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义
蟋蟀在叫。竖耳细听,真真切切有蟋蟀在叫,就在西墙下。不,也可能在院墙西侧的花草坡中,“唧唧唧”“唧唧唧”。
老邓见我看着西墙方向出神,也扭头看去。“唧唧”声传来,老邓登时明白,说,是蟋蟀在叫,我们沁源把黑蟋蟀叫“叫驴驴”,绿蟋蟀叫“叫米泽泽”。我说,我老家叫蛐蛐,小时候经常逮蛐蛐玩,却不知道蟋蟀就是秋天。
蟋蟀就是秋天?
对,蟋蟀就是秋天。
“奶奶家”一院两房,每套客房两室一厅一卫,阳面房间为床,阴面房间为炕,住宿现代和传统混搭,洗漱间和卫生间却是清一色的现代设施。我与广瑞住一间,老邓和宋勇住一间。广瑞让我睡床,他睡炕,我坚持要睡炕。安顿好住宿,老邓带我们去餐厅,我见门外有一平台,遮阳棚下摆着一张长条木桌,便说在门口吃吧,喝小酒,吹小风,还能听流水声。老邓笑一笑,欣然同意,广瑞和宋勇去餐厅点餐。
对坐,品茶,听到蟋蟀在叫,“唧唧唧”“唧唧唧”。夜色落下来,丹雀小镇还未正式开园,村庄静谧而神秘,蟋蟀似乎是这一刻唯一的歌者。我起身想去找蟋蟀,老邓笑一笑:别费劲,找不到的。返身坐下,身体微微倾向西北,似乎这样离蟋蟀近些,听蟋蟀的叫声更清楚些。其实,平台比丹雀广场高出三米,在一座空中舞台上歌唱,蟋蟀的叫声便异常有穿透力——右翅生锉一样的短刺,左翅长刀一样的硬棘,翅膀一张一合,短刺和硬棘不断摩擦,“唧唧”之声响起,蟋蟀天生便是个重金属歌手。
如果有月光多好。
如果对面坐着一个女子多好。
我喜欢蟋蟀,不只因为它是秋夜最好的歌者,还因为它与生俱来便是秋天的形象代言人。在今人看来,古人把蟋蟀的叫声当作“秋”的读音或许莫名,于古人而言,其间必定藏着常人难以窥测的缘由。科技不发达,不,科技接近于零的时候,人与自然的距离也接近于零,人对自然的体悟反而更深邃。甚或在那个年代,人与自然的关系便是敞开式对话,天人合一并非理想,而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存在。
“秋”最早见于甲骨,象形是蟋蟀,头上着须,背生翅,身覆环纹。高树藩在《中文形音义大字典》中如是写道:“古人造‘秋’字,文以象其形,声以肖其音,更借以名其所鸣之季节曰秋。”“秋”的本意很直观,演变过程却颇曲折,一度有人把甲骨中的“秋”误作“龟”。也难怪,甲骨中的“秋”“龟”形状相仿,古音相同,只是与“秋”相比,“龟”只有纹路,没有须翅罢了。及至大篆,“秋”的字形变得复杂,“龟”加进来做右偏旁,左边上禾下火。到了小篆,右偏旁“龟”去掉,简化为左火右禾,隶书时禾火前后颠倒,便是沿用至今的“秋”。在《尔雅》中,“秋”又称白藏。白是秋天的主色调,是缤纷秋色的最终归属。藏为收藏、归仓、收成之意。秋有肃杀之气,秋露秋霜是白色的,接近于雪,白色意味着衰败、死亡,所谓秋后问斩,概因秋冬皆死亡之色调吧。蟋蟀是秋虫,善鸣好斗,秋去身死。古人言秋必言悲,在他们眼中,秋天最是凄凉和悲愁,今人的悲秋意识却淡了。悲秋即悲愁,“愁”是“秋”的引申义,出现较晚。辛弃疾喟叹“天凉好个秋”,其实是在幽怨“天凉好个愁”。一字竟也藏有如此多秘密,何况一山一河呢?古时天气寒冷,入秋便草木凋零,万物萧瑟。而今气候变暖,当下的秋天与古时的秋天早已不是同一个秋天,今人见到秋天更多是喜悦。由悲秋而悦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进步,但许多事不敢深究,一深究都是秘密,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总之吧,世间万物皆有秘密,这秘密是生命最隐秘的部分,也是最美的部分,就像月圆月缺。圆固然美,缺更神秘、更诱人,甚或月缺也是美的,因为缺,月亮才隐现出另一种暗黑的光泽来。
电改变了夜,也改变了世界,这无疑是一次技术革命。可是,我们会不会因为电而看到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呢?
