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维生
三月北碚,经常遇见卖荸荠的商贩,一根竹棒,挑着两只竹筐。一只未剥皮的荸荠,另外装着剥皮荸荠。西南大学五号门口,几乎每天有个妇女,坐在墙根,守着两筐荸荠。对面马路人来人往,车去车来,一派热闹情景。对于她似乎不相关,只是拿小刀,细心剥荸荠皮。
我去江边散步,走出五号门,每次多瞅几眼。荸荠和芡实、茭白、莲藕、水芹、慈姑、莼菜和菱角,称为江南水八仙,在北方很少见到。
读汪曾祺小说《受戒》,有滋有味的写荸荠:“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我迷恋汪曾祺的小说,偶然在杂志上读这篇小说。三十多年后,在当当邮购《汪曾祺小说全编》,重读《受戒》和二十多岁读的味道不同,文字需要时间的窖酿,越长越有味。汪曾祺干净的文字,只要你的眼睛触碰,情感就会发生微妙变化。
荸荠,古称凫茈,有诸多的叫法。莎草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冬春两季上市。荸荠在地下匍匐茎,呈扁圆球形,肉质为白色,脆嫩多汁。熟后呈深栗壳色,恰同栗子,不仅形状,性味、成分和功能相似,泥里结果,又有地栗的名称。
南方人喜欢吃荸荠,西南大学杏园门口处,有两家水果店,它们都卖荸荠,女大学生们买得多,交完钱,拎着一袋荸荠,边走边吃。我从北方来,对既水果,又菜的荸荠,不知其味如何。荸荠有以上两种功能,兼具药用价值。唐代著名医家孟诜《食疗本草》记载:“荸荠,下丹石,消风毒,除胸中实热气。可作粉食。明耳目,止渴,消疸黄。”明代药物学家李时珍《本草纲目》指出:“主消渴痹热,温中益气,下丹石,消风毒。除胸中实热气。”
历史上传说,在一千多年前,南汉王刘铁的爱妾素馨不幸去世。南汉王极度伤悲,为了纪念自己的爱妾,葬在广州的泮塘花园。他下令墓地种荸荠、莲藕、茭瓜、菱角和素馨花,荸荠成为泮塘五秀。
我每天进出,都能碰上卖荸荠的商贩。高淳海说买些剁碎做馅,包水饺吃,味道不错。整个三月在创作中,写一部山东美食文化的书稿。我休息时,读周作人的散文集,荸荠与众不同,介于果蔬之间,周作人《关于荸荠》写道:“荸荠自然最好是生吃,嫩的皮色黑中带红,漆器中有一种名叫荸荠红的颜色,正比得恰好。这种荸荠吃起来顶好,说它怎么甜并不见得,但自有特殊的质朴新鲜的味道,与浓厚的珍果正是别一路的。乡下有时也煮了吃,与竹叶和甘蔗的节同煮,给小孩吃了说可以清火,那汤甜美好吃。荸荠熟了只是容易剥皮,吃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滋味了。用荸荠做菜做点心,凡是煮过了的,大抵都没有什么好吃,虽然切了片像藕片似的用糖醋渍了吃,还是没啥。”
荸荠在江南是平常食物,它在泥水中生长,剥皮以后浑身雪白,无一点黑痕。吃起来爽口,并不特别甜。它自有清新味道,与别的水果不同,突现个性风格。难怪周作人对平常食物,有这么深刻记忆。
三月一天,下午清闲,我再次去老舍故居。走出西南大学一号门,向右拐去,过地下通道,在水泥台阶上,看到中年男人,守着两竹筐荸荠。一只筐中已经剥皮,雪白的荸荠醒目。停下奔走脚步,问多少钱一斤,问好价钱,买下两斤。我望着塑料袋中的荸荠,犹豫一下,拿出咬一口,口感松脆,甘甜多汁。
我第一次买荸荠,南方称为地下雪梨,北方人视之为江南人参,大众喜爱的时令品。
半山坡上有一座风雨亭,下面流淌马鞍溪。从亭子的名字,知道它的用处,供过往行人休息,躲避风雨。
风雨亭曲尺形的形态,顶盖人字结构,梁柱木造结构,几根垂直立柱,上端两根横梁和两根横枋互相架构,表现淳朴自然。
每次去马鞍溪,走下长台阶,来到丁字路口,往左走一段下坡路,马鞍溪两边杂草多,许多人开垦的荒地,种植蔬菜,山腰有一处石头房子。我刚来北碚和高淳海闲逛,来过这个地方。往右拐小弯,青石板小路,向前是一座小石桥,路边长着八角金盘。
