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说她想去看白马。就是头上有个红穗子,背上还有红垫子的那种。她说得气喘吁吁的,仿佛在手舞足蹈。贝贝说的是唐僧骑的白龙马,她最近在看动画片《西游记》。她的声音从电话的那头缥缈而来,缓慢而延宕,仿佛来自深潭中的某一处。贝贝说,爸爸,星期天你带我去动物园看白马好吗?
没问题。李成顿了一会儿,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妈呢?
妈妈在看电视。贝贝说,爸爸,你怎么老回不来?
爸爸有工作。他岔开了话题,努力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人在笑,声音很陌生。
有个叔叔……贝贝小声说着。接着他听见刘葭茹在叫贝贝的名字。你在跟谁说话?贝贝应了一声,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李成握着电话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他知道挂上电话之后,贝贝会把他的号码从通话记录里删掉,然后对刘葭茹说自己只是在用她的手机玩游戏。刘葭茹不可能不知道贝贝的小把戏,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太过在意反而容易令贝贝怀疑什么。也许他该给刘葭茹打一个电话。上次他们通话还是为贝贝入学的事,她让李成找找他的同学宋一鸣,想办法在他们家附近的重点小学里争取一个名额。那所重点小学,与他们家就隔着一条街,贝贝却被分配到一所三流小学,刘葭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而宋一鸣是教育局副局长。宋一鸣和李成是大学同班同学,成绩不怎么样,大部分时间都在学生会里混。大三那年宋一鸣因作弊被记了一次过,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毕业离校时档案干干净净的。上大学那会儿宋一鸣追过刘葭茹,还为她加入了骑行社,但被她拒绝后他就退出了。那天,李成接到电话后半天没吭声,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宋一鸣是否知道他已经和刘葭茹离婚了?前些年同学聚会时听说他老婆去国外陪读后就与他离婚了,再也没回来。刘葭茹见李成没有回应,“哼”了一声,把电话挂了。她没再向他提起这件事。等到临近报名截止日期时,李成终于给宋一鸣打去了电话,约了在办公室见面。他们客套地叙了会儿旧,李成支支吾吾地提起了贝贝上学的事。宋一鸣有点惊讶,说,刘葭茹早就给我打过电话了。事情已经办好了,放心放心,老同学了。李成觉得,宋一鸣口中的“老同学”三字有种趾高气扬的羞辱意味。他有点后悔。应该先给刘葭茹打个电话的。现在这状况,就算刘葭茹没有向宋一鸣提过他们的事,宋一鸣也能猜到他们二人感情不怎么样。李成握着手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倒是宋一鸣从办公椅上起身,走过来坐到李成身边的沙发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为了孩子嘛。李成想让宋一鸣把手拿开,但又觉得没有底气,只好不痛不痒地说,感谢感谢,改天请你吃饭。
李成进厨房倒了杯水,但拿在手上又不想喝了。他放下水杯,走到门前对着猫眼向外看去。声控灯黑着,门外没人。他又走到窗前,用窗帘遮住身体向楼下张望。小区里有几个推着婴儿车散步的老人,他大致知道他们住在哪一栋楼。李成松了口气,回到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照例将声音调至最低,然后拧开了置物小桌上的台灯。
他早已习惯了像个无照小商贩一样躲躲藏藏地生活。白天尽量不外出,以免遇到熟人。他搬到这儿来之后朋友给他找了个法律顾问的活儿,不需要坐班,每天的工作是帮助各种中小企业审合同,收入自然不会太高,但基本够用。这倒是符合李成那种不能出门的需要。再加上外卖行业发达,除了买菜、每周和贝贝见面以及心理问诊,他没什么出门的理由。晚高峰是李成出门买菜的时间。他通常到百米开外的生鲜店买点青菜和卖剩的肉,以解决一两天的伙食。日子久了,人逐渐松懈下来,买菜也干脆直接叫外卖。东西寄放在小区门口,比出门要安全得多。一年前李成创业失败沉迷赌博,几百万的资金转眼间就变成了几万,除了赌博,他还能做什么?还有比这更好的逃避方式吗?他坐在麻将馆里熬到天亮,趁刘葭茹上班时回家睡到中午,然后回到麻将馆企图翻盘。可生意场的失意并没能等价交换来什么。最后,李成把刘葭茹的嫁妆也输了个精光。但他相信自己能赢。说来奇怪,这种信念比宗教还要虔诚。但虔诚没能让李成转运。债主找上门来,在门口泼红油漆,在深夜不断按门铃,或者到贝贝的幼儿园外盯梢。后来他和刘葭茹商量假离婚,这样一来,刘葭茹可以不用再背负李成的巨额债务,母女二人也不会再被骚扰。但连李成自己也没想到,他真的从家里搬出来了。
窗外刮着大风,窗玻璃被吹得“砰砰”作响,像有一群脱缰的野马从窗台上奔腾而去。李成打开窗子,任由大风灌进房间。桌上的纸张被吹得满屋子跑,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黑暗中有什么器皿被吹倒在地,碎了,但李成懒得去管。小区附近正在建房。窗外不远处的工地上的吊车射出一束红光,像一把带血的剑插进大厅。这套房是高层,两房一厅,结构不太合理,客厅大得不像样。眼下李成所拥有的只有这间五十多平米的套房了,除了必备的家电之外,屋内一无所有。他费了不少劲才租到这套房子,因为在学区,房价比其他区域贵了近一倍。距离房子大约四五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名叫彩虹桥的培训学校。每天下午放学后,贝贝会到这里做两个小时的作业,七点半时刘葭茹会来接她。李成是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偶然遇到孩子的。她坐在那儿,穿了一件奶白色的裙子,坐在培训班一楼前台的座椅上等刘葭茹来接。刘葭茹平时不让李成见贝贝。他只在每周日有大半天的探视权。半天可以做什么?什么也干不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路上。李成开车载着贝贝,尽可能将速度降得低些,更低些。那些在身后响起的焦虑的喇叭声都被他自动过滤掉了。贝贝则趴在车窗边上,仰头看着空中的云朵。她告诉他它们的形状,棉花糖,鲸鱼,大象,马。
