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小周面前,手指翻捻着挎包中的书页,对着一根钢骨沉默。我们在艺术展览现场,彼此无言。来之前,我曾想向她求证关于陆野的事,见面之后,我已全然忘了这事。对着那个以三角玻璃为翅羽的钢骨天使拍完照后,小周的手机开始震动。她捏着手机不作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说,我去去就回。
我目送她走下旋转楼梯,玻璃门轻巧开阖,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光里。我坐在墙边的座椅上,盯着人们的鞋子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小周不会再回来。
我起身走向展厅中央的艺术装置。人潮围聚,它静立其中,森然凛冽,如一节被剔除白肉的鱼骨,生着不规则的宽刺。一个想法钻入我的脑海:其实,这更像一具被取走四肢和肉身的人的脊骨。另一区域,银幕淌着一卷流动影像,一对双胞胎彼此对视。有人故作姿态地走去,同身后那张表情凝滞的巨型脸孔合影。
环视展厅四壁,透出一种后工业时代的美学,淡漠而疏离。入口处的LED屏幕循环滚动一段玻璃烧制过程的影像,结尾显出一行深灰楷书——本展意在“质疑艺术家在创作中的主观性”——简介文字如是写道。
我茫然踱步,拨划手机,等待小周发来只字片语。说实话,这感觉很不好。等待的焦灼总令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一个月色雪亮的晚上,我被母亲无意间遗落在了商场试衣间里。那年我四岁或者五岁,个矮,纤瘦如草,被关在黝黑狭窄的格子间内,如一管被遗落的口红。我在黑暗中挨过整个夜晚。成年后,我送母亲离开我所在的城市,等车间隙,我笑着向母亲提及幼年这事,母亲毫无印象。此后,我有三年没再同她联络。
类似情景总在重复出现,一如展厅中那卷循环放映的录像,回环往复,迷宫般将我困陷。目之所及,皆是无法撼动的死角。
2
2011年那个遥远的夏夜,一家窄小破旧的影院,地板上沾满口香糖,如蛤蟆背部的斑点。暗红座椅沉了一圈污迹,令人想到长途客车座上的陈年汗渍。影院坐落在一处濒临倒闭的三层商场中,与繁华商业街中山路仅隔一条细长窄巷。在台风的累年侵蚀下,商场外墙的金色名牌被渐次吹去不同笔画,横撇竖折,模糊难辨。看完电影,我与小周踩上“嘎吱嘎吱”响的扶梯,去往商场地下一层的舞场。舞池满是衣着暗旧的中年男女,在沉韫多愁的探戈曲中相拥而舞。我在休息区坐定,点一杯柠檬水。小周拉我滑进舞池,模仿安娜·卡里娜在《随心所欲》中的舞步,裙摆荡漾。她那一刻的神采太漂亮,因此时隔多年,我仍记得。
那些年我们同在闽南一所滨海学校念书,曾在盛夏穿过茂密植物蒸腾而起的潮气,乘摇摇晃晃的257 路公交车,绕半个城市,汗流满面地奔向混凝土工厂改建而成的影院。放映结束后,我们离开影院,牵着手,在太阳下走。我汗腺发达,三伏天在室外走一遭,仿佛从水池爬出,手心布满滑腻汗水。即便在盛夏,小周依旧手足冰冷。我觉得这样蛮好,互补。我将她的手覆在额上,当作降温冰袋。那天她穿一条牛仔迷笛裙,配洁白棉质T 恤,乌发齐颈,眼睛弯弯,颊上两团粉肉,脸上的纤细绒毛在太阳下发光。我看着她,心想,这女孩也太干净了,像一炉刚出窑的雪瓷。
这段恋情始于小周。小周发邮件说喜欢我刊发在文学社杂志上的一首短诗,又问我想不想见面聊聊。我局促起来,说,周六晚文学社在操场东南角椰树下有场读诗会,有空可以来玩。周六那晚,小周果然来了。她穿一条酒红色吊带裙,露出光洁圆润的双肩,抱膝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裙腰生出褶皱,或因坐姿缘故,她的腹部微微鼓起,透出海豚般的稚拙。我们的位置远离人群。一个名叫月山的女孩被社长随机点起,她起身,抱歉地笑笑,仿佛是在为驱走沉默而致歉。她念出第一句诗时,小周转头看向我,廉价眼影的桃粉色亮片在昏暗中闪耀。
活动结束,几人散去。我和小周在校园里四处游荡。午夜时分,操场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湿漉漉的草场上沾满黑夜酿就的露水。我们躺在露水上,看深蓝寂夜里的疏星。小周话不多,听我言说,时而笑笑。石阶莹洁,盘旋而升,白日里喧嚣的操场,在月下映出古罗马斗兽场般的寂然形貌。小周问我社刊上那首短诗是否为谁而作,我摇头否认。过了几日,小周夜里再度约我到操场,问我要不要同她在一起。我想了想,便说好。
那时的我,还没学会拒绝女孩的求爱。更何况,我对小周不是没有好感。小周心地善良,样貌不错,是好女孩,甚至不会拒绝路上遇到的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只要它冲她摇起尾巴,她便会蹲下身,掏出身上所有食物,陪它好好玩一场。告别时,她甚至会凑上去亲吻它的头顶,这幅画面,我能想象。我们时常在学校后山游荡,她随身携带几根火腿肠,以此款待偶遇的流浪动物。有时,我亦觉得自己像被小周收养的流浪动物,在她身边,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在恋爱一事上,小周慷慨得像个膝下无子且命不久矣的慈善家。
