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戏剧学院 北京 100010)
在契诃夫自己看来,喜剧并不意味着沉重内容的缺席。契诃夫的喜剧精神最深刻的体现恰恰就在以内敛的幽默穿透沉重的内容,以获得对忧郁的超然态度。因此,今天用看待传统喜剧的眼光去看待契诃夫喜剧,显然不合时宜。契诃夫的喜剧,已经打破了喜剧自身的界限,改变了人们对于喜剧的认知——喜剧不再只是局限于单纯地展现或是讽刺某人或是某事件的可笑,不再只是让人愉悦地发笑,而是在悲剧性的题材中阐发喜剧性。英国理论家怀利·辛菲儿说过这样一句话:“喜剧时常与悲剧的行动轨迹重合,而又不失其自主性,相反,喜剧凭借自己的资格,大胆地不合逻辑地向一些传统中只属于悲剧的价值提出了挑战。”契诃夫的喜剧为现代喜剧的发展指明了一种方向,以喜剧化的方式呈现悲剧性的材料。契诃夫剧作在悲剧性的事件中阐发可笑和荒谬,这显然是站在理性的角度,去嘲弄悲剧性人物内在的问题和生活的畸形。
1.“反复”的性格特点
契诃夫《樱桃园》中的人物性格呈现出独特的喜剧意味。这主要表现在喜剧中的部分人物都呈现出“反复”的特点。这一点在《海鸥》中也尤为明显,第三幕阿尔卡基娜为特里波列夫换绷带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显得很是亲密,而后提到了特里果林之后,两人的对话急转直下,阿尔卡基娜骂特里波列夫是“基辅的乡下佬”和“寄生虫”,而特里波列夫则指责阿尔卡基娜是“吝啬鬼”,两个人几乎都戳中了对方要害。但是就在这之后,两个人又马上重归于好。这是在一个场面之中人物呈现出来的“反复”,而在整个剧本中也有人物“反复”这一特点的呈现。在《樱桃园》中,娃略和陆伯兴,以及柳波夫和她的巴黎情人身上也表现出“反复”的特点。柳波夫最初是因为巴黎情人的背叛而回到了樱桃园,而后她的巴黎情人不断来信请求她的原谅,要她回去照顾他。柳波夫最初的态度是把信撕了,坚决不回去,而到了后面则又是欣然回到了巴黎情人的身边。娃略和陆伯兴两个人虽然彼此都喜欢着对方,但是都隐而不露。第三幕中,两人的关系在众人的推动下看上去有了那么一点进展,娃略也挑明了自己喜欢陆伯兴,只要他能先开口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但是到了最后,两人即将离开樱桃园而分别的时候,两人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互相将感情埋在心里。
契诃夫喜剧中的这几个人物都表现出了做事很反复的特点,契诃夫把这个特点赋予给人物,我想是别有用意的。人物行动反复最终还是归于起点,事件发生前和事件发生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似乎人物的一切行动和一切情感最终都会归于原点,那么人物的行动和情感变化就显得没有任何意义。人物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果的,可人物还是做了这一切徒劳的事情,这正是荒谬可笑的,也正是人物身上的“反复”带来的喜剧意蕴。
2.“喜剧化”的性格特点
此外,人物性格的喜剧意味还表现为人物喜剧化的性格特点。契诃夫通过赋予部分人物喜剧化的性格来呈现作品的喜剧性意味。比如《樱桃园》中的戛耶夫,作者特意赋予了他“思想性”这一特点。然而他的思想性是生长在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和思想不合时宜的土壤之上的。简而言之就是毫无用处的思想性。又如毕希柴克,虽然是一个贵族,但是却是一个没落的贵族,一再惊奇于各种原本不值得惊奇的事情。而柳波夫则是明知道缺钱却花钱仍旧毫无节制的人。契诃夫喜剧中的许多人物,其性格本身就具有喜剧性的效果,这一点毋庸多言。
契诃夫的喜剧《樱桃园》中,除了人物性格带有独特的喜剧内涵之外,台词表达也呈现出浓郁的喜剧性意味。基于人物本身喜剧化和反复的性格特点,台词也相应地表现为琐碎、无意义以及冷幽默,而这种看似无序的语言风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达到了喜剧性的效果。
1.台词的琐碎与无意义