李成质问刘葭茹,你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放在那儿做作业?刘葭茹说,我没有时间。他说,你没有时间,我有,我家就在附近。刘葭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李成知道她想说自己没有资格。因为那个记忆模糊的夜晚,因为那个他醒来时已经不见踪影的女人,因为站在门口的刘葭茹和她怀里睡眼蒙眬的贝贝。
那时他们已经离婚,但没有分居。说好的假离婚,分居也没什么必要。在宾馆被刘葭茹撞见的那天晚上,他们还像往常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刘葭茹背靠着他,呼吸很轻。李成伸过手去搂住了刘葭茹的腰,刘葭茹没有拒绝。他开始亲吻她的脖子,舔舐她的耳垂。刘葭茹避开了。不知为何,李成久违地躁动了起来。他脑子一热,翻身起来将刘葭茹压在身下。刘葭茹拼命挣扎,身子左右扭动,像一条被捏住了尾巴的蛇。他按住了刘葭茹的手,使劲往她身上蹭。刘葭茹用膝盖顶住他,嘶哑着嗓子叫道,我们离婚了,李成,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告你强奸!李成愣住了,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刘葭茹趁机踹了他一脚。他没反应过来,直接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刘葭茹扎紧了睡衣从床上坐起来,快速走出了房门,留下他靠墙坐着。
事情是怎么一步步演变成这样的呢?他不记得了,也懒得去探究。他还能记得的是那个女人有一双很凉的手。女人的手在他身上摆弄着。李成的眼前渐渐洇出了一片荒原。荒原尽头,尘土如浪潮一般翻滚着。突然,一团白色在那团黑漆漆的尘土中走了出来。是一匹白马。很快是第二匹,第三匹。接着,成群的野马像洪水一样向李成淹来。他愣住了,动弹不得。他以为那群野马会把他踏个稀烂。但它们穿过了他,像海市蜃楼般轻巧。这时候,马的奔腾声停住了。他睁开眼睛,看见女人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手。她说,还是不行,我先歇会儿。李成说,算了。就这样躺一下吧。女人和他并排躺了一会儿,很快便发出鼾声。他听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这究竟算不算得上一件不可原谅的事?他只是想硬起来。债主上门之后他再也没硬过,但刘葭茹一无所知。生了贝贝之后她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对那事提不起兴趣。至于那个女人,李成自然没什么想法,不过是想借她之手让自己重新硬起来。他以为那样的女人总会有什么办法。这让他感觉悲壮。从那以后,李成常常看见一群马向他奔来,踩过他,像踩着草原上那些无名的野草。唯有一匹,唯一的一匹白马,有时会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用满怀同情的眼光看着李成。李成向它伸出手去,那匹马就扭转头走开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李成骑共享单车去私人心理诊所看诊。之前他去男科看过,医生说他生理上没问题,阳痿恐怕是心理因素。这种事不能太在意,越在意越难。医生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李成看着他,打了个冷战。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坐在诊室里等待医生开处方。正对着他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男性生殖器剖面图。他注视了一会儿,开始反胃。待医生开好了单子,李成便迫不及待地从男科诊室里逃了出去。
心理诊所在闹市中心靠河的一间写字楼里。写字楼有年月了,老式结构,只有七层,没有电梯。路旁的榕树高大繁茂,直长到四楼的位置,半遮住诊所的一扇窗子。中午两点太阳正炽的时候,诊所的地面上就会流淌着些许瘦弱的阳光。每次问诊时,那个姓郑的心理医生都会关上百叶窗。于是,房间立刻就陷入到那种昏暗的、令人泛起睡意的色调中去。李成站在诊室中央,照例打量了诊所一圈。躺椅左侧的一面墙上挂了一幅新画。画面上只有一个马头,白色的,睫毛很长,眼睛饱满欲滴。
最近有运动吗?郑医生一边问,一边示意他坐下。
李成点点头。第一次来问诊时郑医生就跟李成强调要加强运动。运动能刺激体内的多巴胺分泌,心情会得到改善,自然嘛,那方面也会改善。郑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会骑自行车吗?骑骑自行车也是好的嘛。一边骑一边看风景,身心都有益。