那段日子,确乎丰盈且快乐。每当我被某事烦扰,小周便会凑过来亲吻我。她上唇宽厚,使人联想到汤锅中某种绵软的菌类。我在小周身上汲取多巴胺,转而拿它充作推进写作的燃料。那段时间我有幸刊发了一些东西,拿给好友陆野看,他寥寥几句话便将我试图掩藏的弱点直剖开来。小周则成了我绝好的读者,哪怕再平庸的作品,她都能找到一个巧妙的介入路径,使我得获抚慰。小周很好,温柔善良。但许多时刻,我只想独处。
时间在纸稿、笔迹、夜灯和飞蛾中显出原本的形貌,曲折漫长,如绞索。我想象着一只瞳孔荧亮的猫,感官明敏,在黑夜中沿着一根隐藏的绳索攀爬,绳索时而断裂。写乏了我便独自去游泳馆,浸没水中,闭目思索。至少在水的子宫中,我不再毫无附着。
周六下午的泳池,总有个身穿黑色泳衣的少女在跳水,水面破碎、激荡,而后愈合。我摘去眼镜,浸没水中,看不清她的长相。她皮肤白耀,从跳台轻跃入水,像一条虎鲸,在水道间轻快地浮游,噬开经络,直直撞向我的心脏。那时我还不知她的名字,只记得她高高盘起的发髻,和小蛇般散落颈上的湿发。我想到那句诗,“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小周成为我的女友后,我仍会在周六下午走入水中,与她遥遥相望。
其余时刻,我习惯于瘫坐地上,用手掌大小的玻璃杯啜饮从陆野家拿来的威士忌。爱尔兰威士忌比苏格兰威士忌甜,沉浸感却不如后者。陆野会将青柠外皮刨成碎末洒入,再加冰块和薄荷。微生醉意时,我感到一阵松快。日光在我脚边的方砖上寸寸游弋,不觉间我进入另一世界,像书架上那块玻璃镇纸中的世界,一处凝滞不动的时空。时间绕它而去。时间被取消维度。它像是不存在于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那样,恒久而立,带着磨蚀一切的坚硬,容留我在其中蜷缩。
直至小周推开房门,在我面前显影。宿管认得她,她在楼中来去自如。她问我消失的几日在做什么。我说不出,要她去外面帮我买瓶酒。红牌威士忌,最廉价那类,七十八块一瓶,分三天喝完。
小周没有离去,她走过来,蹲下身,将我的头抱在怀里。我抵着她的胸膛,听着她“扑通扑通”强健有力的心跳,如置身于一片潮声。小周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对,去看电影。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奔向另一个梦境。我别无选择地站起身,跌跌撞撞随她走了出去。
我们乘着摇摇晃晃的257 路公交车,穿越半个城市,来到那间混凝土工厂改建的影厅。在自动售票机前站定,来回挑选,仿佛挑选梦境。机器吐出两张红色电影票,像两条鲜红的舌头。那天我们看的是寺山修司的《死者田园祭》,呓语迷离,仿若精神致幻药剂。夜里,我们离开深红座椅,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地上水光粼粼,洒水车闪烁着橘色荧光字牌开过,留一段缥缈的音乐萦回环绕。混沌夜色中纠缠着斑驳灯影。我们不作声,看世界在脚下一点点消融。
3
2019年12月14日。我和一位女伴在午夜场看戈达尔的《随心所欲》。安娜·卡里娜在银灰色荧幕上跳舞。结尾处,安娜毫无征兆地死于枪击。走出影院,一条信息弹跳在手机屏幕上:安娜·卡里娜去世了。来自小周。
我点燃一根烟,将去酒吧狂欢的计划暂且搁置,告别女伴后,钻回影院座椅,安娜的莹洁面孔重新出现在银灰色荧幕上。她在这场电影中死去,在下一场复生,重又跳起快活洋溢的舞步。
影片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对安娜说:“鸟是一种有着外部和内部的动物。除去外部就剩下了内部,除去了内部,就能看到灵魂。”我在晦暗模糊的时空中思索女人的内部和外部。荧幕上的安娜五官柔美,面孔洁净,一滴晶莹泪水漫过眼线。小周说:愁泉泪谷。
昏暗中,我点亮手机屏幕,在与小周的对话框里打下一些字:其实我不觉得她离开了,她像本就没在世间存在过。随后我将对话框里的字逐个删去,换成一枚白色蜡烛,配上一个默哀的表情。
走出影院,街道阒静。我在公园长椅上坐了片刻,直至头发被雨水打湿。我打车回到租住的公寓,在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小瓶三十五度的威士忌,当晚将它全部灌进胃里。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将窗户关好,隔绝噪音,打开电脑,开始干活儿。按负责人的要求,两周内我要完成十余万字的电视剧剧本,每三天开一次线上剧本会。我计划每天码一万字,最后几日统筹调整。每天开工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个敞开阀门的下水管道,污水恣肆。除了要忍受催稿和挑刺,还得和负责人玩心理战,斗智斗勇,不然这单项目可能拿不到多少钱。做枪手就是这样。要么去写抖音段子剧本,三十块一条,转发破万,再奖三十,两包烟钱。我打算再试一年,明年若还这样,就考虑去做别的营生。
我特意租住在游泳馆附近,码字状态不好时,我便下楼,买一张夜场票,浸入池水,鼻腔被消毒水味覆满,头脑放空地漂在水中。冬日夜场几乎无人。沿泳道游完一千五百米,我靠在空无一人的水池边梳理情节与思路。
