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隋英军
芽菜类的菜蔬总给人生机勃发,葱郁向上的感觉。如果把素菜归类,我把芽菜比做素颜布衣,温婉可人的邻家女孩。她纤弱、娇嫩,惹人心生怜爱。
闲来读书方知,自古以来芽菜即为素菜之王。芽菜是指黄豆、绿豆、豌豆、蚕豆等种子萌发出数厘米长的幼芽,可做蔬菜食用。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种子萌动、生发了才产生了芽菜,因此芽菜是有生命的东西,多食有益。以黄豆为例,马王堆汉墓竹简上曾有“黄卷一石”的记载,黄卷即为晒干的黄豆芽。这一考古发现可以证明,中国人是豆芽的发明者。古书中还有记载,宋代福建泉州人在中元节前,“用清水浸泡黑豆,曝之以芽……色浅黄。”这就是著名的“鹅黄豆生”的记载。“鹅黄豆生”,多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啊,让我想起了美丽的春天和春天里泛青的秧苗,踏青的裙裾……
一次,在一本明清笔记体小说中读到,有“芼”为羹者,总觉不妥,芼也可食?芼有“拔取、采摘”之意,是一个动词或者是一个动作。难道是要把一个“左右芼之”的清纯小女子给“秀色可餐”了?我猜想,大概是《诗经》中有采薇、采荇的场景引发了明清作者关于芽菜的遐想吧。《诗经》“关雎”篇中有“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的句子,《诗经》中还有关于“采薇”的篇什。其实,荇是一种野生水草,嫩叶可食。薇则是豆科植物,今俗名为大巢菜,另一说法是指野生的豌豆苗。这些都最接近于芽菜的特质,被古人谬误为“芼”也可食吧。就在我为自己这一推断沾沾自喜之际,又一次偶读闲书让我大惊不已,脸红汗颜。原来,“芼”本意是指可供食用的野菜或水草。这些野菜或水草祭祀时被用来覆盖牲体,故而有“覆盖”之意。《礼记·昏义》:“教成祭之,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清人吴伟业在《江南好》诗中有“鸡臛下豉浇苦酒,鱼羹如芼捣丹椒”,这里的“芼”也是指可以食用的水草。但最新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对“芼”的解释只有一条:〈书〉拔取(菜、草)。真是害我不浅啊。但,做学问还是要端正态度,严谨为好,浅尝辄止,同样也会害人的。
我们北方人所食以黄豆芽、绿豆芽为主。小时候家住荒僻小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哪有今日南北菜蔬遍地,时令青菜遍布城乡之况。黄豆和绿豆虽是自家地里耕种出来的,但相比于苞米、土豆、大白菜已属上品。黄豆要等到年节时用来做豆腐的,吃豆腐、喝豆浆,甚至豆腐渣也被掺入青菜叶子炒或炖食了。黄豆更多的用途是榨豆油,油滤尽后,油渣压成饼,即为豆饼,又是牛马驴骡的好口粮。小时候,我们甚至把豆饼切成小块放在煤炉子上烤吃过,也是满口溢香。所以,黄豆、绿豆生成芽菜也属奢侈品了。黄豆芽配以肉丝爆炒,下饭、扛饿、有营养,如再有个好牙口,更是愈嚼愈香。我老娘是生绿豆芽的高手,她生的绿豆芽比菜市场里卖的要好吃百倍。因为没有添加任何生长剂、除根剂等乱七八糟害人的东西,实属绿色食品。小时候,见到我的太奶生绿豆芽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太奶将绿豆放在木盆里,用井水浸泡后,小脚的她老人家端坐在火炕上,用一木勺在盆中不停地搅拌,嘴里喃喃说:“绿豆、绿豆快生芽,瞎子、瘸子都出芽,瞎子、瘸子都出芽……”那个时候,物质短缺,每一粒绿豆都生出了芽芽该有多好啊。
其实豆芽在古时,远比今日要高贵、神秘许多。今人只是在大鱼大肉吃腻了,吃出了乱七八糟的病患,才想起食素来着。早在《神农本草经》中就称豆芽为“大豆黄卷”,并被列为“中品”。古人造“大豆黄卷”要选择在壬癸日,也就是冬末春初之时,用井水浸黑大豆,候芽长五寸,干之即为黄卷。豆芽生长的过程,古人甚至用卦相来描述:“从艮而震,震而巽矣,自癸而甲,甲而乙矣。”豆芽初生芽时曰黄,黄而卷,则具备木性了。木为肝藏,藏真通于肝。肝藏,筋膜之气也。大筋聚于膝,膝属溪谷之府也。故主湿痹筋挛,膝痛不可屈伸。从这些记载可以看出,最早的豆芽菜首先是用于食疗,大概是治疗膝痛不伸,湿痹筋挛等症状吧。除了食疗,我还读到古时道家用豆芽来养生的记载,可见古人对豆芽类菜蔬的认识程度要比现在高许多。
到宋朝时,中国人食豆芽已相当普遍了。豆芽还与笋、菌一起被称为素食“三霸”。纤秀爽口的豆芽成为“一霸”,可见古人对其推崇的高度。宋元时期吃豆芽,主要用于凉拌,和今日吃法雷同。《易牙遗意》中记录了一个生豆芽和吃豆芽的方子:“将绿豆冷水浸两宿,候涨换水,淘两次,烘干。预扫地洁净,以水洒湿,铺纸一层,置豆于纸上,以盆盖之。一日洒两次水,候芽长,淘去壳。沸汤略焯,姜醋和之,肉燥尤宜。”“沸汤略焯,姜醋和之”就是凉拌的吃法了。“肉燥尤宜”,我的理解是把豆芽配以肉丝和葱姜蒜末,用热油爆炒的吃法。
但无论什么样的菜蔬,若是落到文人手里,便会变得繁杂、拖沓,讲究个时令、心境,甚至变得之乎者也,非得翻出个文化的花样来。明清时的文人们食用豆芽开始讲究个入汤融味。袁枚在《随园食单》就有记载:“豆芽柔脆,余颇爱之。炒须熟烂,作料之味才能融洽。可配燕窝,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嫩嫩的豆芽配上名贵的燕窝,还美其名曰“以柔配柔,以白配白”,真是讲究,但也酸腐。不过,老祖宗还真有创意,今人不及也。
黄豆芽也好,绿豆芽也罢,因其物美价廉,即可进华堂入国宴,亦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餐桌。西方人把豆芽看做是理想得近乎完美的食品,把豆芽、豆腐、大酱和面筋称为中国食品的“四大发明”。其实,中国饮食文化之源远、之渊源,又岂是几个西方人所能知晓,又岂止四种。据说,豆芽是李鸿章李大人出使欧洲时传入西方的,因此豆芽还有“李鸿章杂碎”之说,现在西方有些国家和地区还把豆芽称为“杂碎”。听了也不甚舒服,龟孙子们不懂中国文化,将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字给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