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取楷法，宋人尚行意——读乔娟的两部新书

翁铭峰

万般法度任纵横，千年唐诗最风情

三月，书友乔娟的新书《唐诗背后那些有趣的灵魂》出版发行。拿到样书后，不免勾起我对盛唐的遐想，对那个时代那些鲜活人物的倾慕。

学生时代，我曾经读过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大唐游侠传》，深深地被书中角色所吸引，肥马轻裘，金樽斗酒，横槊赋诗，行侠仗义，快意恩仇……那时也曾梦想自己可以穿越时空，或笔走灵蛇，或除暴安良，还生民以有趣的生活、清朗的世界。

乔娟在这本书中塑造了十个人物：王勃、王昌龄、王维、李白、杜甫、薛涛、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商隐。他们从盛唐轰轰烈烈的气度中走来，在晚唐党争、战乱、个体的无助无奈中退出了历史舞台。笔耕墨舞，栉风沐雨，他们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那种被冠以唐诗的文体、冠以唐楷的法书，唐人的精华凝结成唐代三绝：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

启功先生曾云，唐以前诗是长出来者，唐人诗是嚷出来者。唐诗最讲法度，有诸多规制，五言、七言、绝句、律诗，唐人作诗却往往即兴而发，诗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情怀。唐代的诗人是感性的，或喜或悲，溢于言表。诗歌承载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承载了他们追求和奋斗的历程，承载了他们或得意或失意的精神世界。谁人不曾年少轻狂？谁人不曾怀揣着梦想？年少即跻身初唐四杰的王勃深受唐高宗喜爱，应景之作《檄英王鸡》本是小青年的玩笑好动、争强好胜，却不意引来唐高宗的附会，被逐出京师恐怕也是始料不及的。本是要救助犯法的家奴，怕受牵连却又于恍惚之中轻率杀人，祸及老爹，也是奇葩。痛定思痛，走马天下，但手中那支笔却注定是不平凡的，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他惊人的才情，也是他璀璨的人生。

王昌龄嵩山道观三年修道，满脑子却都是诗，迷入其中难以自拔。彼时大唐外战屡屡取胜，盛世之风冲击着王昌龄年轻的心，他渴望建功立业，竟然纵马挥鞭参军去了。虽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诗却使他名满天下，军人梦落空，诗人梦想却成真，并且一举及第，似乎一切……且慢，官场的龌龊再次击中了他，失意拓展了他的朋友圈，李白、孟浩然、辛渐、高适、王之涣走进了他的生活，好人缘成就了他的诗风，却不意惨遭垃圾人忌杀，竟然毫无缘由。

诗佛王维，不激不厉，自然洒脱，但那是生活锤炼的结果。父亲早逝，官场无依靠，只能自己闯荡。那时，诗是跻身上层社会的才具，他不仅诗写得好，还精通音乐、绘画、书法，样样优秀，近乎完人。他尽一切可能结交贵人、高人，包括岐王、玉真公主。努力终不负有心人，他金榜题名了。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好景不长就被贬出长安，原因也许莫须有。妻子离世、大漠历练、恩师张九龄离世、李林甫打击排挤、安史之乱的冲击，让他厌倦了官场。他喜欢与自然倾心交流，他属于山水，不属于朝廷；他属于诗意，不属于风骨。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他迷倒了后世许多人。

诗仙李白，唐代诗坛的代言人。他潇洒，天真浪漫；他轻狂，恣肆张扬。他渴望入仕，治国平天下，却不容于官场。追梦途中，诗是他最忠实的伴侣，他的朋友遍天下，他的拥趸也遍天下，他仰天大笑出门去，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轻裘肥马，仗剑游侠，人生得意须尽欢，月光长照金樽里。一路诗酒，一路将唐诗刻到大唐的史册上。他豪侠仗义无意中救了郭子仪，郭子仪却戴罪立功救他性命。他照亮了千年诗坛，一如他的《上阳台帖》所述：“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可穷。”

