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五四”·当代
——论“被压抑的现代性”命题的接续与错位

2021-11-12 22:59税路林
名家名作 2021年8期
关键词:五四当代文学现代性

税路林

20世纪90年代,“海外汉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造成猛烈的冲击。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颠覆了以往中国现代作家作品评价的经典范式,推动了中国现当代文学“重写文学史”的热潮。李欧梵和王德威在夏志清的基础上围绕现代性,将研究视角转向晚清,挖掘晚清小说中隐含的现代性。事实上,晚清文学的现代性是“五四”现代性的前提和条件,而被压抑的现代性其实是指被压抑的“当代”。当代文学视域下,思想文化的“一元化”结构与现代性的多元内核之间的悖论,足以证明“一体化”的文学进程压抑了当代文学现代性的发展。

一、现代性起源的双重悖论

全球化浪潮下,西方中心主义意识不断弱化,研究非西方国家的现代性与主体自身的积极建构成为历史研究的新潮。柯文、刘禾、汪晖、竹内好、王德威、沟口雄三等海内外学者开始在中国文学内部寻找现代性的起源,企图重新理解中国现代史,他们用后殖民批评的眼光将中国“内部”文化的落后归因于“外部”资本主义的侵略与扩张,反思中国自身现代性话语的丧失,充分肯定了中国文学内部的强大生命力与创造力。王德威极其看重晚清文学的价值,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源追溯到“太平天国前后,以至宣统逊位的六十年”,反对学界将“五四”作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主轴。这个观点对将“五四”看作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的经典定论产生了极大的冲击,晚清文学现代性的价值得以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重建。

其实,早在1937年,阿英就提出:“晚清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是一个最繁荣的时代。”阿英将晚清小说繁荣的原因总结为三条:第一,印刷新闻事业的发达;第二,西方文化的刺激;第三,用小说抨击清朝的腐败的统治,提倡维新与革命。这与王德威的论述有相同之处,新闻出版业在晚清的兴盛确实为文学的繁荣提供了物质条件,且王德威论述的四类晚清小说也都指向共同的社会功能。他将四类小说视为一个新兴的文化场域,分别指向欲望、正义、价值、真理这四种相互交错的话语,以此呈现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众声喧哗”的起源。

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重写文学史”的热潮,企图用文学的现代化进程打破政治史观对文学史观的统治。1985年,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三人把20世纪的中国文学描述成“20世纪末本世纪初开始的至今仍在继续的一个文学进程”,他们三人将20世纪中国文学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打通了“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研究格局。王德威站在西方现代性的立场上讨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说“被压抑的现代性”指的是“中国文学传统之内的一种生生不息的创造力”,但是他援引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用西方现代性的理论标准来寻找晚清文学中的现代性,暗含一种西方标准。

“20世纪东西方文化都在抛弃传统,又都在向被对方抛弃的传统靠拢”,从“五四”肇始,文学开始不断抛弃原有的文化传统。王德威认为晚清文学的现代性是由于作者和读者处在新世纪的嬗变中,对求“新”求“变”的追求和了解使他们不再满足于本土单一的文化传承。“现代性的效应及意义,必得见诸19世纪西方扩张后所形成的知识、技术及权力交流的网路中。”王德威用一种西方资本输出和侵略扩张形成的现代网络来解释晚清文学中的现代性,又说晚清文学自身现代性具有强大生命力与创造力,陷入了一种史述悖论。

如果说现代性存在一个时间表,王德威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用多元现代性反对单一进化论式的现代性。李欧梵讨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从城市开始,而王德威首先关注的是文学自身的现代性,他站在晚清文学的立场上看“五四”,将晚清、“五四”及20世纪30年代以来,种种不入(主)流的文艺实验看成是中国文学现代性在开端的“多声复义”与“众声喧哗”。王德威站在当代的文化语境去理解晚清文学的现代性,在具体论述中又是从晚清看“五四”后文学的发展过程,本身也会陷入一种时间观上的悖论。

