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元气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大江海参海岛

老友程远约我去海岛,我充满了期待。虽然约定时间的前一个周末,我刚陪一帮沈阳朋友去过大长山岛。但海岛的诱人之处在于,每一次前往都有新感觉。海岛之旅由于天气等诸多原因,每一次都充满了变数,这也更能满足好奇心比较重的人。想想我们在城市里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倦怠感无处不在,而有一天,突然换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四面环海,与远方的大陆隔海相望,接近一片净土,与大城市的世事烦扰短暂地切割开来,这惬意的独处时光,真真太具有诱惑力了。

程远是去年第一次去大长山岛的。大长山岛是长海县下属两百多个岛屿中的一个,因岛长且多山而得名。他带着几个作家朋友,一起度过了几天奇妙的旅程,一下子就爱上了海岛,爱上了长海。之后,他又专门带着妻女去了一趟海岛,让家人亲身体验了一次新鲜而惬意的海岛生活。他与接待他的朋友刘振江商量,秋天再带几个要好的作家朋友去岛上采风,刘振江爽快地答应了。

程远是典型的山里人,自小生活在位于辽宁清原的红透山铜矿矿区,技校毕业之后就在矿上上班,后求学于辽宁文学院,勇敢地走出大山,到省城沈阳讨生活,多年栖身于一家航空媒体。由于工作原因,他几乎走遍了东北的山山水水,看尽了东北各地的四季美景。但对于大海深处的岛屿,他少有涉足,一直比较陌生。去年,他的同事—记者中粮带他第一次到海岛采访,海岛的碧海蓝天为他打开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个与白山黑水风光迥异的所在,给他带来巨大的震撼。以往陌生的海岛生活,竟然这般让人迷恋,来一次,还想再来。

当程远絮絮叨叨跟我描述这些感受的时候,我更加理解了王雁当年为什么义无反顾地嫁到海岛来。

王雁算是我的高中同学,这些年被很多朋友笑称为我的绯闻女友。我有时也拿她开玩笑,其实是莫须有的事,好在心态平和的王雁一脸的淡定。

王雁到师范读书的时候,我从军去了沈阳。中学时,她是我创办的文学社的骨干社员,不仅文笔好,字也写得很好,常常在课余帮我刻蜡板,编印文学社社刊。在那个男女生基本不说话的中学时代,我们算是熟络的,离开校园没了太多的禁锢,我们就开始书信来往。在信中,除了谈及各自的生活,也谈读书、业余写作的一些话题。时间久了,我的心里就开始“长毛了”,也可以说是“非分之想”,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些想处男女朋友的意思。但王雁貌似“不解风情”,照样回信,谈读书,谈写作,谈大学生活,就是不谈“爱情”。时间久了,我也“知难而退”了。有些同学和朋友把这段往来理解为我的“初恋”,这完全是臆测,一段从未开始的感情,怎么可以用“初恋”这么美好的字眼来诠释呢?

有些跑题了,还是回到王雁的海岛婚姻吧。

大学毕业之后,王雁与一个生活在海岛的大学同学确定了恋爱关系。她被分配到镇上我们上高中时的母校工作,男友则在海岛上教学,婚后二人两地分居。两个人一直努力把男方调离海岛,到大陆上成家立业,但海岛有一些保留人才的政策,只允许大陆上的女方调入海岛工作生活。经过一番纠结,王雁毅然决然地只身来到海岛的婆家,调入岛上的中学,开始了海岛女教师的生涯。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王雁的女儿已大学毕业,一家人在海岛上生活得幸福而知足。

一个人为了爱情远走他乡是值得敬佩的,把自己余生的日子托付给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选择在远离大陆的小岛上过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这需要勇气,更需要淡定的心态,不为世俗袭扰,横下一条心,与内心深处的孤独落寞对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正所谓人活一口气,在我的“绯闻女友”王雁身上,的确有一种独特的气场。

刘振江更是一个有气场的人。

刘振江人称大江,作为国内著名的海上旅行家,大江的足迹遍布世界各个大洋。大江出生在岛屿星罗棋布的长海,骨血和性格中天然有海一般的情怀,浪一般澎湃的激情。在祖祖辈辈的遗传基因影响下,大江八岁左右便喜欢上了海钓,一次次出海远行,一次次思考人生,人究竟为什么活着?怎样活才有意义?他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是《老人与海》,海明威的文字告诉他,人生就像出海,本来就是一种无止境的追求。海上旅途漫长、艰难、深不可测,一定得有一颗自信且永不言败的心去支撑。

