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玉《对楚王问》的文体范式意义

2021-11-12 23:07
戏剧之家 2021年12期
关键词:宋玉楚王世俗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宋玉的《对楚王问》是一篇赋体散文,文章结构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以楚王之问开篇,然后将笔墨着重于描绘宋玉针对楚王责难的应答之辞。在文章中,宋玉先是运用三组事物的对比,通过对比,隐喻自己是“阳春”“白雪”、鸟中之凤、鱼中之鲲。最后将表意推入高潮,类比到“瑰意琦行,超然独处”的圣人与世俗之民,暗示自己非有“遗行”,而是像圣人一样不被世俗之人所理解。文章逻辑紧密,层层递进,不卑不亢地表现出宋玉简傲绝俗的风骨和气质,同时表达了其内心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

一、形神皆备的艺术特征

《对楚王问》一文既有形式上的创新,又有内容上的匠心独运。文章节奏轻快明朗,一问一答,提问单刀直入,引出话题,应答通畅明了,语言简洁凝练,结构十分明晰。此文的厉害之处在于,宋玉是通过对比隐喻来为自己辩护的,虽然论辩委婉曲折,但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因此极富说服力、感染力。现将从作品的结构设置、情感表达两个方面来综合探究《对楚王问》的艺术特征。

(一)对问为体,暗藏玄机

《对楚王问》的文章结构以对问为体,内容处处暗藏玄机。文章以楚王的责问为开头,“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细细品味此句,即使没有前文语境照明,我们也可以读出其中所蕴含的御臣话术。看似是一句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发问,实则是假以责问的语气来试探臣子的深浅。面对君王的诘难,宋玉并未有任何失态,他并不急于反驳,或为自己辩解,而是出人意料地大方承认:“唯,然,有之。”仿佛故意将自己推入险境,然而细想其中情境,便可知宋玉此举并非自投式的愚蠢,而是为了避开与君王发生正面冲突,从而为自己赢得辩解的机会。在接下来的论辩中,宋玉再次不走常规线路,他跳出原话题的桎梏,从容不迫地展开论述,借喻晓理,张弛有度,于无形中反驳了“遗行”之诽谤,表现出一种临危不惧、成竹在胸的辩说家风采。

《文选》将《对楚王问》归为“对”体,确立了对问体的文体范式。综观此文主客问答的结构模式,宋玉借楚王之问为自己挣回话语权,在他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并未困于“遗行”的舆论压力下自乱阵脚,而是镇定自若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辩解,论辩脉络条理清晰,衔接紧密。在《对楚王问》中,我们可以看到与以往唇枪舌剑、气势汹汹的雄辩所迥然不同的辩论语言,宋玉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儒雅的谦谦君子之风,不徐不疾,含蓄迂回又不卑不亢地进行自称。这样的辩论语言,不仅解释了宋玉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缘由,而且委婉曲折地表达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宋玉的辩解表明他并不屈迎世俗,受世俗评价的干扰,而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以绝凡超俗的高尚情怀独立于世。

(二)巧设对比,以述情志

在宋玉的辩解中,我们没有看到直接的自我申辩,却看到一组组精彩鲜明的对比描写。所用的譬喻十分讲究,生动而不失公允。宋玉先是将高雅音乐与低俗音乐进行比较,通过音乐层次的高低和唱和人数的多少成反比的规律得出“曲高和寡”的道理,由此间接回应并解释了“士民众庶”与“我”的关系,为之后的对比描写埋下基调。接着,宋玉将凤凰与鷃雀,大鲲与小鲵进行比较。文中的鲲、凤借用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意象,在《逍遥游》中,二者均为“不可知”的“大”者。宋玉在这里是以鲲、凤自喻,而将世俗之人比喻成鷃、鲵,对比鲜明的程度较之前更为强烈。首先,宋玉着重笔墨于凤和鲲的描绘,凤的负天高飞和鲲的穷海畅游,都在向我们展示一种崇高伟大的神圣形象。接着到描绘鷃和鲵时,宋玉却仅用了两个极简的“蕃篱”“尺泽”来分别修饰,仿佛两者已卑微低贱到不值一提。最后,两句“岂能与之”的反问,使讽刺意味进一步加浓加深,流露出作者深深的鄙夷之情。文末总结道:“故非鸟有凤而鱼有鲲,士亦有。”一句深化主题,点明自己与那些世俗之人的区别正如同凤与鷃,鲲与鲵一样,是本质上无法改变的雅俗高低之差异。

从世俗之人对高雅之乐的不可理解到物种之间的不可逾越,宋玉在借物晓喻中,最终得出在世俗之中的圣贤之辈,往往因为思想奇特而又行为怪诞,所以卓尔不群的结论。宋玉借此是想告知楚王,自己与世俗格格不入是因为做人境界的高低不同,世俗所谓的“遗行”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超出他们理解限度的高尚行为。这番辩解的背后,不仅表现了作者孤傲绝俗的高尚情怀和超然世外的非凡气度,而且委婉含蓄地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