自行车倒是有的,李成和刘葭茹各有一辆。他们俩就是在大学里的骑行社里认识的。每周六上午十点,骑行社都会组织全体社员在河岸集合。他们的活动通常是沿着河道,从这条环城河的南侧下游骑到中游,大约八十多公里。骑行结束一般是下午两点左右,全体社员会去附近美食街的某个餐厅里聚餐。在夏天,这是太阳正炽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晒得黑红黑红的,头发因汗水而黏结成缕。刘葭茹在一行人当中白得亮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晒不黑。在一起之后他们就不再参加团体骑行了。他们会挑个两人都比较空闲的周末,带上一天的换洗衣服,早上出发骑车到附近的古镇去。他们会在那里住上一晚,第二天下午骑行返程。不过结婚之后他和刘葭茹就不怎么骑车了。从家里搬出来之时,李成也搬走了他的那辆自行车。两辆车闲置在阳台上,积了不少灰尘,链条也开始生锈。李成蹲在阳台上静静地擦了很久。刘葭茹起初还在他身后看着,但她很快就走开了。
李成听了郑医生的建议,但他并没有出门骑车,而是去了一趟建材市场,买了些钢架,自己动手焊了一个架子,刚好能把自行车架在上面,这样他就可以骑在车上空踏,无需出门,也能达到所谓的锻炼目的。他又下了一个骑行app,上面提供城市街景模拟路线。每天,在李成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他就会骑上自行车,像真正骑车时那样踩动踏脚板。
一开始他骑得很慢,想象着自己置身于城市当中某条僻静的街道上。他从手机中的动感音乐中睁开眼睛,向正前方看过去。窗外蓝天白云,天空鲜艳得像是能流出汁液。成群的建筑鳞次栉比,穿梭其间的,是密密麻麻的榕树和羊蹄甲。这些植物见缝插针地生长在建筑群当中,使这片钢铁森林更密集,更令人窒息。他加快了踩踏脚板的速度。渐渐地,窗外的建筑开始扭曲、模糊。道路两旁成荫的榕树迅速生长,直插入天空中去。榕树的枝叶和气根相互交接缠绕,扭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突然,一匹马从他身边奔驰而过。接着,如浪潮般的马蹄声奔涌了过来。李成低下头,发现胯下的自行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匹白马。他跟随着白马的脊背上下颠簸,感觉快要飞起来了。所有的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奔驰,但他不知道白马要将自己带向何方。很快,李成看见森林尽头出现一个圆形的出口,在那里,落日大得像是近在眼前。李成大叫一声,用力睁大眼睛,眼球爆出了血丝。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占据了他。什么都打通了。那是一个更安全、更光明的地方。在那个出口,李成没有离婚,没有债务,也可以硬起来。他收紧了肌肉,加快了速度,用力一蹬。他踩空了,踏板撞击在他的小腿上,接着开始飞速自转。刚才那片触手可及的森林就在这瞬间收缩成一个小孔,消失了,像一把被迅速收起来的伞。
最近李成增加了骑车的频率,主要是因为分给他的工作在渐渐减少。他的工资是按合同数来计算的,看得合同越少,到手的钱也就越少。李成仔细回想了自己工作的细节,没发现出纰漏的地方。也许是经济下滑的原因吧。他们这一行,和经济状况是血肉相连的。或许朋友是出于面子仍然保留了他的岗位,但毕竟谁也不是慈善家。既然朋友没有明说,李成也就假装不知道,仍然小心谨慎地审完每一份合同。他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天中除了审合同和空踏骑行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家里仅有的几本法律书籍已经被他翻得稀烂。电视网络也没什么看头。许多时候,他都是安静地躺在大厅的落地窗跟前,头顶着窗户,从这个角度看天空的云从头顶飘过去。天气好的时候云朵蓬松多变,它们顺着风的轨迹不断飘移和变换形状。李成找到了鱼、羊、兔子,找到了熊二和小猪佩奇。有雾霾的时候,天空一片阴沉。这时候他只得躺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却无法打开声音。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发现自己的感官正在逐渐变得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邻居家里水珠滴落在洗脸池里的声音。一开始他以为这是过于无聊所产生的错觉,但很快他意识到并不是这样。渐渐地,他开始看到整个房间在他的面前扭曲、变形,像是吹糖人手里柔韧的糖浆。他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房间开始缩小,翻转,变细,扩张。他也跟着漂浮起来,感觉自己也在翻转,缩小,拉扯,变大。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甚至消失,等他重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仍然坐在沙发上,但身体疲惫不堪,仿佛刚刚结束了一段艰辛的跋涉。李成开始失眠。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感官和不知道是否是幻觉的变形反而越来越清晰。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站在万花筒里的小人,有人将他拿在手上不断翻转着。
李成问郑医生,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东西?我是不是精神分裂?
郑医生笑了,你知道什么是精神分裂吗?
李成说,这不就是精神分裂?
郑医生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睡不着的?
李成说,一个多月了。
郑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看你的状态,好像还可以。有睡着的时候吗?
李成说,有吧。时间很短,很零碎的那种。
还有什么其他的症状吗?
