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变幻的母亲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怪兽

1

会议时间:5月17日12:30

会议地点:逸夫楼,楼后空地。

与会者:十二人,七淑女,五绅士。

七淑女:树精,素琪,夜莺,绿东西,荆棘路,贝儿,豆荚。

五绅士:沼泽王,睡帽,锡兵,大克,小克。

十二人中,树精是公认的头领,她个子最高,脑子最聪明,也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她已经七岁了,比最小的睡帽整整大十个月。生活里的种种规则,她几乎都已经弄懂了,比如母亲跟祖父、父亲跟外婆是什么关系,什么叫工资,为什么八点和二十点是一回事,为什么老师说豆荚的家是单亲家庭,等等。她甚至懂得为什么有人明明头上没长鸡冠、也不会孵鸡蛋,却被别人叫成“鸡”。

他们那里的生活法则是这样的:十一点半下课,一半人在学校吃饭,一半人被家人接回家吃饭。前一半人,吃完饭回到教室,有的趴着睡觉,有的写作业。有时候,树精召集大家出去开会。她拉着同桌素琪,默不作声地走过讲台,轻轻一敲台面,其余十人抬头一看,纷纷放下手里做的事,跟着出去。

这支默契的队伍走下楼。素琪跟树精挎着胳膊,走在前面。高大的楼墙上,爬山虎叶子像鳞片,又像密密的毛皮,风吹过,毛上起浪,露出底下灰色的肉。楼跟人一样,有个名字叫“逸夫”,刚来的时候,大克管它叫“兔天”,人们纠正他,他老记不住,后来记住了一个夫字,但兔字改不过来,还是叫“兔夫”。每次走到能看到那三个大金字的地方,大克都会嘟囔:兔夫楼。小克每次都小声纠正:逸夫楼。绕过楼,穿过操场,路边一团团小叶黄杨,修剪得像所有人都不爱吃的西兰花。前边是一座矮矮的旧红砖楼。这楼没名字,连“兔天”那种怪名字都没有,走到这栋楼后,就到了会议的常设地点,一小片空地。这里是存放废旧物品的地方,山一样摞着几十把旧桌椅,还有一堆踩坏的体操垫子,两架浑身锈迹斑斑的单杠,大家每回来这里,被这些破烂儿围绕着,都有海盗进入宝藏洞窟的兴奋。

沼泽王矫健地爬到垫子顶端,高高坐着。贝儿轻蔑地说,脏死了!那里有蛇,钻出来咬你。沼泽王说,屁,根本没有。说完欠起屁股,往底下瞅一眼,又说,就算有蛇我也敢坐。

大克仰头说,那你敢晚上睡在那儿吗?

沼泽王说,有什么不敢?我家里就养着蛇。

夜莺说,哇,你家养蛇?她张大嘴,又伸手捂嘴,她最近掉了门牙,不愿露丑。

沼泽王说,当然了,老天爷呀!我家养了十条蛇,有一条五十米,有一条两百米,有一条红的,一条紫的,一条七彩的跟彩虹一样,我天天跟蛇睡觉。

荆棘路挂念没做完的作业,催道,今天开会干什么?

树精刚要说话,锡兵突然说,你们谁知道“小三”什么意思?

荆棘路欢快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小二是什么意思,小二就是古代饭馆里的服务员。

锡兵说,哦,那可能小三也是服务员?

沼泽王高高地说,老天爷呀!你是在饭馆里听到这词的?

锡兵说,不是,是我妈在里屋跟我姥姥打电话的时候说的。我妈好像哭了……所以我得弄明白这词啥意思。

他们有个很好的互助传统,就是:谁遇到不懂的事,听到不懂的话,都在会议上讲出来,大家探讨。树精咳嗽一声,她身边跟秘书似的素琪立即抬手往下一压,肃然道:都别出声了。

树精说,锡兵,你今天是要提问“小三”吗?

锡兵说,对。

树精说,好,那谁愿意打听一下?

荆棘路说,我吧,我朵朵表姐今晚上过来,我偷偷问她去,她什么都懂,她会二十国外语。说完了又觉得这话似乎有损树精的威望—荆棘路是位敏感聪明的女士—遂对树精柔声说:她比你大,她上初中了,中学教的东西可多了。

树精说,行,这个任务,交给荆棘路,下次开会,你把结果给大伙说一下。

她喜欢把话切成一截一截的。她爷爷在电视上“作报告”就这么讲。她说,今天开会,是想讨论一件事。

大家屏气敛声。

树精问,你们晚上几点睡?

