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柯蒂斯的“英国童话”

（北京电影学院 北京 100088）

一、遗产电影的现代拓展

英国是拥有庞大文化遗产的国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英国电影人从本民族的丰富文化传统中汲取素材，“以在内容上有别于好莱坞影片，使原汁原味的英伦风情片成为英国民族电影的新卖点。”英国独特的乡村风光、古典建筑与英格兰民族特性成为英国电影在国际市场上吸引观众的招牌，安德鲁·希格森在《英国电影与撒切尔主义》中将这种电影归纳为“遗产电影”。

遗产电影在经历了十多年的兴盛后，为了吸引更广泛、年轻的观众，其于90 年代中后期有所变化，叙事方法和表现形式都被极大拓展。在理查德·柯蒂斯的作品中就具有遗产电影的一些特质。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一部现代社会背景下的怀旧片，讲述英国现代绅士查尔斯爱上美国丽人凯莉的故事。作为对塑造英国形象有重要作用的流派，遗产电影展现的是恒久、传统、令人向往的英格兰，不可避免有其保守的一面。在本片中，柯蒂斯通过许多壮观古典的仪式和场景，对英国的乡村风情进行了充分地展示，而男女主人公对于爱情的看法则展示了遗产电影新的内涵：“酷”不列颠的开放与包容。尼克·罗迪克指出：“《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出口的英国生活并不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它更像是世界其他国家对它的一种美好的愿望。”

《诺丁山》的故事场景设在伦敦的诺丁山地区，但柯蒂斯用“秘密花园”代替了乡村风情，安娜和威廉在月光下翻身进入私人花园，漫步其中，在刻有爱情宣言的长椅上谈心。影片最后，安娜躺在威廉身上，两人共享闲适时光，也是回归乡村的一种表现。

《BJ 单身日记》中的完美先生达西，和此前遗产电影中的男主人公有着相似的身世：伊顿公学出身，名牌大学毕业，为人正直、坦率，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有趣的是，饰演达西的科林·费斯，同样在1995 年版的《傲慢与偏见》中饰演另一个傲慢的完美先生达西。和这位达西先生一样，与传统英国民族电影中的绅士有所不同的，是休·格兰特在《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等影片中饰演的“新绅士”：有些不自信、不露感情、为人克制、仍然具有骑士精神。

罗伯特·墨菲认为，这些基于伦敦这个“快乐城市”的浪漫喜剧被造成“都市童话故事”，竭力掩盖20 世纪80 年代不断扩大的贫富裂痕。但也是这种“都市童话故事”，给英国树立了新的世界形象。

二、直率真诚的情感表达

“有人把英国电影现实主义传统的建立及其发展中的变化，比喻成英国电影天堂的发现和失落。这足以说明英国电影引以自豪的民族特色之一，就是其基于社会生活的现实性。”理查德·柯蒂斯则最常以一种贴近日常生活的视角来表现两类情感，爱和自由。

在柯蒂斯的影片中，追求纯真的爱情是永恒的主题，这种爱情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童话色彩。罗伯特·墨菲指出，它们把英国的生活显示为“令人兴奋、迷人和充满浪漫的可能性，故事装点得像童话一般”，剧中人物居住的伦敦被想象为一个“充满机遇邂逅和巧合相遇”的“魔法村”。

在爱情面前，所有成功的都市男女，无论国籍，无论背景，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真爱至上》的首相可以为了表白而敲响心爱女孩的家门，《诺丁山》里名动全球的女明星在表白时也“只是一个女孩，站在她喜欢的男孩面前，请求他爱她”。

“爱”也包括亲情和友情，在《诺丁山》中，威廉拒绝了安娜，朋友们在他后悔时上演集体飙车，送他去表白。马克斯在临行前把贝拉抱上车，这个动作代表着“你是我的爱人而不是负累”，同时也意味着“我们是威廉的好朋友，不能缺席彼此生命中的重要时刻。”

2009 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诞生40 年之际，柯蒂斯推出了以20 世纪60 年代为背景的《海盗电台》。20 世纪60年代的英国，正经历一系列变革：赌博合法化、废除死刑、堕胎和同性恋合法化、离婚改革、社会福利水平提高，和这些改变一样，《海盗电台》的主题是“自由”。主人公们蔑视权威，漂泊在公海上，坚持24 小时播送摇滚乐和流行乐，这艘船上有毒品、性、摇滚、酒精，还有温馨和扶持。这是一个乌托邦，人们狂妄地追逐自由，大海是他们的见证者，当众人被救起，喊出“Rock‘N’Roll”，不羁放纵，却带来了某种童话意味。

