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一 尘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那天去北郊公园,路过烈士陵园,传来一阵苍劲有力的歌声,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沿着小路向纪念碑走去。
只见一位老者,90岁左右,穿着一套佩戴勋章的旧军装,身体瘦弱,佝偻着背,那套军装看上去有些肥大。他唱完歌,站在纪念碑前庄严地行了三个军礼。
我仔细辨认,原来是马伯。
马伯家和我家曾经是邻居。在那条老街上,老老少少喜欢听他讲抗战故事。每次讲故事之前,马伯换上那套军装,抚摸胸前的勋章,依次叨咕一下名字,随着话匣子打开,他眯起眼睛,仿佛沉浸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里。
他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声音抑扬顿挫,一场场战役发生的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以及带来的重大影响,在他细致入微的描述中鲜活起来。
马伯讲着讲着,眼眶就渐渐湿润,喉咙开始哽咽,时不时拍打桌子,来一场花絮式大回放。
“淮海战役,遇水架桥,岂止一个“十人桥”?有多少战士牺牲在架桥上,心脏停止了,手还紧紧握着梯子和木板。部队通过后,拉他们上来,才发现身子僵硬了。”
“渡江战役,敌人的子弹像雨点子向我们的船砸来,掌舵的牺牲了,我们就用工具划水;船漏了,无法前进,我们就下水推船。离敌人还有二三十米,我们弃船涉水,分散向对岸游去。消灭掉碉堡里的敌人,最后我们只剩下四个人啊。”
“解放西南,土匪躲在悬崖的山洞里,枪打不到,紧要关头,一名战士奋不顾身抱起炸药包爬到洞口,拉响导火索,我们顺势冲上去,才活捉了土匪。可我们连那个战士的全尸都没看到,只在附近找到半截腿,用毛巾包裹起来,带去掩埋了。”
“解放西藏,入藏平息叛乱,我们的任务是上山观察叛匪的具体方向。高原缺氧,每走一步要付出全身力气,动作稍大一点胸部就像炸裂开一样难受。那次一名战士休息时军帽落山上了。下山那个急啊,军帽是军人的象征,绝对不能落下,他再返回时都休克了。”
马伯讲得激动人心,荡气回肠。
记得上学那会儿,学校考试关于抗战时期的历史,我几乎没丢过分儿,想起马伯讲过的情景,记忆犹新。
马伯一听说谁家孩子考试考得好,就乐颠颠跑去百货大楼买钢笔、日记本、书包,亲自送到人家里去。
有一年,马伯的儿子去深圳做生意赚了钱,回来张罗着给他换楼房。马伯觉得多此一举,死犟,我住平房挺好的,买什么楼。儿子费尽口舌,爸,将来这些平房都得拆,早一天住楼早一天享福,您咋放着好日子不过呢?
马伯琢磨了好几天,甩出一句,你若非得尽这份孝心,我自己选地方。儿子说,好、好,只要您老喜欢就行。
马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绕小城转悠半个来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回来对儿子说,我想住在北郊公园那儿。儿子一头雾水,爸,市中心这么多好地方,为啥非选那偏地方?
“北郊那儿,空气清新,依山傍水,每天还能去公园溜达溜达,养生的好地方。”马伯铁了心似的,“除了那儿,我哪也不去。”
儿子拗不过,只好依了他。打那以后,马伯家就搬走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马伯。望着马伯献完军礼,掏出手绢拭了拭额头,颤巍巍拿起拐杖,步履蹒跚地走来,我急忙跑上前去。
您好,马伯?
你是?马伯神情恍惚。
我是小春子,和您住过邻居。
小春子?马伯晃了晃头。
我眼珠一转,有一件事马伯永远不会忘记,便故意问,您佩戴的勋章是真的吗?
果然,马伯立马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拽一拽衣襟,指着那几枚勋章,拍拍胸脯,我可是一名真正的老兵!
看着马伯,我肃然起敬。我向马伯敬礼:您好,老兵!
马伯听后,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又唱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马伯向前走去,胸前那几枚勋章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