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午失去了一排牙齿(外二篇)

2021-11-13 04:29
雨花 2021年8期
关键词:小册子小卖部卡夫卡

非 亚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卡夫卡发现自己口腔里有一排牙齿不见了。真的是不见了。刚睡醒的那一会儿,他唯一能够肯定的,只是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牙齿脱落的梦,对于那个梦,对于梦里的细节,他隐约记得,那一排牙齿来自右上颚,属于一直有问题的几颗大牙。它们掉下来的时候,他刚刚在洗脸台前刷完牙,正开着水龙头冲洗牙刷,水从龙头冲出,然后他就看见它们,从口腔脱落,在他面前一颗一颗地分开、碎裂,他的双手几乎没法再去抓住,只能就这么看着它们,消失在水池的落水口。

但是,当他的脑袋从枕头上转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确实是醒过来了,他扭头看向窗外,早晨的光线,看上去还有点灰暗,天空似乎一动不动,停在楼顶,犹如沙滩上一条死去已久的鱼。淡绿的窗帘,遮住了部分职工家属区外面的景物,他艰难地转过身来,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才七点多,还很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梦。毕竟,他从来没有做过诸如此类与身体有关的梦。而且,让他感觉恐惧的是,现在他上颚的那一排牙齿,是真的不见了,完全离开了他,他嘴巴里的那一截红色的舌头,体验到了牙床上什么也没有的那种塌陷与空空荡荡。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疯似的从床上蹿了起来,整个人蹦到了地板上,双手先是在柜子里一堆杂乱的衣服和书籍之中不停地翻找,紧接着又拉开第一个抽屉,在相册、皮肤药、塑料袋、女人的发夹中间,拼命地翻找。当他终于发现一个小开本的暗绿色封面的小册子时,整个人便像一条狗那样扑了上去,抓住了这本可以解释他所梦见的一切到底是吉还是凶的书籍。但是,仿佛是早晨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当他把目光挪到上面时,才发现封面上那一排黄色的字体是“民间养生秘诀”。

后来在办公室,我知道了他的遭遇,我也知道了他要找的,是一本同样暗绿色封面的小册子,这本东西我以前见过,封面黄色的字体,写着“周公解梦”。很多年前,我的老婆似乎有点迷信,也或者,是她从父母或者别处听来了某种禁忌。她告诉我,在每天中午十二点之前,不适宜跟别人讲述昨天晚上自己所做的梦,她一直没肯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总是用沉默抵消我的疑问,因此,我似乎也只好尊崇这种禁忌。我是卡夫卡的朋友,他就坐在我的旁边,以前他一到办公室,就喜欢把他昨晚的梦告诉我,但后来,我在饭桌上告诉他这种梦的禁忌之后,即使他再迷茫、再焦急、再不知所措,他也没敢在我面前破这个戒。因为,我总会伸出手提醒,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打断他的讲述,甚至扭过身,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再听他瞎扯。因此,当他醒过来,回忆起自己刚才脱落的那一排牙齿时,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依靠自己,找到那本书,然后看看牙齿脱落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是后来,卡夫卡还是一直没能找到那本小册子,以至于他沮丧地坐在床沿上,整个人弯曲成一个直角。这真是一个让他感到奇怪无比的早晨,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又是这么清晰;想找到解梦的那本书,可是找遍了整个房间,那本书都没有出现,出现在面前的,是另一本养生的小册子;最主要的是,他的那排牙齿是真的不见了,梦和现实,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既让他迷惑,也让他百思不解。他猜想这一切是不是一种偶然的错觉,但小区平台上传来的孩子们玩耍的叫喊声,以及舌头舔上去那空荡荡的牙床,证明他确实丢失了那一排牙齿。

他走到客厅,问自己正在吃早餐的妻子:“你看到《周公解梦》那本小册子了吗?”

“不是在柜子里吗?”