上岸后,我拿起手机,发现小周拨来电话。我拨回,小周向我索要通信地址,说搬家时找到一些大学时代的遗留物品,想近日邮寄给我。有几册样刊,拿去卖废品的话,总觉得对不住我。我道了谢,片刻沉默后,我问她是不是有一条淡紫色连衣裙,带碎花,不长不短,刚刚遮住膝盖。她说,之前有,毕业打包行李时弄丢了。我问,毕业后还留在闽南吗?她说,对,最近在筹备结婚的事,忙得要死,下个月要搬新公寓了。
沉默如烟雾般腾起。我挥了挥手,无形中想要驱散什么似的。我想调节一下僵硬的气氛,便开玩笑说,这么快就结婚了,不再考虑我了吗?小周在电话那端笑得喘不过气。笑声传到我耳畔,有些痒。像是急于从过去的情感漩涡里抽身,小周立刻转移了话题,问我最近还有没有写东西。我回想电脑桌面上堆积成丘的项目残稿,里面没有一个字属于我。我对话筒那端说,写着呢,写着,一刻不停。
我走到更衣室,冲凉,擦拭身体,套上外衣。走出去时,前台阿姨正拖地,我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但还是滑了一跤。我朝着与公寓相反的方向走去,路过地铁站,一位阿婆坐在纸箱后,卖白玉兰花手串。我买下一枚,戴在腕上。我手腕粗,为让我顺利戴上,阿婆用生茧的指腹将切口处的铁丝展平,再弯折,绕成一个稍小的铁环。我嗅着花蕊香气,迎着夜风往回走,路过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和一包烟上楼,打开电脑,麻木而机械地码着字,以一种不带情感的方式。
这年冬天格外漫长,使人疑心,冥冥之中,地球改变了自身倾角,抑或与太阳之间的引力忽然消失,正独自滑向没有光亮的宇宙深渊。我难以忍受炎热,对寒冷的耐受程度却很高,冬泳的爱好使我逐渐对这类日常性严寒习以为常。有时无望地思索,春天或许不会再到来。那些我刚入行时结识的朋友,不少在靠亲友接济过活。有位朋友开始在朋友圈卖雪茄和电子烟,还有一位朋友,在迪士尼乳胶枕、鲨鱼牌瑜伽裤和便携榨汁机等代理产品之间来回横跳。我买过朋友的雪茄,名为“拉斐尔·冈萨雷斯”,一个小众的古巴雪茄牌子。乍一听,倒像世界文豪的名字。我与朋友打趣,她嬉笑说,这牌子最初叫“拉弗洛尔·马尔克斯”,纯手工制作,抽一口马尔克斯,文思如泉涌。我随之迷信地下单五盒。吐出第一口烟雾时,我恍然回想起在陆野家中的情景,打火机的银色骑士浮雕头像在灯下闪烁,我夹着陆野自制的烟卷,俯身等待他递送来的火焰,深吸一口。随后我们各自在灯光和烟雾里走神。
初来北京时,我在一家传媒公司做文案策划,亲眼目睹了一群坐在明净写字楼中的人为了某社会洞察类选题争执不休。他们的鞋底踏着绵软厚密的地毯,地毯抽走一切不和谐的声浪,使人置于真空。我每日唯一的工作便是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工位上,致力于将一个句子缩短,抻长,削磨边角,点缀花样,颠三倒四,跟上司据理力争。起初,我极力捍卫自己写下的每个字,哪怕那不过是一句烂俗的广告语。好在我很快就妥协了,听凭笔下字句被扭曲捏塑成任意模样。在这个城市,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即是不要为了所谓梦想而自我戕害。
过了一阵子,我跳槽到一家刚起步的影视公司。工作第一日,我按照上司要求做调研,在几家视频平台检索播放量排名靠前的剧目。颇费一番力气,分析来分析去,却无法得出任何有效结论。经人点拨才知,大部分流量数据是花钱买来的。几日后,我渐渐熟悉了工作,开始迅速上手,并将“购买播放量”一事心安理得地写入月度工作汇报之中。
睡前,我将腕上的花朵摘下,熄了灯,在暗里端详。我想,地铁口卖花的阿婆应该比我更快乐。她贩售的是真正的纯美之物,简单、朴拙,将开在无名之处的洁白花朵带至人群,使它们为人所见。闭上眼睛,我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虚浮的世界。哪怕我深知此理,足下的地面看上去依旧坚实稳固,审视当下,周围人都同我一样,在这条繁荣喧闹的道路上步履安然,稳健行进。
4
虚浮的泡沫。陆野斜靠在公寓内的书桌上说道。
陆野的公寓在一栋大厦的二十七层。楼下是奥数辅导班,楼上是街舞俱乐部。公寓不大,仅有床铺桌椅;浴室狭窄,阳台稍大,发灰的墙边靠着一柄电吉他和一柄水勺似的新疆乐器萨它尔。陆野左腿搭在右腿上,倚靠书桌,单脚支地,一页页翻读手里的纸稿。
我对陆野说,有位出版社编辑找到我,想出本书,交稿日期定在半年后。我将一部分现已完成的样章拿给陆野看。陆野读过后,向我抛出这一评价——虚浮的泡沫。我来时心中渐涌的潮水开始溃退。他放下那几页纸,指腹无意识地揉搓着桌上散落的几片烟叶。很美,但是没有根基。他补充道。
我们陷入沉默。他小心翼翼地吐字,斟酌语词。或许,这不一定是件好事。他目光诚恳地对我说,按捺住,虽然这很不容易。
我没说话,看着脚下踩住的一块光斑,想象它是被我钳制的猎物。过了一会儿,我松开它,它飘去别的地方。我的身体疲软下来,摇晃几下,心绪游转,最后与他的目光相撞。我说,好,再想想。
他像是觉察到了我心中瞬间低矮下去的那部分,有几分局促,摸出身上的打火机和烟卷,抛给我。待我们都点了烟,他坐在床边,同我调换了位置,很认真地向我致歉,说今后不再给人看稿。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继续说,这感觉怎么说呢,像一座山无端撞上另一座,触发了雪崩或泥石流。文字的主体彼此碰撞,不够坚硬的那方总会感到阵痛和摇晃。我们最好在彼此间留一点间隙。他在飘散的烟气中有些走神。