李成说,暂时还没有。
郑医生自顾自地点头,感觉有些出神,不像是在听。他一手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李成盯着他,感觉他不像是在写字,反而像在画画。他根据郑医生的笔迹感觉到了几个小人,还有一些弯弯曲曲的弹簧。其实从到这儿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怀疑郑医生可能是个冒牌的心理医生,但他能开处方。既然能开处方,至少证明他会有一个执业证书什么的。那也就是说,郑医生就算治不好他,也不会把他治得更糟。还能糟到哪儿去呢?李成对自己说。或许他应该停止看诊。每周的看诊都是一笔花销,如果能节省下来,他能宽裕一些。再说,现在的他和刘葭茹一样,对那事完全没了兴趣。既然没有兴趣,那玩意儿也派不上用场,更用不着修理。况且看诊也是冒险,他随时都可能被债主发现,追上门来。但李成总觉得自己必须来,就像赌博,说不明白原因。
过了一会儿,郑医生抬起头来,说,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失眠问题。是失眠引起的。
李成说,那你给我开点药吧。安定。
郑医生说,开安定有规定,我只能给你开三到五天的量。最多十片。
李成说,那不够,我根本睡不着。
郑医生耸了耸肩,说,不然你吃点褪黑素吧。
李成没再坚持。很快,郑医生把处方单撕下来递给他,对他说:“下星期请同一时间再来。”李成点点头。他起身,在窗子边站了片刻,拉开了百叶窗。阳光将不锈钢的窗轨照得发亮,亮得有种侵略性。他放下百叶窗,跟郑医生道了谢,走出诊所。诊所之外,天气热得像桑拿屋。没走多久,李成身上便逼出了一层潮汗。不远处的河水纹丝不动,偶尔吹起一阵热风,河面皱起波纹,很快又平静下去。下到堤旁的步行道慢步走着,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三点。这个时间,贝贝通常不是在学钢琴就是在学跳舞。每到周末,她就像陀螺一样在各个培训班之间旋转不停。刘葭茹不肯让她停下来。她像个刻薄的农夫,无论对贝贝还是李成都是如此。想当初自己辞掉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也是因为刘葭茹,她成天在他耳边叨叨小姐妹当中谁买了奢侈品,谁去了海外旅游。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像一场暴雨,而他溺在暴雨过后的积水之中,无法呼吸。自然,他不能把创业失败归咎于刘葭茹,但她确实在某方面起了很不好的作用。如果她能不那么刻薄的话,或许日子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再次看了时间,三点一刻。现在回家还早,不回家在外晃荡又可能会有麻烦。李成走下河堤,倚靠观水平台的栏杆站着。河面泛起浅浅波纹,水面折叠处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想起了那匹白马。从这里到动物园大约要半小时,或许他可以先去看看。李成已经许久没去过动物园,探探路也好。也可以先在动物园里走一遭,看看哪些动物更值得看,这样,星期天就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李成走上河岸,在路边租了辆共享汽车。他想等星期天再去租一辆好的,不能让贝贝看出来什么。贝贝不知道他已经破产并且和刘葭茹离婚了,对于他搬出去这件事情,刘葭茹的解释是爸爸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工作了,只有星期天的时候才会回来。在贝贝眼中,李成永远是那个能够满足自己一切愿望的爸爸,超人爸爸,哆啦A 梦一样的爸爸。
上车开了导航,李成按照提示往动物园方向开去。上班时间路上车辆零落,导航显示的三十分钟车程实际只开了十几分钟。他站在售票窗外,在美团、携程、同城旅游中来回比较了一番,下单买了票。拿到票后他注意看了看闭园时间,是五点,他还有一个半小时。
动物园里人很少,大多是带着孩子来的爷爷奶奶辈。园区入口处有一块圆形花坛,花坛中央堆着被修剪成动物形状的绿植。植物丛中还立着一个熊猫形态的指示板。看来动物园里有熊猫。他从来不知道这城市里还有熊猫。李成走到花坛一侧的指引牌边看了看地图,熊猫馆就在前面三百米左右的地方,附近有熊园、鸟馆、鹦鹉园和河马馆。贝贝想看的白马属于草食散养区,路程略远。从地图上看,整个动物园像一个U 型的口袋,李成站在袋口的位置,而草食散养区在袋子的底部。他问了工作人员,步行过去需要大约一小时。李成决定先去看看熊猫,然后直接去草食散养区。