灯光从门檐上低低地照过来,院墙下的旧扇车有些灰黄,仿佛一老一少两头牛卧在大门左右。门里灯火通明,门外半明半暗,脚下的丹雀广场陷落在昏暗中,街上的路灯略显寂寞。有流水声传来,略带一丝秋寒,夜愈显静谧。还未开园,难得如此安静。开园之后呢?难道家家灯火不够温暖吗?
安静没有错,热闹也没有错,错在不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更错在把自己的选择当作唯一的选择。
我与老邓坐在明暗之间,谁也不说话。
终于,有脚步声从东边传来。广瑞走在前,跟在身后的却不是宋勇。广瑞抱一瓶酒,那人也抱一瓶酒,径直向我俩走来。老邓起身迎上去,我坐着没动。那人声音洪亮:来也不说一声,不够意思啊。老邓笑一笑:你是大忙人,哪里敢打扰你。随即,老邓拉着那人的手对我说,丹雀小镇的老总,叫田斌。
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男人也一台戏。酒斟满,杯举起,听不到碰杯声,蟋蟀的鸣叫也似乎隐身。四人边喝边聊。
夜风起,天渐渐凉下去。从太原到沁源,气温要低四五摄氏度。老邓见我缩了一下肩,劝道,今天跑累了,明天还要爬羊头山,早点休息吧。老邓不提也还罢了,一提还真有点困。况且,这是到沁源的第一个晚上,我一再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感冒。广瑞也附和,我便邀请大家共同举杯,一饮而尽。酒罢,田斌一只手拉住我说,今天没尽兴,改天咱俩还得喝。我说没问题,举头看时,发现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我问田斌,半夜会不会听到鸡叫?
田斌反问,半夜咋会有鸡叫?
我笑一笑,看来你是个好人。
田斌不明所以,广瑞笑道,我老同学的意思是,你不是周扒皮。
田斌“哼”一声,另一只手抓住广瑞说,你这个同学真有意思。
睡得早,起得也早。平时凌晨两点左右休息,七点左右起床,到沁源第一晚十一点多睡下,五点多醒来。躺在炕上翻几次身,再无睡意,便起身悄悄出了门。
顺坡而下,见丹雀广场东墙上镶刻着东晋王嘉的《拾遗记》:“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所谓丹雀小镇,概出于此吧。而帝者,神农也,景凤乡全域有机旱作农业种植的底气可能也来自这位老祖宗。我越过景漳公路,来到景凤河边,想在河边洗把脸。起床时担心惊动广瑞,没有洗漱,没想到堤坝有些高,无法下到河边。在河岸上走了两个来回,转身迎着太阳而去。
对岸南山脚下是座花园,看上去面积不小,有三百多亩。河里偶尔有鸟儿飞起,沿途鸟儿叫得热烈,似麻雀却非麻雀。我有些奇怪,或许沁源鸟儿太多,麻雀便显得少了?可很显然,这是错觉。在老家,早晨出门便见一树一树的麻雀,在太原,迎泽公园南门外每天早晨也有三五树麻雀,沁源的麻雀怎么会少呢?不过在这里,麻雀的确要受些委屈,毕竟鸟儿太多太多,而它又太不出众。太不出众,叽叽喳喳的权利便被夺去。也不是剥夺了它叽叽喳喳的权利,而是它叽叽喳喳的功劳会被别的鸟儿抢去。但麻雀不会关心这些,只要让它叽叽喳喳歌唱,这一天便是快乐的。
