子里抓出一把玻璃弹珠扔在床上,说,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二十八颗。女孩说。张迢说,你再数数。女孩又数了一遍,说,三十一颗。此时晨风推开窗棂,月光照射着灰尘,张迢把弹珠收起来,说,天快亮了,你该走了。
一夜过去,张河图在实验室里醒来时,同样做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梦。他未等太阳升起就跑到程欲仙家中,分享了他的惊人设想。张河图声称只需雇佣一批工人,建一条火车轨道,与村子西边那条轨道接通,再将旧铁轨拆除,火车就会沿着轨道驶到村子里来,这样他们就拥有了与外界连接的道路。尽管程欲仙睡眼蒙眬,但他仍理智地否决了张河图的提议,认为这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工程。张河图暴跳如雷,骂道,你错过了有史以来最好的主意。
张河图是意志坚定的人,之后的日子里,他不断地跑到铁轨边考察,精心计算出了需要的木材以及钢铁的吨数,甚至连螺丝帽和铺路石子的数量都已摸清,以便在村长回心转意时,立刻能给出详尽方案,然而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张迢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走进祖父的实验室里,祖父如往日一样,在他制作的地图模型上规划新的路线,那是一个用沙子、泥土与石头制作成的巨大盆景,房子的模型是用牙签做成的,山上的积雪用橡皮碎屑和粉笔灰替代,每一棵树的位置都精确到分毫不差。张河图就凭着这座精心还原的地貌模型来想象东隅村未来的样子——道路如中间拉起的蚊香一样环山而建,玻璃建成的高楼拔地而起,发电厂永不停息地为全村供电,绚丽的灯光在山谷中回响,数条火车隧道穿山而过,山内已被挖空,夏天的时候可以进去避暑。
张河图意识到张迢在房间里时,他已经在堆满破烂的地板上站了很久,目光交错,张河图感到一阵不适应,这是第一次有外人进入他的实验室。请出去,他命令道。张迢置若罔闻,他说,人就是越老越糊涂,想要去往村外,有个毫不费力的办法。张河图为孙子的口吻感到惊愕,这样的话语不该出自张迢口中。张河图说,如果饿了,就自己去做饭,鱼和肉都有。张迢说,是的,老头,饭菜的香味能飘进你的鼻孔,但拓荒的捷径永远不会映入你的眼帘。
张迢的反叛情绪显然起了作用,那一晚,当张河图从门缝当中深情凝望孙子时,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自责当中。他对张迢的成长过程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何时脱下了童鞋,因找不到适合的鞋子只好穿上父亲留下的旧鞋,他的下巴上长起了胡子,却只能用剪刀粗鲁地打理。当晚,张河图的血液当中终于流淌起人类的情绪,但是他仍然没法弥补这份缺失的亲情。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于是他开始写信,在那苍凉的屋子里细细地回顾自己的一生,除了能罗列出几件值得一提的发明之外,再无有意义的事情。一个悲观的想法涌上心头,他看着做好的全景地图,凝视着自己所在的那间屋子,或许他应该像个老人一样,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踏踏实实地迎接死亡。
那多年来如机器般规律转动的身躯没有因失意而停止,第二天凌晨,他又想到了新的计划,迎着晨曦带领一队人往西出发,再次奔向火车轨道。他认为这一计划是有史以来最靠谱的一个,但是仍遭到程欲仙的极力制止。他在村口拦住张河图一行人,质问道,你又有新主意了?准备去拆铁轨?张河图说,我听取了你的意见,找了个省时省力的办法。程欲仙说,劫火车当土匪?这是我教你做的事?张河图说,我计算过,后果不严重,我们只拆除五十米。程欲仙说,就算能找到出路,传出去的也是坏名声。张河图说,让开吧,没有人在乎这个。
为了确保计划顺利,他们多拆了三十米,八个人,十把铁镐,花了两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夕阳下,张河图心满意足地看着垒起的枕木堆。他们搭起营地,猎杀兔子和鹿充饥,安排好人轮流在铁轨边值勤。张河图静静地蹲在土坡上,漫长地抽烟,他看着对面山背后升起的云烟慢慢地飘到脑后,看着松树的影子从右边移到左边,看着牙签一样密集丛生的树木,在大风吹拂下飘摇欲坠地抖落下两三片树叶。张河图心澄如镜,一连等了三天也没有失去耐心,但是到了第四天,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离开营地往回走。