大熊猫被称为国宝,属于食肉目、熊科、大熊猫亚科和大熊猫属。一般生活在海拔2600-3500 米的茂密竹林里,体重可达80-120 公斤。李成将介绍牌上的内容拍了下来,边走边念,试图背下来。他沿着建筑的弧度往前走,很快就来到走廊尽头。出了走廊,空间变得开阔了许多。大熊猫馆虽然被称之为馆,但实际上是露天的。大熊猫玩耍的地方是个凹陷的平台,外围有一圈栏杆,馆的后方有一扇门供饲养员进出。一只熊猫在园子里走来走去,步子很慢,走几步就停下来,然后看向游客的方向。另一只熊猫躺在铺了干草的平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在睡觉。有个男游客冲着它“喂”了几声,不见回应,便用蘸了水的纸巾团扔它。没扔中。正准备扔第二个纸团时,男游客被逮了个正着。他和饲养员大吵起来,推搡了几下,饲养员不敢动手,用对讲机叫来了保安。保安到来时,围观的游客已经将男游客和饲养员团团围住。最后是一群人簇拥着将他们从馆里推了出去。受闹剧的影响,熊猫馆里只剩下了李成和一对带着孩子的老年夫妇。此时,两只熊猫都懒洋洋地躺到了树荫下方,身子背对着游客。李成看得索然无味,他在栏杆上趴了一会儿,给熊猫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回头发给贝贝。
走出熊猫馆,李成往北去草食散养区。一路上榕荫茂密,游人稀少。沿着逐渐变弯变窄的道路走了一段。道路两旁种着常见的景观植物,叶子上布满灰尘。李成看见了火烈鸟,好几团粉橘色各自立在园区一角,有一种优雅的距离感。他拍了照片,一路潦草地看过去,并不停留。走过许多橱窗之后,道路渐渐变得开阔,树也逐渐变少。他走过一座木桥,看到了几个略微凹陷的坑状园区,饲养的都是草食动物:马、羊、骆驼、羊驼。园地距地面有一段距离,看不太清,只能看出动物大概长什么样。无论是马,骆驼还是羊驼,都是灰扑扑的,几乎跟尘土一般颜色。马区里一共有六匹马,三匹红棕色,一匹棕色,一匹虽然是白底,但是身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给人感觉像是烫伤之后新长出来的皮肤。园区的角落里还立着一匹白马。马的毛色并不算纯,额头上的鬃毛有几抹淡淡的灰色,尾巴是棕色的。它低着头吃草,上下颚缓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对准白马拍了张照片,在手机上放大来看。白马的臀部呈现着淡淡的粉色,鬃毛稀疏,仿佛是生了什么病。他抬起头来向白马看去,白马已经不再吃草,而是走到了围栏角落的位置。它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成不确定那匹马是不是在看他。也许是,它的眼睛极大,莫名充满了同情的神色。
李成看了看表,估计着贝贝快要下课了,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他凭栏站了一会儿,无人应答。大约过了几分钟,一个穿着水鞋的男人打开门走进来,冲马群敲了敲手中的水桶。马匹分散开去,但那匹白马站在那儿没动。男人走到白马跟前停下。那匹白马低下了头,轻轻打着鼻息,用头蹭着饲养员的肩膀。李成看得有些心酸。他收回目光,背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儿。他走到桥尽头,看到一个指示牌说前方不远处有草食动物亲近区。大概是可以给动物喂食什么的,李成决定过去看看。
草食动物亲近区是个用金属栏杆围住的圆形区域。有两头羊驼被拴在围栏杆上。围栏一角有一匹马,马背上有鞍。马身边不远处扎着一个小型帐篷。一辆山羊拉的小车被一个男人牵住,在围栏里慢慢地绕着圈。羊车经过李成的时候,他看见里面坐了两个小女孩。大的那一个看起来有五六岁了,和贝贝年纪相当。围栏外挤着一对正在等待的家长和孩子。孩子等待间欢呼雀跃的叫声让他感觉很舒服。李成走到入口处,倚靠着栏杆站着。他的左侧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那男孩发育不太好,看起来还没有一米高。贝贝五岁时就有一米多高了。刘葭茹控制着她的食量,让她使劲喝牛奶。因此贝贝长得比同龄人都要高,但很瘦,给人一种始终站不稳的感觉。实际上她是那种很精干的瘦,线条也很好。长大了她可能会按照刘葭茹的规划成为舞蹈家,最不济也能做个舞蹈老师什么的。这很赚钱。刘葭茹就喜欢钱。
站了一会儿,一直坐在帐篷前面的男人起身向李成走过来,问他:“帅哥,要喂动物吗?”他扬起下巴指示着方向。这时李成看清楚,帐篷旁的地面上摆了一排花花绿绿的塑料筐,里面装着胡萝卜或生菜。塑料筐后面有一个小型栅栏,里面圈着几只兔子。男人继续问道:“怎么样?喂吗?”
李成问:“多少钱?”
“十块。”
李成给了十块钱现金。男人翻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李成莫名有点恼火:“你笑什么?”男人莫名其妙:“没什么。”他转身回去拿了一小筐胡萝卜递给李成,说:“可以喂兔子、羊驼。”
李成说:“草泥马啊?”
“你怎么骂人?”
“我说这是草泥马,骂你了吗?”
男人翻了个白眼,咕哝了一句“神经病”,走开了。李成用一只手挂住塑料筐的筐眼,也不招呼动物,只是靠着栏杆站着。一头羊驼靠近了他,他见状,将筐子拎起来了。他不知道羊驼是否也会感觉扫兴,但他莫名地觉得愉快。先前看到白马时的那种心酸消失了。羊驼在他附近徘徊。这头长得好笑的动物有着长长的睫毛,和马一样。他扭头向旁边看了一眼,那个孩子还在。李成将塑料筐往男孩眼前伸过去,问他:“你喂不喂?”