《被压抑的现代性》发掘晚清现代性,并用文学史观去挑战历史观,从而表明文学自身的独立性与内生动力,为中国现代文学带来新的研究视角。但王德威用一种隐含的西方标准来观照中国文学内部现代性发生发展的过程,以及在时间观念的论证上自相矛盾,使晚清文学现代性的命题陷入一种双重悖论。

二、现代性:在反叛中前进

晚清能否作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源依然是一个不断被争论的问题,但“五四”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爆发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是王德威的一种诱导性提问,旨在强调晚清文学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开端的重要意义,相应地,他也质疑“五四”的开创意义。“五四”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是早已形成的共识。20世纪50年代,王瑶的“中国新文学的历史,是从‘五四’的文学革命开始的”这一经典论断决定了此后几十年“五四”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地位和意义。

“‘五四’其实是晚清以来对中国现代性追求的收煞——极仓促而窄化的收煞,而非开端。”这句表述混淆了“五四”作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爆发的社会历史意义,“五四”引发的“新”“旧”文学、“新”“旧”语言的革命意义,政治、思想、文化论题的争议,以及为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带来的深远影响是晚清文学所不及的。探究两者的关系,不如回到王德威所说“五四”压抑了晚清文学现代性的这个问题上。

晚清文学现代性的追求突出表现在求“新”和求“变”上,王德威极力推崇李伯元、吴趼人、刘鹗、韩邦庆等的写作,认为他们在叙事模式、结构、文学想象等方面开启了新文学“多声复义”的局面。其实,学界依然将这些作品看作是“旧派”作品,它们难脱古典小说叙事的窠臼,大多数晚清作品的语言和内容主要还是以说教为主。其次,王德威说“五四”压抑了这四类小说的产生过程也是不符合事实的,这四类小说在“五四”之后依然很繁荣,且由于“五四”的启蒙效应,这些小说拥有了更多的阅读人群和占有了更大的市场份额。王德威在《被压抑的现代性》中也谈到“晚清小说的研究始于‘五四’时代”,肯定鲁迅和胡适对晚清文学的研究,但却遗憾于他们未能正视晚清文学的艺术成就。事实是,若不是“五四”文人对晚清文学研究和鉴赏的极力推崇,现今也不会有那么多研究者从事晚清文学研究。

至于王德威说“五四”压抑了晚清文学的多种可能性,是谁在压抑?王德威并未指出来。王德威指责“五四”之后的文学逐渐转化为写实主义的文学,“错过了晚清一代更为混沌喧哗的求新声音”。但王德威自己也说:“文学与政治的紧密结合,是现代中国文学的主要表征。”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离不开政治,况且,即使是最贴近现实的历史,“当它一旦变成一个叙事的行为的时候,它必须纳入虚构的可能性,或者是想象的必然性”,只能说这种“被压抑的现代性”是王德威自己对于晚清文学现代性的想象。

“‘五四’可以作为一个除魅的时代,‘五四’同时也是一个招魂的时代。”相较于“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一说,王德威对“五四”评价的这句话则更为中肯。中国新文学的“新”本身就是对“旧”时代政治性认识的抛弃,还有一种“五四”文学新的感性阅读体验。王德威在《被压抑的现代性》中所做的有益探索是他接续了晚清与“五四”的文学。“五四”虽然没有站在晚清的对立面,但“五四”新文学与晚清被看作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一个代表了新文学,一个代表了古典文学。这种简单粗暴的认识曾一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主导。“五四”文学是新文学爆发的标志与拐点,它处在历史发展新阶段的开端,必然遭受“被压抑的现代性”的质疑。文学史的接续与反叛同时进行,哪怕是“五四”最激进的新文学倡导者,他们受的晚清文学的影响也很深。可见,“五四”与晚清文学是在反叛中融合成新的文学形式,并走向整个20世纪的中国文学。