有人说,八点半。有人说,九点。有人说,九点半。睡帽说,我九点喝奶上床,不过每次都听一会儿故事再睡。

树精又问,你们爸妈几点睡?

大家眨了一阵眼,说,反正我睡的时候,我爸妈还没睡。

树精继续问,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睡着的时候,爸妈在干什么?

大家又眨了一阵眼,说,没想过。豆荚说,干家务!每次我说妈妈陪我睡觉吧,她就说你先睡我干完家务再睡。

树精摇头说,不,绝对不是干家务。我昨天,差点就……但是我妈看到我了,把我送回床上,一切,都完了。今天晚上,咱们都照样躺下,但是,别睡着!—尤其是,别喝牛奶,妈妈给倒的牛奶里,都放了药,一喝就睡着—等他们以为你睡了,你就偷偷爬起来,偷偷推开一条门缝……

这个冒险计划非常新鲜,他们从没想过,原来生活中还有这么一处鲜美的皱褶,简直像在冬天热被窝里新发现一块凉爽之地,脚趾都美得要唱歌了。而且过程也不复杂,不像爬假山、走冰湖、逃学那么危险又有后续麻烦。只需等着,然后推开一扇门。

树精露出先知特有的微笑说,明天的会,还在这儿,每个人讲讲,晚上看到了什么。大家明确任务,抓好工作落实!

大家都说:好。所有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像冰糖。铃声响起,树精说,好了,回吧。记着,这事,跟谁也不许说,这是秘密。注意保密。

大家纷纷说,对,都保密啊!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锡兵一边走一边大声附和:谁说出去谁是婊子。

夜莺问,婊子是什么?

锡兵声音变小了,悄声说,我也不知道,今天已经问了“小三”了,下次再问“婊子”吧。

2

会议时间:5月18日12:30

会议地点:逸夫楼,楼后空地。

与会者:十二人,七淑女,五绅士。

七淑女:树精,素琪,夜莺,绿东西,荆棘路,贝儿,豆荚。

五绅士:沼泽王,睡帽,锡兵,大克,小克。

早上他们一来就互相使眼色,抿着嘴,怕秘密从嘴角漏出去。秘密令人有资格把鼻孔抬高一厘米,傲视众生。秘密是果壳里的果仁,教室里其他四十六人,你们有秘密吗?你们没有,太可怜了你们,你们是没有香味的空果壳。不过,目前秘密还只是安静发酵的面团,得开会交流,放进热烈的讲述与讨论中炙烤,才能真正成为香甜的精神食料。

整个上午,秘密在十二个胸脯里燃烧,只有自己人才看得见火光,不回头不转头都看得见十二个炉膛发红。还有烟,无形的热和烟从腹部往上冒,拱得他们坐立不安,耸鼻子,揉眼。窗外太阳死死黏在原处,奖惩栏上方的挂钟,秒针痉挛似的跋涉,短针在眉心之下苦等,长针怎么也爬不过去……他们简直等不到午间休息了。

午饭时间,沼泽王头一个吃完,带着胸口的汤渍和嘴上的饭粒跑到讲台上,等待其余的人。他皱着眉,攥上拳,歪着身子,提膝,收腿—他每周三下午都被送去学跆拳道,昨天是周三—冲着不存在的对手胸口侧踢,嘴里小声嘟囔:一,走!收!支撑脚给我站稳,废物点心。腿是面条吗?一点劲儿没有。一,走!收!直到树精起身,大家默契地跟上去,这一路他都是走两步,停下来,踢一脚。

绕过楼,穿过操场,到达会议地点。素琪仍紧贴树精,站在她侧后方,那是她宝贵的位置。豆荚举手,另一只手托在举起的手肘上,跳着脚说,我先说吧我先说,昨晚……

树精说,不行,一样一样来。荆棘路,你先说,你表姐怎么跟你讲的?