繁星照耀着他的孤独,植被覆盖的泥土上已经被马蹄踏出了一条道路,曾几何时,他爱上了马蹄撞击土地发出的清脆声响,但是现在盘旋在耳边的只有清幽的哀怨。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还有那么多方案等待纠正完善,而他已经到了不得不去思索死亡的年纪。这一忧虑是从他发现张迢长大那一刻开始的,这令他再也无法不慌不忙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他在晚年时分成了自己一生中最不想成为的人——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回想起许多被遗忘的画面,回想起程欲仙对他说过的话,放下你的自私吧,河图,我们已经老了,有人会看到那天到来,不必非得是我们。
张河图到村子之后没有回家,而是去找了张迢的老师,村子里只有一所学校,年轻时他也曾在那里教授过一段时间的算术和地理。他从程欲仙那儿要了地址,来到了张迢班主任的住所。他没有进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也不知道如何寒暄,匆匆地表明自己的来意。那是一个年轻男老师,虽然对张河图充满敬意,但他仍直言不讳,他说,张迢不是个愿意分享情绪的孩子。张河图问,他成绩怎么样?老师说,实话说,他不是很喜欢学习。张河图又问,他有展露出某方面的天分吗?老师说,您指哪方面?张河图说,比如说制作模具之类的。老师说,这应该没有,如果要说的话,他可能更擅长写东西。张河图说,什么意思?老师说,他在文章里写到过您。张河图说,这没什么,他爸妈走了,我是他唯一能写的人,他是怎么写我的?老师说,他说你是一台旋转着的巨型风车,他想靠近你,而你把他吹到了天上,如你所见,他的想象力很好,能写出没有见过的东西。张河图说,我听不懂,那是好话还是坏话?老师说,这不重要,我们知道您在做意义非凡的事情。
他们聊了许久,张河图有些沮丧,因为他仍然没能找到和张迢相处的办法。他回到离开了三天的家中,走进实验室时看到张迢正坐在桌前摆弄器械,手里攥着那部他父亲寄来的叫做“手机”的物件。张迢惊慌不已,张河图安慰他道,没关系,从此以后,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玩。张迢指着手机说,它响了。张河图接过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串数字。张河图说,这是你爸托人从外面送来的。张迢说,我知道。张河图问,你想他们了?张迢没有说话。张河图说,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张迢问,还要多久?张河图停顿了一会儿,说,明天,或者后天,不远了。
当晚,那台半个手掌大的机器数次发出奇怪的声响,那是一段不断重复的由奇怪乐器演奏的悠扬音乐,每次响起时屏幕都会亮起,上面显示出一串长达十一位的数字,响铃没有规律,有时间隔两分钟,有时间隔十几分钟。张河图从抽屉里的铁盒子中找出了当年收到的信件,重新阅读了一遍,确认其中没有提到关于这台机器的使用方法,他不禁破口大骂。张迢从他手中要过书信,坐到木箱子上,对着煤油灯仔细阅读了起来,那些生动的字体毫无阻拦地刺向他柔软的内心,像一片带着泛黄色彩的老旧阳光,使他沉浸于无尽的缅怀当中,还没读完就已经淌下滚滚热泪。张河图站在一旁看着情绪激动的孙子,不禁怀疑他们看的是否为同一封书信。
这一晚,张河图梦见了火车开进村庄的景象,那是一座插着三根烟囱的圆形棺木,从漆黑的隧道中拖出数不完的车厢,喷涌而出的滚滚浓烟与白云接壤。第二天清晨,他从梦境中爬起,迫不及待地想骑马前往铁轨边。打开屋门,张迢正坐在门口台阶上,眼神中流露出哀怨愁绪,张河图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群山上如扫帚上抖落灰尘般洒下的点点晨光,他拿起火柴点烟,一言不发地坐到孙子身旁。张迢说,陪我去个地方,可以吗?此时祖父依然在咀嚼那个意味深长的梦境,念念不忘他的火车铁轨,但是面对孙子的恳求,他还是不忍拒绝。
就这样,张迢带着祖父来到了展览会上,此时展出了数个月之久的展厅已经门可罗雀。张迢带着祖父穿过展柜,径直来到秋千架面前。那个老古董一如往日般被遗忘在角落,左右各三根粗壮的老木头支起横木,中间由两条生锈的铁链吊起长条摇椅,那是个被切成半圆状的粗木头,悬在空中微微晃动。这一饱经风霜的条凳坚韧地在这片荒凉大地上哀号,在漫漫长日中对抗地心引力。张迢深舒一口气,仿佛一个到达终点的旅人,他开始打点衣物,酝酿情绪,神情严肃宛如进行着一场加冕仪式。
他朝前走了两步,转身,入椅,双手紧握链条,脚尖撑地,仿佛将双桨插进黏稠的泥沙当中费劲地划动木船一般。摇椅晃动起来之后,他激动又傲慢地向张河图道别。祖父回道,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张迢闭上眼睛,正如预想的那样,他会在坐上秋千架的那一刻回想起坐着热气球升天的场景,回想起那场被绑架于天空之城的孤独之旅,但是很快又被与父母团聚的画面所替代。他双脚用力向后蹬,波浪翻滚,秋千架再次摆动起来,被扯得笔直的链条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历史神话与魔法奇迹中热烈地摇摆。张迢无法按捺心中的热血,身体因兴奋而抖动,手背因用力过猛而青筋暴突,耳边掠过令人断肠的微风,扬起阵阵四溢的古老尘埃。随着秋千架不断地升起、降落,张迢逐渐陷入了怀疑当中,但他无法停下,唯有不断地加大摆动幅度,摇到最高处时已经与地面平行。
