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炜璠
摘要:《项脊轩志》之所以感人,归有光之所以能够以“淡笔写挚情”,主要归功于其出类拔萃却不显山露水的细节描写。文章就从细节的选材、细节之间的组合、具体细节的描述三个方面探索《项脊轩志》中细节描写不易为人察觉的妙处。
关键词:归有光;《项脊轩志》;细节描写
很多人都记得语文课本上《项脊轩志》中感人至深的文字:“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可是如果仔细分析这句话就会发现,文字平淡,不事雕琢,但是即使没有一个字言及思念,只是清清淡淡谈到一棵枇杷树,却能令人潸然泪下。
很多人都有过困惑:归有光的抒情散文篇幅大多短小,文字也寻常,读之却深厚悠长,感人肺腑。与归有光同时期的王世贞就盛赞《项脊轩志》“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民国的文史大家钱基博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现象,他评价归有光《项脊轩志》诸文为“悼亡念存,极挚之情,而写以极淡之笔,睹物怀人,此意境人人所有,此妙笔人人所无”。近年来的研究论文更是就《项脊轩志》的写作技巧、抒情艺术有不少深入的探讨。
其实《项脊轩志》之所以感人,归有光之所以能够以“淡笔写挚情”,主要归功于其出类拔萃却不显山露水的细节描写。文章就从细节的选材、细节之间的组合、具体细节的描述三个方面探索《项脊轩志》中细节描写不易为人察觉的妙处。
一、 生死感伤的选材
归有光动笔写下《项脊轩志》时只有18岁。一般人在这个年纪,文字技巧和情感积累都尚显稚嫩。他能写出这一名篇的重要原因,是采用了最能激起中国人共鸣的选材——家族和生死。林纾《春觉斋论文》评价道:“将人事变迁,家道坎壈,皆归入此轩,作睹物怀人写法。”
《项脊轩志》一文,观其题目,首先與家族变迁密不可分。因作者远祖曾在江苏太仓市的项脊泾居住,归有光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项脊轩”,这本身就有怀宗追远之意。第二段只用寥寥数语,借庭院篱墙的变化,就勾勒出了一个江河日下的没落家族。一开始,“庭中通南北为一”,庭院宽敞,人心相同,但接下来,诸位伯父分家之后,“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墙的确是坚固了,但是人情也淡了。这样做导致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东犬西吠”极为生动,这四个字明里是在写狗,暗里却是借狗与狗之间因不熟悉而狂吠,暗示着亲人之间的不相往来。“客逾庖而宴”,可以设想客人有多么不方便,归氏家族的待客之道是多么可笑,家族的没落也不言自明。“鸡栖于厅”着实奇怪。鸡鸭之类的家禽,会带来不少卫生隐患,本不应出现在富贵人家的庭院中,现在却公然出现在归氏家族原先的厅堂之上。
作者没有直接的议论和抒情,却选择这三处精心的细节描写说明:归氏家族已全然衰败。作者借百年老屋写出了家族的凋零,这对于重视家族观念的中国人,是一种历史悠远的群体性感伤。
第二段中,还有一段“大母过余”的文字。祖母探访终日苦读的孙子时说道:“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在这里,祖母对归有光不仅有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心,还有在孙辈身上寄予的振兴家族的厚望。在祖母过世以后,作者“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联系到归有光科举之路的坎坷曲折,35岁中举,60岁才中进士,读者不难感受到,字里行间,都是悲叹未能完成祖母的遗愿,感叹自身科举不第、有负所托,无法振兴衰败家族的内疚和哀伤。
《项脊轩志》不止写了家族,写的更多的还是生死。清代梅曾亮评价《项脊轩志》:“借一阁以寄三世之遗迹。”《项脊轩志》借一方小阁,写了三代人,母亲、祖母、亡妻。文中更让人关注的,不是家族,而是在百年老屋中停留、驻足、生活过的亲人。首先,借老妪之口回忆先妣,“立于兹”和“以指叩门扉”等小事,表达了对早逝母亲的无限怀念;其次,回忆先大母探访“我”,对“我”的殷殷期望和鼓励,表达了对祖母的怀念、内疚和哀伤;最后的补记,提到亡妻“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种枇杷树”,表达了物在人亡之感,绵延不绝之伤。作者虽然没有刻意追求强烈的表达效果,情感却在逐步加深。谈到亡母时,作者只是“亦泣”,有泪无声,含蓄而有节制;写到祖母时,作者已经“长号不自禁”,泪水如汹涌的潮水,直泻而出,完全失去了控制;写到亡妻时,这一往情深已是哭之无声,痛入骨髓。
不少人有这样的阅读经验:人生经历特别坎坷的作者,一旦写起东西来,根本不用什么文辞修饰,甚至只需要平铺直叙,比起其他生活平顺的普通人,更容易做到意蕴丰厚,感人至深。生死之痛,本身就是感动的源泉。如果只是用平淡的文字去描写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诸多细节,那么平淡会成为一种平常、平凡无奇;如果用平淡的文字去描写家族和生死的细节,那么家族聚散、生死之痛与轻描淡写之间,会形成巨大的情感张力。这正像明代首辅王锡爵评论归有光:“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古人云“死生亦大矣”,选择家族凋零,三世情伤的细节来描绘,即使文字再朴素简洁,含而不露,也能拨动心弦,悱恻动人。
二、 跌宕起伏的组合
《项脊轩志》中没有大事,描绘的都是些生活中诸多的细节。这些细节是如何组合的?换而言之,这个问题也是在问文章的结构脉络。
《项脊轩志》的结构看起来似乎一目了然。传统观点中,文中第二段第一句被认为是过渡句。“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似乎显示出细节组合的方式为:“喜——悲”。按照过渡句承上启下的提示,该句以上第一段说的是“喜”的细节,以下二、三、四、五段写的是“悲”的细节。但如果逐段分析全文,会发现这个最为通行、看似合理的解释却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
首段是的确是喜,但开门却没有见喜。“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叙其来历。此句平实,无悲无喜。“百年老屋”写其历史久远,暗含破败之意。“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挑明了其破败到漏风渗雨。对于书房,漏雨可谓是毁灭性打击。“室仅方丈”和“每移案,环视无可置者”交代其窄小不堪;“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说明其阴暗清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开篇对项脊轩最初状态的细节描写,都渲染出一种衰败、凄清的氛围,可划归为“悲”之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