“没有啊,我翻找过了,没有看到。”

“那奇怪了。”他的妻子在餐桌旁停下来,拿着筷子,感觉到有点纳闷。

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他妻子即使知道他想找到这本小册子,也绝对不会开口去问他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她也知道上午不能谈论梦的禁忌,这是他们共同生活多年之后养成的默契。她看到他把眼睛贴到卧室的墙壁上,想看看小册子有没有从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掉到衣柜后面的地板上。柜子实在是太大了,他一下子也不可能搬得动,即使搬动了,如果没有呢,那又怎么办?难道他只能在房间里,一直这么发疯似的找下去?

现在更重要的问题,并不是那本书不见了,而是他的那排牙齿,他一直赖以生存的牙齿不见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我后来在办公室看到他捂着嘴巴时发现了这一点。让他恐惧和百思不解的是,这个早晨,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像粗大的麻绳一样,全部混乱地纠结在一起,任凭他如何使劲,都无法一一解开。当他面对这些麻绳和死结时,却一个字也都不能告诉他有梦的禁忌的妻子,以及作为同事和朋友的我,所有的疑惑,他只能压在心里,他脸上迟疑的表情,似乎暴露了他的迷惑和痛苦。

这个奇怪的梦折磨了他一整个上午。一直到中午过后,他才告诉我。我挨着他的卡座,看到他可怜的样子,就一边拿着水杯,一边帮他分析——牙齿是父母所赐之物,是身体健康的本钱,现在,牙齿掉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要么,是你的身体有恙,龙体欠安,要么是人衰老的开始,要么是你的亲戚与朋友中间,有人要离开这个世界。

当然这只是我的分析,或者纯属我毫不搭界的胡言乱语、胡编乱造。但是第二天上午,我到办公室刚刚坐下来,就看见穿着一件夹克的卡夫卡急匆匆地往我这边走过来,在快到我身边的时候,他弯下腰,低下头,俯在我的耳朵边说:昨天晚上,我给外地一个很好的朋友打电话,却听到他父亲在医院抢救,并被下了病危通知的消息。

他问我,我牙齿脱落的梦是不是和这个有关呢?我说,那有可能。他的梦仿佛已经找到了一个解释。

“但我嘴巴里的那排牙齿呢?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上哪儿去找到我的那排牙齿。”他捂着自己的嘴巴,站在办公室里问我。

他的目光迷茫,表情忧郁,在他头顶的上方,垂挂下来的一个过年前挂上去的祝福灯笼,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问号。从象征的角度,也许卡夫卡失去的并不只是一排牙齿,而是他以往的岁月,无法再留住与挽回的时间,甚至是一段他隐秘的情感,谁知道呢?

办公室的大门正陆续走进新一天上班的同事,我也不好再和卡夫卡瞎聊下去,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别管那么多了,不就是一排牙齿吗?实在不行,就去医院种一排假牙。我们今晚下班后一起去新天地,好好地喝一次酒吧。

郊区公路上的两个人

准确地说,从围墙的大门出来我就看见这两个人,正横过马路,一男一女,隔着两米的距离,女的那位大概有六十多岁,年轻的那位,穿一件灰色花纹夹克,灯芯绒裤。他们迈过的柏油路,大概有七八米宽,看上去积满了沙土,大概为了等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他们需要从这边,走到另一边,以便在公共汽车停稳的瞬间,直接从右边的门口跨上去。

他们从城里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别的事。这里是郊区一片起伏的丘陵地,最高的地方是一片墓地。墓地在秋天的午后非常安静,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从山上的水泥路慢慢滑下来。其实之前,坐在小卖部门口的木凳上抽烟时,我就看到了他们,他们一前一后,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下来,他们在路边,先是停顿了一下,往两边看了看,确认没有汽车开过来之后,就迈开双腿,向有两头石狮子的大门走去。