二十余年,大江乘船到过印度尼西亚、日本、马尔代夫、澳大利亚、美国等国家和中国台湾地区的海域旅行和垂钓,他最难忘的地方是印度尼西亚科莫多群岛和台湾火山岛海域。在印尼科莫多群岛海域,大江曾创造的最牛战绩是钓到一条长达一百六十五厘米、重六十二公斤的牛港鲹,这个成绩是目前海钓同类鱼种世界第二。

为了尽情垂钓,幼时随父母移居大连的大江又回到了大长山岛。大长山岛镇是长海县县城所在地,大江并没有住在县城里面,而是在三官庙临海屯的海边建了一个民宿,取名“恒泰假日”。民宿共三层,地下一层,地面两层。建在临海的山崖上,依山傍水。在众多渔民居住的平房之中,显得颇有气派,但绝不高傲、突兀。

我住的是二楼的一个房间,落地窗直接面对着崖下的大海,离岸边数百米处,停泊着近百艘渔船。我们抵达的第一天晴空万里,几乎没有什么风。海面上风平浪静,寂静的港湾,错落有致的渔船,油画一般的美,我在窗前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入夜,我也没把窗帘拉上,白天那些停泊的渔船开始作业,点点渔火伴着“突突突”的马达声,像天上的繁星在走动、穿梭,但它们并不遥远,简直触手可及。这样的夜景让人兴奋,让人无法入睡,我们枕着海浪和波涛,与深不可测的大海深情相拥,没有人不晕眩,没有人不陶醉。黎明,我把手机的摄影镜头一直对着右手边的东方,海天一线间,自太阳从海面上刚刚露头,直到太阳离开海平线,我一直拍着。那朱红的太阳,映红了天际,映红了海面,像一颗红宝石,被天海含在唇齿之间。只有在海上,或者说只有在海岛上,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无与伦比的美丽。这时候,渔船停止了作业,纷纷回到港湾,渔船和渔民也被朝阳映红了,民宿和民居也被映红了,整个大长山岛被映红了,整个长山群岛被映红了,整个黄海被映红了……

大江跟妻子在朝阳的映照下回到民宿,开始为我们准备早餐。

早餐除了正常的稀粥、咸菜,每人还有一只海参。大江说,这是真正的野生海参。

大连人素有吃海参的习俗,特别是冬季进补,从立冬之日开始,每天早晨吃一只水发海参,吃九九八十一天,据说这样基本不会患上流感,并且身体强健,中气十足。有这样的说法:海参是海鲜当中唯一不含胆固醇的食品。在餐饮界极负盛名的辽参,说的就是大连海参,大连海参的代表就是长山群岛的海参,而海参当中的上品就是野生海参。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只要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海参,就算野生海参。这一次,大江纠正了我的认识,他说只要不是大海里土生土长的纯野生海参,都不算真正的野生海参。通过育苗室育苗,而后底播到深海的海参,只能算“洗澡海参”,与真正的野生海参营养价值大不一样。近年来人们开始搞无性繁殖,这样产出的海参营养价值必然大打折扣,而那些产自海边海参圈里的海参,由于饲养技术的局限和药物的介入,营养价值几何真不好评估,对人体是否有害也未可知。

近日,我读到一则新闻:2020年11月18日,“沧海”号在与“奋斗者”号进行第三次全海深联合作业时,在超过一万米的海底实时拍摄到海参。要知道,这可是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深渊里啊,没有阳光且处于超高压、超低温的极端环境,我们一直认为那里没有生物。但是这则新闻颠覆了我们的认识和经验:有生物,是海参。

神奇的海参,简直就是定海神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当大海里的各种生物陆续消失,最后一个海洋生命,只能或者必然是海参?!