沿河岸东行,晨风被晨阳一照,也像景凤河的水,似要把我的肠胃洗干净。“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赵树理笔下的时代是农耕时代,那时候水天一色太过寻常,信息时代依然天比水蓝、水比天清,这才叫难得。出门时还能闻到身上残留的隔夜酒气,此刻竟觉浑身清爽,好像站在路边的海棠、桃树和杏树,自己也绿生生的样子。行三百米左右有座小桥,跨过桥便是园子,漫步园中的五彩路,田里的芍药、牡丹、百合、郁金香、大丽花、月季花、玫瑰花、美人蕉、剪秋萝、虞美人、金盏花、石竹等,或早已开败,或刚刚开败,而向阳花、菊花却开得正好。尤其菊花,百日菊、天人菊、万寿菊、非洲菊、波斯菊点缀田间,她们或许不是最夺人眼球的,但在此刻,在秋天,这座花园无疑是座菊园。不去争春,不去争夏,却在无意间占领秋天,菊花是智慧的,至少与麻雀相比,她是个智者。园子以畦为单元,分门别类种植了四五十个品种,其中一部分不只可观赏,还有药用价值,譬如三叶草、蒲公英、金银花、马鞭草、凌霄花、金针、桔梗、萱草等。中草药的花儿不只很美,还有一种异于普通花草的香气,若是把花园变成一座草药园,也会很漂亮吧?
贴着山脚行走,感觉太阳爬在背上,但我没有回头。我一直走在背阴处,即便有光,也照不到我的身上。仅是感觉而已,太阳应该爬在山的背上。所谓背阴或朝阳与太阳并无关系,太阳一直照在大地上。
园子尽头是道沟,路边和沟坡上种有樟子松、华山松、白皮松、云杉、河北杨、漳河柳、法国梧桐、金枝槐、红花槐、紫叶矮樱、丝棉木、山楂树和火炬树……这样的季节,火炬树仿佛一团火……不,沁源人忌讳说火,何况火炬树红中带黄,色彩更艳丽呢!如果说园子是花世界,沟便是树世界,所谓森林康养,便是让树呼出氧气,让人吸进去,树与人恰似一对恋人。
站在路边发呆,猛地见两个人从树下站起,是老邓和广瑞。坡地的树不高不大,也不茂密,我居然没有发现他们,显见得又走神了。一旦陷入沉思,我便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之所以放弃开车,也与此有关。二人显然早发现我了,猜到我会向这边来,才提前藏在树下给我惊喜的吧?
老邓问,爬山去?
我说,好啊。
由东而西,越河沟,缘山路而上。路不太陡,山底树木稀疏,向东眺望,对面的山不算高,山顶上的油松都顶着光,那些光从那边山顶洒到这边山底,林间光影疏朗。路并不远,接近山顶时坡度陡然增加,不过,行走并不困难。路中间少有杂草,路的指向也明确,平时来此爬山的人应不会少吧。转过山门,北侧土崖上有一洞,是座山神庙,墙上画一猛虎,庙外立两块石碑,碑文漫漶。绕过山神庙上行便是山顶,地势平坦,松树笔直,松针松果遍地,虽不够厚,但走在上面还算松软。北行不到百米,碑石林立,显然是庙宇遗址。民国版《沁源县志》记天神山曰:“在县东北一百二十里景凤村之北。危峰耸峙,万松蔽翳,形势如马,俗名北马山。相传,晋石勒祀天于上,并建天神庙,故名。”石勒是武乡人,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建立者。天神庙是沁源创建最早的庙宇之一,一进五串院,由南向北第一院是九天圣母庙,也称奶奶庙、送子观音庙。再前是天神庙,中间一院正殿三间为神殿,对面为戏台,东西有配房。过天神庙,院东西房各九间,是供经商者食宿的,最后一院是庙会管理人员住舍和草料房、马房、库房。院内原有两支旗杆,上有两面三角形锯齿旗,一为天字旗,一为修建天神庙的五社十村的社村旗。大门外立一对石狮,一人多高。以前每年农历三月十五和七月初九,天神山都要举办庙会,会期三至五天,除物资交流外,还是方圆百里的牲畜交易大会。新中国成立后,天神庙因修建学校拆毁,如今仅剩残垣断壁,庙会便转至景凤街上。
