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大师”的叙述越界
——读《月亮与六便士》

2021-11-12 17:36李瑞凤
散文百家 2021年7期
关键词:月亮与六便士六便士越界

李瑞凤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毛姆(1874-1965)是最为知名的英国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深受世界各地读者的喜爱,盛行百年而不衰。

从1897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兰贝斯的丽莎》到1944年的《刀锋》,毛姆在文坛整整活跃了长达半个世纪,不仅深受读者喜爱,文坛巨匠如维吉尼亚·伍尔夫、西奥多·德莱赛等人都对他推崇备至。乔治·奥威尔曾在他的自传中对毛姆不加修饰地直接讲故事的能力大加赞赏,认为毛姆是对他影响最大的现代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曾宣称,毛姆是他最爱的作家之一。(转引自Morgan1980:374)

毛姆常在他的作品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者来讲故事,并把第一人称叙述者与故事中的人物结合起来,他最为有名的三部代表作《人生的枷锁》(1915)、《月亮与六便士》(1919)和《刀锋》(1944),都是以第一人称叙述者与书中人物相结合的方式叙述,叙述者时而融入书中的故事,时而抽身出来谈谈自己的人生感悟,或发表一些对故事及人物的见解与感想。这种写作技法受到很多作家的赞赏,在文坛上有“毛姆叙述法”之称,毛姆也被誉为“讲故事大师”。

一、“讲故事大师”的《月亮与六便士》

《月亮与六便士》是毛姆流传最广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毛姆叙述法”的经典体现。作品讲述在伦敦做证券经纪人的思特里克兰德,原本过着经济体面家庭和睦的生活,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抛弃一切离家出走,前往巴黎学习绘画。尽管在巴黎过得十分困窘,常常忍受饥饿和疾病的折磨,但思特里克兰德对物质生活条件毫不在意,对外界关于他抛弃妻子行为的批评也无动于衷,只专注于画画。之后他离开巴黎,去到南太平洋上的塔西提岛,在那里和一个土著姑娘爱塔结婚,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了爱塔在生活上的悉心照料,思特里克兰德得以安心作画,感染麻风病之后仍坚持每天作画,在全身溃烂而死之前,完成一幅创世纪般伟大的巨型壁画。

这是一部以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为原型创作的文学作品,毛姆接触过高更的绘画之后,对高更的人生极为感兴趣,并于1917年亲自前往塔希提岛,寻访高更在那里的生活足迹。两年之后,《月亮与六便士》问世,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的生活轨迹与高更的人生轨迹有极高的相似度,作品一经出版便吸引了众多读者。

这部作品流行至今已过百年,仍深受读者喜爱。

二、内聚焦型视角

《月亮与六便士》是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的故事。叙述视角,指的是叙述者从什么角度观察、讲述故事,观察的角度不同,会导致同一件事出现不同的讲述方式,传达出的信息会截然不同,比如日本电影《罗生门》。叙述视角无疑极为重要,英国小说理论家路伯克认为,小说技巧中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都要受叙述者对故事的观察点问题所支配。在《月亮与六便士》里,故事中的“我”既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同时也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毛姆从这个人物的角度来展示其所见所闻,故事按照他的感受和意识来呈现,这个类型的叙述视角属于内聚焦型视角。

思特里克兰德还在伦敦时,“我”受邀前往他家参加宴会,在宴会上第一次见到他。对这次会面,叙述者从自己的视角对思特里克兰德进行细致的观察,认为他比原来想象的要高大,但不善交际,是个善良、无趣、诚实的普通人。这是叙述者从他的视角出发,对思特里克兰德进行观察之后得出的第一印象,和所有人一样,叙述者没有从这次会面中看出思特里克兰德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一样预料不到他会突然离家出走,抛妻弃子。叙述者以此描述,为后来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作了铺垫,营造出行文的戏剧性效果。

思特里克兰德去巴黎之后,“我”接受他夫人的委托,去巴黎把他带回来。“我”去到巴黎,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并非和情人私奔,肆意挥霍,而是生活拮据,过得非常邋遢,但是他神态自若,说必须画画,他控制不住自己。叙述者谈及自己听到思特里克兰德的话的感受,认为“他的声音饱含着真正的热情,我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叙述者在此充分敞开他的内心世界,表达他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内心活动的观察及感想,极大地拉近了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之后,叙述者前往巴黎生活,在那里再次遇到思特里克兰德,两人偶有交集,最后一次见面,是思特里克兰德邀请“我”去看他的画。对于斯特里克兰德作品的描述,叙述者用了很模糊的叙述方式,反复强调不知如何形容他的绘画,最后只总结说他的作品“有某种呼之欲出的真实力量”。这似乎是叙述者对他不熟悉的领域保持沉默,是使用内聚焦视角的优势之一。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给叙述者“我”安排的身份和他本人的身份一样是一名作家,同时在文中反复强调他写的是真人真事,而故事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又与高更颇多相似之处,加上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型视角做见证式叙述,毛姆给文本制造了一种几近于以假乱真的效果,极大地缩短了读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令读者情不自禁地代入其中,思考“月亮”所代表的理想与“六便士”代表的现实之间的选择。

至此,毛姆在这部作品采用的叙述法,无疑充分地发挥了第一人称内聚焦型叙述视角的种种优势,极大地提高了作品的可读性。

三、叙述越界

内聚焦型视角最大的优势是缩短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但是这种视角有严格的视野限制,叙述的内容需要固定在选定人物的视角范围内,视角投射不到的地方,会造成叙述死角,对有些情况无法提供明确的叙述。倘若作家通过精心布局,故意留下空白或制造悬念,能把这种劣势转变为一种独特的优势。