二、主文而谲谏的典范

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提及宋玉,认为宋玉“不敢直谏”,后人在此评语基础上进行曲解附会,认为宋玉是出于怯弱才不敢做“诤臣”。然而若有人去了解宋玉的为人和其身处的政治背景,则可知这种推测实乃有失公允。在《对楚王问》中,宋玉虽不像屈原那样直言不讳地进行辩驳,但也绝非后人揣测的那般怯弱。这篇文章以其独特的辩说艺术、审美效果充分显示出宋玉在应答时逻辑的严谨性、语言的论辩性和思想的崇高性,十分符合辞赋“主文而谲谏”的特征,达到了“驳客难,明己志”的效果。

(一)寓言式的辩说艺术

《对楚王问》中,由引譬对比而形成的辩说艺术是此文的一大亮点。宋玉博学多才,善于将生活和读书之所得应用到思辨推理中,将此付诸语言,则形成一种寓言式的语言艺术。面对楚王的责难,宋玉虽知此为小人之诽谤,但他并不汲汲于据理力争。他先是诚恳地向楚王承认自己有过,在赢得继续说话的机会后,也不汲汲于自我申辩,而是连用几组对比譬喻,巧妙地运用了一种寓言式的辩说艺术,使其辩说超出了辩驳的桎梏,喻理于人事物,富有感染力。

细观这篇文章,发现作者放弃了枯燥乏味的说理模式,而是采用一种寓理模式。它的说理部分全被富有感染力的故事性语言取代。打量楚王的责难,发现其中包含两层质问,一层是“遗行”之问(明指),一层是宋玉为何与“士民众庶”有隔阂(暗指)?从宋玉的立场来看,后者显然是造成前者的因由。因此,他首先说了一个“客有歌于郢中者”的故事,以唱和现象来寓理,揭示出“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的道理,并以此回应了自己为何与“士民众庶”有隔阂。楚人好歌乐,宋玉以音乐作为楔子,不仅切合生活实际,而且为后面的论述埋下隐喻基调。接着,是凤凰与藩篱之鷃、鲲鱼与尺泽之鲵的两两对比,以此说明所谓“遗行”就如同鷃鲵之流无法理解“翱翔九天”和“遨游千里”,暗示自己是因为品性高尚脱俗,才不被世俗理解。这里是化用《逍遥游》里的寓言典故,众所周知,庄子的文中常出现“无端崖之词”,即其“三言”中的“寓言”,运用想象的故事或事物来说理,是这种语言的重要特征。寓言的要义在于化理为事,以事寓理,因此其语言在富有感染力和表现力的同时,又具备理性上的启发性。宋玉的辩说正好体现了寓言的这些基本特征,因此非常具有说服力。

(二)放怀寥廓的审美效果

刘勰在《文心雕龙·杂文》中谈及《对楚王问》的文章特点时,用了“放怀寥廓”[2]一词,十分精炼地概括了此文的审美特点。纵观《对楚王问》,其字数不过两百余字,然而语势却起得气势磅礴,别有胜意。造成这种审美效果的原因有二,首先在于宋玉引譬所用的意象。其一、使用崇高超俗的非常意象,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比如使用宏大高伟的古典意象“凤”和“鲲”,作者借高飞之凤和远游之鲲两个超凡意象来自旷,气势磅礴,非同一般;其二、意象对比间所产生的巨大反差张力,比如“翱翔九天的凤凰”与“藩篱之鷃”之间、“遨游千里的鲲鱼”与“尺泽之鲵”之间,均产生一种不啻天渊的巨大落差,形成一种壮阔的跌宕起伏的审美效果,给人以感受的冲击力。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宋玉的情感抒发。宋玉在《对楚王问》中抒发的是一种孤高睥睨的愤懑之情。所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和“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的精神气象,是和“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屈原情怀一脉相承。心怀壮志的宋玉既得不到君王重用,又饱受众人的排挤,故产生一种“志不平”的苦闷情绪,这种情绪经日积月累后变成一种情感记忆,《对楚王问》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感情激流正是这种情感记忆的复现。这样饱满充沛的情感记忆被藏在应答之中,乍看风平浪静,实则底下暗涌滚滚。而文中那几处反问,更是将这种情感力量引到极致,“岂能与之”和“安知”的质问充斥着作者对世俗的控诉和怨愤。

综观全文,“放怀寥廓”不仅是一种在意象技巧或作文技巧上的造势,也是作者内心情感世界波涛汹涌的外露。它的超凡意象并非是一种粗糙的滥造,它的情感抒发也不是不顾后果的发泄,这一切都源于一种做到精致的情感漫衍,任由一种精致的外壳,使得久被克制的情感得到抒发、放怀,借其语言的磅礴之势排遣心中之愤懑,这正是本文放怀寥廓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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