站在山顶东望,太阳从林间升起,目光所到之处,除了天空便是森林,除了森林便是天空,从天空到山顶,从山顶到天空,不是湛蓝便是碧绿,太阳似也比平日干净许多。我突然想起早上还未洗漱,兀自笑了,觉得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洗脸刷牙或许多余。
老邓一通碑一通碑地查看碑上文字,发现一首咏天神山的诗,喊我过去看:
花木参差鸟自鸣,
山西野境少人行。
千般翠影辉官殿,
一抹蓝光锁楣楹。
嶂合树填沟壑满,
峰奇云卧石头平。
长留一片清明月,
倒挂溪松鹤梦惊。
寻遍石碑,没有找到作者名字。
庙宇已毁,石碑还在,此地此时不像庙,更像碑林。老邓为石碑一一拍完照,转身对我说,1939年7月,武士敏率国民革命军169师在这里伏击日军109师团第9旅团主力,激战数日,大获全胜。天神山大捷后,武士敏由师长晋升军长。此地居然是武士敏战斗过的地方,我大感意外。
老邓说,沁源以烈士名字命名的地方有三个。法中村原名霍登村,张法中是沁源抗日县政府一区武委会主任;交口乡正中村原名作坪村,赵正中是党小组长、青救会主席、武委会指导员;沁河镇学孟村原名阳泉村,李学孟是神枪手、民兵英雄。2018年,沁源还发现一通《算盘沟茶房沿阻击战碑志》,1940年4月立的,落款为国民革命政府,除碑帽、碑身连接处有断裂,基本完好。说着,老邓用微信转过来一条新闻,配有他采访茶房沿村96岁老人韩海林的照片。碑为砂石,高185厘米、宽77厘米、厚10厘米,碑文楷体,碑额刻有“荷花”“千秋不朽”字样,碑阴刻有“万古流芳”字样和336名烈士名录。新闻中,碑文照录:
一九三八年二月,第一六九师为朱德总司令指挥的东路军,武士敏任师长,一九三九年十月,一六九师在算盘沟茶房沿一带发现敌军,武士敏带领部队与日军在此打了□天三夜,村民从山上往山下的算盘沟村指挥部、战地医院运送伤员,牺牲的战士埋在茶房沿附近,本次战役我军□□了全面胜利。为纪念当年茶房沿牺牲的烈士,特立此。
国民革命政府
一九四〇年四月
“□”代表碑中缺失的字,从碑文看,行文不甚讲究,或是民间人士以官方名义所立。
发现此碑前,有天神山伏击战的记载,无茶房沿阻击战的记录。天神山与算盘沟一山之隔,应属同一防线。伏击战与阻击战时间相差三个月,或是日军遭伏击后报复,武士敏率部在此阻击。立碑日期距战斗发生日期仅差半年,碑中所记应属确凿。
环山顶一周,居然看不到景凤。我问广瑞景凤在哪个方向,广瑞笑一笑说,不用找了,这儿能看得见的地方,没一个归景凤管。我“哦”一声,恍然明白,此地北侧略比南侧高,山顶太过平缓,树木太过高大,景凤乡便集体隐身。广瑞又说,杨栋是景凤人,生前写过不少关于景凤的文字,在他的笔下,景凤好,好风景,景凤就是个传奇。蓦然提起杨栋,不由一声叹息。杨栋英年早逝,殊为可惜,早些年我当副刊编辑的时候,曾编发过他的散文,记得他讲过一个故事,说天神骑白马下凡,见水草丰茂,龙凤飞舞,便把白马拴在河边,去找龙凤。等天神回来,却不见白马。原来白马喜欢这里喜欢得紧,遂化作一道峻岭,其状如马,当地人便叫它白马山,天神到过此地,也叫天神山。山下村庄有凤凰和丹雀居住,便叫景凤。