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29)
自由是人类不懈追求的一个目标,人类思想发展史上亦留下了许多对自由进行解释的文字。庄子哲学的核心问题便是人生观中的自由问题,他的自由思想以“自然无为”为特征,以“心斋”“坐忘”“齐物”为途径,以“逍遥游”为最终目标,为中国的思想史开辟了一条追求自由的道路。道家所申明的“道”,就是齐万物,即齐物我,齐生死。这并不是说生就完全与死相等同,而是说人作为万物之一,与其他事物一样,有固定的寿命,所以生死只是自然规律而已。
《庄子》中出现的“真人”即为“得道者”,而《庄子·大宗师》篇开始就详细介绍了什么是“真人”:“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真人忘却名利,忘却生死,忘却物我,才能“得道”,故而“得道”即是得到自由。
庄子认为可以通过“坐忘”来得到自由。在《大宗师》篇最后,庄子通过“安排”孔子及其弟子颜回进行一场对话论述了什么是“坐忘”。颜回说自己忘记了仁义,忘却礼乐,孔子却都说那还不够,再过一段时间,颜回说自己“坐忘”了,忘记了肢体,拔除了智慧,形体和灵魂相分离这才达到通达的境地。孔子感叹道自己也比不上颜回了,要跟颜回学习了。庄子正是通过“坐忘”来实现自由的,他借颜回之例,说明只有排除杂念,将一切化为虚无,才能成为心灵再无羁绊的自由者。那么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坐忘”呢?那就需要真正地认识生命,“特犯人之形而就喜之”,拥有了这个生命是对人们来说最值得庆祝的事,但是一直以来的错误认知是生命即是肉体。而庄子很早就为此做出了较为科学的解释:“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2]所以真正得道的人,他要得生命之真谛,同万化并存。再看郭象的注解:“故圣人游于变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夫于生为亡。而于死为存,于死为存。则何时而非存哉?”郭象认为,圣人之圣就是因为他们不看重名利得失,任其流逝或变化。庄子其实是在告诉人们看淡生死,才得自由。
《庄子》寓言中有许多鸟意象。在这其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作者对“永生”和“自由”等境界的追求与向往。
《庄子·逍遥游》记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大鹏鸟拥有无比庞大的身体,“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看似无拘无束,但是庄子想要用鲲鹏之大作铺垫,來引出自己心中的自由。首先,自由的实现是需要条件的。若要飞起九万里,必定先要有“大气”所依托。如果离开了“大气”,即便如鲲鹏般的神兽依旧达不到真正的自由,说明真正的自由不被肉体所拘束。其次,自由也有“小大之辩”。庄子借鹏鸟与学鸠之间的对比将自由分为大自由和小自由。因为每个个体的学识积累、人生境界、生活环境的差别,会产生不同的个体差异。但是庄子就是想用这种极端的例子的对比来告诉人们:眼光决定境界。境界高远的人就更接近自由。最后,庄子提出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结论。这三类人代表了三种层次,而平凡亦可造就伟大。无论是至人、神人、圣人,他们都是“逍遥”的,只不过方式不同。庄子所描写的鹏鸟也好,学鸠也好,都并非是单纯的歌颂哪一类或者批判哪一类,因为在庄子看来,只有达到“无何有之乡”,突破了本体的束缚,才真正得到了逍遥。
《秋水》篇中,惠子去梁国担任宰相,庄子过去与他会面,有的人就和惠子说:“庄子来是为了取代你做宰相啊。”为此惠子很惶恐。在矜国中搜索庄子三天三夜。庄子到了那里见到了惠子,对惠子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关于鹓鶵最早的记载见于《山海经·南山经》,记曰:“南隅之山……有凤皇、鹓鶵。”鹓鶵在出现之初就与凤凰紧密相连,可知凤凰所有的神性,鹓鶵亦应具备。所以“鹓鶵”的原型就是昆仑不死神鸟凤凰。鹓鶵意象在上下文中,表现着一种峻洁的品格和高远的志向,但这只是鹓鶵意象的表层意蕴,其深层意蕴仍是源自上古神话的“永生”观念。到了《庄子》中则把这种静态的造型变为动态的行为,从而让那些只是纯粹展现品质的静止姿态变成了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过程中的一系列高度主观自觉的运动动作,也就是说《庄子》的鹓鶵比起以往的凤凰来更多地表达了“自由”的意蕴,这样就将“永生”与“自由”联系了起来,具有双重意蕴的形象也寄托了作者本人的期盼。