诗圣杜甫一脚踏进的是个充满矛盾的时空。皇家尽情享受着虚假的奢侈，彼时的社会和真实的民间已经糜烂到捡拾不起了。这也注定了他的诗是悲愤的，充满了忧愁、苦难和离绪。安史之乱、吐蕃之乱造成的社会动荡，让他成为彼时的战地记者，他在苦难岁月里创作了1400多首诗，诉说着官吏的奢靡、贪婪与凶残，民生的艰难、百姓的困苦。动荡的社会，没有一处是安全的立身之所，蜀地的草堂也不是。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是他终生的梦想，他的心火热至极、柔软至极。苏轼对杜甫其人、其诗、其人格精神、情怀极其推崇，“诗至杜子美，文至韩退之，书至颜鲁公，画至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是他的经典评价，《桤木诗帖》是东坡居士书写杜诗的经典法帖，书法界评价可以媲美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贴》，足见东坡居士的用心与虔诚。

除了诗歌，最近距离接触白居易，应该是在西湖的白堤，这是他诗歌之外留给后世的唯一痕迹吧。生于安史之乱那个时代，动荡的岁月没有耽搁他的学业，发轫于困苦之中，辛勤的汗水为他赢得了诗王和诗魔的称谓。执着的爱情困扰了他30余年却未结善果，心忧天下却生逢大唐衰退之时，宦官专权、政局动荡，让他只能无奈地听天由命，无奈地在金樽美酒、美女佳人、夜夜笙歌中放飞自我，把江南的风景写进诗歌、装到心里，日出江花红胜火，与君携酒笑红尘。虽然出生于乱世，虽然经历过青少年时代的艰难困苦，他的人生却脱离了草根，享尽了荣华富贵，他是生活的旁观者，醉吟，乐天，一个快活人。

书中还提到了刘禹锡、小李杜、唯一的女性薛涛等，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人中龙凤，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留给读者自己感悟和体会吧。

盛唐，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精彩的印记。比如书法，有人喜欢欧褚颜柳的法度森严，有人喜欢张旭怀素的纵横奔放，他们在唐代的星空竞相绽放，互不违和，各有拥趸。恰如生活本就多姿多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精神世界，让我们一起走进乔娟的《唐诗背后那些有趣的灵魂》，回望大唐，感悟人生真谛。

低吟高唱，宋词唐诗竞风流

我是在农村读的小学和初中。那是村办小学时代，周边基本找不到课外读物。我对宋朝的认识，启蒙于评书《杨家将》《岳飞传》，兵戈铁马、忠臣良将、皇帝昏庸、奸臣当道。随着阅历的增长、知识的积累，对两宋的印象逐渐丰满起来，尤其源于得天下的渊源巧合，宋室皇家疑心武将夺权，抑武崇文，文人士大夫优渥的社会地位令后世无限向往。这要归功于赵匡胤立国之初密刻的誓碑，首见于叶梦得的《避暑录话》。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背景，苏轼才能最终脱身于乌台诗案而免遭杀戮。

拜读乔娟《宋词背后那些有趣的灵魂》，那些令我倾心向往的文艺大咖，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辛弃疾等人清晰地走进了我的思绪。在这部新书中，乔娟以她清新的文风、细腻的笔触，塑造了十位宋朝词坛翘楚：柳永、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辛弃疾、李清照、陆游。他们集体打磨了宋词这座丰碑，一别唐诗风韵。他们婉约，似乎颇多脂粉气，格调是忧郁的，哪怕欧苏力倡新风，引领豪放风格，他们也还是发出知与谁同、将军白发征夫泪、一樽还酹江月、可怜白发生这样的感慨……恰如书法，唐人取楷法，宋人尚行意。

唐宋八大家，苏家占三席。我对宋人的深度了解，始于苏东坡，习练东坡书法也一直坚持了许多年，是仰慕，更是追随。读大学时，授业恩师反复告诫，习苏难，要加强诗文学养。为了走近东坡，我刻意关注与苏东坡相关的一切书籍、资料、信息，包括他的诗词，他存世的手札和刻碑，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祝勇的《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等等。为了观赏他的《二赋》等临时展出的相关传世书作，我和几位好友上长春、去上海、到北京，乐此不疲。善于发现快乐，是苏东坡一生的风向，乔娟这部书定位很准，她找到了苏东坡豁达乐观这条生活主线，串起了所有苦难，展示他的生活情调、嬉笑洒脱。三任贤妻伴随他走过了三段人生路，崎岖，长情，真爱。弟弟苏辙给了他无尽的关照，更像兄长，稳重，动人。他有一批好朋友，来自社会各界包括佛门中人，与他的贬谪之路相追随，他们纵马密州，泛舟赤壁，交游蛮荒孤岛。他把贬谪的生活打理得有滋有味，自笑平生为口忙，躬耕，酿酒，采药，煮东坡肉，烤羊脊骨……他留给后人许多冠名东坡的美食。他亲民，走到哪里就和哪里的民众打成一片。他疏浚西湖，筑苏堤，造福至今。他建公立医院，办教育，海南蛮荒之地因他之功宋代出了十二位进士。他常常发笑，自笑渐不为人识，笑人生如逆旅……“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贵如皇帝也偷偷收藏他的书法和诗文；他的《寒食帖》被尊为天下第二行书；传为他创作的《枯木怪石图》2018年在香港佳士得拍得4.1亿元天价……