风雨亭来的人不多,平时安静,各种树木围合,亭前面积不大的空地,中间长一棵黄桷树。周边几棵桂花,还有一些枇杷树。每天跑步结束,来亭里小坐,喜欢这里的幽致,林木仙葩 鸟声叫林,涤除俗气,心闲事亦稀。
枇杷远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已成为园林中常见的果木。西汉学者刘歆《西京杂记》记载,汉武帝重修上林苑,各地献来许多芳果异树,从江南移植来十株枇杷树。古人对枇杷分外喜爱,柔软多汁,果味甘美。四川的枇杷,早在唐初已成为贡品,唐太宗李世民《枇杷帖》便写道:“使至得所进枇杷子,良深慰悦,嘉果珍味独冠时新。但川路既遥,无劳更送。”皇帝说枇杷“独冠时新”,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与民众无好处,婉拒当地官员进贡的心意。
明代医家卢之颐《本草乘雅半偈》,所述枇杷的特征,“木高丈许,四时不凋,肥枝长叶,阴密青整,叶底白毛如茸,盛冬作花白色,仲夏缀实如弹。”文学家徐珂《清稗类钞》记述详细:“枇杷为常绿亚乔木,高二丈余,叶长椭圆形,锯齿甚细,互生,背有褐色毛,甚密。冬开小花,色白五瓣。夏初实熟,形圆色黄,皮有细毛,皮肉淡黄色。”明末画家文震亨《长物志》中讲述:“枇杷独核者佳,株叶皆可爱,一名款冬花,荐之果奁,色如黄金,味绝美。”上品枇杷无核者,产量少,一般不容易尝到。清人高士奇《北墅抱瓮录》认为枇杷的个性:“贯霜雪而愈茂,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备四时之气。”称百果中,没有与它相比的珍贵之物。
有一年,北方冬天寒冷,我不小心感冒,然后咳嗽。去医院找看病,医生开了一堆药,其中有“川贝枇杷膏”,棕色半流体,气香味甜。明代药学家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述,枇杷的花、叶和果仁均可入药,具有“止渴下气”“肺热咳嗽”的功效。
枇杷原产我国东南部,叶子和乐器琵琶相似得名。枇杷与大部分果树不同,在秋天或初冬开花,果子在春天至初夏成熟,比其他水果早,人们称谓“果木中独备四时之气者”。枇杷的花为白色,或淡黄色,可作为蜜源料。
我去金刀峡游玩,自然的峡谷风景,地势雄伟,怪岩奇峰,山峡间幽深。栈道下溪流潺潺,水清翠绿,发出响声。栈道随峡崖而行,有一段路,需要戴安全帽,免得碰着头。有几棵枇杷树生长在溪边,它和马鞍溪边的枇杷树大小差不多。
有一次散步回来,下起雨。出门没有带雨伞,紧走几步,躲进风雨亭避雨。坐在亭中,看着枇杷树,雨中飘来桂花香,听雨打蝴蝶瓦,节奏轻缓,韵律鲜明。那天在风雨亭中坐很久,只到雨停为止。
枇杷树在南方,不算珍贵树种,北方超市中也有卖枇杷果子。酸甜多汁,肉质细腻,别有一番滋味。
紫红的钟状花萼,叶片卵形,或长椭圆形。五月初,当我在杂草丛中发现这种花,观察半天,一片叶子,一条茎脉,就是不知此花名字。
打开电脑文件夹,找出常见植物图片和文字说明,看到地黄图片,它和大堤上遇见的花一样。原来是地黄,有名的一味中药。我有一段时间眩晕耳鸣,又怕见光,遇风流泪。冬天停下来,摘下眼镜,擦干流出的眼泪。中医让经常吃“六味地黄丸”“杞菊地黄丸”。两味药中都有地黄,不起眼的野生植物,有着这么大的作用。
地黄生长于红土和黄土地,喜光照充足,适宜山坡及路旁荒地,不近林子的边上,或与高秆植物间作。它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其块根为黄白色,所以得名地黄。鲜地黄、干地黄与熟地黄,经过加工以后,药性和功效差异较大,按照《中华本草》功效分类,鲜地黄为清热凉血药,熟地黄则为补益药。