契诃夫戏剧中的人物台词对白反映了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以及呈现出缺乏明确意义的特点。契诃夫所描写的人物的语言也正是真实的生活中的语言。传统戏剧往往在人物短短的对话语言中就暴露出大量作者想要观众知道的信息,或是在对白中展现冲突和戏剧性。但是这样的语言并非真实生活中的语言,真实生活中的语言往往是琐碎无意义的,是一种不明意义的铺陈和无因果非理性的情绪化表达,其不刻意追求戏剧性、冲突性或是出彩的桥段。观众往往接受不了赤裸的不加修饰的真实,更愿意相信舞台上那些被刻意抽取和凝练的语言。静止才是生活的本质,它意味着琐碎、无聊和庸常,每一天都在流逝,然而每一天也都只是上一天的重复。契诃夫看到了这一点,并且把这种真实的生活带到了舞台之上。冷静的理性和天生的幽默相融合,于是便有了对人物善意的嘲笑。
在《樱桃园》第一幕末尾,戛耶夫向娃略诉说着自己扭转当下缺钱的局面的想法,但很快就淹没在天马行空的琐碎闲谈之中,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之后,还不忘打一杆台球。娃略向安涅诉说仆人不安分,安涅说自己不喜欢外姑婆,特罗菲莫夫则感动地说着“我的太阳,我的春天”。这一段台词几乎是不包含逻辑和因果关系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琐碎而没有什么意义,混乱而漫长。但正是这样的台词呈现在舞台上,才具有了一种喜剧性。
2.台词的冷幽默
戛耶夫的谈话极具跳跃性,并且是滔滔不断,而另一边则是娃略和费尔斯几句话就把他给打断。一边是无限多的想说的话,一边是无限少的话,两者之间的对比反差也就形成了一种台词上的冷幽默。
3.荒诞的“真实”
但是这种冷幽默和喜剧性是怎么来的呢?难道这样的对话有什么稀奇之处?诚然这样的对话就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对话。平凡的生活中充斥的正是这种无意义无逻辑也无因果的对话。但是将这样的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语言搬上舞台就很是少见了。不论是传统戏剧还是现代戏剧,人物的对话无不表现出作者对于人物台词的筛选。作者为了尽可能地展现戏剧性和冲突,不得不将人物的对话进行精简,使对话变得紧凑有张力,并且尽量包含有用信息。长久以来,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都是这种经过提纯和凝练,为了表现戏剧张力而设计的有因果逻辑的对话。并且我们已经把这样的对话视为舞台上唯一正确且正常的语言。真实生活的语言被搬到戏剧的舞台上反倒成了不正常的,成了荒诞和幽默的,正是由于人们长久以来将被剧作家所选择的对话当成了舞台上唯一正常的对话。契诃夫揭示了这样一个荒诞的事实,于是其台词的喜剧性也就在这种两相对照之中得以见出。
契诃夫的喜剧《樱桃园》和《海鸥》不仅仅在人物对白方面表现为静态的,在戏剧冲突方面也表现为静态的,甚至是凝滞的。契诃夫选择淡化人物之间的冲突,消减戏剧性,以营造一种静态的人物生活状态。那么契诃夫为什么要展现人物静态的生活状态呢?我们姑且先来听一听契诃夫自己的解释。他在信中表明:“我要的是另一种。我要的只是诚诚恳恳开诚布公地去告诉人们:看看你们自己吧,你们生活得很糟糕,很无聊……要明白啊,你们现在生活得很糟糕,很无聊。这有什么可哭的呢?”这是契诃夫对于《海鸥》的解释。显然在他看来,刻意淡化戏剧性,呈现出人物生活的静止状态,是为了展现人物生活的糟糕和无聊。然而糟糕和无聊在另一个层面上也就意味着生活的静止。
此外我认为,契诃夫淡化戏剧性的另一个原因是出于对日常生活化的追求,对人为创造出来的戏剧性的不认同。长久以来,在戏剧的舞台上,人们似乎总是在追逐着所谓的戏剧性,因此有了被人为创造出来的各种巧合,可以说建构戏剧性的一种方法便是创造“巧合”。戏剧中似乎存在着这样一条潜规则,即“无巧不成书”,太过稀松平常的事情难以在舞台上令观众感到满意,而“巧合”的存在则为观众提供了可用于满足的“奇闻异事”。但是舞台上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毕竟是有差距的,舞台上呈现出来的“真实”,实际上是被剧作家精心挑选剪裁之后的“真实”。真实的普通大众的生活并不存在那么多“巧合”和“戏剧性”。契诃夫追求舞台呈现的日常生活化,实际上是旨在展现真实的人平常的生活,而非被剧作家人为戏剧化的生活。