在此前的几场交谈中,陆野曾短暂提及自己的写作。在刊发了一首诗后,我被邀请加入文学社,与陆野结识,当时我们共同负责社刊的组稿工作。我曾在审校过程中读过陆野所作文稿,平易清简,近乎纯然。我写的那些东西,相较而言,便显得花哨空泛,带几分虚张声势。我曾小心翼翼地询问陆野,为何不试着将文稿发表在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上。若他愿意,我可将他引荐给家乡的一位刊物编辑。我自认语气诚恳。陆野想了想,还是摇头。他说,怕之后再写,意义便不相同。他说,我不想被写下的字符困住。
文学社举办匿名评介会那日,我迟到了。推门走入时,陆野正就某首诗做点评发言,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纯粹的意象操练式书写是可耻的”。我几乎被这话钉在原地,像被青蛇的红信子冷不防地舔舐了脖颈。匆忙之中我找到一个空位。左手边坐着一个秀丽的女孩,皮肤白耀,黑发披肩,手指修长,旋转着一只黑色碳素笔,像是在走神。后来我在读诗会那晚得知了女孩的名字——月山。分专业时听闻她选了哲学系。我的余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她,试图将她同那位泳池少女的身影重叠起来。对于我的目光,月山毫无觉察,抑或说,她周身宛如笼在玻璃罩中,任何外界流变都不可能将她惊扰。我右手边的座位空着,上面压着一本波德莱尔。陆野发言结束,走回座位,拿起书,冲我笑一下。中途,陆野问我是否写诗。我犹豫片刻,随后摇头。
在文学社,我读了许多蹩脚的诗,它们仿若一摊散乱的碎片,缺乏后现代之美的烂尾楼,闪动着廉价荧光的塑料亮片,以及渴望伪装成宝石的劣质玻璃珠子。我从这些虚伪造作的诗句中看到了无数个单薄、滞涩、敏感而又神经质的自己。好在我深知自己的庸乏。
回想时,我意识到,陆野很可能在对同类进行一场找寻。陆野曾说,在人群中,我看上去心地善良,目光茫然,像那种很容易被什么东西摧毁的人。我思索了一下,没明白,也没反驳。每当同陆野坐在一起时,我便感到不安。纵使我们日渐熟络,成为朋友,陆野始终似面镜子,明晃晃,照着我。
陆野抬手,驱走烟雾,自走神状态中抽离。从桌上跳下,拍拍我的肩膀,他说,去酒吧的时间到了。
陆野在一家奥地利人开的酒吧兼职,距他租住的地方不远。酒吧名叫“Happy Hunting”,狩猎快乐。酒吧供应的肉食质感和新鲜程度都堪称一流,我将它叫作“肉食动物俱乐部”。在库房,陆野总能搞到不少价格低廉、品质不坏的酒。过去有段时间,陆野每天的状态都像醉酒。不禁使人联想到上个世纪60年代放荡不羁的美国嬉皮士。陆野的目光总聚焦在数年前或数年后,对眼下的生活毫无兴趣。他常在海边喝酒,拎着一瓶四十度的伏特加摇摇晃晃地沿着海岸走,我尝过,酒液熨烫食管,自舌苔一路燃到胃壁。有几回是期末考试前的深夜,整栋楼的人都在通宵背书,我背乏了,便去海边找他,他絮絮地说着什么,近乎呢喃,有时用英文,有时用法文。有时会默念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中的句子。他总重复同一个词,“burn”。燃烧。我们在海边断断续续地闲聊。聊天内容早已忘记大半,隐约记得我们聊过卡夫卡,聊过密伦娜,聊过新浪潮、寺山修司,聊过辛波斯卡,以及阿赫玛托娃。那些闪光的词汇,在眼前飘舞。那些夜晚,神秘诡谲,犹如咒语。凌晨三点钟,我帮他拂去身上的沙子,扶他走回住处,帮他掏出房门钥匙,替他锁门,踩着月光和青石板路,走回校内宿舍。
陆野见我不作声,补充道,老板出海了,不妨同去酒吧坐坐。我见过酒吧老板,整个人透着淡粉色,茶褐卷发,略微谢顶,有肚腩,性情开朗,法语说得比德语、英语流利,他从当地渔民手里买下一艘渔船,时常出海垂钓。据他所说,这是一种久远的家族习惯。在这间酒吧,客人之中,人种肤色混杂,或许是此处的餐食酒水使这群异国客人倍感熟稔。在这所滨海城市,海岸线漫长曲折,这类小酒吧层出不穷,亦如小型海港,人们来来往往,而后驶往世界彼端,带着对此处的记忆,掺入红石榴糖浆的龙舌兰鸡尾酒,以及罗勒叶香煎肋排的美妙滋味。
陆野只需跟同事打声招呼,便可钻进后厨,操弄一切食材炊具。在奥地利人出海垂钓的日子里,酒吧后厨像前厅一样热闹。陆野擅长煎牛排,往锅中倾倒特级橄榄油,厚嫩牛排煎至七成熟,熬制黄油,浇淋椰浆,洒上椒盐,盛入一只蓝绿色绞花纹瓷盘,摆至我面前。牛肉散发出奶香,我们吃个不停,喝酒一样陶醉。也许,在这间后厨,陆野招待过不少朋友,但在我的记忆之中,此处仅是我们两人的狂欢圣地。甚至有几回,月末结算时,陆野的工钱被账单悉数抵掉。我想不明白陆野打这份工做什么。有一回问起,陆野回答说,这不过是家小酒馆,对吧,但很多时刻,我莫名觉得自己处在世界的漩涡中。
最终我婉拒了陆野的邀约。或许先前那番讨论令我对酒吧以往的欢聚情景兴味索然。我在十字路口告别了陆野,独自向避风塘的方向走去。那时避风塘还在,尚未被改建成供游客参观的栈道,落日里睡着一排宁静的驳船,闪着金色光晕。我在黄昏时分站上台沿,那时还没竖起栏杆,港底淤泥也未被清理干净。渔船归港,不少渔民住在船上,傍晚时端起饭碗,蹲上甲板,嚼饭粒。船舱中悬吊一枚灯泡,闪着微黄光晕。船只随晚风轻轻摇荡,如一座座漂泊屋宇。中途小周打来电话,我没接,站在港湾边,看橘粉色落日像一艘孤独的潜水艇那样沉没。