我把这段往事讲给广瑞听,广瑞说,景凤的故事太多了,有说以前有个秀才路过这里,见北有神仙洞,南有紫红河,东有天神山,西有关帝庙,便对天神庙的僧人说:“此地青龙盘凤,四景封村,真乃风水宝地。”景凤村名从此传开。老邓走过来,笑道,还有一说,远古时候每逢农历五月十九,天神山脚下总会有凤凰成群结队而来,每年这一日,当地都要举办迎凤节,故名景凤。我问老邓,你信哪个?老邓说,哪个都信,哪个都不信,不过,景凤村仰垴上有棵榆树,树冠像凤凰尾,村子中间有座两层重檐阁楼,与榆树成直线,像凤凰头,东西两边的房子像凤凰双翅。我“呵呵”一声,这些故事里有神仙,有才子,有习俗,有树和房子,传说该有的要素都有了,看来景凤确实是凤凰之乡。老邓问道,你相信哪种说法?我微微一笑,有凤来仪,何管东西?
原路返回,晨露消失,林间光线明亮起来,脚踩在地上,感觉松针比来时坚硬许多。其实,不是松针变硬,而是下山时人体重心下倾,脚承受的外力加重罢了。转出山沟,坡下有座自然村,叫韩家窑,田斌打算在此建乡野别墅。老邓说,这儿幽静得很,盖好了你可以住在这儿写作。我笑道,这个建议好,可我怕住到这儿不想走,田斌就真该半夜鸡叫了。
过韩家窑有一鱼塘,岸上是农耕园体验区,地里草编的农人、拖拉机、脱粒机正在“忙碌”。穿过田间,越过石拱桥,沿村西坡道而上,沿途一家一院,石砌院墙,墙上或农耕图案,或“竹篱小径野人家,屋后房前处处花”的诗文,或“让心灵回归宁静,让生活回归简单”的呼唤。老邓回头问我,看到这些你有什么感觉?我问广瑞,看到这些你有什么感觉?广瑞又问老邓,看到这些你有什么感觉?老邓“嘿嘿”一笑,我们都是沁源人,你来说。抬头望见村西北口有棵大槐树,我突然想哭,脱口道,奶奶喊我回家吃饭呢……
从高处俯视,村庄坐落在沟的出口处,地势相对平坦。村后有养鸡场,村中有酒吧、咖啡馆和超市。村西住的是娘家人,有“姥姥家”“大舅家”“二舅家”“大姨家”“二姨家”。村东住的是婆家人,有“大爷家”“二大爷家”“大姑家”“小姑家”,我们所住的“奶奶家”在第一排,自是婆家地位最显贵的。村中有条石板路,黄金石铺就,路把娘家和婆家分开,环村绕一圈,也没有找到“姥爷家”和“爷爷家”。还以为田斌重女轻男,转念一想,“姥姥家”便是“姥爷家”,“奶奶家”便是“爷爷家”,于家而言,姥姥和奶奶显然更亲切。
田斌站在“奶奶家”门口,笑眯眯地等我们吃早餐。我拉住他的手,冷不丁问道,你住的家是谁家?田斌没反应过来,老邓说,他住的是村长家。广瑞说,人家早不叫社科村了,是丹雀小镇,他住的是镇长家。宋勇从院子里走出来,慢悠悠道,田总住的是孩儿他娘家。
积善庄庞姓为多,庞家耕读传家,出了不少人物。沁源人称这样的人物为乡贤。老邓指着一座四合院告诉我那是庞汉杰家时,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庞汉杰这个名字,我熟悉。
右玉诗人郭虎写了一部书,叫《山河一诺》,我曾“客串”此书的责任编辑,此书讲的就是庞汉杰的故事。
庞汉杰到右玉任职县委第一书记时,只有31岁,风华正茂。当时的县委书记叫马禄元,像前三任县委书记一样,每天都在琢磨着怎样把树种活。第一书记与县委书记第一次见面,居然在鬼见愁的黄沙洼。右玉人受死受活干了整整两年,十公里黄沙洼,几万亩树苗,活下来的却寥寥。
那一年,马禄元治理黄沙洼失败。
那一天,马禄元呆呆站在黄沙洼,看着大片大片死去的树苗欲哭无泪,庞汉杰植树的故事便从黄沙洼开始。
