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南戏《王魁》讲述了书生王魁于失意时结识青楼女子桂英,后桂英资助王魁赴试,两人于海神庙私定终身并发誓永不背弃,王魁中榜后抛弃桂英,桂英愤而自刎并向阴司投状索命的故事。《焚香记》敷演自王魁故事原核,虽然名义上也讲述的是王魁桂英的爱情故事,但整个剧本都进行了很大的改动,无论在人物形象、情节安排、结局设置等方面都与之前的王魁戏区别很大,尤其是桂英的形象有了更加丰满立体的展现。本文基于女性主义视角,探析二本中桂英的人物形象以及《焚香记》中相较于《王魁》中桂英形象的转变及其背后的成因。
在《王魁》中,作者对桂英的容貌有着多处正面与侧面的描写,多次强调桂英的绝世容颜。“久闻倩馆芳名,猛拚一醉千金”,“活脱似昭君,行来的便是桂英”,“伊矫面,伊娇面,悄如洛浦神仙。”正如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先驱波伏娃所说:“在过去许多作家,特别是男性作家那儿,女性形象变成了体现男性精神和审美理想的介质,由于女性形象在文学中仅是一种介质,一种对象性的存在,一个空洞的能指,所以她们总是被男性创造者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削足适履的扭曲变形。”在这些容貌描写中,体现出的不只是桂英所具有的绝色貌美的容貌特征,更显现了背后桂英反复地被男性“凝视”,只有在这些反复不断的“凝视”下,才有了对她容貌的评价与定义。拉康曾明确指出“凝视”中存在的欲望,他认为欲望是先天存在的,人的眼睛是欲望的器官,凝视的过程是幻想的投射,是实现自身的欲望,寻求欲望满足的过程。”青楼的规矩就是嫖客是有主动权与选择权的,女性只能是被动与被选择的。在选择期间,男性用含有欲望的凝视去审视女性,根据对女性的身形样貌的第一印象进行判断及选择。在男性眼中,桂英的身体就是他们精神幻想和主观审美的投射,她的存在就是男性视觉与身体欲望的消费对象。她满足了男性的窥淫癖和力比多,成为了男性满足欲望并寄托想象的工具。桂英无法主动掌控自己的身体与别人对她身体的处置权,在娼妓的职业身份下,她完全成为了“他者”。
桂英一直向往爱情,想要从良,想要与一个心爱的人结成良缘,共度余生。“女人认为结婚有许多好处,以至她本人也希望能够结婚。结果,她受的专门训练往往较少,基础不如她的兄弟牢固,她对于自己职业的专注也不是那么强烈。于是她注定要留在低级的职业上,注定是劣等的。而且还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这种职业的劣等性又增强了她想找一个丈夫的欲望。”桂英认定能成才的王魁就是自己所要托付终身的人,在未经谢妈同意的情况下,就与王魁私定终身,并带到家中,照料他的起居生活,与王魁过起夫妻生活。与王魁私定终身后,桂英暂时跳脱出原先的职业身份,不再被动地主宰自己的身体以及依靠男人对她的身体控制而过活。她从“他者”里暂时脱离出来,桂英以为婚姻能给她一切,她婚后在经济与人身上完全依赖于王魁,没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支撑,她没有自我的主体意志,再次沦陷为“他者”。
南戏《王魁》中的桂英追求爱情自由,选择主动追求王魁。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之初,桂英直率地对王魁表达爱意并表示“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办之”。古往今来,中国传统社会习俗中就有男子养家并负责生活开销、女子主内的传统,而桂英主动提出她承担花销开支,负责王魁求学期间的费用。桂英主动追求爱情及负担物质开销,是对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男主外,女主内”的中国封建传统礼教的反叛。再者,《王魁》戏中桂英对王魁“一命抵一命”式的复仇则是桂英之反叛精神的最大反映,桂英不同于该时期其他受传统礼教规训的传统妇女,甘于被夫君抛弃,对命运施予的磨难与苦楚忍气吞声,桂英毅然决然地与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切割,勇敢地选择了复仇,极具反叛与斗争精神,这是桂英对传统封建伦理的极大挑战。