文本中的叙述者“我”是个作家,在巴黎有自己的生活,很多发生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的重大事件,他并未参与或亲眼见证,造成了很多叙述死角。对此,毛姆的解决方式是跨越第一人称叙述者视角,借用其他人物的观察视角来补充叙述,比如借用“我”的朋友斯特洛夫的视角,叙述他的妻子布兰琪爱上思特里克兰德并表示要跟他一起离开的来龙去脉,还叙述了布兰琪的自杀以及斯特里克兰德对此无动于衷的表现。毛姆在此借用的是斯特洛夫的视角作越界叙述,这个人物也未亲眼见证其妻子与斯特里克兰德之间的相处日常,前者自杀时也不在现场,这段没有视角投射到的叙述空白,导致读者对事件的发生无从得知,只能斯特洛夫对事后两者的反应来解读人物。二十世纪上半叶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曾写道,如果伟大的艺术家意味着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且总是自行其是,那么思特里克兰德确实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转引自Curtis &Whitehead 1987:139)《毛姆传记》的作者特德·摩根(Ted Morgan)则认为,思特里克兰德不过是个抛弃家庭,利用朋友并把情妇逼得自杀的恶棍。(1980:239-242)

从上述两位大读者的反应,我们可以看出,叙述死角留下的空白,确实丰富了读者对文本的解读。虽然两位读者的解读很难以正确与否来判断,但是从他们情绪十分外露的解读来看,毛姆在此处的的叙述越界,无疑做到了使他的读者步入一种沉浸式的阅读体验。

思特里克兰德还在巴黎时,这种叙述越界现象还只是穿插式地出现,然而他后来去了马赛,从那以后叙述者再也没有见过他,与他之间的直接交往到此结束,从第一人称视角出发叙述的部分也到此为止。

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岛的生活,是整个故事的结局部分,也是故事的高潮部分,对于文本的完整性必不可少。然而,叙述者与他这个阶段的生活轨迹完全没有重合的地方,毛姆无法继续从第一人称从叙述者“我”的视角来观察并讲述故事。这部分的故事情节无法完全省略,否则这个文本就不完整,缺失的还是最关键的环节。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毛姆不得不跨越他原来设定的第一人称视角,借助其他人物的视角来越界叙述思特里克兰德在岛上的生活,从情节上完成对这个故事的叙述,也使得这部分出现极多的叙述越界现象。

毛姆主要借用三个人物的视角来叙述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岛的生活,第一个是尼克尔斯船长,他与思特里克兰德在马赛结识,毛姆借用他的视角,讲述思特里克兰德在马赛的经历和去塔希提岛的经过;第二个是鲜花旅馆老板娘蒂阿瑞的视角,毛姆借用她的视角叙述思特里克兰德在那里住过并且娶了土著姑娘爱塔的情节;第三个是库特拉斯医生的视角,毛姆借用这个视角叙述医生去给思特里克兰德看诊,看到他得了麻风病,最终死亡的故事,还有爱塔遵照他的遗嘱,烧掉他的遗世巨作的一幕。

在借用这三个人物的视角过程中,叙述者不断穿插自己的推测来补足缺失的情节,比如他畅想思特里克兰德在塔西提岛和爱塔成婚后的生活情景,认为随后的三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有时候会到珊瑚礁去,用竹篮带回来许多五颜六色的小鱼或者一只龙虾,爱塔会用椰子油煎炸那些小鱼,经常有好几个星期都没人到他们家做客,当天黑之后,他们就坐在走廊吸烟和看看夜色。

毛姆借用其他人物的视角来补述,填补必要的空白,同时让第一人称叙述者通过推测,发表自己的态度和看法,由此实现了把其他人物的感知视角转化为自己的认知性视角。这种几乎完全转入了第三人称视角的叙述越界,和前文的第一人称内聚焦型视角见证人叙述产生了一种割裂,虽然解决了内聚焦型视角有限性的问题,给文本补充了必要信息,使故事情节得以完整,但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毛姆的叙述越界并非有意安排,而是为了补全故事情节的不得已而为之,尤其是对于受过另一位小说艺术大师亨利·詹姆斯的叙述手法熏陶过的读者而言,毛姆在这部分的叙述越界,其技巧很难称得上高明。

四、结语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这部作品中,主要使用第一人称内聚焦型视角叙述,当叙述者“我”和思特里克兰德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时,他可以从自己的感知性视角出发进行叙述,他获得的信息是由他在现场、通过他本人的知觉所感知到的,是第一手资料。这是最可靠的叙述视角形式,极大地拉近了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距离,同时增加信息的可信度。当第一人称叙述者不在现场时,为了解决内聚焦型视角有限性的问题,毛姆跨越视角设定,借用其他人物的视角来补充叙述,填补故事情节所需的必要空白。

如果说叙述思特里克兰德在巴黎生活的部分,偶尔穿插式的叙述越界,给文本留下的空白制造了扣人心弦的悬念,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在叙述思特里克兰德在塔西提岛生活的部分,完全借用其他人物的视角作越界叙述,则是为了补全故事情节的不得已而为之。

纵观全文,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聚焦型叙述视角,从叙述者“我”的视角出发,进行主述,借用其他人物的视角,进行补述,讲述了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中年离家出走、追寻自我的人生故事。讲故事大师毛姆在其“毛姆叙述法”里所展现的叙述越界,虽然瑕不掩瑜,但无疑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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