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趣
“韩寒鸟”真名叫夏志明,“爬山虎”是他的姐姐夏素文。夏志明和夏素文,从山里出生,长在山中。
在寒号鸟出生之前家中已经有了两个女孩。老二夏素文的降临,并非让家里的家里喜悦起来,反而成了比粮食少收更可悲的消息。没有男孩,这可怎么办,夏阿太一巴掌拍在饭桌上,说:“生!没有男孩,我这辈子脸就没了!”。
于是,寒号鸟出生了。
毕竟是盼来的太子,家里一改祖辈流传下来的传统,新衣服都先让夏志明穿上了。红彤彤的棉衣以城里奢侈品的身份套在这个还不认字不说话的婴儿的身上,一天到晚被架在各个亲人的怀中、肩脖上,或像福星吉神般放在家门口,等待着邻居们的夸奖和笑脸。
这会儿家里人总算放下心来,白菜也越长越肥。院里的鸡打鸣更响了,猪群也乖乖地拱在木黑的泥里,发出幸福而又惬意的呼呼声。夏阿太坐在自家大门口,和黄狗一起晒橙红的太阳。这时,总有人主动从河道另一头绕些远路来和夏阿太打招呼。夏阿太脸上升起了彩虹。
夏素文此时家里的干柴火堆旁生火。他的小小的背囤成了一个弧,被太阳亲吻过的皮肤和土坑有着相同的黑土的痕迹,他的绿裤子被卷得老高,硬膝盖触着地面。那是姐姐、弟弟留给她的,遭同伴们耻笑最少的一件。坑内的火星被带出,沾着她打结的发根。夏素文像是看到了希望。
“柴多了。”
是父亲,那个老头子。夏素文想。
“你!柴多了!”
夏素文的胳膊被一只冰冷的机械般的手抓了起来,她没有挣扎,随后很快的夏素文被丢在门槛上。他看到一团黑乎乎的衣服,还有一声可怕的孩童的笑声,她知道那是寒号鸟,被夏阿太抱着站在跟头。一股熟悉的痛感涌了上来,那么强烈,然而爬山虎却哭不出来。
三四年光阴,爬山虎要八岁了。可她却没有去上学,那天家里那个用油漆刷过的大衣柜和母亲最爱的木板红漆凳被系在了一起,被几个和爬山虎一样肤色的人抬了去,换来了一叠破皱的钱币。随后,爬山虎和寒号鸟一同,被父亲带到了大城市里。
父亲在大城市的郊区租了间厂房,卖起了粉干。隔三差五的,父亲就要挑着担着去城区卖粉干。担子的一头箩筐里总是装着寒号鸟,一头装着粉干。爬山虎只能跟在父亲身后,一路上紧紧扯着父亲的破衬衫,死死地盯着那一头箩筐里甜甜熟睡的弟弟,幻想着哪天也能幸运地被放在箩筐里被父亲挑着去城区,那她肯定不让自己像寒号鸟那样睡着,她要好好感受一下那荡在空中像秋千一样的飞起来的感觉,一定很美妙。
然而,爬山虎始终没有如愿,父亲没有一次让她坐在担子一头的箩筐里,反而随着卖粉干生活进入常态后,爬山虎便被独自一人留在了铁皮厂房里,父亲担子一头装着寒号鸟,一头装着粉干进城了。接下来的日子,爬山虎的任务就是看守厂房,一整天,孤伶伶瞪着双眼,坐在门槛上惊恐地等到傍晚父亲挑着寒号鸟回来,爬山虎方觉松了一口气,一天总算平安地度过了。
爬山虎多么希望父亲不用出去卖粉干,她怕她小小的身躯挡不住这么庞大的大门。果然,接下来的日子,爬山虎连坐门槛的地位也不保了。
那一天对爬山虎来说仿佛一场劫难。
父亲前脚一走,爬山虎就和往常一样坐门槛开始等了。远远地,爬山虎看到一个杂乱的黑影,像人又不像人。近一点了,又近一点了,爬山虎开始慌了,是个人,只是这个人披头散发,打着结还粘着些枯草。衣服,不,那不叫衣服,上衣只剩左膀一块破布了,裸露着古铜色的身躯,下装还能蔽体,仿佛戛纳时装秀上的潮流流苏短裤。他似笑非笑地慢慢走近,眼神呆滞,嘴角挂着口水。对,这就是母亲经常说的“癫人”。爬山虎脑门开始发热,想大声喊叫,但是不敢,指不定还会激怒慢慢挨近的“癫人”。她使尽全身的力气迅速地关上大门,慌乱地拴好门栓,死死地按着门栓,深怕那人会撞进来。爬山虎一边紧紧按着门栓,一边揪着双眼从门缝里往外看,大概5米处,那个“癫人”就那样嘴角挂着口水,呆呆地傻笑着,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大门。门里的爬山虎也一动不动地瞄着门缝,爬山虎不知道还要这样多久,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打雷,不知道会不会突然起风,她怕,心里说不出来的怕。