现在让我们试着分析契诃夫是如何用淡化戏剧性的手段来呈现静止的人物生活状态的。在《樱桃园》中,契诃夫将樱桃园被拍卖的场景放在了暗场处理,在《海鸥》中,契诃夫则将妮娜跑到莫斯科和特里果林生活,特里波列夫自杀放在了暗场处理。显然被契诃夫放在暗场处理的事件本身都具有很强的戏剧张力。但是他恰恰选择将戏剧性事件放置在幕后,刻意回避了戏剧性的场面,更多地表现事件发生之后人物的心理状态。
那么淡化戏剧性和契诃夫戏剧的喜剧性有什么关联呢?乍看上去,淡化戏剧性似乎除了把作品中人物的生活状态显示得更加无聊以外别无他用。但实际上,契诃夫戏剧的喜剧性和淡化戏剧性这一手法确实存在关联。淡化戏剧性的作用,实际上是剧作家将人物表面上的悲惨性人为地减弱,使得观众不至于完全沉浸在人物的悲伤中,也就是共鸣的减弱。这样一来观众的理性就能够从中抽身而出。当观众将自己置入人物生活的世界中去的时候,势必会理解柳波夫、安涅和娃略等人的悲伤,这种悲伤是角色的悲伤。而淡化戏剧性所带来的人物共鸣的减弱,却会使得理性帮助观众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去俯视这些人的生活,一旦以客观理性的视角去观察他们的生活时,就会发现原来《樱桃园》中人物的悲伤和痛苦都是如此琐碎、平庸,是不会激起“崇高”感受的忧伤,是蛰伏在地下的一种卑微的痛苦。而这时候喜剧性也就油然而生,因为理性使得观众知道柳波夫等人的痛苦是一种庸常环境中的痛苦,是被生活所击败而产生的痛苦,是一种近乎无病呻吟的痛苦。柳波夫一方面两难于樱桃园卖与不卖、樱桃树砍与不砍的窘迫,另一方面又沉浸于贵族阶级的幻梦而碌碌无为,终致樱桃园落入他手,自食其果,却又反过来为自己丢掉了这片成长的乐土而悲伤。说到底,这些卑琐的痛苦原本不值一提,然而柳波夫却抱着这样的哀伤顾影自怜,一面感叹生活之不幸,一面又沉浸其中、不愿醒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哀未及,怒不至,自然也就只剩下可笑了。
淡化戏剧性并不意味着没有戏剧性,这又要回到上文提到过的人物行动和情感的“反复”这一点上来。人物行动的“反复”,达到的是一种无论怎么样行动最终都会回到原始状态的效果。而这种“反复”之中,则出现了一种冷热强弱的交替,这种冷热强弱的交替使得契诃夫的喜剧不至于陷入没有任何波澜变化的死寂。没有任何波澜和戏剧性看上去似乎很符合契诃夫的理念,然而正如单纯描述一个人生活无聊和描述一个人因为无聊而去做各种事情最终仍旧逃不开无聊的生活,究竟哪种方式更有意蕴,不言自明。契诃夫恰恰是在以写生活的不无聊、有变化,来写生活的无聊和乏味。正是这种交替产生的戏剧性更加使得观众能够感受到无论出现何种剧烈的变化,最终都会复归于最初的状态,而人物到头来则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果,在呈现人物徒劳的愚蠢和荒谬之余,还有一种近乎命运般不可逃避的意味。原本将要被拍卖的樱桃园在经历了众人的努力之后,依旧没能脱离最初的命运——被拍卖;柳波夫自法国回俄、复又离去,她厌弃在法国的生活,最终却不得不回到那样的生活里去;娃略与陆伯兴含羞的爱情,在众人的推动下有所进展,终又落于欲言又止、相顾无言的境地……无可逃离的宿命感,便在这种反复和荒诞之中得以呈现。
契诃夫明确地将自己的作品《樱桃园》定义为喜剧,在其看来喜剧绝不意味着沉重内容的缺失,相反喜剧应该用喜剧自身的方式,去向传统属于悲剧的领域迈进。但是如何在悲剧性的题材上生长出喜剧性的果实成为契诃夫要解决的问题。对此,契诃夫在人物本身的性格和台词上进行了处理,一方面充分地展现了人物自身“反复”与“喜剧化”的特点,另一方面则将日常生活中的台词搬上了舞台。人们在生活中常说的话被搬到舞台上,经历了从不滑稽到滑稽的转变。而造成这个转变的原因就在于观众的理性帮助他们跳脱庸常的语言环境,能够审视自身。契诃夫揭示了人们日常生活中对话状态的荒谬性。而从淡化戏剧性的角度来看,契诃夫通过淡化戏剧性的方式,一来呈现出人们的生活是静止的,也就是琐碎、无聊和庸常的;二来则体现出对日常生活化的追求。淡化戏剧性使得观众得以从人物无聊琐碎的生活中跳脱而出,以此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俯视剧中人物的痛苦,于是得以发现他们的痛苦原是一点也不“崇高”的痛苦,是生长在琐碎、乏味、平庸之上的痛苦,是一种卑微的痛苦。因而也就产生了带着悲悯意味的嘲笑,这乃是站在理性之上对于悲剧性题材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