提起我的小卖部所在的这个地方,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从城里第一次来到这里办事的人,都会从路边的铁门,走进围墙后面那间写有“接待室”几个字的单层房子。那一男一女今天也不例外。那间房子的外墙,刷了一层淡淡的浅黄色涂料,窗户上还装了金属的防盗窗,房子靠在一个山坡下,后面有一个水塘,水塘的周围长满了杂草,几株相思树的树枝,从路边延伸到了水塘上面,细细的灯芯绒状的小黄花,有时会落在水面、草地和水泥路上。门口停着好几辆摩托,铁门的旁边,也就是正对公路一侧的墙面,有一个玻璃橱窗,里面贴有一些照片,全是各种墓碑的式样,包括价格、尺寸、用料等等。那一块橱窗,我从小卖部出来抽烟的时候看过很多次。从城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站在橱窗前面,反反复复看很多次。

现在,快十二点了,我养的那只肥猫从对面的草丛向我这边窜了过来。在我小卖部的一侧,是一块起伏的山丘,山上几乎全是密不透风的松树林,有一条水泥路,向山坡的树林转折之后,渐渐消失。

我相信他们从房间里面往外看时也能看见这只猫。从那间办手续的房子出来后,他们左转,沿着水塘一侧那条安静的水泥路,开始往山坡上面走。这个秋天,还不算太冷,从昨天开始,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偶尔有雨点落下,地上湿一块,干一块,风也会突然地从山坡下的林地吹过来,但并不影响他们穿过水塘,向上山那条路走去。从山脚往上观望,路的顶端有一棵高大的松树,立在路的一侧,在山坡的最上面,是一幢黄色琉璃瓦的两层楼房,一些高大的松树伫立在房子的一侧和后面的山坡上。房子是临时存放骨灰的地方,有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负责管理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门口。

后来墓园里的老张告诉我,那个女人和那个青年,在山坡下的十六区为他们的家人买了一块墓地。我知道那个地方,它朝向东南,能看见远处起伏的山脉和向外蔓延的城市,墓地下面,有几块安静的水塘和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小路。

现在,我和老张就站在小卖部的屋檐下聊天。我看见他们从山坡上慢慢走下来,回到办事的房子,径直出了铁门,向大门外面走去,并且不断地向我们这边张望。

郊区的公路上很久都没有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那个年迈的女人和那个男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站在公路边,站在两棵高大的桉树前面等待。他们的脚下,全是又脏又黑的泥土、浮尘,还有枯萎的桉树叶。风有时从山坡这一边吹过来,就会在路上刮起一阵烟尘,烟尘向上旋转着,卷向旁边的乱草丛,最后慢慢消失。和我看到的一样,来的时候,他们是两个,现在仍然是两个。

那个下午,我猜测他们已经选好了一块墓地,山坡后的那片墓地规模不小,但价格也不菲。

一个多月后,时间已经到了初冬,那天我站在小卖部的门口晒太阳,抬头就看到那个年迈的女人和那个青年,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我猜应该是那个青年的妻子)和一个乡下打扮的男人。那个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带着另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男人的骨灰来到这里。老张后来告诉我,他们带着一个黑色的骨灰盒,走进了门口一侧的接待室,跟工作人员讲了那个死者的一些往事。从办事的房子出来之后,他们和工作人员一起上了山坡。我站在对面的小卖部门口抽烟,我猜测,即将沉睡在山坡上的,应该是那个青年的父亲,以及那个年迈的女人的丈夫。

作为墓园附近唯一的一间小卖部,我见过太多沉默着来到这里的人,见过太多的悲痛以及生与死。

那个下午,阳光淡淡地照耀着郊外的这一片土地,时间像汽车驶过后突然扬起的一片浮尘,停在空中,然后又渐渐下降,四散地回落到路面与草丛。远处的城市,此刻淹没在淡淡的无力的阳光下,看上去就像一种不真实的风景。后来,我在小卖部的门口抽烟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很大的鞭炮声,正从山坡背后传来。