地黄四大怀药之一,从周朝开始,被历代列为皇封贡品。唐宋时代,经丝绸之路传入亚欧各国,明代郑和带怀药入东南亚、中东许多国家。在魏晋时期,求仙问道的人们,重视地黄滋补之效,它与玄参、当归、羌活称为四大仙药。
我打电话,询问东北老岳父,今年80多岁,1950年从北山学校毕业,去朝阳川舅舅的“复兴祥”药店学徒,1953年,回到延吉后,进入延吉市中医院坐诊。岳父年轻时拉药匣子,每天和草药打交道,熟悉各种药味,做过几年药剂师,也上山里采过药。我问地黄的情况,他说东北很少有,地黄不仅是中药,还能做药膳。这条信息,让我有了新的看法,吃药看过说明上有此药,不知道还能作为食物。
北宋大诗人苏轼,他对中药颇有研究,这和经历相关。他诗文书画居重要地位,步入仕途后,生活动荡不定,遭十年贬谪,遍尝人生艰难困苦。
苏轼对食物养生感兴趣,写下《服生姜法》《服地黄法》,咏过枸杞、人参、甘菊、地黄和薏苡。他对地黄特别重视,东京对岸的怀州武陟县,是荡舟游历的地方。对武陟药材熟悉,为苏轼研究地黄提供素材,他在小圃《地黄》中写道:
地黄饷老马,可使光鉴人。
吾闻乐天语,喻马施之身。
我衰正伏枥,垂耳气不振。
移栽附沃壤,蕃茂争新春。
沉水得稚根,重汤养陈薪。
投以东阿清,和以北海醇。
崖蜜助甘冷,山姜发芳辛。
融为寒食饧,咽作瑞露珍。
丹田自宿火,渴肺还生津。
愿饷内热子,一洗胸中尘。
苏东坡谪居岭南后,受当地文人墨客的拥护爱戴,县令翟东玉和苏东坡有过交往。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书信,苏东坡说:“草药之中最滋养者,莫过于地黄,若用来饲喂老马,可以令其返老还童,化为马驹,白居易有诗论及此事。我今血气衰竭,一如老马,愿讨地黄为食。”在岭南诸县中,只有翟东玉的朋友,在其药圃种地黄。苏东坡写信给翟东玉,就是想讨这味草药。
南宋诗人陆游所写的《钗头凤·红酥手》,描写诗人的爱情悲剧。南渡后,主张抗金受主和派排挤,从此不在朝中做官。一生伟大的愿望难以实现,却活到86岁。
陆游是美食家,深刻了解中医养生,对地黄有感情。他有一首《梦有饷地黄者味甘如蜜戏作数语记之》,写梦见地黄,自己舍不得吃,却要留给客人。来者也是明白人,吃地黄不觉味苦,夸赞味甜如蜜。朋友送来珍贵地黄,打开盒子充满惊奇,来不及炮制,迫不及待拿起来品味。地黄的药香透昆仑,液生瑶池,药味甜如糖。孩子们高兴说陆游,你雪白下巴,现在生出黑须。老毛病已经不见了,丢掉拐杖,大步往前奔。清晨一阵鸡叫声,将梦惊醒,齿颊间存留甘甜的滋味。山中的朋友们,多采地黄吃,何必去求金芝。
1985年版《中国药典》成方制剂中,近四分之一药中使用地黄,说明它在药物中的重要的作用。明代医药学家倪朱谟《本草汇言》记载:“生地,为补肾要药,益阴上品,故凉血补血有功,血得补,则筋受荣,肾得之而骨强力壮。”地黄玄参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季采挖,除去芦头,清理净须根的泥沙,可以鲜用,习称鲜地黄,以粗壮、色红黄者为佳。也可烘焙八成干,被称为生地黄、干地黄。
地黄不仅是药,早在1000多年前,百姓将地黄作为食物,腌制成咸菜,泡酒和泡茶,现今仍把地黄切丝凉拌,或煮粥而食。
民间用地黄配各种食物,制作滋补养生保健的食品,地黄粥类、地黄点心、地黄肴馔,品种繁多,白居易对地黄的养生功效更是认可。他在《春寒》中写道:
今朝春气寒,自问何所欲。
苏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
地黄粥为人们所称道,查阅诸多的资料,一下午沉浸地黄中,野生的植物具有深厚的文化背景。深夜被雷声惊醒,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细密雨声,节奏鲜明。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黑暗,想着大堤上的地黄,它能否经得起惊天动地的雷雨。