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李成蹲下来,把塑料筐放在地上,对男孩说:“我放这儿了,你自己拿。”他接着走到离男孩大约一米多远的另外一边去。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男孩捡起了地上的塑料筐,从里面拿出胡萝卜,向羊驼伸出手去,嘴里喊着:“过来呀,过来呀。”羊驼走上前来,低头吃掉了男孩手中的胡萝卜。男孩持续往羊驼嘴里塞着食物,很快塞了满嘴。羊驼咀嚼不及,打了个喷嚏,喷了男孩一脸。男孩愣了一下,咯咯大笑。很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走到了男孩身边。他们似乎说到了李成。他看见男孩朝着他的方向指过来。老人瞪了李成一眼,在男孩手上打了一巴掌,夺下了他手里尚未喂完的萝卜,扔在地上,拉起他走了。
李成有点恼火,再加上嗓子发干,他觉得有些偏头疼。园区内一个孩子闹着要骑马,看起来像是他父亲的人给他买了票。孩子刚挨上马就后悔了,不断在马背上打着挺,放声大哭:“我不骑,我不骑。”父亲毫不理会:“是你非要骑的,我钱都付了。必须骑。”于是,孩子由父亲两手架着,工作人员在前面拉着缰绳。他们像马戏表演一样围绕园区走了一圈,任凭孩子哇哇大哭。尖锐的哭声像碎玻璃一样扎着李成的耳膜,让他脑子发胀,有种踩在云上的错觉。他感觉快要飞起来时,一只手抓住他拼命往下拉,使他坠在原地动弹不得。李成摇了摇头,但这并没能使头疼减轻些。他听见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有人在哒哒的马蹄声背后叫“爸爸”。他不自觉地转过身去,然后,他看到了贝贝。贝贝正拽着他的裤子,脸上露着喜出望外的神色。
“爸爸,爸爸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星期天才能回来吗?”贝贝说。
星期天才能回来,这是刘葭茹和他骗孩子的话,这才能解释他长期不在家的事实。他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贝贝了,主要是刘葭茹不让。她抛出来的任何一个理由都很致命,你欠款还完了吗?你确定没有人跟踪你?偶尔的一次见面通常也是在某个咖啡馆或者pizza 店里,地点通常比较偏,而且刘葭茹会一直在场。吃饭时刘葭茹时常拿起手机看时间,这让李成很焦虑。他无法当着贝贝的面指责她,只能在探视结束后给刘葭茹打电话。刘葭茹通常不接,微信也回复得潦草。有几次李成到单位等刘葭茹,刘葭茹冷冷地说,你别来了,我们俩已经离婚了,你这样我可以起诉你骚扰,你更别想看孩子。李成说,装什么糊涂,当初说的是假离婚,假离婚你忘了?刘葭茹冷笑着说,离婚就是离婚,没有什么真假。在那一瞬间,李成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他结巴起来,你……你是不是早就想好给我下套了?刘葭茹摆出个连假笑都算不上的表情,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李成蹲下来搂着贝贝,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上。贝贝身上有一种甜腻的润肤乳味道,闻起来像一块点心。他静静地抱了孩子一会儿,然后将贝贝推得远了些,仔细打量她。她的脸上泛着油腻的光,大约是擦了很厚的防晒霜。大热的天,她穿着不透气的防晒衣,额头上细细密密地冒着汗,鬓角的发丝已经湿透了。李成问她:“你不热吗?”
贝贝扬起汗津津的小脸,冲他挤鼻子:“热!但妈妈说不穿长袖会被晒黑的。”
李成站起身,往周围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刘葭茹。他有点紧张:“你妈呢?”
贝贝扭头指向百米开外的一株巨大的榕树。榕树被水泥砌成的花坛包围着,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有好几个人坐在那儿休息。刘葭茹穿了一身白,在阴暗中很显眼。她坐在那儿,和李成的目光对视了几秒后,她开始低下头看手机。他知道现在他有一段时间。李成蹲下来,贝贝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工作啊?我都想你了。”
他跪在地上,整理贝贝额头上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不是说好星期天等爸爸一起来吗?怎么先和妈妈来了?”
“妈妈说你可能会没空。她说不用等爸爸回来,今天就带我来。还说带我去吃西餐。”贝贝有些害羞地扭着身子。
“看到马了吗?”
“看到了,没有电视上的好看。”
李成捋了捋贝贝潮湿的鬓角,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的手掌很薄。手心处有几个略微发硬的圆点。和她同龄的小孩大多都在吃零食、玩游戏,但贝贝像个陀螺一样来回转,即将歪倒的时候刘葭茹会狠狠地抽上一鞭子。他这么想着,感觉到心揪紧了。他空咽了一口口水,感觉嗓子热辣辣地疼。贝贝毫无知觉地黏在他的身上:“爸爸,你明天带我去欢乐岛好吗?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去过了。”李成机械地点着头。他往刘葭茹的方向看过去。她跷着腿,偶尔点头,仿佛在听旁边的人说话。李成往旁边看去,她左右各坐了一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看起来有些眼熟,可他想不起在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当中,哪一个男的有这样的轮廓。过了一会儿,刘葭茹站了起来。她身边的男人也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坐下了。紧接着,贝贝的电话手表响了。是刘葭茹打来的。她让贝贝回去。贝贝磨蹭着,李成拎起了她的手,一把将电话手表拽了下来:“刘葭茹,有什么话你过来说。”
“我不想看见你。”
“那我过去找你。”李成说。
刘葭茹顿了一会儿,说:“你等一下。”
刘葭茹带着一股颇有侵略性的香气走到李成面前。她没怎么变,但看上去比他离家之前要年轻一些。她脸上有股异样的红润的光彩,这令人很不愉快。看样子她过得很好。而他过得一点也不好。他没有钱,没有家,没有女儿,没有睡眠。他才更像一个离婚的人。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刘葭茹已经伸过手来拉住了贝贝的手。李成说:“你看起来过得不错,过得很好。这让我很不舒服。”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出来。
刘葭茹耸耸肩:“那是你的事。”
贝贝想要靠过来去拉李成的手,但总是在快要碰到时就被刘葭茹拉了回去,像一只被拴着遛狗绳的小狗。他看着刘葭茹,发现她的右脸有一块肌肉被咬紧了。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他们应该有许多话可以说,至少能谈一谈探视权的问题,但是他一句也说不出口。贝贝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刘葭茹,一边偷偷地向李成伸出一只手。李成接住了。当贝贝往他身边挪的时候,刘葭茹适时地把她拉了回去。
他用力拉了贝贝一把,冲刘葭茹喊:“刘葭茹,你能不能别这样?”