庞汉杰是个文化人,从省委组织部下派到雁北,是组织为锻炼年轻干部特意安排的。庞汉杰先主政山阴,后调到雁北地区最为艰苦,不,是山西最为艰苦的右玉县。秀容(今山西忻州)人元好问《雁门关外》云:
四海于今正一家,
生民何处不桑麻。
重关独居千寻岭,
深夏犹飞六出花。
云暗白杨连马邑,
天围青冢渺龙沙。
凭高吊古情无尽,
空对西风数去鸦。
当时右玉最有名的并非“右玉精神”,而是杀虎口,也即走西口的地方。“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走西口》在今天是艺术,在当时是走投无路,就像右玉人当年种树是无路可走,今天是“右玉精神”。
庞汉杰刚报到,马禄元便将右玉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他做了汇报,庞汉杰却坚持沉到基层去,向老百姓取经。“学问,学问,就是要学会问人,问人就是长学问。”庞汉杰带着地图、干粮实地调研,用了整整两个月,翻越大山二十三座,查勘较大河流五条,穿过两公里以上沟壑六百多道、大风口五处、沙梁土丘不计其数。庞汉杰徒步把马禄元当年走过的路线重走了一遍。途中,他的过敏性鼻炎犯了,一路打喷嚏,实在没办法,只好捂上口罩。脚底磨出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疼,只好找来树枝当拐杖。庞汉杰坐在老乡的炕头,抽着旱烟,喝着发咸的白开水,问东问西,问这问那。没过多久,老乡都在传,县里来了个新书记,是个啥都“不知道”的“好老汉”,没架子,打眼一看,谁也看不出是个当官的,就是戴了个大口罩,让人觉得怪怪的。
调研结束,庞汉杰把县委常委全体带到黄沙洼,站在沙地上开了一次现场办公会。会上,庞汉杰指出,右玉目前存在“五大害”,一是风沙,二是干旱,三是水土流失,四是霜冻,五是冰雹,而这“五大害”的源头都是缺少植被。前几任县委领导的工作思路是正确的,右玉必须下大力气植树造林,起码五十年不变。庞汉杰嫌口罩碍事,摘下口罩挂在枯树枝上继续说,右玉植树造林和荒沙治理最突出的问题,是缺乏科学规划、合理布局,有些项目盲目上马,黄沙洼的失败就是一个深刻教训。但是,黄沙洼的一次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够很好地总结经验教训,不能“吃一堑、长一智”。
庞汉杰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右玉植树造林自此走上科学发展之路。
1958年春天,张沁文到右玉改造锻炼,庞汉杰得知他是南京林学院的高材生,每次下乡考察,都把他带在身边,遇到植树难题,庞汉杰都会说,这个不是问题,小张你来回答。这话说得多了,“这个不是问题”便成了庞汉杰的口头禅,有人遇见张沁文也会开玩笑,说“小张你来回答”。