5
我曾在黄昏时刻和小周沿着层层垒砌的木板走上渔船甲板,那是一艘空泊的渔船,木料在风与海水中侵蚀多年,似是无主的。我掏出打火机,我们一同注视那束风中的火苗。小周眸光闪动,问我最近在写什么。
我从衬衣口袋中掏出卷烟,探向火焰,深吸一口,而后徐徐讲述一个故事。清末民初,凋敝的南方村镇,有个被窃取了梦境的私塾先生,醒来后,窗外桐柳扶疏,他发现自己桌案上的笔墨、纸张悉数消失。他疑心有顽劣的学生,许是不满平日里的戒尺敲打,便翻墙偷窃。几番询问,学生们纷纷否认。他添置了新的笔墨纸张,同往常一般教书,每日看树影如流水般,在地上淌过。几十年后,在弥留之际,他在最后一夜的梦中找到了自己遗落多年的笔墨和纸页,搁在水边一块平滑的白石上。笔尖锈蚀,纸稿枯败。他躬身翻找,是三部长篇书稿,《红炉》《青冢》《梦中身》。与此同时,他见到了盗梦之人,一个年轻女子,白衣翩然,静坐水畔。他不知自己置身梦境还是现实,抑或处于梦与现实的模糊地带。水边雾气愈发浓重,他环视四野,一片朦胧,他质问女人,当初为何窃走自己的书稿笔墨,女人笑笑说,受人之托。他惶惑,追问仇者姓名。女人笑笑,不说。而后终是不忍,女人低身,拿起他的笔,寥寥几笔,将那人侧影勾勒。女人拈起画像,给他看了一眼。此时,画像连同女人一齐消隐了。眼前只剩一片明晃晃的湖水。他走到湖边,望了一眼。在一片白雾的围聚中,他驾鹤而去。
小周听完,追问我,画中人究竟是谁。我说,是私塾先生。他雇佣女人窃走了自己的梦,伴随着梦的碎裂,他将过去的一切悉数忘了。
故事文档中,主角的名字是“陆野”。这件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起初,主角以第三人称“他”来指代。有段时间,我将文中的“他”全替换成第一人称“我”,总觉得怪异。又悉数替换成“陆野”,读起来竟与小说的氛围全然吻合。说到底,陆野便是这样的人,轻易抵达极致,也爱轻易放弃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毁弃和摧折,都是毫不费力的,我却与之相反。我望着对岸的灯火,暗暗攥紧了小周的手。潮声在我耳畔回荡。说实话,对于此刻递送至我身边的任何物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牢牢抓住。
后来,我还是在出版合同上签了字,哪怕正如陆野所说,这本书的出生并不能改变什么,反倒可能成为一块任人围观的疤痕,一个沉默的把柄。当然,最为可能的结局是,它无闻无息,除了灰尘遍布的库房,无人知晓它的降生或消泯,它不被任何人看到,近乎可以算作是我头脑中衍生出的幻象。
陆野是对的。陆野总是对的。我做不到陆野的冷静沉凝。小学时的电脑课上,我从不听课,只是不停地玩一款名叫“青蛙过河”的电脑游戏。青蛙蹲在河岸边,等待水上荷叶飘过,来一朵荷叶,它便跃上去,逐渐走完荷叶流动连缀而成的水上浮桥。我能做的便是尽量精准地操纵青蛙跳进每朵荷叶的圆心,并等待下一朵荷叶飘过。陆野却是一眼看穿游戏破绽的人。他选择毫不犹豫地操纵青蛙跳入河中,哪怕一次又一次换来游戏失败的结局。他只坚信一点,青蛙永远会自在地游泳,永远不需搭乘他物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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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野拨来电话说,想进行一次环岛徒步,大约耗时三日,问我要不要一起。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刚从午睡的长梦里醒来。那时我正站在一间会议室前,排队等待面试,那是一家地产公司的文案工作。我穿一身租来的黑西装,手里拿着一份透明文件夹,里面装着一切用于证明我是什么的文件。会议室大门不断开阖,一个个面试者被有序吐出,其余人纷纷上前问询,我随人群涌去,匆忙中挂了电话。整个夏天,我都坐在靠窗的工位上撰写地产文案。我抄袭最多的是海子,其次是顾城。
陆野徒步旅行回来时,晒黑了一个色度,带回几片罕见的螺纹状叶子、几根宝蓝色鸟羽,以及几颗晶莹透亮的青色卵石。他放下随身背着的帐篷、睡袋、炊具、雨披和手杖,向我展示用DV 录下的沿途景色,以及在雾气中环绕海岛行走的零碎片段:落日映于海面的碎影,两只寄居蟹角逐打斗的场面……后来他将这些片段用软件剪成短片。陆野说,今后可能还想拍点东西,如果我有空,想请我来出演角色。我点头答应。在我对新浪潮电影产生兴趣的时候,陆野打算去法国留学,念电影制作。为申请学校,他开始筹备短片,又将这些年写的诗、小说、剧本以及文体不明的创造物整理一番,译成法文,编成作品集。我好奇他何时学会了法文,他说在酒吧打工的时候。
陆野说,我们重看一遍《朱尔与吉姆》吧。我想起在《随心所欲》的街景中,《朱尔和吉姆》的电影海报一闪而过。影片结尾,凯瑟琳驾车同吉姆一起坠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我拿着酒瓶问陆野,想以何种方式结束生命。陆野答非所问地说,想去一次塔城,在天山脚下盖一间小房子,种麦,养羊。我说,挺好,干杯。我们倒在地毯上,共同遥想在塔城的放牧生活,一直喝到月亮落下去。
7