刘葭茹叫了一声。很快李成就感觉到了脸上火辣辣的耳光。这时候李成看到,贝贝的手被他吊着,两条腿跪在地上。她抬起头,看了李成一眼,似乎是想哭,但她憋住了。她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李成看见,她另一只手的手掌擦破了。“爸爸!”贝贝叫他。李成的心被她的叫声揉皱了。他想要把贝贝抱起来,但刘葭茹挡开了。刘葭茹从李成手里夺走了贝贝,口里不停地说:“来,妈妈看看,摔哪儿了?”她像一头母熊一样将贝贝揽在臂弯里,他没有办法靠近。刘葭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酒精棉球,点拭着擦去贝贝手上的血迹。伤口并不算大,但血并没有立即止住。李成的心缩紧了。
刘葭茹给贝贝贴上了创可贴。清创妥当,她起身拉着贝贝要走。李成拉住了她:“等一下。”
“你最好放手。”
“孩子摔了也不是我故意的,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她差点就摔到脸了。她是女孩子,如果破相了怎么办?”
李成说:“你太夸张了。”
刘葭茹“哼”了一声。她没再说什么,但李成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轻蔑。这让他很恼火。她想要离开,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她为什么急着离开?她要去找谁?李成的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并不清晰的轮廓。这个轮廓让他一把攥住了刘葭茹的手。
“刚才你旁边那男的是谁?”李成问。
刘葭茹愣了愣,但脸上没有出现慌乱的表情。她看着他,像打量一个怪物一样上上下下看着他。最后她笑了,说:“你最好去看看病。”说罢拉着贝贝就要走。贝贝瘦弱的身子在刘葭茹的拖曳下像一条绳子。她哭了起来:“爸爸!爸爸!”李成咬了咬牙,没有回应,转身就走。哭声在他身后响着。他不得不加大步子,跑了起来。待到跑累了,他大喘着气瘫倒在路边的石凳上。汗水滴落在地上,在他的双脚之间形成密布的圆点。他垂着手,这时候才发现,贝贝的电话手表还在自己手上。他紧紧地捏住了它,握在手里,攥紧拳头,然后又松开了。如果这个石凳再长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躺一会儿。他现在需要躺一下。
他懊丧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个清洁工拉着车从他面前经过,对他说:“要清园了,明天再来吧。”李成没有回答他。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零散地从李成面前经过,有两个人走过去时,低低地咬着耳朵。李成从石凳上跳了起来,说:“你们说什么?有什么就当面说出来,不要背后偷偷摸摸!”
“有病。”他们低低地咕哝了一句,加快速度从李成面前走过去了。走了大约二三十米,他们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李成追了两步,把手里的东西砸了过去。那两个人接着了,冲着他做鬼脸。他跟着跑了一段,跑不动了。等到冷静下来才发现,贝贝的电话手表不见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到家后李成冲了凉,潦草地吃了两口面包,想睡一会儿。他用手机打开白噪音,将窗帘拉严。李成听了一会儿,想等睡意上来,却只想上厕所。后来他加了安定的剂量。下午发生的事不断地在李成的脑子里回旋着。他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和刘葭茹那么说。也许只是他神经过敏。就像郑医生说的,都是缺觉导致的。
时间过了八点半,他还是没能睡着。他突然想起贝贝的那只电话手表。也许她已经想起手表还在自己这儿,也许她哭了,但刘葭茹一定会告诉她,妈妈明天再给你买一个。想到这儿李成彻底清醒了,也不想再尝试去睡了。他起身穿好衣服,决定到刘葭茹家附近的商场去买个电话手表,然后给贝贝送过去。
他打车去往刘葭茹家。半途中,汽车的颠簸开始让安定发生效用,一股昏昏沉沉的睡意漫了上来,让他有种缺氧般的昏沉。李成站在柜台前,听服务员介绍了半个多小时,各种款式,各种功能,各种价位。他的眼皮变得更沉重了。李成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最后,他只好说:“拿那个最贵的吧。”服务员脸上露出笑容,说,先生,您眼光真好。
到达刘葭茹楼下时已是九点半。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上楼敲了门。没有人回应。他给刘葭茹打电话,听见电话在房子里响了。“刘葭茹,你开门,”李成边拍门边喊,“我知道你在里面。”但没有人应他。他拍了一会儿,感觉手疼,倚靠着门坐了下来。李成打开了装着电话手表的盒子。表带是粉红色,表面上印着一只白色的独角兽,据说是限量款。他将手表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放了回去。睡意更沉重了。李成掏了掏口袋,掏出了一串钥匙。他将钥匙从头到尾数了一遍。防盗门钥匙、卧房钥匙、信箱钥匙,已经被卖掉的母亲的房子的钥匙。还有一把,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这是刘葭茹家的钥匙。李成撑着地面站起来,用钥匙开门。在钥匙锁芯转动的那一瞬间,门被拉开了。
或许刘葭茹早就从猫眼中看到了外面的人是他,所以才没有开门。听到门外没有动静之后,她想来确认下人还在不在,结果门被打开了。她看见李成,愣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刘葭茹的头发很乱,像是被人揍了一顿。她似乎没有洗脸,眼睛两侧有星星点点的褐色印记。李成伸出手去想要将那些斑点抹掉,但被刘葭茹躲开了。刘葭茹说,你干吗?她的眼神中充满警惕,还有一些李成并不太确定的东西,比如故作镇定。
她抱着手臂站在玄关与大厅相连接的台阶上,没有让路的意思。李成说:“我来看贝贝。”刘葭茹直了直身子,说:“贝贝去我妈家了,要不你去接她。”她眨了眨眼睛,像是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似的,连眨了好几下。“你怎么来了?”她继续说。“我不是说了吗,我来看贝贝。”李成说。他回头看了看玄关,没发现多余的鞋子。他往后退了几步,打开了鞋柜。鞋柜里有一股过于浓烈的柠檬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他看到贝贝的凉鞋、舞鞋,白色小皮鞋微微发黄,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穿过。他看到刘葭茹的高跟鞋、靴子、跑步鞋,看到几双他在时就有的客用拖鞋。还有一双鞋面上印着小熊的男士拖鞋。他看了看刘葭茹,关上了鞋柜。睡意再次泛了上来。李成吸了吸鼻子,在换鞋凳上坐下了。
刘葭茹站着不动,眼睛死盯着他:“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想我来?有别人在吗?”
