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出自普兰·德·拉巴尔)这句印在波伏娃《第二性》卷首的话,可以用来审视被戏剧界奉为圭臬的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古希腊是一个女性失语的文学时代,而埃斯库罗斯作为一名男性剧作家所塑造出的女性形象,不管其性格命运如何,归根结底是被男性凝视所下的定义。
对这些女性形象进行分析,是因为时至今日,两性间的不平等依旧存在,“女性失语”和“男性凝视”依旧存在。而过去的故纸堆中,也许存在着解开今日难题的钥匙,对古希腊时期男性戏剧家笔下的女性形象进行分析,或许能给今日女权主义的发展带来几分启示。
克吕泰墨斯特拉(以下简称克氏)的形象,概括起来就是一个“有罪的妻子”、“反抗的母亲”和“正当的女人”。
“有罪的妻子”是埃斯库罗斯想要呈现给观众的,也是最被广泛接受的形象。从表面看,克氏也确实如此,她巧言令色,欺骗得胜归来的丈夫走上渎神的花毡,趁其在浴室中将其谋杀。她趁丈夫在外,还与情夫埃癸斯托斯秘密勾结。杀夫和不贞不洁的两重罪名压下来,她俨然如一个古希腊的潘金莲,丝毫无法激起观众的任何同情。
然而,作为一个丈夫,阿伽门农也是不忠实的,他在特洛伊战争中掠夺了卡珊德拉,不仅强迫她成为自己的侍妾,还堂而皇之地将其带进自己的家门,这对出来迎接且号称自己无比忠实“连封印都没有破坏一个”的克氏,无疑是一种羞辱。阿伽门农的双手也并不干净,沾满了亲人的鲜血。在出征特洛伊之前,他曾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大女儿伊菲革涅亚祭风,然而阿伽门农的这两宗罪一直被众人所忽视。
与克氏“有罪的妻子”形象相对应的,是阿伽门农“有罪的丈夫和父亲”的形象。诚然,谋杀是可怕和不正义的,然而,当谋杀的对象是一个犯有双重罪过的谋杀犯时,“有罪的妻子”似乎显得没那么有罪了。
在“有罪的妻子”背后,我们还可以看到克氏作为“反抗的母亲”的一面。克氏当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与情夫勾结杀掉了丈夫,将儿子长期放置在异国不管不问,甚至在听到儿子死讯时面上假装哀悼,背后却露出喜色。但之所以说克氏是一个反抗的母亲,并不意味着她在为自己的儿女反抗,而是说她作为一个女性,在反抗自己的母亲身份。
克氏并不是出于自愿嫁给阿伽门农的,她和卡珊德拉一样,是被阿伽门农强迫成为他的妻子的。在履行母亲的义务之前,克氏作为一个女性的基本人权是被剥夺了的。在女性的基本权利得不到保障的前提下,给她套上一个母亲身份的枷锁,压榨她进行无私付出,本身就是男权社会的骗局之一。母亲原本只是女性众多身份中的一种,男权社会的妇女却被洗脑成母亲是女性身份中最重要且唯一的一种,进而不再去争夺其他权利。
克氏对自己妻子身份的犯罪叛逆与对母亲身份的反抗,恰恰证明了她是一个“正当的女人”。一个在成为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之前的女人。她杀死自己的丈夫,是在这个极端男权社会下为争取正当权利所采取的极端行为。
在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中,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形象可以被总结为“成功的克氏”和“失败的精英女性”。
之所以说雅典娜是“成功的克氏”,是因为克氏所追求的权力,雅典娜全都已经拥有了。她不仅可以管理国家城邦,还拥有着召开法庭、颁布新法条、制定新规则等种种连普通非神男性都无法企及的权力。她也可以自由地选择不结婚,没人可以强迫她。造成克氏悲剧的起因事件,在她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她是一名精英女性,能够井井有条地审判俄瑞斯忒斯的弑母案,能够巧妙地消除复仇女神们的报复意愿,并将其安置到合适的位置上。然而,作为一位女性神,雅典娜却反对其他女性也拥有和她一样的权力和能力,她的女性观点在《报仇神》中的一段话中表现得十分清晰:“因为没有一个母亲是我的生身之母,在一切事情上,除了婚姻而外,我全心全意称赞男人;我完全是我父亲的孩子。所以我不会更重视一个杀死丈夫、杀死家庭的守护者的妇人的死。”
也正因为此,尽管雅典娜在男权体制占得了一席之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我们仍然说她是一个“失败的精英女性”,因为她是一个被男权话语体系所洗脑和欺骗的受害者。先不说在今天的科学眼光看来,否定母亲在生产中的决定作用是多么的无知,就算在雅典娜自己的出生故事里,母亲也并不是完全消失的。雅典娜的父亲宙斯因为忌惮妻子会生出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神,于是将其吞了下去,没想到后来头疼难忍,女儿雅典娜从他的头里跳了出来。可见,雅典娜不是没有母亲,她的母亲被她自己的父亲所杀。她其实与俄瑞斯忒斯相对,后者是一位“弑夫者的儿子”,而她是一位“弑妻者的女儿”。同样是父母中的一方杀了另一方,雅典娜并没有选择复仇,却支持俄瑞斯忒斯复仇,看似矛盾的选择却表现了男权话语体系对她的支配。因为被杀的是父亲,所以为了复仇弑母是正当的;而因为杀人的是父亲,所以在生产前被杀的母亲是可以被抹去的,没有任何理由进行复仇。
可以说,雅典娜并不是为她自己作出选择,而是“父本位”的男权话语体系在用她的口发声。一个明明拥有权力又有能力的女性神祇,却成为了一个被操纵的傀儡,怎么能不是失败的呢?