三、人物塑造

在人物塑造上，理查德·柯蒂斯倾向于自由自在的小人物——即使是“大人物”也会因为自己追求的事物或感情而成为一个“普通人”，这些“小人物”，总能有一些自己的闪光之处。《BJ 单身日记》的女主人公，性格可爱，为人直率，虽然有些笨拙，依然获得了达西的青睐；《真爱至上》的英国首相，目睹美国总统调戏自己喜欢的人而大为光火，在记者会上做出了强硬回应；《时空恋旅人》中的蒂姆，一直认为自己太过平凡，因此缺乏自信，直到他21 岁，生活从此大不相同。

“为了营造童话氛围，柯蒂斯片中的世界没有失业、贫穷、不幸，剧中人物多为中产阶级人士，各个收入不俗，生活惬意，居住在景色宜人的地方”。《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就几乎不曾提过主人公们的身份，连场景设置都是想象中的英国，白人、中产、都市人士回归田园的世界。

柯蒂斯的人物通常有着更为开放和包容的选择，《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中，美国女郎凯莉有过三十多位性伴侣，查尔斯陪她细数却也不加评判，借查尔斯树立了新的英国形象：开放、包容、友善而坚定。同时也显示出了女权主义这种中产阶级的价值观。

英国浪漫喜剧的视野是全球化的，剧中主角多来自不同的国家（比如美国），有国际背景，男士衣着绅士，女士端庄独立。英美特殊关系也是一个重要主题。《诺丁山》中，英国小书店老板凭个人魅力征服了美国明星，让她留在英国；《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英国男人和美国女人走到了一起，这同样具备了某种暗示——“这是一个有哈利·波特和贝克汉姆的右脚的伟大国家”，自然可以征服美国。

理查德·柯蒂斯多次进行了群像处理，将人与人的关系塑造得真实且温馨。《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具体地把人物和故事安排在有着明显英国特征的婚庆和葬礼中，塑造典型的幽默憨拙性格特征。”《诺丁山》和《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中的男主人公都有一个妹妹，在此便承担了“憨拙性格”的性格特征。无论是《海盗电台》还是《诺丁山》，主人公总有一些过得不好不坏的朋友们，大家聚在一起自嘲、安慰，最后吃一顿又做得出了错的晚餐，约好下一次有好玩的事情一定不会错过。柯蒂斯笔下的人物肝胆相照，但也有不敢和朋友们坦白的事情：直到好友去世才知道圈子里有两人是同性伴侣，或者告诉哥哥自己要订婚了，却不敢说未婚夫是他不靠谱却真实的室友。他的童话中，不是王子和公主的男孩女孩，和朋友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四、叙事特点

从叙事角度来看，《时空恋旅人》中有大量插叙和回溯，《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顺叙，而《真爱至上》则是十个小故事的拼接和交汇，它们的一大共同点便是围绕一条主线展开，并在主线叙事中大量运用英式幽默。

英式幽默历史悠久，我们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亚的年代。从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到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许多英国作家都曾在自己的作品中以独特的方式诠释了英国的幽默文化。“一语双关是莎士比亚戏剧中人物语言的显著特征之一。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还是微不足道的平民士卒，只要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运用双关的语言进行调侃。”《诺丁山》中，威廉误打误撞被当成记者，假戏真做，采访安娜同剧组的小演员就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你参演的22 部影片中最喜欢的部分是什么？”

“和李昂纳多合作过？”

“达芬奇？”

“迪卡普里奥。”

这样的“会心一击”，是全球范围的笑料，观众会心一笑，但也因此理解，对这个人来说，安娜只是一个他爱的女孩。

英式幽默以自我贬低为出发点，以自负为大敌，其最终目的是能够自嘲，嘲笑自己的缺点、失败、窘境乃至自己的理想。与美国式的夸夸其谈后的捧腹大笑比起来，英式幽默只是点到为止的“莞尔”，一切尽在不言中。

讽刺是英式幽默的一大特点，讽刺别人，更会自嘲。“基于这种风格特征，英式幽默在内容和形式上是反英雄主义的，其最终目的就是自嘲，嘲笑自己的缺点、失败、窘境乃至自己的理想。”《诺丁山》中，安娜第一次和朋友们聚餐，大家为一块蛋糕而开始了自嘲，境况最惨的人才能吃到这块蛋糕，这是朋友们聚餐的保留节目。

《真爱至上》中垂垂老矣的摇滚歌手比利是片中最能带来喜剧效果的角色，穿着怪异，行为乖张，尖酸刻薄，句句真实，这也是柯蒂斯在他自己的英国童话中，对英国的“自嘲”。

理查德·柯蒂斯的电影创作中，既有“遗产电影”的现代化拓展，也有直率的情感表达和英式幽默，展现了“新”英国的风貌和形象，也表现了英国人对于美国文化冲击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让他国观众对童话世界般的英国心生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