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明前茶

每逢假日，团圆饭桌上，我和妹妹、妹夫一家人正热烈地讨论着，母亲都会默默地偏过左耳来聆听。75岁起，剧烈的耳鸣治疗未果，她的听力迅速下降，与其相处就变得艰难起来——母亲不肯戴助听器，嫌弃那小小的助听器放大了整个世界的杂音，令她心烦意乱;可若不戴助听器呢，就好像有一层无形的水幕，隔绝了她与我们的交流。

发觉母亲可能游离在谈话之外，我赶紧将“圆桌会议”的内容择扼要而转述，用接近播音员的“字正腔圆”，对着母亲的脸开口，方便她端详口型。终于，那层水幕消失了，母亲的左耳捕捉到了我的声音，她明白大家在饭桌上究竟为何而笑，为何而恼，她的忐忑不安消失了。把腰果虾仁舀到我碗里，她说，要是你不跟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什么新消息都听不见了。唉，我如今变成一个没有用的人了。

我赶紧劝慰，你还是有用的老太太！看你这身打扮，你这时髦的发型与衣裳配色，那就是穿prada的女王。看你的眼神儿多好，比我好多了，能穿针，能看清报纸上小六号的字。

我并没有夸张。母亲的视力是真好，她甚至能看清纱窗外面爬动的蚂蚁。每天早上，朝阳镀亮了窗外高大的银杏树，母亲都会欣喜地对我说，总觉得银杏树只有全黄了，才像缀满了一树金色的蝴蝶，忽闪忽闪地好看，其实，由绿转黄的这个过程，只要被朝阳镀亮了，银杏树也一样有说不出的美。

我意识到，趁着母亲的眼力尚好，应该多带她去享受一下这个世界的参差美好。于是，我开始带她去看电影。

我们母女总是买星期六早上的票，这个时候票价便宜，而且整个影院比较空旷，音响效果更好，母亲可能会听见一部分对话。在买票之前，我会浏览网上的一些简短影评，会参考一下对电影的相关评论，我得保证这部片子台词不是很密，演员的表演功力很强，情节舒缓、细腻、容易理解。此外，我会带着一小本便利贴进去。我會打着迷你手电，一面看电影，一面把影片的关键情节与金句台词记下来。通常一场电影看下来，我要记录20多张这样的纸片，为的就是当母亲看完电影，她可以理解那些因为听不见而疏漏的内容。

后来，我发现，母亲专门收集了我们看电影的种种行迹。她在一本大16开的硬面本子里，贴着我俩的电影票，周围贴满那一张张我按顺序记录的便利贴。母亲还会向左邻右舍展示她看电影的收获。邻居熊哥说：“你妈妈一直对我们讲，你有孝心，还肯带着老太太看电影。而且，看这些记录的纸片，我女儿有多么利落漂亮的一笔字，你妈妈说，佩服你那么快就能记下来，而且写得清清楚楚。”

我心里暗笑：速记可是一个记者的基本素养啊！母亲总是觉得她拖累了我，让我在电影院里也必须一心二用，而我准备告诉她的事实是：经过这五年不停顿的速记训练，我与只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作的同事相比，提笔忘字的可能性要少得多。常见的中文方块字都以更致密紧凑的结构长在我的心里。当我书写时，它们一个一个不假思索地跳出来。我应该因此感谢母亲，可以给予我尽孝的机会，同时令我的笔力和表达能力都进一步地提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