庞汉杰工作上信任张沁文,生活上关心张沁文,知道“阿拉上海人”吃不惯莜面山药蛋,便通过太原的朋友弄来几斤大米,让妻子给张沁文改善生活。从此,张沁文不分白昼黑夜,不分春夏秋冬,硬是凭着一双腿,把右玉的地质地貌、山脉水系、气候特征、自然资源摸了个透,整理出版了《右玉县自然地理》《右玉县流域治理规划》,撰写了论文《揭示改造自然和发展农业生产的客观历程,加速黄土高原的建设》。庞汉杰如获至宝,据此制定了《右玉流域治理根治“五害”五年规划》,提出要“因地制宜,因害设防”,要采取“穿靴,戴帽,扎腰带,贴封条”的方法,从外围到中心,层层治理,逐步设防,科学合理布局,逐年逐步完善。所谓“穿靴”,即在马营河、苍头河两岸,营造雁翅形护岸林,防止河滩干沙移动;所谓“戴帽”,即在流动的沙丘上进行网状开沟,密植秧苗,结绳压条,固定沙丘,循序渐进;所谓“扎腰带”,即在坡梁地带营造防风林带,防止风沙流动;所谓“贴封条”,即在受风侵蚀严重的沟沿、土丘进行密植造林,先固风沙,后连林带,对肆虐的风沙形成合围态势。方案还确定,种植林木的同时,要注意乔灌混植、林草结合、以草护林、乔灌固沙,坚持先固风沙,后连林带,逐年控制,多年成片,最终达到根治风沙的目标。
“若要右玉富,必须风沙住。风沙何时住?山川皆有树。”庞汉杰牵头制定的绿化右玉河山、根治“五大”灾害的大政方针,拉开了右玉科学治理的序幕,右玉防沙植树真正见到成效,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庞汉杰接过前任的铁锹,再次吹响了绿化右玉山川大地的进军号,而他手中铁锹所指之地,仍是黄沙洼——一块最难啃的骨头!但这一次,他们不再盲目,而是采取外围包抄、迂回作战的策略。马营河、苍头河两岸水源充足,树木好栽易活,他们便在这里种树种草,混植乔木和灌木,改善黄沙洼周围的生态环境。筑好绿色防风屏障后,又广泛发动群众,举全县之力决战黄沙洼。
1958年冬天,庞汉杰患上重度鼻窦炎,时常感冒发烧。他形销骨立,身体严重透支,考虑到右玉环境过于恶劣,雁北地委决定把他调到条件稍好的浑源工作。但让右玉人想不到的是,两年之后,那个戴口罩的庞汉杰又回来了!
王铭山时任雁北地委书记,见庞汉杰来找自己,还以为庞汉杰想回省里,谁知庞汉杰人虽瘦弱,却有把硬骨头,他居然要重返右玉!王铭山见识过右玉风沙大作,见到过庞汉杰捂着口罩、坚守在风沙和严寒里弱不禁风的身影,他知道,庞汉杰的身体根本无法适应那样的环境。王铭山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庞汉杰却说,王书记,你再给我三年时间,让我把在右玉想干还没来得及干完的事情干完,到那时,你让我到哪儿工作我都毫无怨言。
王铭山问,你的身体扛得住吗?
庞汉杰拍拍胸脯道,没问题,你看我连口罩都摘掉了!
1961年,庞汉杰重返右玉。1964年,庞汉杰再度离开。又是三年,黄沙洼长林丰草,绿树成荫。庞汉杰和马禄元联手带领右玉人三战黄沙洼,苦干八年,终于把一道沙沟变成一片绿洲。黄沙洼是右玉植树造林、治理风沙的样板,右玉县委、县政府在右玉城东门外风神台下和黄沙洼林地入口处竖起一块石碑,把右玉人大战黄沙洼的事迹载入右玉绿化史册。黄沙洼植树成功后,右玉以林草结合、乔灌混植、立体种植、灌木与草间杂并种的模式,取代了过去的单一树种,植树造林事半功倍。
而庞汉杰大战黄沙洼的树种,便是从沁源带去的。
如今,说到“右玉精神”不得不提庞汉杰,说到庞汉杰不得不提沁源,说到沁源不得不提积善庄。庞汉杰不仅把沁源的树种带到右玉,把沁源的绿搬到右玉,还把沁源人的善良、朴实、吃苦耐劳和坚韧不拔也传到了右玉。
积善之村。
积善之家。
积善之泉。
善哉,斯地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