锡兵从众人堆里跃出,跳到她面前,两条胳膊翅膀一样抖动。大家都看她。荆棘路想了一小会儿,像要重述一道没弄懂的题目答案:小三就是女人的意思—我表姐说的,不是普通女人,是坏的那种女人。

贝儿说,那不就是巫婆吗?白雪公主她后妈那样的。

荆棘路说,好像不是,我表姐还说,小三都是漂亮女人。

贝儿笑了,对啊,白雪公主她后妈是故意把自己变丑的,实际上很漂亮。

大克不耐烦地喊道,生活里没有巫婆!圣诞老人和巫婆都没有,坏女人就是女小偷的意思。

小克说,对对对。他跟锡兵说,肯定是你妈被小三偷钱了,所以她很难过,哭了。

锡兵如释重负,点着头说,明白。

树精说,好,解决了,那就讨论下一项。谁第一个发言?行,豆荚你说吧。一个人发言的时候,其他人不许插话。

豆荚说:

昨天晚上,我妈给我热了牛奶,我假装端着喝,在屋里溜达,慢慢走到厨房,把牛奶倒了。我听见我爸跟我妈说,她是不是又偷偷放糖去了?我妈看到空杯子,说,真棒,快刷牙上床。我上床,她给我念了五页《飞向虚无岛》,打开水母灯,半开着门,走了。我等了好久,好多个分钟,好多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没喝牛奶真没那么困了,只是上眼皮总想找下眼皮玩。我用手指按住上眼皮,不让上眼皮去找下眼皮玩。

又等了好久,好多个分钟,好多个小时,一百个小时。门开了……我听见我妈走到床头,听见喘气声,几根头发丝掉进脖子里,像小虫爪子挠那么痒,我忍住了,没动。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哒”一声,灯在我眼皮上黑了。“咔”一声,她出去了,门关上。我又闭眼躺了好久,好多个分钟,好多个小时,一百个小时。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好像他们都睡了。我从被子里爬出来,就像蜗牛从蜗牛壳里爬出来,光脚走到门前,打开一丝门缝,往外看。

哎呀,我的家呢?门外不是我家了,沙发没了,书架没了,墙上的挂钟没了,一幅金框大画也没了。到处跟下雪了一样,白花花的。我妈呢?她从一个小白门走出来,头发湿湿地披着,穿着白长袍,美极了,就像冰雪皇后,就像艾莎公主。这时有人敲门,特别轻地敲了一下。她光着脚走过去开门,每走一步,地面上都会开出一朵花,但马上就融化不见了。一个陌生人进来,跪下,头低得能碰到我妈的脚,他小声说,公主殿下,求求你。

我心跳得特别快,我早就觉得我可能是个王子,我妈可能是个公主,原来我是对的。

那个人说,求你杀掉怪兽。

她说,来吧。

那个人就地一滚,突然变成了一只大怪兽。像熊一样浑身长满又长又粗的黑毛,头顶长着牛角,眼里直喷火,低吼一声,露出的大牙像水果刀。怪兽扑上来,把我妈的白衣服撕破,拽下来。我妈挣扎,双手掐住怪兽的脖子,抓怪兽的后背,踢怪兽的肚子,咬怪兽的脸。怪兽疼得嗷嗷叫,一口啃在我妈脖子上,我妈也疼得嗷嗷叫。这时候下雪了,雪花大得像薯片,掉在他们身上。我妈猛地一翻身,用魔法把怪兽摁住,她压得它一动不能动,只能哼哼。一片雪花落进它嘴巴里,怪兽死了。

过了很久很久,好多个分钟,死掉的怪兽又动弹一下,原来他没死,刚才只是昏迷了。我想,糟糕了,我妈又要再跟它打一次。没想到,怪兽一点一点变化,熊头变成人头,兽毛变成头发……我妈爬起来,那个人也爬起来。他又跪下,头低得能碰到我妈妈的脚,小声说,谢谢,公主,我永远忠诚于你。这时候雪停了。我妈打开门,那人走了。我妈一挥手,墙壁和地板轰隆隆地翻转过来,原来我们家的东西都在另一面,沙发转回来了,书架转回来了,墙上挂钟转回来了,那张金框大画也转回来了。我赶快爬回床上,闭上眼……我累坏了,一下就睡着了。

树精说,讲得很好,大家就照他这么讲。她对夜莺说,来,你第二个。

夜莺说:

