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珊
“个体的、具体的生命与整体的、抽象的历史之间,充满了永恒的紧张的对峙,社会的进步就在这每一个历史对峙的缝隙里生长。我们的使命就是填补好这缝隙,让新的生长更加牢固。也许这才是生命的自觉意识。”在现实主义工业长篇小说《卧槽马》中,黄政勇转发给吴英俊的这段话,实际上是作者陈刚为了厘清时代与个体、社会与发展、历史与未来彼此之间矛盾冲突、杂糅纠缠的复杂关系所提供的方法和路径——意图如此明显,以致其雄心与担当表露无遗。因此,我以为,《卧槽马》承担的使命,其实是陈刚的态度和立场,是自醒和自警,是为每一个必然到来的现实所构建的诗学领域和空间。
还是代表“70后”作家发布的承诺和宣言。一直以来,文学评论界普遍认为,与“50后”、“60后”、“80后”、“90后”作家相比,就整体而言,“70后”作家群是一个相对模糊的存在。孟繁华这样论述道:“他们很难找到自己的历史定位……这是一个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是一个试图反叛但又没有反叛对象的一代……日常生活合法性的确立,使每个人都抛却了意义又深陷关于意义的困惑之中……于是,七十年代便成了‘夹缝’中生长的一代……没有精神、历史依傍的创作是非常困难的。”事实也正如他所言,“70后”作家成长的时代,既越过了之前的激情与苦寒,又没能赶上之后的激变与繁华,而经验告诉我们的从来就是:属于过渡或中间的部分,实际是不尴不尬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部分。
幸运的是,作为“70后”一位寂寂无名的业余写作者,陈刚呈现给我们的《卧槽马》,让我们充分领受到了他执意要传出的“光亮和喜悦”。
《卧槽马》首先是一部突破写作难度的现实主义作品。它讲述的是一个叫做505军工硝铵厂,先转型为峡湾地区化肥厂,再转型为泰丰化工有限公司的整个过程。文本全景式呈现了化工企业的生存与发展状况,讴歌了以黄政勇、吴英俊为代表的一批锐意进取、不畏艰难的时代搏击者,紧扣时代脉搏,完全与主旋律同频共振,极富感染力,读后令人心潮澎湃、能量满满。如此正面进攻型的写作,无疑具有巨大的难度。为此,作者进行了精心布局。一是文本正文部分共有九章,“改革”是第五章,恰好位于文本的中心,意即一切围绕改革,一切在于改革,而无数史实证明,唯有改革,才是理想得以实现的不二法门;二是“引子”中王麻子的湖北大鼓与第九章“涅槃”中其子王友忠的楚剧彼此呼应,也是一种审美需求的体现;三是文本内容从投产到衰败到重生再到涅槃,在历经磨难之后,终归是走到了一个可见的明亮的未来,这样的安排,与个体命运一样,暗合了国人的心理预期。然而,陈刚并不仅是依靠这样的写作技巧而实现四辆拨千斤的效果,更重要的是,文本所有历史节点的背景、充沛的化工知识和大量的细节描写,都与各时代人们的经历、经验以及日常生活常识严丝合缝,所以我以为,丰裕的生活积淀、扎实的写作功底和真诚的写作态度,这三者才是《卧槽马》纵横驰骋的核心能力。
《卧槽马》同时是一部构筑理想蓝图的浪漫主义作品。一切人类文明都只能产生于相应的时代,犹如个体生命无法逃脱地球引力一样,时代就是文明发展背后看不见也离不开的那个引力。百年企业有没有?有。但放眼古今中外,这样的企业确属凤毛麟角,遑论一个化工企业,遑论一个化工企业要在人们普遍讲究生活质量的当下去获得生存和发展!但《卧槽马》就是要实现这个目标,不但要让这个企业生存发展,还要让它茁壮成长,所以文本中的人物,就普遍具有使命感和责任感,充满了战斗力,哪怕偶有松懈,也很少有垮掉的决绝姿态,相反,他们的决绝,是发生在企业的生死关头,每每在企业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要么顾全大局、进退有据,要么力挽狂澜、奋不顾身。拥有这样一批人物,企业怎能不绝处缝生?陈刚就是怀揣着对化工企业美好命运的祈望,情不自禁塑造了一系列求大同、共命运的工作者,并通过他们,为化工企业的发展航向竖立起理想的灯塔,也正是坚硬的现实被细细密密地织进了理想的光芒,《卧槽马》才由此获得了轻盈之姿、奔腾之势。
在价值多元、利益至上被社会广泛认可并接受的当下,聚焦集体与个人的关系难免有冒犯大众之嫌。陈刚却做了这样的不识时务者。《卧槽马》所讲述的历程,从肩挑手扛到机械化再到自动化、信息化,从军转民到全民所有制再到股分制,一个企业每一次的起死回生,陈刚都使用了同一个计策,那就是个人服从集体,也即小我让位大我。
军转民时,黄政勇其实是想不通的。但地委书记李重海重重地拍桌子,说:“……现在人民的生活需要我们,我们就要勇于奉献一切。党中央、国务院是充分考虑到当前国家的发展、人民的需要而作出的决定……”于是黄政勇就承诺下了:“我们的锅盆碾灶也建得差不多了,可不敢闲在那儿啊。我们回去研究下,馒头不能蒸了,看还能蒸什么。”
企业重组时,因黄政勇让位而上位的副市长伍云锋找黄政勇谈话时,黄政勇更是想不通的。“工作组一进化肥厂,这种隐隐的忧伤就钻进了许多人的心里,也包括黄政勇。”但当伍云峰对时代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番解析之后,“黄政勇的气场还在,气可以撑一个人的场,场也可以泄一个人的气。他如果想干什么或者拒绝什么,必须准备充足的理由,如果理由不成熟,他宁愿让想法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先稳住。但现在,他听到完成历史使命这几个字时,明显是稳不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文不对题似是而非地补了一句,其实我也能理解,只要有利于化肥厂的发展,我愿意服从组织的安排。”