小周的包裹是在黄昏时分送来的,躺在门前堆积数日的垃圾中,外表脏旧,我没能一眼分辨。剥去残破外壳,内里是一个干净的白色纸箱,像一件礼物。它静静地坐在茶几上,我忽然丧失了继续剥下去的勇气。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旁人面前,我对小周总是冷漠,甚至恶语相向。三两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便可将她轻易灼伤。她坐在一旁,垂着头,面容沮丧,一语不发。但她始终不曾离去,像飞蛾那样,不停地绕着灯柱扑腾。小周手足冰冷,心却滚热,能够将我融化。她贴靠太近,给予我的温暖太郑重,使我产生逃离的冲动。
小周总为我带来超市冰柜里的鲜切水果,猕猴桃、桑葚、树莓、西瓜、菠萝,上面浇淋了酸奶,装在透明塑料盒子里,盒盖上用胶带黏着一枚翡翠绿的小勺。她将色彩鲜艳、生气腾腾的水果盒子透过铁栏递给我,我捧回宿舍,吃一两块,便搁在桌上,请室友帮忙解决。他们领情且礼貌地吃掉一两只桑葚或莓果,便将它搁在原处。那些缤纷绚烂的水果盒子最终腐烂变质,盘绕蠓虫,被最先无法忍受的一只手提起,穿过走廊,淌落一路汁水,最终“咚”的一声落入垃圾桶中。宿舍楼里的野猫时常在桶中跳上跳下。奇怪的是,野猫的毛色依旧洁净。小周说,猫的舌上生着倒刺,为保持干净,每天舔舐身体各处,将掉落的毛发和脏污之物吞入腹中。毛团吃多了,梗住肠胃,会死。可它们仍是那样敏感而神经质地整日舔舐自己。小周半矮着身子,哀怜地望着楼道中散落的猫咪。
毕业之后,小周打算留在闽南。我起意去北京,尚未决定,犹犹豫豫。小周同我商讨毕业去向时,我含糊其辞,只想搪塞过去。小周看出了我的漫不经心,在街边宵夜桌上一言不发地喝空了三罐啤酒。我按住她频频举杯的手,她抬起头,两颊潮红,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其他人。我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有点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小周的一滴眼泪落入酒杯中,她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用纸巾擦拭唇角,随手拉开啤酒的银色拉环,说,你以为自己善良敏感,是个好人,但事实上,你相当残忍。白色泡沫自罐口奔涌而出,浇淋在我头上,她看着我的样子,笑了笑,便将倒空的易拉罐往街面上随手一掷。它在寂夜中响亮地落地,迅速被一辆九十座的双层客车碾成薄片。
告别小周后,我时而感到如释重负,时而又陷入痛楚。
临近毕业,酒局排布密集,推杯换盏间,我恍然记起那日是周六下午,酒局散场后,我去了泳池。黑泳衣的少女始终没来。黄昏时分,我站在池边,意识模糊,救生员蜷在塑料椅上玩手机,我从浅水区跃下,在水中挣扎了一阵,才被后知后觉的救生员捞起。医生告知我,我胫骨骨折,踝部软组织挫伤,需要住院治疗。那时,毕业典礼已过,同学都已陆续离开,陆野在筹备短片。我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除了向小周求助之外,我毫无办法。收到短信后,小周当晚便来了。她待我如常,为我准备一日三餐,为我擦拭身体、更换衣服,日夜照料,仿佛我们不曾分开一刻。
有时,小周不得不离开半日,陆野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病房中,代她短暂地照看我。陆野问,你们复合了?我说,没有。陆野不再说话,将一本厚实的法文书摊在膝盖上,像海豚那样一头扎了进去。我倍感无聊,向他询问短片的筹备情况。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完稿剧本,递给我看。剧本讲的是出租车司机与搭车女孩之间的故事,公路片,充满梦呓,虚实莫辨。剧本结尾,正像《朱尔和吉姆》的结局那样,一对男女从桥上跃下,溅起一片银色水花。
陆野本想邀请我和小周出演这部短片的主角,在得知我入院治疗、小周照护在侧后,不得不另觅人选。他说,男演员已找到,女演员空缺,问我有无合适的人选推荐。我犹豫片刻,说,问问月山。陆野手指按压眉骨,垂头思考。我有些忐忑,问陆野怎么看月山。陆野没有明确回答,吐烟圈似的吐出几个语词:淡雾,白光,青树叶子和犊羊。
我翻找文学社通讯录,将月山的电话号码抄给陆野。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多年以后,我试着去回忆我与陆野分别的瞬间,脑中一片混沌。印象里,那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沉闷燠热,不见微风,日光出奇地灿烈。病床旁立着两只硕大的深蓝色氧气瓶,金属环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陆野离开病房之前,曾试着去拧动氧气瓶的银色阀门,但失败了。我说,我想不通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在这儿。陆野说,或许上个病人出院后,它就被遗忘在了病房里。陆野在氧气瓶上轻叩两下,像是在听取瓶内的回声。随后,他冲我笑笑,挥手离开,说改日再见。他走后,痛感又蔓延开来,我忍痛睡去,睡得很不踏实。醒来时,已近傍晚,小周坐在床边翻弄书本。她见我醒来,为我低声读诗:“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见一株四季常青的橡树。”在她翻书的间隙我迅速抹干眼底的泪水。