但在《焚香记》中,桂英的身份是大家闺秀出身,她的内心终究还是没能摆脱传统封建礼教的桎梏,内心还是遵从着封建礼教施加给女性的三从四德的约束。她不像《王魁》中的桂英那般直白大方地追求爱情,即便知道自身的处境,但还是矜持地坚守着传统礼教的规矩。在王魁向她求婚的时候,她说道,“婚姻之事非女子所知,若教桂英朝欢暮乐,送旧迎新,必不相从。若求户对门当,齐眉举案,这个只凭公公妈妈作主。”这里可以看出桂英内心深处对于封建礼教的遵循,一是讲究“明媒正娶”,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是讲究“门当户对”。
除此之外,桂英身上还体现出古代封建传统里所提倡的“贞洁烈女”的女性特质。当王魁上京赶考后,桂英甘于贫穷,谢妈不断逼桂英改嫁,她意志非常坚定地说:“王俊民是风流佳婿,常言道嫁鸡毕竟逐鸡飞,今日里若还苦逼分鸳侣,宁死在黄泉做怨鬼”,“妇节不可毁,夫义不可忘。妈妈,任你设计施谋,决不随波逐浪。”王魁离家后,桂英坚守“一鞍一马”的夫妻信仰,不顾谢妈的百般逼迫,誓死不从。她时刻记着“妇节不可毁,夫义不可忘”,生死不相弃,嫁鸡随鸡。在丈夫被迫离开上京赶考后,桂英不惜以死相逼来劝退金员外对她的企图与占有。当谢妈为了钱财逼迫桂英改嫁时,桂英明确表态“若便弃旧恋新,辜恩负义,宁甘九死”。古语云“一女不嫁二夫”,即使王魁已离家赶考,他俩的婚姻爱情也变得不稳定时,她始终坚定自己不改嫁的立场。桂英坚持志节,不肯苟且从人。桂英对于传统封建礼教的遵从,“三从四德”在当时都是整个封建社会对所有女性的必然要求。波伏娃曾指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桂英的经历与人物形象也恰好印证了这一点。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还说道:“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只有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桂英从《王魁》中的勇敢追求爱情自由的率直主动的女性变为《焚香记》中被传统封建礼教规训所束缚的封建女性,是由整个社会与文明共同推动的。
《王魁》及《焚香记》作为特定时代下的文化产物,内里蕴含了该时代下的社会文化与创作者的主体思想。因而,笔者试图从时代背景及创作主体两大因素出发,对桂英形象的转变及其背后的成因展开论述。
南戏《王魁》创作于宋代,作为宋代负心戏的代表,与宋代的社会现实紧密相关。宋代的科举制度规定中试者不论出身,并且扩大了科举取士名额,同时及第者的地位和待遇在当时得到了显著提升,这使得出身寒微的书生能够一夜发迹,从此跻身仕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成为现实写照。这些寒门子弟一旦发迹变泰,初入仕途之路,便会寻求靠山来巩固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他们通常选择抛弃糟糠之妻、攀权附贵,与豪门权贵联姻,谋求所谓“门当户对”的婚姻,导致了负心婚变事件的频繁上演,造成了家庭悲剧的接连发生,女性在社会中的处境也愈发艰难。中国传统社会有着报恩的观念,书生发迹负心弃妻的薄幸行为因而也受到来自大众的口诛笔伐。此外,南戏的作者多为民间艺人或下层文人,文本自然反映的是下层民众的愿望和想法。从这一点来看,南戏《王魁》对以王魁为代表的这一书生群体带有鲜明的道德谴责色彩,而其笔下的桂英形象则被赋予了不屈的斗争精神,她们勇敢坚毅,敢爱敢恨,不再一味委曲求全。