我睡前不喝奶,我妈妈让一个小宇航员给我念诗。他戴着鱼缸似的头盔,我妈管叫他“蓝牙”。我猜他吃了蓝色的糖不刷牙,牙齿变蓝了,所以他老也不摘头盔,他不好意思摘。我妈把“蓝牙”的音量调好,就出去了。宇航员念的诗都配着音乐。诗本身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点酸,有点苦,是音乐让它好听。拌了音乐的诗,就变甜了,就像加了糖的酸梅汤。我躺着,耳朵喝甜汤。诗有“唐李白”的,“唐杜甫”的,“唐王维”的,他们是一家人,都姓唐,每次我听到“唐韩愈”就睡着了。但是昨晚我使劲掐腿上的肉,让自己醒着,不睡。我这才知道,“唐韩愈”之后,还有“唐贺知章”“唐柳宗元”。念到“唐杜牧”的时候,我听见门外响起奇怪的声音,哗啦,哗啦……我起来,打开一丝门缝,往外看。

外面全成大海了!上头都是天,满地都是海。海特别蓝,特别蓝,蓝得好像世界上所有蓝色的糖都化在水里了,好像世界上所有牛仔裤都洗掉色了。蓝得我不敢盯着看,怕把眼睛看蓝了—那我就可以做宇航员的朋友了,他是蓝牙,我是蓝眼—我家屋子已经变成了船,在海上一上一下地飘。海浪拍着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船上长着一大棵苹果树,绿叶里有红苹果、黄苹果、绿苹果。叶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是我家的虎皮鹦鹉。鹦鹉吃了一口黄苹果。天上一群信天翁飞来飞去,大白翅膀展开,尾巴尖尖的,就像白纸折的纸飞机被扔到风里。我看到了我爸,他坐在苹果树下的沙发上,一伸手,摘下一颗绿苹果,扔到海里,海里跳出一只海豚,一张嘴把苹果吃掉了。

我妈呢,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她正在海水里泡着,只露出脑袋和肩膀。她的长头发漂在水面上,跟着海浪一上一下地动。她盯着大海,眼里掉出一滴一滴深蓝色的海水,就像深蓝墨水一样。蓝眼泪在她脸上不断写着“1”。眼泪落在哪,哪的水就变得更蓝。我想:原来大海是我妈的眼泪给弄蓝的啊。

后来我爸说,淑英(我妈的名字),够了,海可不能再蓝了,你停停吧。我妈抹一把脸,手上也全是蓝了。她在海水里洗洗手,游到船边,我爸伸手把她拉上船。她浑身淌着深蓝色的海水,手指甲蓝得发紫,脚指甲蓝得发黑。我爸抱住她。过了一会儿,她推开他。我爸从树上摘了一个最红的苹果给她。她不吃,摇摇头说,还不够蓝。她走向船的另一边,从另一边跳下去。我爸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红苹果,身上有一个蓝色的人印子。

早晨起来,大海早没了。我坐下吃早饭的时候,看我妈的眼睛,好像还有一点点蓝。

有人揉了揉眼,揉出一点水来,定睛看手指,看是什么颜色。树精对沼泽王说,你第三个。

沼泽王大喊着说:

我妈—我妈变成鸟啦!

我一开门,老天爷呀!外面是个大鸟笼子,有十层楼那么高,笼子底部盘着蛇。有的蛇爬在笼子上,有一条五十米,有一条两百米,红的、紫的、蓝的,还有一条是七彩的,跟彩虹一样。笼子顶上,特别特别高的地方,飞着一只大鸟,是白色的,雪白雪白,跟我老舅家的萨摩耶一样白,浑身发光。那条七彩的蛇从笼子边往上爬,探头,“嘶嘶”地吐信子,去咬那只鸟。大鸟就飞啊,躲啊,好几次差点被蛇咬住。

后来那鸟开始说话。它说:李鸣(这是我爸名字),李鸣,你帮把手啊!我一听,老天爷呀,那是我妈的声音。原来鸟就是我妈。

我妈一边在笼子里扑腾,一边喊我爸。我想,是不是我爸也会变成鸟,飞进去救我妈?但我妈喊了半天,我爸也没来。我又想,是不是我该变成鸟,飞进去救我妈?但我使了半天劲,也没长出翅膀变成鸟。