清晨大堤上步行,我急忙赶路,去看雨淋过的地黄,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风不大,挟着潮湿气扑来。鸟儿的鸣叫从林间传出,路边野草中的地黄,安然长在大地上,这点风雨,对于它只是经历。提着的心放下来,蹲下身子,观察经雨水洗过的地黄,一派清新,呈小喇叭状的花冠,在吹奏晨曲,歌颂又一天到来。
这几天在网上看小视频,林区刺老芽的直播,完全非虚构、原生态播出在山中采野菜的经历。五月是东北采山菜的季节,天刚放亮,背着袋子进山,十分辛苦。我这个年龄很少冲动,对事情看得平淡。对于采山菜来了激动,想马上回老家,和林区刺老芽一样,游荡山野间。
我出生的地方叫榛柴沟,三面环山,走出不远,能进山采野菜。少年时,我有一段休学去姥姥家养病,进入五月,大人们采野菜。我身体恢复得很好,央求姥姥带我去,也是第一次采刺嫩芽。
小时候,去姥姥家过寒假,天寒地冻,大雪铺天盖地,有时几天不停。山野披上银白,雪茫茫的,坐在热炕上不愿出门,在屋里躲过寒天冻地。姥姥家养的鸡,怕在外面冻死,鸡笼子搬进屋里。本来不宽的屋地,在靠北的一面,放大鸡笼子显得更窄。鸡笼子的腿儿,离地有20公分,下面铺一层细灰,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清扫鸡粪。一只公鸡,大红冠子,尖锐的喙,一双粗大的爪子,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高傲,充满雄性气质,稍有不顺,就怒气冲天,大吵大闹,赶走所有对手,是个好斗之徒,经常和母鸡打仗。清晨时候,天气寒冷逼人,人们恋着被窝。公鸡精神头十足,一声长啼,宣告新一天开始。我被它叫醒,极不情愿把头缩进被窝中,公鸡叫声过于响亮。睡意褪尽,被叫声撕得七零八落,一点意思没有。天气转暖,鸡架搬到仓房里,公鸡每天清晨,如同吹响小号,声音嘹亮。
姥姥在外屋地忙着,煮鸡蛋,带我们路上吃的。一切准备就绪,我极不情愿穿好衣服。姥姥背着桦树皮篓子,我挎的包里,全是路上食物。
姥姥家住在半山腰,房后的山坡,被家属队种的都是苞米,野菜长得很少。我们顺着大食堂的沟,往山里走。
五月山里,背阴地方残雪积留。大地冒出嫩绿野草,草木未披绿挂翠,空旷荒凉。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沉重起来,来时的兴奋,一点点减少。
那天我们没有走多远,离家不过十几里路的地方。姥姥考虑我的身体原因,陪我过采野菜的瘾。
刺嫩芽,俗名刺老芽,又称刺老鸦、老虎獠子、龙牙楤木。当地百姓开玩笑说:“它是个鸟不落、鹊不踏、狗不碰的怪物。”浑身长刺,刺即尖又硬,不小心扎一下,特别的疼。刺嫩芽多生于阔叶林,及针阔叶混交林一带,在山谷沟底,或林地边缘常见。刺嫩芽的清香,语言难以表达清楚,爽嫩甘醇,刺嫩芽的根皮,及树皮均可入药。富含多种微量元素、维生素和皂甙。具有祛风湿、散淤结,增强精力的功能,被称为山菜之王,天下第一山珍。
刺嫩芽味道清新,采回洗净,沸水焯过后,清水洗一遍。刺嫩芽万能菜,任何菜都能搭配,我老家做蘸酱菜,下饭下酒的好菜。有各种吃法,也能做粥做汤。
刺嫩芽煎蛋民间家常菜,刺嫩芽洗净,切成小粒。鸡蛋打入碗中,搅拌均匀,加盐、鸡粉腌渍几分钟。锅内放水烧开,放入刺嫩芽粒焯水,快速捞出,沥干水分,加鸡蛋内搅匀。锅内放油,烧至六成热,下入鸡蛋和刺嫩芽调好的糊,火不要太大,煎两分钟,翻过来再煎,两面金黄出锅。
我和姥姥采的刺嫩芽,数量不大,只有小半篓子,好歹够吃两顿。我回来后,感觉身体疲惫,不想动弹,一头倒在热炕上。姥姥要做晚饭,我点名吃炸刺嫩芽。