直到门外传来了红皮拨浪鼓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的斥喝声。爬山虎颤抖着挪开,痛坐在地上,她终于看到了彩虹。
往后的每一天,爬山虎都要这样倚在门缝边,双手死死地扣住门缝,生怕哪个杂乱的人影还会出现,值得欣喜的是,再也没有出现,爬山虎却依然每天贴着门缝瞅着门外,生怕哪天不注意了,那个可怕的杂乱人影又会出现。
日子一天天熬过来了,爬山虎也慢慢习惯了贴着门缝等待的时光,她慢慢学会了用这段等待地时光来想象自己上学的情景,憧憬校园的美好场景,她见过村里学堂里伙伴们念书的美好样子。只有这时,爬山虎才会露出从未有过的甜甜的笑。
那年寒号鸟八岁,爬山虎十岁。终于,寒号鸟上学的年龄到了,父亲便带着爬山虎和寒号鸟回到了村里,要让寒号鸟上村里的学堂了。夏阿太说爬山虎也可以上学堂,只是主要去陪着寒号鸟,照看好在学堂里的寒号鸟不受委屈。爬山虎很樂意,只要能进学堂就好。那天临走前,夏阿太万分叮嘱爬山虎:你弟弟他还小啊,要照顾好他啊。爬山虎狠狠地点着头。
爬山虎理所当然地成了班级里最高最大的那一个。即便如此,爬山虎还是要和小个头的寒号鸟成了同桌。
爬山虎很喜欢上学的滋味,她喜欢弟弟的铅笔盒,喜欢课桌的香香的木头的味道。那种讲台上的粉笔灰随教鞭拍打而舞动的姿态,还有书角卷起后翻书的声音,爬山虎都很喜欢。可寒号鸟喜欢捉蟋蟀、螳螂,他喜欢下课的单调的铃声和被弹弓击中的小山雀的惊叫。他还喜欢在老师的佛祖念经般的课堂里捉白蚁,当白蚁窝被寒号鸟完全捣出来后,课堂便成了他睡觉的好时段。
爬山虎没有忘记夏阿太的话,她把饭盒里的面皮都留给了寒号鸟,自己只吃汤拌饭。每次放学回家,爬山虎硬是要把寒号鸟的脏兮兮的手圈在自己并不大的手里。
就这样过了两个学期,寒号鸟渐渐变高变胖了,爬山虎和寒号鸟的成绩却相差越来越大了。爬山虎总能经常拿到红红的奖状,只是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她拿着奖状回家时,夏阿太总是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夏志明的。她更奇怪的是当她骄傲地告诉阿太这是她得来的奖状时夏阿太渐渐消散的笑容,那一团团隆起的如小山岭的皱纹,在突然间夷为平地,像彩虹刹那间消散。
爬山虎莫名想起了几年前自己生的那场病。据母亲说那一场病叫“麻疹”,全身红遍,发高烧不退。整整一天爬山虎都被遗忘在竹椅里,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哭一声,只是觉得连气都缓不过来。那是一种想喊叫却又喊不出来的感觉,迫使她闭上眼用耳朵去感知整个世界。乡下的夏天很热很脏,只有家人远去种田的拖鞋拍地声和夏虫的嘶叫。爬山虎记得那种看到尽头的熟悉的痛感,也还清晰记得她蜷缩在竹椅里的心跳节奏。
“那天是北村的谢阿姨发现我的异常的吗?”爬山虎轻轻戳了戳自己凹陷的肚皮。
但是她不伤心了,因为她有了上学的最快乐的时光,这种快乐足以填补一切的不快和痛楚。
新的学年大概过半,学堂里来了几个城里的老师,说是要研究一个什么课题,呆了一个星期,在爬山虎的班级上了好几节课。走的时候,那群人在校长的陪同下来到了爬山虎的家里,那群人跟夏阿太和父亲说了很多话。
然后,爬山虎就被那群人带到了城里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
夏阿太去世的时候,爬山虎已经在省城工作了,寒号鸟依然是寒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