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玮璞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在《西厢记》中,郑恒主要作为封建纨绔子弟和他人婚姻破坏者出现,作者在其形象塑造上有着明显甚至近乎偏激的情感倾向,将其作为阻碍才子佳人爱情的“恶势力”的代表,并最终赋予他身败名裂至于死亡的结局。但通过文本细读和人物形象比较分析可以发现,郑恒形象显然罪不至死,作者如此刻意安排应当有着背后的现实情感因素。由于王实甫生平资料的匮乏,无法直接进行历史与文本的对比衔接,却可通过文本内部的人物形象进行对比与考察,这主要体现为郑恒与张生、孙飞虎两者的形象互见。
本文运用叙事学二元对立理论,以镜像入手分析郑恒形象与张生和孙飞虎的异同,探寻其“类张者”与“类孙者”倾向。并将这一形象与现今可考的作者生平相关联,探寻其形象背后的现实隐喻意味,在此基础上通过心理分析,探寻作者创作这一形象的内在心理诉求,以此作为依据“以文证史”,为王实甫的生平研究提供文本的旁证。
戏剧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有着完整的叙事性,充斥着二元对立,在《西厢记》中特别表现为郑恒这一形象对张生和孙飞虎的镜像投射。在戏剧中,张生作为善的一面被大力表现,孙飞虎则是单一化的“恶”,郑恒介于其间构成其形象的多元性,也最终造成了其性格悲剧。通过“类张”与“类孙”的二元对立视角探究,可以更深入地发掘其形象的特点和内在含蕴,有助于了解郑恒乃至张、孙二人的隐含性格。
郑恒这一形象在生平上与张生有着极高的相似性。二人都是父曾为高官却早在幼年便父母双亡。在第一本第一折中,张生自报家门“先人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以上因病身亡。后一年丧母。小生书剑飘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点明了曾经煊赫的家世和现下生活的困境;同样,在第五本第三折开头郑恒正式出场时说自己“先人拜礼部尚书,不幸早丧。后数年,又丧母”。二者都是父亲曾拜礼部尚书,但不幸父母早亡,如此相似的身世有作者刻意为之的对立表现,同样由显贵到沦落,也为老夫人最终悔婚郑恒埋下了伏笔。
除了基本相似的身世外,在为婿这件事上,两人则各有胜场,这也是对立最终得以形成并产生不同结局的条件。郑恒拥有较为富庶的家资,而张生却只是“穷秀才人情则是纸半张,又没甚七青八黄”。其次,郑恒有着崔相国的亲口允婚作为契约式的保障。而张生的优越更多地集中于个人自身,首先他是以自身行动赢得了“当事人”崔莺莺的爱慕,并同样也得到老夫人“但有退兵之策的,倒赔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这一口头契约允诺,其次他有着官至白马将军的好友杜确,并通过科举荣获状元,也即是红娘讽刺郑恒所言的“他凭师友君子务本,你倚父兄仗势欺人”。家资遗产与个人努力,是两人二元对立的所在,也是导致两人不同结局的根本原因。
郑恒与孙飞虎相互的镜像投射主要即是二人作为“恶势力”对崔张爱情的破坏。作者在第五折便借红娘之口数落郑恒“须不是孙飞虎家生的莽军”,明确点出其与孙飞虎的相似性。两人都想通过抢婚的方式逼迫莺莺与自己为妻,也都因白马将军的介入而导致计划失败。而在镜像与对立话语体系下,其相异处则在于孙飞虎通过单纯的诉诸武力胁迫允婚,而没有武力支持的郑恒则只能通过谎言和旧有契约求婚。同样是对崔张婚姻的破坏,罪大恶极的孙飞虎得到了宽恕,而罪不至死的郑恒却被安排上了全剧唯一的死亡结局,在二元对立角度的比较下,这看似不合理的安排,正蕴含着深刻的作者内在诉求和现实因素。
作为《西厢记》原始文本的《莺莺传》本身即具有自叙传的特点,提供了文学隐喻现实的范例,而继承了这一文本题材的《西厢记》也在一定程度上传续了其现实隐喻甚至自叙传的色彩。郑恒形象的书写乃至其死亡结局的安排,都有相关的社会背景作基础,这也是作者通过文本进行现实隐喻的重要角度。
关于王实甫的生平众说纷纭,钟嗣成在《录鬼簿》中将其列为“前辈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但只言其“名德信,大都人”;现代学者在参考其他文献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但始终缺乏强有力的史证。本文取用孙楷第在《元曲家考略》一书中的研究成果,并结合冯沅君、王季思等人的考证,认为王实甫即是《元故资政大夫中书左丞知经筵事王公行状》中王结之父王德信,由此勾画其生平,并结合作品探究其现实隐喻色彩。