姥姥拉过烟匣子,卷了一颗烟,抽几口算做休息,倒出背篓里的刺嫩芽,挑出一部分。外屋出传出锅盆的响动声,洗净的刺嫩芽,不需要焯水。调好面糊,备好料。鸡蛋、面粉调成不稀不稠糊,刺嫩芽在里滚一下,裹上糊,入锅中热油烧炸,刺嫩芽很嫩不用炸久。外表金黄,内里翠绿。
看了林区刺老芽的视频,想从他的网店购野菜。刺嫩芽纯粹山野菜,不是大棚中栽种。现在回东北,桌上的蘸酱菜,刺老芽都是人工种植,与野生的差距大,营养不会相同。网上介绍,刺嫩芽可以盆中栽培。山菜野味浓郁,离开大地泥土,其本质发生变化。
食物的记忆,不是我们平常所理解的记忆,沉积于人们身体的记忆。珍妮·古道尔指出:“很多人不知道他们的食物从何而来,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吃什么。”野菜成为大棚中植物,吮吸化肥的滋养,改变生长规律,野性气脉,清除得一干二净。诗意的大地消失,食物与人变成交易,不在和心依恋。
现在有水生水培技术,实用水床,家中的盆、缸和桶,都可以用上。反季节刺嫩芽,如今离开大地,缺少一份情感。
豌豆尖是在北碚认识的蔬菜,对于北方人来说,多了一份好奇。卢作孚路的路边,去年有露天菜市场,其实侵占人行道,两边布满小摊和从乡下卖菜的人。我每天买菜,很少去超市。
大多卖菜人用竹筐,或竹背筐。耳边钻满重庆话,摊上摆的一些菜,分不清怎么吃,北方不见这样的菜。有一次,发现一位老太太,个头矮小,一脸皱纹,眼前竹背筐,不知道怎么背的。我心情复杂来到她的摊前,看着筐中的菜不认识,问菜叫什么名字,她一脸笑意,用重庆话说,无法听明白说什么。
我的话她未听懂,通过形体的语言,感觉在问菜多少钱。我俩的语言在空中飞来奔去,交谈得热烈,彼此未弄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说重庆普通话的妇女,在一旁插言说:“叫豌豆尖,可以清炒,特别好吃。”谢过之后,我买下一些。
我和豌豆尖第一次接触,一个尖字,回味余长。诗经《尔雅》中称“戎菽豆”,这就是豌豆。一粒粒豌豆不大,其味甘,性平调中下气、利小便,清热解毒,它有食疗功效。
明代药学家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豌豆调颜养身,“祛除面部黑斑,令面部有光泽。”民间流传偏方:“鲜豌豆二百克煮烂,捣成泥,与炒熟的核桃仁两百克,加水两百毫升,煮沸,每次吃五十毫升,温服,一日两次,能治小儿、老人便秘。豌豆荚和豆苗含有丰富的纤维素,有清肠作用,防治便秘。为防止叶酸缺乏,豌豆是孕妇不可忽视的食物。”豌豆吃过多次,对这些功效不懂,只知道它是南方食物。钟叔河选编周作人《知堂谈吃》,其中有一篇《戊戌日记三则》。戊戌为清光绪二十四年,即公元1898年,周作人14岁,当时在杭州。“二月初五日,晴。燠暖异常。上午,食龙须菜,京师呼豌豆苗,即蚕豆苗也,以有藤似龙须故名。每斤四十馀钱,以炒肉丝,鲜美可啖。”
清水洗过之后,控尽水分,按照习惯操作。热锅冷油投进作料,放进葱花,放入豌豆尖,不一会儿,一盘爆炒豌豆尖出锅。午饭中,高淳海提出意见,“炒豌豆尖,不能用酱油,要用蒜,不可以炒得太烂。”这几点我一样不少,豌豆尖以失败告终,吃起来味道不怎么好。
豌豆尖也叫豆苗,龙须菜。最早产于地中海和中亚,以后传入印度的北部,通过中亚西亚漫长的路线,被引入中国。普通家常菜,在南北各地大面积的栽种,取食嫩梢和嫩茎叶。豌豆尖看似平常,不是高贵食材,它是餐桌上不可缺的时令菜。
对豌豆尖进一步了解,促使有了战胜它的决心,第二天,我上菜市场,又找老太太的摊位,可惜没有来,在另一摊位买了豌豆尖。中午一改思路,从网上找到做法。菜叫做蒜蓉豌豆尖,结果得到大有进步的表扬。
2015年11月8日,我又一次来北碚,第二天去超市买菜,遇见豌豆尖,绿油油的发出问候。望着豌豆尖,想起露天市场,背竹筐的老太太,拿起一叶豌豆尖,我们默默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