幸好我妈还挺厉害的,她飞到最高处,抓着铁杆子歇了一会儿,忽然往下一冲,啄瞎了蛇的眼睛。老天爷呀,蛇疼得嗷嗷叫,“啪嗒”一声掉到笼子底部。我妈这才安全了。我听见她说:八百斤大寿桃——废物点心!李鸣,你就是废物点心。男人永远指望不上,啥事指望不上,儿子早晚也随你……我一看我妈没事了,就赶紧回去睡觉了。

树精对贝儿说,第四个是你,你讲。

贝儿说:

我跟我奶奶一起睡。我奶奶爱打呼噜。她打起呼噜,像喝一碗特别稠的粥,呼,一口,呼,又一口。我听她喝了四碗粥。我起来,从她身上跨过去,下地,打开一丝门缝,往外看。

外面倒还是我家,大灯关了,只开着台灯。我发现,这里多了好多好多窗户。窗户在墙上长着,在空中飘着,每个窗户都只有一个微波炉那么大,都闪着白光。有的窗里有人在唱歌,有的窗里是豹子追瞪羚,有的窗里是鲸鱼喷水,有人拿着颜料盘在脸上画画,有人用特别快的速度吃西瓜。我妈在中间站着,不停地关窗。她关下一个窗的时候,上一个窗又开了,她不停地关呀,关呀……要关比较靠上的窗户,她就双脚离地,飘起来一点,伸手努力去够,“砰”的一声把窗摔上。

窗里的东西一直在变,刚刚还是一群穿短裙的姐姐在跳舞,关上,再开,她们就变成了一群狐獴。它们站在草原上,橙子那么大的脑袋不停地转动着。我妈的脸被窗户里的光照得发亮。有的窗户里还冒出一只手,我妈凑过去,那只手拍拍她的肩膀,搂着她的脖子,拉她过去听里面的人说话。还有的窗户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我妈很烦躁地把窗户摔上,再开,摔上,再开……

我爸爸,他在屋子的另一头,他的呼噜声比我奶奶还大,喝的是比我奶奶还稠的粥。我觉得不好玩,就关门回去睡觉了。

我讲完了。

沼泽王猛地吸气,发出模仿打呼噜的声音,眼珠来回转动,等人发笑。有几个人笑了。树精说,睡帽,你讲。

睡帽说话结巴。他说:

没,没什么可讲的,我从门缝偷,偷看。我爸也,也睡了。我妈又出来,打开客厅电视,坐在沙,沙发上,戴,戴上耳机,喝酒,看电视。好像是挺,挺可怕的电影,好像有僵,僵尸。我害怕,就回,回去睡了。就,就这样。

人们皱眉,说,哎呀,你妈妈真没意思。树精说,不许这么说,谁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实话实说。好了,素琪,你第六个。

素琪说:

我家啊,我家没怎么变,钟表没变,灯没变,盆栽没变,饺子(我家的狗)还在花盆旁边趴着,墙边有个比我还高的石膏人像,它叫“大卫”,也没移动地方。我爸走出来,从鞋柜里拿出球鞋换上,给饺子拴了狗绳,开门出去遛狗。门关上,屋里安安静静的。

我正想回去睡觉,突然,大卫动了。我紧紧盯着它。大卫的两只白胳膊抬到头顶,像掰开厚厚的柚子皮一样,把脑袋上的石膏掰开,露出里面黑色的头发。头发在后脑勺扎成一个发髻,好像是个年轻的姐姐。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脸什么样。接着她像脱一件非常紧的连体衣一样,从肩膀,到胸脯,到腰,脱掉一层白皮,弯腰,脱裤子,露出来的是一身芭蕾练功服和舞鞋。我还以为她是我们的芭蕾舞老师。她抽出第二条腿的时候,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身子也转了一点。我看清了脸,不是芭蕾舞老师,我不认识她。

这个姐姐踮起脚尖,做半蹲和大蹲,做鹤立式,做了几圈挥鞭转,停下来,又把双手举到头顶,按照刚才的动作,把现在的皮也剥开、脱下去了。这次头上露出的是花白的头发,就像我姥姥,我还以为真是我姥姥,吓了一跳,仔细看,不是,我也不认识她。这个老奶奶穿着黑衣服黑裤子,弯着腰,迈着碎步,走到墙上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摸摸脸和头发,好像得了老年痴呆—我姨姥姥就得老年痴呆了,谁也不认识—认不出自己了似的,看了半天,眼里慢慢流下两滴眼泪,嘴里发出一点细细的、像猫叫的哭声。