两个月过去,我的伤恢复大半,生活已基本能自理。某日傍晚,小周告诉我,她已订好返乡的车票,父母嘱咐她毕业后回一趟家,因为我受伤需要照护,归程一直拖延至今。临行前夜,小周躺在我身侧,背对着我说,其实可以不回家,待我痊愈后,直接随我去北京。
我一时无话,佯装睡去,过了一阵,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我心生不忍,转身抱住她,不停说对不起。小周抹去泪水,挣开我的手臂,面朝天花板,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只是不停地在船与船之间跳来跳去。而后她不再说话,转身背对我。我思量着她的话,整夜未眠,邻近天亮,才迷糊睡去。
窗外飘浮着烟青色的光,小周起身,换上一件淡紫色连衣裙,将房间里的物品简单收拢。我意识模糊地去拉她的手。她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像在路边告别一只脏兮兮的小狗。
8
陆野短片杀青的消息传来时,我刚出院不久,骨裂处尚未完全愈合,整日躺在床上,做各式各样的梦。我有时梦见小周,有时梦见月山,有时是我独自一人浸泡在碧绿泳池中,挥动四肢,试图游到对岸。
我去北京之后,忙于生计,与陆野的联系已逐渐淡漠。有天夜里,凌晨四点三十分,陆野发了条短信来,说,走了,再见。我因工作之事连日焦虑,眠浅,听到短信提示音后很快醒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再度睡去。第二天,我加完班,想起凌晨时分收到的陆野的别讯,询问他搭乘的法航航班是否降落,消息发出后却再无回音。过了一段时间,我辞职跳槽去另一家公司,乘晚班地铁,迎着穿越隧洞的疾风,竖起衣领,发信息给陆野,询问关于那部短片的事,同样未得到回复。在短片中,月山成为陆野诉说的精神语词,他们的关系因此熔铸,令我羡妒不已。深夜里我时常怀想关于月山的影像画面,其间穿插着在医院与小周共度的炎夏时日。
那位出版社编辑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在某个早已过了截稿日期的夜晚,我拨了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我将这本想象之书从头翻到尾翻阅一遍。第一篇是我十五岁那年写的短篇小说,源自年幼时被遗落在商场试衣间的经历。
出院后,我回了趟家,将那本纸稿永远地锁进了童年书桌的抽屉里。在一个家中长辈的忌日,夜半时刻我随父亲去十字路口烧纸,拉开抽屉找打火机,看到那摞纸稿。火花在褪色的黄纸上缱绻,叠成莲花。最终,我没将那摞纸稿投入火中,又将它们带了回去,继续锁在抽屉里,同神奇宝贝手办、小霸王游戏机、玻璃弹子球、作文比赛奖状等杂物一起埋入尘堆。我忽然想起从前与陆野的一段对话。我说,想不通,为何那些作者总把遗稿托付旁人,叮嘱他们焚烧,为何不自己一把火烧掉算了,干净,稳妥。陆野说,饥馑年代,并不是所有母亲在弥留之际都忍心扼死自己的幼子。
在家中待了数周后,我去了北京。一位从前在笔会上认识的朋友说室友搬走了,储物间空出了一张床铺。
9
冬月里的某日,空气干冷。我在王府井大街掐掉一根烟,火星溅落在地,女伴穿着宽松的白色羊羔毛短外衣,脚踩黑色长靴“嗒嗒嗒”地向我走来,远看像某种纤细的水鸟。我拎过她的包说,今晚有雪。女伴挑挑眉毛,枝形耳环摇动,在商铺的霓虹灯下如一簇绽开的银色花箔。入场时,电影已开场十五分钟。放映中途,她收到一条角色落选的通知短信,闷闷不乐,一语不发,对我黑暗中的挑逗全无兴致。散场后,她说晚上有酒局,临时取消了前往我家小酌的安排。
我心生烦郁,翻开手机通讯录,想着叫谁出来喝酒。犹豫半天,打给了一位同在北京的同学,他大学住我隔壁宿舍,念哲学专业,也爱写点东西。前段时间,他从互联网公司离职,把我叫出来吃了顿烧烤。海投简历的同时,他还跑了一阵子礼橙专车,现在不知在做什么。电话拨通了,他说,你打得真是时候,我正堵在三环路上。我说,今儿周五,你都敢开车上三环。他说,晚上同学聚会,不开车肯定要被灌死。怎么了哥们儿,找我有事?我说,想喊你出来喝两杯,真不巧,改天吧。他说,怎么不巧,太巧了。晚上一起去呗,就我们系的聚会,没外人,小博、张扬他们你又不是不认识……就在银华大酒店,三楼落雨厅,你这会儿坐地铁去来得及,记得跟他们说声我晚点到。
我走下出租车,望向大堂,身着华服的门童向我鞠躬,走进飘荡着香水味儿的宽敞大厅,一个熟悉的背影自我身前走过。她盘着发髻,颈边几缕柔细的落发,缓步走向电梯。我快走几步,电梯门在我面前合拢而后重启。月山纤长的手指按住了开门键。我慌张钻入,小声道谢。她按下三楼的按钮。我从电梯的镜子里观察她的神色。她并不记得我,将我视作陌生人信手相助。我轻轻触摸镜中她的面影,想起午夜时分沾满夜露的草地,白月之下,一切都变得旷远。