我的猫,从柜台后面突然窜出,对着外面山坡上那一片密不透风的松树林,悠长地叫了一声。

午睡

那个男人大概是在下午发现自己在一瞬间衰老掉的。他最初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他家里有三个房间,以前睡觉的时候,他一般都不关门,也就是最近,新保姆来了以后他才把门掩上,有时开灯,有时不开。今天中午跟往日也没什么两样。床很宽大,这让他感到很舒服,他把毛毯摊开,坐下来,在床边脱衣脱裤,然后像一只爬虫,把被子盖上。被子盖在身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确实很像一只爬虫。不过这没什么,他想,人钻在被子里面,睡起来感觉舒服就行。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他醒过来了。其实他也没怎么睡着,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睡眠不好,老是在想一些事情,工作的、生活的、人际关系的、个人爱好的,甚至一直想计划实施的一次外出旅行。当然这些事也不是什么屁大的事,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值得去跟别人谈论,但是就是这些事,最近一直缠绕着他的额头,让他头痛不已。今天中午躺下来之后,这些问题又冒了出来,它们像一根根绳子,老是在他的眼前和脑海里晃来晃去,也许正是这些烦恼的绳子,让他的睡眠难以持续和深入,也睡不安稳,他只是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度过了一个多小时。

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个多小时之后产生的一系列变化,让他直接地感到了一种恐惧。

他有一个儿子,还很小,也就是三岁吧,他还在睡觉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门口外面喊:“爸爸起来,爸爸起来了。”

开始他没理,只是“唔”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又继续睡。

大概又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那是他儿子在喊他。

“爸爸起来,爸爸起来了。”

他还是没太注意,只是又说了一句“好的”。

说完之后,他还躺在被窝里,是啊,这个平静的春天的下午,他有什么理由不赖在床上呢?今天也正好是周末,难得可以放心地睡上很久。因为最近这些日子一直都是阴雨天,见不到阳光,拉上窗帘,房间的光线就显得特别昏暗,特别适合在春天昏昏沉沉地睡觉。他的眼睛不好,所以他躺在床上看东西的时候,周围都是模糊一片,在没有眼镜帮助的时候,模糊的视力,总是多少让他感觉到有点沮丧。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有人在外面喊:“爸爸起来,爸爸起来了。”

但这一次,他机警地转过头来,因为他发现声音不对,不像他儿子发出的,他把脸转到门的那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啊?”

“是我,爸爸。”

这会儿他听清了,确实是有人在房间外面喊他。

但他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他儿子的声音。刚才睡觉之前,他还和儿子一起在客厅玩一种球类游戏,他熟悉儿子的声音,那种稚嫩的声音,他应该听得出来。但是,为什么现在空气中传来的,是另一种他完全不熟悉的声音,一种清脆的、带磁性的、低沉的,发育后的年轻人的声音。

也就是这个时候,因为睡觉前喝了太多的开水,他感觉到了一阵尿意。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身体下面的那根玩意,以前有尿意的时候,他都会感觉到那玩意的坚硬,但是现在,并不是这样。当他再往上抚摸到自己的肚皮和胸部的皮肤时,那瞬间,他惊恐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摸到的是一副皱巴巴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皮囊,就在自己衣服的下面。他马上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他发现,在一觉醒来之后,自己的皮肤已经完全像一个老人一样,松弛、萎缩,变得没有弹性了。

也就是这时,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因为房间的灯没有打开,因为视力不好,也因为光线直接从外面的走道照进来,他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能感觉到这个人很高大,有一米八左右。

这时,他确实听到了那个青年人在门口对着他说:“爸爸,起来。都快五点了。爸爸,你该起来了。”

他突然感到,在一次午睡之后,他身上的时间,仿佛瞬间就过了几十年,他已经由一个午睡前的青年,转瞬变成了傍晚时分一个皮肤皱巴巴的老头。

而房间里刚才那个喊他起床的青年,在客厅翻看一份本地的晚报时,突然听到从卧室里传来一个老人一阵又一阵低低的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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