首先是对于张生和郑恒二人的身份安排,其父皆为“礼部尚书”,而《元史》记载王实甫的父亲王逖勋“赠通议大夫、礼部尚书、太原郡侯”。这一对张生和郑恒相同父秩的安排除了文章内部的行文需要外,更多的则是对作者自身生活的自叙传式展现。其次,张生形象也是作者自身的侧面写照,“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更是作者在为官后的内心真实情绪流露。孙楷第《元曲家考略》引录苏天爵《元故资政大夫中书左丞知经筵事王公行状》称王实甫“治县有声,擢拜陕西行台监察御史”,明人陆采《西厢叙》中则说他曾作都事,二者官秩相近,应有一人误记。但其“与台臣议不合,四十岁即弃官不复仕”,而如其套曲《商调·集贤宾》所言“有微资堪赡赒,有园林堪纵游”,并痴迷于“作词章风韵美”的杂剧创作生活中。《西厢记》中“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的呼喊,是王实甫自身为官坎坷的经验上发出的慨叹,也是其理想生活在文学虚构的实现。
由此,郑恒形象不仅是破坏自由解放与崔张二人婚姻的恶势力象征,也作为“卖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里出身,至如你官上加官,也不合亲上作亲”的纨绔子弟代表被作者进行了辛辣的批判。郑恒倚仗父荫,享受挥霍着优渥的社会资源,但在剧中人乃至作者眼里,其明显德不配位。正如红娘所云“讪筋,发村,使狠”,无论是其言语行为还是心地智谋,都有着令人作笑的幼稚与愚蠢。除了作为剧中人物创造矛盾高潮与引发笑点外,其明显是对当时社会“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现实的影射,这也与王实甫因与台臣不合以致辞官归隐的个人生平相契合。
通过对郑恒形象与张生、孙飞虎的镜像作用进行深入分析,可见其形象的塑造并非只停留在文本内部的情节推动作用与形象间对比衬托,还跨界于文本之外,沟通现实,在作者的刻意书写下具有隐喻现实社会的作用。
郑恒这一形象除了身份与行为塑造而产生的浅层社会隐喻色彩外,其结局的描写还体现出作者通过文学虚构对理想世界的建构:通过郑恒之死的书写寄托了作者对现实中的郑恒般人物的厌恶与诅咒,是作者希望改变“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这一社会现实的深层心理情感流露。
从行文角度来看,郑恒之死这一情节在全文中的安排有着内在的不合理性和矛盾性。首先,作为一个“类孙者”形象,郑恒与孙飞虎形象具有一定程度的内在共通性,但仔细分析二人行为则可以发现,相较于孙飞虎“我独廉何为”的败坏军纪、“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蓝尽皆焚烧,僧俗寸斩,不留一个”的残害人民,郑恒的行为显然更为温和,也并未对他人和崔莺莺造成实质上的伤害,甚至作为一个拥有口头婚约的“类张者”,其行为还有一定的合理之处。但恶贯满盈的孙飞虎最后只落得“为首者各杖一百”的处罚,而并无大过的郑恒却“触树身死”,这虽然是其自己的选择,也体现了作者刻意安排的痕迹。
此外,众人对郑恒与孙飞虎的态度也颇值得玩味。对待孙飞虎,崔家满门显然是惧多于恨的,但白马将军因“恐有未畔者”而宽恕其罪的暧昧态度却显得不符常理。而对于郑恒,众人的态度却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红娘在第五本第三折中对郑恒连篇累牍的冷嘲热讽,即使连本身与此事牵扯不大的白马将军都要“闻奏朝廷,诛此贼子”,仅是“诓骗良人妻子,行不仁之事”何至于被诛的结局?如此反常的举动,也体现了作者在郑恒形象塑造时倾注的别样情感。
郑恒这一形象以及其结局的反常性书写有内在的作者心理诉求指导。《西厢记》的文本首先构建在“主情”这一思想基础上,因此作者对父母之命的“口头契约”和高官厚禄的封荫是持鄙视态度的,而郑恒恰巧就是这一封建礼教“契约”的化身,也是高官厚禄却德不配位的代表,因此遭受作者集中笔力的批判是文本书写的必然。
而基于这一形象所隐喻的社会现实,郑恒的身份和行为影射了当时的纨绔子弟,作者在文中为其安排的结局则反映了作者深层的心理情感,也表达了作者对这一社会不公现象的诅咒。王实甫因与“与台臣议不合”而弃官归隐是面对现实的无力与无奈之举,因此他将对恶人的诅咒和对社会的美好期望都寄托在《西厢记》文本的理想世界中。崔张的“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寄托着作者对理想社会的塑造以及对现实社会的美好期望,而代表着无能权贵的郑恒罪不至死而死,正是作者对现实社会中此类人物近乎诅咒的态度流露。剧中实力战胜契约,也正是反映了作者在官场失意中的现实诉求与内心理想。
文学文本对历史事实有着重要的反应和保存作用,通过“以文证史”,可以有效
佐证文本产生时期的历史情况,并由之推测出大量历史记载的阙漏。具体到《西厢记》文本,谢美生即从其中的风景描写反推王实甫生活的地域,由此推测王实甫生平。而通过对郑恒这一形象的二元对立分析,也可见其“类张”与“类孙”的半善半恶的人物特点,这一并非完全的恶人却得到恶有恶报的结局,在文本中关照似乎不合常理,而当将其置于对现实的镜像反映中时则蕴含着深刻的社会现实隐喻与作者心理拟附。这种“以文证史”的研究角度有助于与人物生平互证,为王实甫生平的研探提供新的旁证。
注释:
①孙楷第:《元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第69 页。
②谢美生、王华之:《王实甫居家定州考析》,河北大学学报,2001 年,第10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