欧阳修，文宗天下，胸含四海，倾力举荐贤能，革故鼎新，开启了宋代政坛、文坛的改革之风。他是成语“画荻教子”的原型，虽然清贫，书是润心丹；科举放榜即被翰林学士胥偃抢定为准女婿，入仕即成婚；首位上司就是善解人意的知己钱惟演，爱才惜才，呵护娇纵，他们推动了简洁明快的时代文风；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滁州因他成景，《醉翁亭记》传播久远；做考官，为避嫌误把苏轼的考卷想当然认定是学生曾巩的而判为第二名，苏轼考中后给恩师写了一封感谢信，欧阳修称赞文章写得好，读着信“不觉汗出”，称自己也该避让三分，真是纯真自然的师生情分。他的一生充实、有趣，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一张琴，一盘棋，一壶酒，自号六一居士。

范仲淹，幼时艰难，划粥断齑。他发奋努力，与众流异终自成图，是逆转命运的时代偶像。他重情重义，俭廉惜才，忠君爱民，勤政务实，泰州的范公堤是他佑护生民的坚强臂膀。他文人掌兵，打磨了抵御西夏的虎狼之师，夏人相戒“小范老子腹中自有兵甲”，带给西夏人无限的恐惧、崇高的敬仰，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他是那个时代的异数，他给边境带来了安宁。他力主改革，几度沉浮，初心不改，办学校，建义庄，做慈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是良善仁义的道德大儒，也是侠骨衷肠的戍边骁将，他锻造了传奇般的家风，范家的义庄存续了800年之久。

王安石，历史上著名的改革派，却是拗相公。他倡导实用文风，却迂阔、泥古，不善变通。他为破解困局而来，却无慧眼识人，一生身处漩涡之中，执拗地富国强兵，刚愎自用，在我行我素的道路上疾驰而去。在他的努力下，神宗年间国库积蓄可供朝廷二十年支出。他指挥王韶率军进攻吐蕃，收复河、洮、岷等五州，拓地两千余里，是北宋朝军事史上的奇迹。他是一个悲情人物，女儿1岁夭折鄞县，唯一的儿子33岁离世；他失去理性地勇往无前，无所顾忌，遭到旧党的倾力反击，纵容团队贪赃枉法，竟至众叛亲离。官场沉浮终不掩文名，他孤独、寂寞，凌寒独自开，曲高和寡。但他坦荡，光明磊落，他和苏轼在文学之路上惺惺相惜，跌宕生辉。

辛弃疾，是著名的豪放派词人，也是快意恩仇的大侠。他亲率五十骑，马踏敌营，捉回投敌叛将，万军丛中如探囊取物。他，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他演绎着一部精彩的人生传奇。他的词格调激昂，与东坡并列，被称作苏辛佳什，“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千金纵买相如赋”“把吴钩看了，栏杆拍断，无人会，登临意。”他一生都在为收复失地呐喊、奔忙，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他崇尚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豪气，梦想与现实的矛盾难以调和，尽管政治环境蹉跎了岁月，他却依旧坚持梦想，弥留之际还在呐喊杀敌。由于被猜忌、被打压，他不拘小节，夜饮，敛财，建豪舍，在屡进屡退中，把自己融进灯火阑珊处，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乔娟在书中还刻画了柳永、黄庭坚、李清照、陆游等大众比较熟悉的词人……两宋已然千年远，暗香犹似昨日花。抛却战乱时光，宋朝的文人士大夫生活优渥，他们印书、唱词，簪花，放烟花，为伊憔悴……懂生活，会生活；他们胸怀天下，期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在追梦的人生旅途上纵横驱驰，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