同时,庄子并非只歌颂了如神灵一般的鹓鶵鸟,就如同鲲鹏与学鸠之对比,鹓鶵所代表的神圣的自由也对应了另一种平凡的自由,即泽雉。《养生主》篇记载:“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蘄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注曰:“夫俯仰乎天地之间,逍遥乎自得之场,圈养生之妙处也。又何求放人笼而服养哉!”泽雉漫步川泽,虽然会有觅食觅水的困难,但也绝不愿被人养于樊笼之中。没有自由的富足终究是“神虽王,不善也”,这只啄饮自在的泽雉就是我们平凡人最向往的生命图景。该注从养生的角度体察到自由的可贵,由此可见对于生命而言,野性自由,放达逍遥是多么重要。
《应帝王》篇里的得道之人无名人说:“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扩垠之野。”这里的莽眇之鸟实际上是大道的象征符号,是用具体的鸟的形象表现无形的自由之思,莽眇之鸟即自由的思想之鸟。这是说得道之人以渺远高深为性,乘驾大道之鸟,乘道以逍遥,遨游太空,无所不至。同时,与莽眇之鸟完全相反的,作者又塑造了一个“意怠”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为了说明绝对的自由只能存在于思想中,而现实中的生活需要非常谨慎的态度。意怠鸟的传说原型是《国语·鲁语》记载的名叫爰居的海鸟为避东海的大风而徙至鲁国东门外的事,原本是说广川之鸟兽也有避祸之智,而人却不知其因,以为神物而祭之。《庄子》利用了这则传说中海鸟的避祸之智,在《山木》篇中创造了“意怠”形象:“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追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庄子》在此把海鸟爰居躲避风浪的智慧进行改造和创新,变为意怠鸟的处世之智,从而塑造出一个看似懈怠慵懒,实则机警无比的形象。这里我们便可看出道家一贯提倡的以无用为大用的处世哲学,换句话说这是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下不得不践行的避祸求生之道。
不难发现这样一个规律:庄子以后的历史上,中国文人拥抱老庄之学,走向上水田园的时候,往往就是在面对政治、个人的力量苍白无力,由拯教的激情转入绝望的时候。比如魏晋、晚唐等时期,许多文人正是由于对当下的政治局面无可奈何,选择用庄子思想明哲保身,抒发己忧。在文学创作上,许多作品中也有《庄子》的影子,比如明代的《牡丹亭》,汤显祖在思想上受庄子影响,提出“贵生”,并且他继承和发展了庄子的“法天贵真”而提出“至情”:在创作上,他的“临川四梦”更是继《庄子》之后把“梦文学”在戏曲界推向了极致,甚至连剧中“黄衫客”的塑造、杜丽娘死亡之后的情节安排,无一不体现出其受到《庄子》的影响。
《庄子》一书中关于自由的内容,不仅仅包含于意象中,我们还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道家对人生、自然、万物的体悟。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上,庄子在《齐物论》中已经有了相关说法:“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强调了人与天地万物同为一气所生,人与自然是有机统一体,人们需要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与人交往之中,我们也能从《庄子》中学到要适时的韬光养晦,同时不可过于计较得失,心境阔大才能更接近自由。更重要的是,书中揭示了人与自我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如何和自己相处的方法。庄子期望人性都可以和圣人一样解脱又逍遥,虽然好似空中楼阁,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批判地继承,也就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总之,庄子塑造了一系列的鸟类意象,提出了道家所提倡的适已思想,也就是崇尚自由的精神。当然避免不了的,任何思想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庄子将自由之范围扩大到忽略人的生命的存在的重要性,没有生命便也无所谓精神之水存,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些极端的。但无论如何,其自由思想在当时来说是如一般清新之水涌入人们心中,虽然不为君主们所接受,但对下层民众来说无疑是一股巨大的精神支柱,来抵抗生活与时代带给他们的不安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