大江决定带我们几个去看海参采捕。

11月下旬的长海已真正进入冬季,我们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手套,全副武装坐上快艇,飞速航行了二十分钟左右,抵达了大江承包的海域:北纬39°东经122°。

这片海域有四千亩,最初是大江纯粹为了尽情垂钓而购置的。钓着钓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务正业”了,觉得自己应该为大海做点有意义的事情。2009年,他投资近六千万元在自己的海域里建立了野生海参保护区,保护区没有一张绝户网和地滚笼。钓鱼只允许使用铸铁坠子,绝不允许使用对海水有污染的铅坠子。他为此成立了一家水产公司,专门捕捞野生海参及自然繁育的其他海产品,主打的海参产品是纯天然的,自然繁殖,最低生长期五年。

来自黑龙江的潜水员迟东辉与曹赫在摇晃的渔船上穿好潜水衣,腰间系上一排配重铅块,背上空气压缩瓶,胸前挂上海网兜。此时,船老大张强先已经将渔船开到海底改造的一个点位,张强先只说了一个“下”字,坐在船舷上的迟东辉便向后一仰身,栽进大海之中,紧接着曹赫也一头扎入大海。

潜水捕捞海参是个危险的工作,虽说迟东辉和曹赫都有十年以上的经验,但在情况极其复杂的海底,会遇到各种危险,好在,他们每次都一一化解,顺利逃生。

在潜水员水下作业的间歇,船老大张强先说起了海参捕捞的标准:海参重量必须达到三个半一斤才行,小于这个标准的一律放归大海,待个头儿达到标准才能入厂加工上市。首次采捕收获中,体重达标的海参只有五六十斤,看来今天采参效果并不理想,不过,眼前的数十只海参还是被张强先收到网中放归大海,让它们回“家”继续成长。

在这片自然海域中,大江投放了大量石头,给野生海参营造了很多适合居住的人工礁,也正是这些人工礁让野生海参有了“家”,得以安稳地繁衍生息。

潜水员捕捞上来的海产品除了海参,还有红鲤螺、海胆、赤甲红螃蟹等,再加上大江亲自钓上来的野生黄鱼和黑鱼,这便是我们美味的午餐了。

抛锚在固定海域的一艘大船,既有看海人睡觉的卧室,也有可以做饭炒菜的燃气灶具。来自大连市内一家大饭店的大厨亲自上灶,这家饭店常年购买大江的野生海参,这次来取货遇上了我们。只见大厨将处理干净的黄鱼黑鱼直接放进锅里,从蔚蓝的大海里舀了两舀子水加进去,就盖上锅盖炖了起来,不加油爆锅,不放任何佐料调料。二三十分钟过后,一锅鲜美无比的海水炖海鱼呈现在众人面前,辅以海水煮熟的螃蟹、海螺,加上生拌海参、生吃海胆。大家顾不得自己的吃相,大快朵颐,边吃边连连叫好。

席间,身高一米八的大江跟我边吃边聊,他感叹现在的海洋野生资源正在迅速枯竭,而且是全球性的。以往在这片海域,钓十斤左右的海鱼并不稀奇,但这几年连五斤以上的海鱼都难得一见。他说他希望自己能为家乡这片海做点什么,尽管自己的力量有限,但他会慢慢去影响一些人。

这时我觉得大江更像一堵可以倚靠的墙,这样的人多了,就会有一股力量,不再无限制地向大海索取,而是帮助人类赖以生存的大海慢慢恢复应有的元气。

大江把他的野生海参品牌命名为“素问天和”。他这样解释:素,本也,即事物的本质。天和是天地之和。和气,和谐,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

在我看来,“素问”好像是中国古代一种医药典籍的名称,而“天和”有一个很重要的解释,谓人体之元气。野生海参犹如药也,食之则使人元气大生。或许这样的解释更为确切些吧,当不拂命名者的深意和美意。

为了迎接我们几个,大江叫来了大刘。

大刘在大连颇有些知名度。大刘叫刘福勇,作为当代民间登山运动的倡导者和登山家,大刘于2007年首次登上世界第一高峰之后,又于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担任中央电视台北京奥运火炬珠峰传递高山协助组组长。从事登山运动二十余年来,七十余次登顶珠穆朗玛峰、章子峰、乞力马扎罗、阿空加瓜、厄尔布鲁士、慕士塔格、唐拉昂曲等世界著名高峰。他曾十二次亲自带队登顶民间探险启蒙圣地玉珠峰,所有队员全部安全登顶,其中两次实现南北大穿越。

2007年他登珠峰的时候,我在《大连晚报》做旅游版首席编辑,大刘写的《登山日记》在旅游版连载了很长时间。他出行之前,大连一个旅游企业为他壮行,我还采访了他,为他写了一个版的专访。