反观《焚香记》,此剧诞生于明代。在文化政策与社会情态上,明代完全遵循着程朱理学的理念,注重伦理教化及宣扬妇德,歌颂贤母、贞洁烈女,为她们树碑立传。这些时代理念在文学作品中也有切实体现,女性被塑造成遵循封建伦理规范、遵从三从四德的贞洁之士,这在《焚香记》桂英一角中可见一斑。当然,文人参与创作也影响了当时的文学作品,作为创作主体的文人自然是从自身立场与视角来书写故事与塑造人物。实际上,宋代盛行的负心婚变剧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文人群体的鞭挞与贬低,而文人群体对传统负心剧的翻改可看作是对自我形象的修正,他们不愿再背负抛妻背亲、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负面形象,因而试图通过对文本中故事情节及人物形象的修正与重塑来实现对自我形象的矫饰。
相较于宋元南戏中的其他“弃妇”戏、“状元负心”戏,不论是南戏《王魁》还是明传奇《焚香记》中的桂英都在遭遇背叛后,情感上非常愤懑并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意识与复仇决心,最终向王魁付诸了一系列的复仇行动。她们被背叛后的情感脉络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埋怨,再到怨恨和愤怒,因为愤怒最终选择复仇,向背叛自己的男性进行反击。桂英们选择向背叛自己的男性复仇,体现了女性在面对不平等的社会压迫时做出的抗争和努力。正如玛丽·雅各布斯所说,“不管别人如何把她看作一件交换品或是泄欲物”,她自己“已经超越了束缚她的制度,因为她敢于充当一个有欲望的主体”,而且她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男女之间的等级对立”。
《王魁》中的桂英知道被王魁背叛抛弃后,欲哭无泪、以泪洗面,但她死之前并没有以暴力伤害的方式向王魁展开复仇,而是在自刎之后以鬼魂的方式向男性索命及男权制社会复仇。化为鬼魂这一情节可见女性既是男性的精神幻想与梦想,给男性带来愉悦体验,又可以是男人的梦魇,给男人制造恐惧。女性身份在男人们的阐释视野中被改写,她们的形象被重塑,女人不再只是男权世界中忍气吞声、无怨无悔的“失语者”,而是男性生命的掌控者与主宰者。
“报复行为会倾向于变得过于经常和过于野蛮,这既是因为这些行为源自情感,也因为复仇者是自己案件的裁判者,他对正确和错误的判断可能更倾向于自己的一面,在不存在侮辱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侮辱,或者认为,出于维持可信性的目的,他必须用最大的恶意来解释对自己的所有伤害。”《焚香记》中桂英的复仇的激情看似极端非理性,因为她宁愿用一命换一命也要达成复仇的目标,这是一种非常情绪化的、玉石俱焚的复仇方式,但是从她们的视角出发,她们是被自己宁可舍弃一切也要结成姻缘的男人所背叛和抛弃的,她们被迫脱离了依附于王魁的这样一个“他者”身份,成为了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格。为了弥补她们所受到的伤害,这种复仇是情有可原的。这时候她们的复仇决心更多的是出于自我意识与自由意志,并由此达成了向男性及男权社会的反抗与回击。
相较于同时期其他宋元南戏中“弃妇戏”、“状元负心戏”中的女性,南戏《王魁》和改编后的明传奇《焚香记》中的桂英更具有自由意志与反抗精神,她们不再一味地忍气吞声,默许男权世界中男性对自己的背弃与伤害。然而最终,《王魁》与《焚香记》中的桂英都还是没能完全挣脱出封建传统礼教和思想的牢笼,她们依旧处于从属地位,被男性作者创造及改写命运。《焚香记》中,王玉峰为王魁“翻案”,将他的负心背弃改写为一场误会,原文本中蕴含的反抗精神与批判精神被极大地消解。不过,在两部作于古代封建社会的作品中能呈现出女性对于男性以及男权世界的反击姿态与复仇意识,也是一种巨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