通过对剧情的梳理和对克氏与雅典娜这两位主要女性角色的分析,从她们的性格和命运中可以总结出《俄瑞斯忒斯》三部曲对当代女权主义的启示意义。
从克氏的命运轨迹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悲剧命运源于对男权的妥协与顺从,她原本已经结婚嫁人,却被阿伽门农强娶回家成为他的妻子,面对阿伽门农的强权,克氏的妥协换来的是阿伽门农对妻子的毫不尊重。他为了提防克氏,出门前把家中所有的贵重物品都封起来保存好,不顾妻子的哭求阻止,将女儿拿来祭祀。更别说他将特洛伊的俘虏公主带回家当侍妾,严重背叛了他们的婚姻。或许有人说,克氏哪怕奋起对男权进行反抗,杀掉了丈夫,最终的结局也依然是悲剧,杀死她的俄瑞斯忒斯也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然而,纵然克氏最后被杀死,但欺压凌辱她的男权最直接的代表阿伽门农也同样得到了惩罚,阿伽门农的死去,就是她反抗的胜利结果。否则,倘若克氏在阿伽门农回家后继续选择顺从妥协,那么等她和埃癸斯托斯的私情被发现后,等待他们的必将是阿伽门农的怒火和谋杀,到那时,同样是死亡,她的仇恨却永远得不到报复。所以说,在那样一个男权统治根深蒂固的社会,单枪匹马进行反抗的克氏,其实已经得到了她最好的结局。因为一个人的觉醒虽然无法撼动整个社会,但继续顺从和妥协只会得到比原来更糟糕的命运。
在《阿伽门农》中,男性对女性个人能力的不认可无处不在。一开场,歌队就怀疑克氏的管理能力,认为她轻信,“这很合乎女人的性情,在消息还没有证实之前就谢恩。女人制定的法则太容易使人听从,传布得快,可是女人嘴里说出的消息也消失得快啊。”而在克氏表现出众的时候,歌队则用“夫人,你像个聪明又谨慎的男人”来称赞她。歌队并不承认克氏是一名拥有优秀能力的女性,并把她的优秀特质说成是男人才具有的。说到底,这是一种“女人天生不适应外面的世界”观念的传递,女人并不能当好一名统治者,因为她们有天生的独属于女性的弱点,而如果她们能做好一两件事,那是因为她们身上像男人的部分在起作用。这种在统治管理方面贬低女性而抬高男性的做法,其目的就是要将女人禁锢在家庭里。而女性在家庭里禁锢得越久,也就越不能处理家庭以外的事务,反而给男权思想提供了佐证,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女人之所以显得只擅长处理家庭事务,是因为千百年来男人只允许女人在家庭区域内活动。
当代女权主义者有一种普遍的论调,即认为女性要独立,必须首先从经济上开始独立,认为只有经济独立了,女性才能真正地独立。女性要努力争取经济独立,这当然是正确的。然而,女性有了独立的经济权,就一定能获得独立吗?事实上,倘若社会体制不进行改变,经济再独立的女人,也比和她同层次的男人低一等。一个经济独立的女人也并不会因为她经济独立,就能不受到全社会或隐形或显形的性别歧视。这涉及女权主义一个广泛的误区,认为女性努力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就能提高全体女性的地位。然而哪怕女性成为了社会精英分子,依旧是在以男权为导向的社会体制下工作和生活。某些女性精英之所以认为女性精英越多,女性的地位就能得到提高,是因为她们的阶级局限使她们看不到社会体制对女性想要变成精英分子的拦截,许多普通女性并不拥有与男性平等接受教育、继承财产的权利,甚至没有与男性平等的出生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将女性地位的提高寄希望于女性进入社会精英阶层显然是一种奢望,耗时巨大且见效甚微。毕竟,女权主义的目的并不是成功融入男权社会,而是要将男权社会变为一个平权社会。
注释:
①francois Poullain de La Barre(1647-1725),法国哲学家。
②③④⑤⑥罗念生.罗念生译古希腊戏剧[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