我提及这些,大刘微微点头,显然还有些印象,尽管这些年采访他的人太多了。

大刘刘福勇,大江刘振江,两个人坐在一起简直像亲哥俩一样。大刘这些年带着大江登山,做环保公益,大江则把自己的养生理念传授给大刘,进而引导他影响他,让爱山的大刘爱上家乡这片海。事实上,大刘早已深深地爱上了长海,爱上了长山群岛。

大刘带来了热爱厨艺的夫人,夫人在民宿的二楼大堂做了一个“港湾厨房”。这个厨房直面大海,视野极其开阔。大刘夫人亲自下厨,食材全是野生海鲜和绿色蔬菜,赢得食客们的一致夸赞。大刘和夫人很享受这个过程,他们觉得这个行为与登山、养生、做环保公益特别契合。

辽沈资深媒体人张国勇这样形容大刘和大江:大连有两个姓刘的著名人物,一个钟情于高山,一个钟情于大海。“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勇者爱山,智者乐水,凡是能成就人生目标的人,为人做事无不充满热爱地全身心投入,爱是人生最充满智慧的能量。

大刘和大江都是有能量的人,他们的能量是否来自大海呢?来自大海里活化石一般的野生海参吗?

从大连到长海大长山岛有三条线路。其中,从大连驱车一个小时到皮口港,再从皮口港坐船到大长山,是我最喜欢的一条线路。

皮口港所在的海滨叫牛眼坨,也叫牛心坨,这一块偌大的岛礁,有人说像牛眼,有人说像牛心。少年时我在皮口读过一年书,闲暇时便跟着同学到牛眼坨上嬉玩,留下不少美好的回忆。当时眺望大海深处的长海,天气晴朗时隐约可见大长山岛,但总感觉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后来,依托牛眼坨扩建了皮口港,自此可以靠泊更大吨位的客货滚装船,海上七级以下的风浪都可以照样行驶。海上行程的时间也缩短了不少,仅需四五十分钟,发一会儿呆,走走神,喂一喂海鸥,拍拍照片,就从这头到了那头。

那头是鸳鸯港。其得名也缘于一对露出海面的礁石,两块礁石紧挨着,酷似一对儿游弋在水上的鸳鸯,岛上人便称其为鸳鸯坨。进出鸳鸯港,客船都要从鸳鸯坨身边经过,船在行进,角度不断变换,两块礁石一会儿泾渭分明,一会儿相依相偎,一会儿紧紧相拥,甚至融为一体,实在是一道美轮美奂的景致。

这些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海岛人大多都在大连市内买了房子。每逢周末,这条水路就显得格外繁忙,他们回到大连的家中度周末,周一早上赶回海岛上班工作。海岛上的孩子,只要有条件,也都到大连市内上学。海岛的本地人越来越少。王雁是海岛唯一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她说现在每个班级仅有二三十人。

像马强一样土生土长的海岛人,简直像野生海参一样在不断减少。在海上从事渔业作业的,大都是来自吉林和黑龙江的农民。海鲜品种在变异,世代以打鱼为生的渔民也在更新换代。连王雁这样敢于为爱情漂洋过海的人,也心生去意,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难道那些执着如刘振江的“大江们”想错了?难道他们离开之后就不愿再“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最为欣赏的,是海岛至今不设任何红绿灯,汽车、行人各行其道,互相礼让,昭示着这里依然淳朴的民风。世居的岛民,操一口地道的胶东方言,红脸膛,大嗓门,大口吃海鲜,大口喝小烧,掏心掏肺地与你交朋友。

我每次从岛上离开,总会突发奇想:来个八级大风吧,航班停航,让老天留人。留下来跟刘振江,跟马强再喝一壶。海参就酒,越喝越有。喝到灯火阑珊,喝到风平浪静。第二天早上,醉眼蒙眬地去赶第一班回大陆的客船,赶在九点之前坐进办公室,什么也不耽误,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大海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大海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有鱼儿偶尔跃出水面,鱼鳖虾蟹相安无事,海鲜们有着自己的智慧,它们有效地利用大海的宽阔,与人类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野生海参总会死里逃生,它们能使人类恢复元气,也能使大海再生,让大海回归本来的面目,让人类与大海达成和解,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从大海里走上陆地的人类生命,切不可数典忘祖。

大海的元气,除了水下有足够多不被打扰的海洋生命,譬如野生海参这样的大海之神,还要有必要的人气,他们是一群热爱大海的人,懂得为大海付出,愿意终生与大海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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