张河图在一旁站了许久,看着张迢在椅子上做着钟摆运动,意识到所谓的陪伴不过是虚伪之举,因为他又开始遐想火车驶上铁轨的盛景了。就在此时,张迢突然在摇椅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眼泪像雨水沿着光滑的砖墙顺流直下,清澈之中泛起无尽忧伤。但是他双腿交叉,头发飞扬,身体中明明游离出一股欢快之意。看到这里,张河图彻悟了,张迢还是个孩子,岁月漫长,他不需要一列火车轰轰烈烈地驶进他的人生,他的生活充满孩童般天真的诗意,一台秋千架就可以满足最朴素的愿望。
“啪”的一声,铁链断裂,张迢被甩出数米,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下让张迢彻底清醒过来。他的哭声中带着绝望,张河图赶紧过去帮忙。张迢瘫在地上,从背后抽出那一块半圆形的木头,上面还连着半根链条,他无比失落地看着那已损坏的器具,眼泪涔涔地落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通天塔就此沉沦倒塌,一个古老的寓言在他心中破碎。
送张迢回家之后,张河图回到展会上,偷偷拾走了损坏的秋千架,顺路去木材店挑了一些材料。当天晚上,他就在院子里修补秋千架,在这一过程中,他比拆除铁轨时更加激动,他终于在彷徨的晚年中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要为张迢做出一台最好的秋千架,在木头上刻上贝壳花纹,摇椅装上靠背,顶端用布料撑起一块屏障,这样一来,即使雨天也能正常使用。
第二天早上,他充满期待地带领张迢见识他的成果,秋千架做工巧妙,俨然一件艺术精品。张迢走出屋子,见到秋千架的那一刹立刻停下脚步,似有无数画面涌上心头。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丢失在童年时代的秋千架仿佛重见天日,花纹精湛,大气磅礴,宛如一尊王座。他从中体会到了祖父的讨好之意,但越是如此,祖父反而越令他生厌,他绝不允许这一珍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外人侵蚀占据,哪怕是他的祖父。这是假的,他说。张河图抓起摇椅的一角,用力推了一下,说,看呀,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张迢冷笑一声,说,得了吧,老头,你喜欢就自己坐上去。
张河图再次被他尖酸的语言怼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力克制愤懑情绪,做了那么多尝试,却仍然无法把握人类喜怒的逻辑。张河图在张迢关门回屋的一刹那找回了昔日的机械冷酷,他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尝试与人和解。失落的张河图登上马背,准备再度前往铁轨边等待消息,还未踏出院门就遇上了程欲仙,他刚从村外回来,身后跟着当初拆除铁轨的那队人马。他们带来了一个更令他崩溃的消息,声称经过勘测,铁轨早在多年前就被弃置,因为沿着铁轨线路一直往南,就会发现隧道尽头的路早已被大石封死,应该是早年某次山崩所致,任凭怎样使劲都无法挪动分毫,这座荒野之村注定要遭受世代被穷山险境困住的凄凉命运。程欲仙无奈地拍了拍张河图的肩膀,说,都尽力了,你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张河图拍掉程欲仙的手,扭头离去。年迈脆弱的心灵无法承受如此密集的打击,他蹲在院子里,望着远处高耸的山脉,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他来到无人问津的秋千架前,无限温柔地抚摸着它的纹路。他坐了上去,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在激流中登上一块木筏。摇椅晃动之后,他发现这是自己未曾有过的体验,仿佛返老还童,重焕生机,血液也变得新鲜起来。一会儿仰望天空,一会儿俯仰大地,就连群山也变成了弹指即逝的裙边花纹。他开始放声大笑,这才是他有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创造,仿佛能借着物理学的力量将自己甩至山的另一边。此时手机再次响起,悠扬的音乐如同嘲笑他荒唐念头的一声轻蔑口哨,于是他加大幅度,双脚拂过地面,卷起沙尘黄土,三圈过后,手机如愿以偿地从口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铃声也停止了叫唤。
天地间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扰到他。他紧闭双目,用力向后蓄力,幻想自己正蹬着一列火车在颠簸的山脊间穿峰越岭,身体轻盈,灵魂欢腾,随着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他决定松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