也是在集体至上的理念下,对于接班人的推荐让黄政勇陷入了两难。从个人情感的角度,世故精明却又贴心暖肺的姜大民不可取代,从企业发展的角度,技术精湛却又刻板公正的吴英俊是不二人选。经过反复思量,他最终还是推荐了吴英俊。
如果说,个人服从集体的意识对于团职转业的干部黄政勇而言,是时代刻下的烙印使然,绝大程度上是被动的,那么,吴英俊的顺势而为,姜大民的华丽转身:“眼看着化肥厂从如日中天到濒临破产,他才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罪不可赦,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却扮演了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后来,化肥厂改制上市,他赎罪一样拼命工作。”张建新的止暴制乱:“改革是方针政策,是大势所趋,顺应潮流,等企业渡过难关,在发展中再给大家寻找岗位。”甚至胡远方合作共赢的“阴招”:“化肥厂才是卧槽马最大的财神爷,不能把它坑死太快,这样大家都死了。把它养肥了,大家都有肉吃。”这些与企业同进退的人,则完全是主动、自觉的行为了。
是的,谁都无法否认,企业就是集体,大河无水小河干,没有集体就没有个人。《卧槽马》奋力宣扬的,就是我们华夏传承千年的家国精神。
说到底,一切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都是表情达意的载体,可是,我们往往喜欢以艺术之名而借题发挥,热衷于行情走极端、意行偏锋之实。好像是,甜要超过出人命,苦要超过入地狱,喜要超过爆炸点,悲要超过下火海,所有的表达都要新鲜奇崛才好,所有的故事都要出人意料才好,所有的想象都要天马行空才好,所有的情感都要上天入地才好,弄得现实远超现实、魔幻又远非魔幻,是人却不食人间烟火,非人却人模人样,不知道到底在写些什么。殊不知,大千世界终归还是由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营造的,而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我们有七情六欲,但我们很少纵情纵欲,我们有喜怒哀乐,但我们也保持了有理有节,我们乐于享受,但我们也讲规矩守底线,所以,我们生命中的无限,永远处于日常状态,那一点点的有限,才属于非日常。《卧槽马》抓住的,就是这个基本。
所以黄政勇懂得适可而止。为了企业的生存,在腐败无孔不入的时期,钢铁般的他,也没能够坚守住,从而导致化肥厂的管理机构越来越臃肿,产品质量不断下降,经济效益持续低迷,最终失去控制,走到了破产边缘。他痛了,虽有万般不舍,但还是退隐了,转而全力支持化肥厂的第一次改革,并在后期积极协助他白手起家的企业闯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
所以吴英俊能够知人善任。他有典型的知识分子脾气,桀骜不驯,清高优雅,不愿向权贵低头,不屑与势利握手,尤其跟“活像个奴仆,媚俗到卑贱了”的姜大民有仇,这个仇,即使两人成了连襟,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因为相互了解而变得更加深刻。但当化肥厂面临生死存亡之时,一经黄政勇的点拨,他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偏狭和姜大民的价值。他痛了,于是找到姜大民推心置腹进行交流。从此,他与姜大民并肩作战,踏上了肝胆相照、通力合作、为企业而奋斗不息的征程。
所以姜大民没有一条道走到黑。他“三代贫农,根红苗正”,见人七分笑,用十二分的耐心打造出密不透风的人际关系网,对财富有着“饥饿般的贪婪”,“管采购销售的时候……把收礼当成了一桩人生乐趣,打开的却是化肥厂利益的后门”,但“那次爆炸事故发生后,死了几个工友,艾新华被判刑,惊醒了他”,“眼看着化肥厂从如日中天到濒临破产,他才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他痛了,不仅放下了与吴英俊的软对抗,而且“赎罪一样拼命工作”,直至延误病情而去世。
所以伍云峰再是位高权重,在劝退黄政勇时,也要委婉迂回;所以胡远方再是横行霸道,在化肥厂遭到围攻时,也会挺身解围;所以王怀亮再是拈花惹草、放诞风流,还是没有抛弃泼辣的马以霞……《卧槽马》纷纭的人物,再恶不过胡远方,但他最终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再狠不过化肥厂改革前的姜大民,但他最终因患肺癌而身亡。在陈刚的笔下,热闹之下会有无奈,悲壮之上会有激情,苦难之中会有温情,奔放之际会有隐忍,放纵之后会有惩戒,绝望之时会有希望……所有的人或事,无论多么自我或出位,但都懂得或回归了反省、敬畏、尊重、和解。给这辆奔驰着的感性之马安上理性的辔头,《卧槽马》呈现的样子,才是我们的日常以及日常该有的样子。
“风随着意思吹”,陈刚说:“所有的光亮和喜悦都在这秘不可知与洒脱自然里了,也类似于文学的表达意境。”确定以传播光亮和喜悦为抱负的人,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是一个悲悯与宽厚的人,我想,陈刚一定是因为有着大不忍,所以要让理想照耀现实,让个人融入集体,让理性护佑感性。
这是大平衡与大气魄,是真正的文以载道!作为同侪,我完全相信,《卧槽马》不但是一匹自觉背负着意义的大旗、一举冲出了“夹缝”成功突围的黑马,更是我们“70后”文学创作十分宝贵的参照和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