刘葭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有病。”
李成没有回答。睡意昏沉沉地从大脑的某处蒸腾起来,在他的脑中漂浮着。他感觉眼皮沉重。迟来的睡意,在吃了这么多天的安眠药和褪黑素之后,终于来了。李成用一只手扶住太阳穴,抬起头问刘葭茹:“我能不能在这儿睡一会儿?”
刘葭茹说:“不能。”
李成说:“我太困了。我快一个月没有睡着了。”
刘葭茹说:“你为什么不回自己家里睡?”
李成站了起来。他拨开刘葭茹挡在前面的身子,往房间里走。刘葭茹拉着他,在他身后叫着。他没有搭理她。李成推开卧室的门,看见空调被凌乱地横在床上。房间里有一股暖洋洋的肉体的气味。他走到床边,拉开被子坐到床上。躺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李成环绕了房子一周,感觉窗帘隐隐约约在动。李成起身走过去,拉开了窗帘:“是你?”
宋一鸣说:“是你。”
李成说:“昨天在动物园的那个人也是你?”
宋一鸣说:“什么动物园?”
刘葭茹很愤怒地扯着嗓子:“你在说什么鬼话?”
李成摇摇头。他和宋一鸣就这样对视着。他不动,宋一鸣也没有动,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首先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从眼睛的余光中,李成看见刘葭茹在门口向宋一鸣的方向挥舞着手臂。他从宋一鸣身边擦身过去,像穿过一阵烟雾。他推开了窗。落地窗外的阳台上,高高地晒着刘葭茹的蕾丝内裤。内衣裤底下放了一辆自行车。是刘葭茹的那一辆。车子的上下管各被一根不锈钢固定住。李成走上前去摇了摇,车子没有动。李成摸了摸车座,很干净。一阵风猛地从窗口灌进来,吹得他倒退了几步。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要下雨了。他听见宋一鸣在他身后喊:“李成,你冷静一下,听我解释。”刘葭茹扯着嗓子喊:“李成,我告诉你,我们已经离婚了。就算你跳楼,也没人会同情你。”
风猛烈地灌了进来。在这个十五楼的顶层阳台上,风像潲雨一样占满了每一寸空间。风将李成的衣服吹得鼓胀,让他有一种起飞的错觉。他就着阳台上的晒衣凳,往楼下望了望。夜色如墨,风从楼层下方喷涌而出。刘葭茹还在喊着什么,宋一鸣也在喊着什么。他没有理会他们。他收回了身子,站在自行车前面,抚摸着车的车把,车座,车架,像抚摸一匹骏马一样轻柔。李成握住了车把,按了按铃,然后骑了上去。他看了看左右的踏板,轻轻地踩了起来。路在他面前敞开了。李成飞快地蹬着车子。车轮呼呼地转动,发出风一样的响声。耳边的风声和身下的风声占据了李成,将他托了起来。他看到了身下的白马。白马向前疾驰,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天气太热了,他要融化了。他的身子像晒化的奶油一样渐渐渗进白马的皮肤。李成惊讶地发现,马头消失了。他的上半身,像是榕树的气根一样,深深地扎进了马的脊背,在它身上扎根。他变成了那匹马。
他向森林深处奔驰着。这是一件壮举。他知道,就在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等着他。它很美好,充满希望,人人都羡慕垂涎。李成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汗从他的额头上落下来,顺着他的脊背流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将眼睛瞪出了血丝。他感觉到,路正在他的身后渐渐消失,而前方的路正一点一点地开阔起来。一种越来越热切的渴望充满了他,只要他一直踏下去,路就会一直往前延伸,最终抵达对岸,抵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弓起了身子,从车座上站了起来。青筋从他的额头上爆了出来。汗水落进他的眼窝里,辣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还在继续骑着。他大叫了一声,踩出最用力的一脚。“哧啦”一声,车链断了。他一脚踩空,人从车上翻了下来,脑子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李成平躺着,没有动。他摸了摸脑袋,没感觉到任何热流。刘葭茹一脸惊慌地叫着,冲他跑过来。他注意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缓缓地流淌出去。他感觉身下的地面变得柔软了。李成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这时,他看见一群野马向他走来。一只又一只的蹄子从他的身上踩踏过去,但他并不觉得疼。在那群野马的背后,尘土消弥,一匹白马慢慢穿过尘土向他走来。它低下头,用鼻子碰触着他的脸。他向白马伸出手去。在他碰触到白马的那一瞬,身下的土地裂开了,他飞了起来。他在风声中听见郑医生的声音:“最近感觉怎么样?”
他听见马的嘶鸣,听见潮水般的马蹄声。他听见有人在奋力呼喊:“现在我感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