我听得心里难受,老奶奶抬起手来,跟刚才一样,又脱下一层皮。这次她脱得特别吃力,因为里面的人特别胖,脸上斑斑点点,头发短得像男人,肚子高高地鼓着,是个怀着宝宝的孕妇,就像我三姨。我还以为真是我三姨,仔细看,不是,我也不认识她。

她把一只手放在腰后撑着,一只手伸到头顶去扯,扯得有点吃力。她弯腰脱腿上的皮的时候,隔着肚子,更费劲了,看得我真想过去帮忙。终于,藏在里面的一层又露出来了,头发染成棕色,而且是烫了“卷卷”的长发,这太眼熟了!那人转过来,原来是我妈。她活动一下胳膊,看看满地堆着的扯破的衣服、黑头发、白头发、短头发、漂亮的脸、带皱纹的脸,带斑点的脸……用脚踢了两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黑垃圾袋,把一地废物装进去,扎上口,放到门外去。

今天早晨我起床上学,出门的时候,看到门口的垃圾袋,很想拆开了看看那些头发还在不在,可我不敢。

沼泽王喊道,想起来了,早晨我家门口也有垃圾袋,可能装的是我妈啄死的蛇!老天爷……素琪瞪他一眼,说,你别嚷嚷。

树精说,大克,小克,你们两个讲。

大克和小克互相看一眼,他俩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十层和三层,两户家长都认识,两个男孩从小一起玩,一起上学。

大克说,早晨我都告诉小克了。小克说,对,我们看到的差不多。

大克说:

我先从门缝里看,看外面没人,就走出来。外面变成了一片大湖,湖里有荷花荷叶,还有绿头鸭、麻鸭和鸳鸯游来游去。湖边有个白房子,是公共厕所。一个人从公厕出来,沿着湖边小路往前走。我一看,那不就是我妈吗?我认识她的白高跟鞋。我赶紧揪了一片大荷叶,挡着头,偷偷跟到她后面。她走到一处没有荷花的地方,那儿岸边停了好多小船,船是天鹅的样子,船头的天鹅脖子挺得高高的,每条船上都坐着一个阿姨,每个阿姨都打扮得很漂亮,涂着红嘴唇,戴着珍珠项链。她们一看到我妈,就说:丽丽来了(那是我妈的名字)!咱们走吧。只有一条小船是空的,没人坐,我妈一跳,跳到那条船上。

我也赶紧一跳,跳到那条船上。我妈说,走吧!她们座位前都有一个方向盘,方向盘中间是个电动按钮,一按,船“突突突”地在水上跑起来了。我妈的船是最后一个,因为多了个我,跑不快了。但我举着荷叶挡住自己,没人看见我。

她们的船跑呀跑呀,溜着岸边跑。岸边种着柳树,柳树像要喝水似的,把头探到水上。柳条就像长头发垂下来。一根柳条正好从我脸上划过,我痒得差点打喷嚏,幸好忍住了。后来船停了,停在铺着石头台阶的岸边,台阶两侧开着黄水仙花。所有人都从船上跨到台阶上,再从台阶上岸。岸上也有几个漂亮阿姨等着。所有人手拉手,走进一个亮堂堂的大屋子里,我也走进去。屋子里摆着好多铺着白桌布的长桌,桌上摆着花,摆着数不清的好吃的。大螃蟹啊,大虾啊,牛肉啊,炸鸡啊,炸薯条啊,还有各种冰淇淋,各种奶油蛋糕,奶油花上插着半透明的小糖人,地上还有半人高的大玻璃罐子,一罐子棉花糖,一罐子巧克力豆,一罐子棒棒糖。

她们吃了好久。有人说,差不多了,咱走吧,该去跳舞啦,小兰还在那边等咱呢。我一听,小兰?那不是小克的妈妈吗?……临走,她们每人拿了一颗棒棒糖,放在嘴里,边吃边回船上去。我也偷偷拿了一颗棒棒糖。

他看着小克,让小克继续讲下去。

小克说:

我看到的跟大克看到的差不多,我家变成的不是湖,是一大片芦苇地,芦苇的杆子细细的,头顶是粉红色的、毛茸茸的花,有些芦苇老了,粉色就成了炉灰的颜色,像老人的头发变白了一样。四处一看,我正站在一个山坡的顶端,顶端有一棵很粗的银杏树,叶子还没完全变黄,心还是绿的—我妈曾说,这时的银杏叶最好看,“金镶玉”,翡翠扇子用黄金镶边—这树应该是我家衣帽架变的,因为树枝上挂着我爸的帽子、我妈的大衣、我爷爷的拐棍。我听到芦苇丛外有人说话,是我妈的声音。我想,我得伪装一下,就从衣帽架上拿了我的黄雨衣,披上,钻出去。但我在树下不小心踩烂了一颗银杏果,银杏果有股特难闻的臭味。

我妈走在前面不远处,我是从她头上的黑白格发夹认出来的,她穿着我不认识的皮大衣、皮靴,走得很快,像踏着筋斗云一样快。我跟得稍微近了一点,就听见我妈自言自语:奇怪,哪来的臭味?我赶紧跟得再远一点。后来,她走到了一块长着好多树的草地上。有些树她以前教我认过,广玉兰树、柿子树、悬铃木、苦楝树、构树……还有好些树我不认识。

每棵树上都开着花,或结着果。广玉兰的花瓣跟调料碟那么大,掉下来,“扑通”一声。苦楝树开着紫心白瓣的花,悬铃木挂着铃铛,柿子树枝上挂的都是橘红的小蜜罐。每棵树后都走出一个人,都是阿姨,有的比我妈年轻一点,有的比我妈老一点。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漂亮,涂着红嘴唇,戴着珍珠项链,像要上台表演节目似的,有人戴着孔雀羽毛,有人裙子上镶嵌着星星亮片。有人招手说,小兰快来。我妈走过去,她们头碰头,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话,然后哈哈大笑。我藏到一棵构树后头,有个阿姨一吸鼻子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臭烘烘的?我妈说,是啊,我也闻见了,奇怪了,咱这里又没有银杏树。

她们手拉手围成一大圈跳舞;接着是两个凑一对,搂着腰跳舞;最后排成两队,面对面跳过去,腿踢得老高。有个穿白高跟鞋的,踢腿踢得最高,我一看,那不是劳阿姨吗?—劳阿姨就是小克的妈妈。

人们回味着大克的经历,那夜宴的场面,比之前的讲述都诱人。绿东西小声重复:一罐子棉花糖,一罐子巧克力豆,一罐子棒棒糖。哇!

大克伸手往口袋里一摸,高高举起:这是证据,这就是我昨晚上偷的棒棒糖。

众人皆惊。沼泽王激动得像个弹簧似的双脚蹦跳,说,让我尝一口!求你了,能不能让我尝一口?大克像收起一颗大宝石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棒棒糖收回口袋,说,不行,谁也不能吃,我也不吃,这个我要留作纪念。

荆棘路挂念没做完的作业,催道,咱快点吧,还讲不讲了?树精遂对贝儿说,你还没讲吧?你讲。

贝儿犹豫一阵,说:

这几天我朵朵表姐住我家,跟我一起睡。等她睡着了,我才起来,踩着床栏杆走出来,跳到地上,打开门。我们屋里黑洞洞的,只有阳台那边好像透出光来。我就朝阳台走过去。阳台外边,原本是小区花园和楼,都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亮着彩灯的游乐场,有海盗船、过山车、摩天轮、旋转木马……其他东西都停着,只有海盗船一上一下地荡悠。我等了会儿,海盗船停下了,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小孩,一个小女孩,年纪跟我差不多,穿着一套毛茸茸的小黄鸭睡衣,光着脚。她跑进旋转木马的入口,挑了一匹最漂亮的大红马,骑上,木马就开始转。转了一轮,她又跑下来,去玩过山车。她把所有的东西玩了一遍,又再玩一遍,再玩一遍。我看累了,就回去睡了。

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发现我妈穿的就是小黄鸭睡衣。

树精说,该第十个了,对吧?绿东西,你第十个。

绿东西说:

其实昨晚上我特别困,我妈催我上床之后,我本想坚持住不睡,可还是睡着了。我正做梦,梦见上声乐训练班,老师弹琴,让我唱,我干张嘴唱不出声音,吓醒了。醒了发现还有音乐声,在门外。我下床,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看到外面是一片沙漠,顶头一个大月亮。月光是银白的,沙漠也是银白的。我妈正坐在一个沙堆上,抱着一把好大好大的琴,边弹边唱。她面前有个好大好大的仙人球,乐谱就放在仙人球上。虽然她是我妈,但我还是得说,她弹得真不太好,弹一小会儿就弹错,只能再重来,她自己也烦。

这时我忽然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大黑影,越走越近,原来是头大狮子。把我吓得差点喊“妈妈快跑”。我妈看了狮子一眼,不太乐意地说:你又迟到了,快过来。

狮子的大爪子踩在沙子上,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黑黑的大脚印。它走到我妈面前,我妈把琴放在它眼前,狮子抬起一个爪子,摁在琴头上,另一个爪子拨拉琴弦。它弹得好极了,比我妈好一百倍,而且它不用看乐谱。我妈一边盯着它的爪子,一边跟着哼唱。唱到半截,她说,行了,我好像会了,你让我再试试。

自打上了声乐班,我就有个毛病,一听音乐就困……昨天夜里我越听越困,越听越困,就回去睡了。

讲完了,她哼了几句,说,狮子和我妈练的就是这首歌。树精点点头,对锡兵说,轮到你了,讲快点,快打铃了。

锡兵说:

我妈也每晚让我喝牛奶,昨晚我没倒在厨房,我倒在卫生间马桶里了。我在床上等了很久。我听见我爸回来,跟我妈说话,说的什么没听清。我妈没怎么回他话。后来门一响,我爸走了。我又等了很久,外面没声音了,就起来,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

乍一看,外面好像有很多人影,可热闹了,仔细一看,那些黑影都有点怪怪的。等它们一转身,我才看出来,原来它们都是剪纸,侧面只有薄薄的一片儿。我妈站在一张好大好大的黑纸跟前,用一把大剪刀剪纸,剪得“咔嚓咔嚓”响。一个人形剪下来,马上就活了,到处溜达,跟其余的纸人一起转圈。它是女纸人,有长头发,它们偶尔用纸手撩一下纸头发。

纸人越来越多。大黑纸上净是一个一个人形的空洞,再也剪不出完整的人了,我妈还在剪,她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剪脑袋,剪手,剪腿,剪脚丫。那些零零碎碎的纸片,剪下来扔到一起,自己也能凑成一个人。最后,黑纸只剩下碎渣。我妈把碎渣拨到一起,掏出打火机,点着了。那火苗,跳起好高。那些黑色纸人,一个个都吓得往后躲,直贴到墙上。我妈拽着它们的胳膊,把它们一个个揭下来,拉到火苗上。一个个纸人在火里挣扎,一点点烧成了灰。

我有点不忍心看,就溜回去睡觉了。

现在所有人都讲完了,除了树精。大家都看着她,等她开口。树精歪着头,左胳膊横在胸口,右胳膊肘架在左手手背上,攥拳顶着脸,是个睿智的沉思姿势。素琪说,你看到什么了?说说呗,我们都说了。

树精没开口,只是把托着脸的手伸开,由拳变成手掌,一根小指压在嘴上。就在她的嘴唇张开一条缝的时候,上课铃响了。有几个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声。树精说,好了,我看到的跟你们差不多,不说了,回教室,上课。

因此,没人知道树精那夜看到了什么。

几天后的又一次例会上,沼泽王提问了一个词。他说,你们谁知道“野男人”什么意思?

夜莺说,你在哪听到的?

沼泽王说,我妈说的……就是,我给我妈讲了豆荚看到了什么—她妈妈是公主、打败怪兽人。我妈听后笑了,笑得可大声了—现在我觉得她笑起来也像鸟叫—后来她在厨房跟我爸说,李鸣,你儿子班里同学的妈……找野男人。野男人是什么?

豆荚呆呆看着他,小声说,野男人?是什么?

树精说,这个我知道。这有什么不懂的?《美女与野兽》你们都看过吧?会变成野兽的男人就是野男人。豆荚恍然道,没错,真的是!那天夜里那个男的,就会变野兽。

注:文中十二人的名字均来自《安徒生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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