我随她走入落雨厅,人没来齐,坐得稀稀疏疏,与我熟识的旧友都不在。我僵坐在角落,听众人聊天,待他们提及友人名字时,好适时插话进来,将他在路上堵车的事转告大家。然而,直到前菜上齐,都没人聊起他。月山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倾听,面露微笑,显得饶有兴致。但我看得出,她一直在走神。吃到中场,友人终于推门进来,架不住众人的起哄,只得自罚三杯,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酒过三巡,我终于站起身,走向月山,借着醉意向她敬酒,自我介绍说是她多年未见的文学社旧友。她有些醉了,装作记得我,同我寒暄。与我设想过无数次的相遇画面不太一样,她显得格外热络而健谈,掏出名片塞进我的上衣口袋。我说,从前总在游泳馆遇到你,一直没敢当面打招呼。
她愣了一下,随之笑笑,说自己从前心肺功能不好,体育课只能选康复保健课,太极拳、太极剑、木兰扇,三选一,免修游泳课,因此至今都没学会。我这才读懂了她方才的笑容。她将我视作一个错谬百出的搭讪者,并对我拙劣的表演表示出宽容和谅解。我感到一丝羞愧,意图掩盖这种情绪,便与她聊起了陆野。然而,这个名字竟使她感到陌生。更令我惊讶的是,她说自己从未拍摄过陆野的短片,甚至记不起他的长相。文学社成员太多了。她面带薄醉,满怀歉意地解释道。一时之间,我无法分辨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
夜里,我将白日偶遇月山的经历讲给陆野,算了算时差,那边应该是下午。我说,毕业后打算回来吗?陆野没有回复,正如往常那样。我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孤月寒星,行迹闪烁。我想象着地球另一边的遥远白日,塞纳河、埃菲尔铁塔、巡游湖上的天鹅、本雅明的拱廊街、带琉璃蓝窗的红砖房子、瑰丽鎏金的尖顶教堂。陆野正在现实里享有梦境般的一切。恍然间,我开始怀疑陆野是否真的去了法国读电影。这么多年过去,我发去的消息,他从未回复。抑或他只是编织了一个就此消失的合理借口。还有一种可能,他悄无声息地去了塔城,那个曾经令他热望的梦中寂地。
我将“去塔城”这句话写在了备忘录里,这个念头支撑着我趟过许多年岁。我开始坚信,这是陆野最后消失的地方,但我从未试图寻找或证实。我想象着陆野在一片蓊郁麦田中劳作,休息时,他会直接躺在田埂上,直视太阳。秋日时分,在田中点燃层层堆积的枯色秸秆,从空中往下看,它们像火炬那样燃烧。我对陆野在现实中的下落毫不关切,只卖力编织着他在精神净土之中的劳作日常。
我打开小周寄来的纸箱,里面是一块玻璃镇纸,被不慎磕掉一角,袒露出粗糙的创面,还有五六册样刊。我将它们拿起,拂去灰尘,静静翻看,从头翻到尾,作者一栏印刷着陆野的名字。是的,那些年,我大多数时候都在用陆野的名字写作。
10
我给小周拨去电话。铃声空响许久,小周终于接起。我询问她的婚期,小周说,四月二十号。我说,近日回闽南出差,能否抽空见一面,有事当面问询。小周犹豫许久,最终答应。
我提前三日回到鹭岛,在大学周围转了许久。街道商铺更迭一新,唯有校医院附近那间旧书店还在,我掀开门帘,钻了进去,向店主询问,是否有一本《草叶集》,店主翻找许久,终无所获。我点头表示感谢,离开了阴暗的旧书店。在日光下走出一段路,我被店主喊住,店主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这本书。递来的那本书,书皮剥落,有处深深的压痕,脏旧不堪。我翻动它,翻过“路易斯安那的橡树”那页,有道折痕。
我将它装进包里,在大学路站乘上摇摇晃晃的257 路公交车,穿过半个城市,去往昔日混凝土工厂风格的影厅。沿途的一切令我不住回想昨日,即便影厅已迭代为私人展览馆。我递了一根烟给坐在前厅不住打量我的门卫,他将烟搁在耳后,说,今天闭馆。自他那里,我得以知悉影厅的全套放映设备已在两年前拍卖干净。下周,有位外籍艺术家会来馆里办展览。
这里或许是个适宜的见面地点。与其在餐厅饭馆会面,借助食欲和味蕾来强行拉近心理距离,倒不如真实自然些。在艺术展馆,任何人都无须为沉默而尴尬。
三日后,小周准时赴约。我们彼此寒暄,静默地观赏着每一件装置艺术。那本书搁在挎包中,我的手指不自觉地翻捻书页。小周背对我,面前钢骨天使的玻璃翅羽反射出她的面影。在她藏掩起来的神色中,我忽然明白她为何来见我,并不是因为她对我尚存幻想,或是留恋,她只是来此处悼念。注视我,如注视一块碑冕。
走到另一块支离破碎的镜子前,小周忽然对我说,自己遗落了重要的东西在一楼前台。我要随她前往,她却说:不必,很快的,去去便回。她的背影迅速消失,我在展馆中踱步许久,终于明白了她真正要遗落的是什么。
那对双胞胎姐妹的投影重又出现在巨大的银灰色幕布上,她们对视,仿如镜像。我站在她们面前,感到一种静谧的旷远。我静立着,直至新一轮的影像循环开启,我挪动步子,追随游览箭头,前往下一个展区——玻璃迷宫。消息提示音在此刻响起,是小周。
我顾不上看她的致歉或婉拒,发现自己已无法走出这个玻璃迷宫。一千面镜子在我眼前铺展开,一千个我正走向我。在我看不清楚的模糊地带,陆野在镜中显现。他举起一只手,在一个邈远之地徐徐挥动。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海滨夜晚,我对小周讲起的那个故事,潦倒落魄的书生,雇佣旁人将自己的梦盗走。故事的结局,白雾散去,我望见了我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