三、“时代错置”下“被压抑的现代性”

王德威的文学研究把中国的现代性看成是一个历史颓败的过程,这种对现代性进步的怀疑正是他反思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种方式。王德威使用“时代错置”的史述策略,意在责问文学历史的线性发展,“从而打破当前有关现代的论述中视为当然的单一性与不可逆向性”。由此,我们得出王德威讨论现代性的真正意图——当代“被压抑的现代性”。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是文学的“一体化”时期,这个时期被看作是固定、静态的现象。王德威极力发掘晚清文学的现代性,就是想冲击1979年以前的文学“一体化”现象。“倘若晚清小说所包含的多重现代性曾被阻碍发展,那么我们能否说这些被压抑的现代性在20世纪末的中文小说里,重新浮出历史地表?”王德威强调“五四”以后文学史沿着“感时忧国”的主线发展,“文学革命变为革命文学,主体创作意识也成为群体机器的附庸”,他将这条主线的发展进程看作是中国当代文学被压抑的主要原因。

现代性的讨论离不开政治学和社会学这两个维度,但它们并不和文学思考的维度完全重合。单从“现代性”和“当代性”这两个词来说,西方对它们的阐释与中国不同。中国将1949年作为时间节点来分开现代和当代,这并不代表二者现代性的断裂。按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将现代性阐释为“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和后现代主义的五副面孔”,那么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还远没有结束,陈晓明就以“‘无法终结的现代性’这个题名来阐释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特质及美学蕴涵”。

“一体化”时期通过政治力量的“制度化”,呈现为一个高度组织化的文学空间。这种统一的文学范式阻碍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进程,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问责。《被压抑的现代性》在“主流”文学之外发现了早期现代性,且这种现代性在“五四”之后的张爱玲、朱天文、李碧华、苏童等人的作品中得到了继承和回应,这更使王德威相信“被压抑的现代性”一定会在当代的文学创作中造成“多声复义”的局面。

中国文学在当代回到了发现“现代”这项未竟的事业。20世纪80年代末期兴起的以“欲望征逐、男欢女爱”为题材的新小说潮,成为20世纪浮出历史地表的晚清狎邪体小说的新形式。中国当代文学经过“十七年文学”和“一体化”时期,迅速兴起了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文学作品的创作风潮。与其说王德威的目的是论证晚清文学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源,毋宁说他真正的目的是观照中国当代文学如何寻找现代性。所以“被压抑的现代性”意指被压抑的“当代”,而王德威故意用一种东西方现代性评判的“语义位移”来讲述“时代错置”下“被压抑的现代性”。

晚清文学、“五四”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对话是一个多元现代性相互交流、碰撞的文学场域。现代性的对话不仅包括求“新”求“变”、打破和颠覆,还包括一种内在的包容性,即允许多种文学样式、主题、内容的多元共生。王德威把“五四”到“一体化”时期看作是压抑晚清现代性的时段,其实表明这种压抑至今仍在压抑晚清文学的现代性发展。我们不去争论晚清文学是否在今日还在继续生长,而是观照当代文学的史述策略是否压抑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进程。“现代主义崛起于30年代,到了80年代又成为热门问题。”《被压抑的现代性》在20世纪末期的出现可以说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思考作了补充。中国现当代文学正在走向更加多元、开放的时代语境,对现代性的探索也不会终结。

四、结语

海外汉学在20世纪末被频繁引入中国,包含着学者期待中国当代文学能够早日打破“一体化”时期的文学史叙述框架,使文学自觉融入当代文学多元共生的文化语境,并借此催生出能走向世界的、具有本土意义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扩展了中国文学早期现代性的内涵,并在贯通晚清与“五四”现代性之间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他将对晚清文学现代性的观照折射到当代文学中,冲击“一体化”的史述框架,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展路径,也能够为当代文学走向更加开放、多元的语境提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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