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八十三年来,他没有出过一趟远门,没有一次走出过生活的乡村。他把自己囚禁起来,用沉默封住嘴,再给沉默打上补丁。他以为这样,就能使自己安分下来,跟沉默的土地保持骨肉相连。但他错了,他能封住嘴,却无法封住心。他的心老在怂恿他的灵魂起义,去村庄以外的地方开疆拓土。可他是个老实人,不想自己的心和灵魂造反,一直在用衰垂的身体阻止这场哗变。他的心恨死了他,灵魂也恨死了他。许多次,他的心和灵魂邀请雷鸣,要劈开他的骨头,试图逃出去,只留下他自己成为大地的遗言。谁知,他的骨头太硬了,再巨大的雷也无法劈开。他知道,如果他的心和灵魂逃跑了,他自己就会成为一个讨债的亡灵。为彻底断了心和灵魂的念想,他不得不在八十三岁生辰当天,在自己的大脑上插入一根细铁丝来做避雷针。
002
她的双眼瞎掉之后,反倒看见更多的东西。她看见菩提树上开着桃花,看见坟头上躺着僧侣,看见孩子的笑脸上挂着卜辞,看见老妪的针尖上挑着咒语,看见花朵是春天的撒谎者,看见搬家的蚂蚁抬着太阳,看见月亮的弯尖上挂着吊死鬼,看见夜晚总在收集白天的证据,看见青草弯下腰在苦苦亲吻大地,看见一个少年在盗取他父亲体内的骨笛,看见黄昏的牙齿落尽还拖着一条长辫子,看见赶路人穿着一双旧鞋子还披着一身露水……她失去了光明又得到了光明,这使她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是该诅咒命运,还是该感激命运。不过,她说如果能让她看见更多,做个瞎子也没什么不好。眼睛睁得再大,看不见真相,又有何用?
003
都说她是个没有爱的人,可我不信。我认为她的爱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只不过,她的爱太狭窄和尖细了。她每付出一次爱,就会让恨怀孕,诞生数不清的仇恨。这种爱的恶性循环是可怕的,可惜她并没有察觉。她爱一朵花,就掐断花的脖子。她爱一朵云,就让云落泪。她爱炉火,就朝火炉上浇水。她爱黑夜,就给黑夜穿上丧服。她爱阳光,就朝阳光灌酒。她爱公鸡,就拔掉公鸡的羽毛。她爱面包,就朝面包里注水。她爱自由,就用绳子套住自由的双脚。她爱死亡,就向死亡施肥。她爱希望,就向希望行贿。她爱痛苦,就朝痛苦里加盐……反正,她爱什么就伤害什么,爱什么就得罪什么。其实,有很多人都跟她一样,披着爱的外衣,打着爱的旗号,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爱的反面。
004
他坐在李子树下吹口琴,不安的树枝抚摸着他的脊背。那天刚刚下过雨,洁白的李花落了一地。而他头上裹着的孝帕也是白色的,比李花还要白。但他讨厌白色,他骂白色是魔鬼,去年才骗走了他的父亲,今年又骗走了他的母亲。现在,他就是要用口琴将白色吹成金色或黄色,替悲伤和痛苦刷上一层保护膜。但不知怎么了,他那天握琴的双手颤抖个不停,曲调也总是吹不准。无论他吹奏什么样的乐曲,听起来都像是哀乐。他的心瞬间凉了,凉成了他讨厌的白色。他流着泪,起身将满树李花摇成纷飞的纸钱。然后,复又坐下来,继续拼命地吹啊吹,把嘴皮都吹出了血,最终还是没能将坟堆下他父亲和母亲的白骨吹成金色或黄色,还是没能将死的颜色吹成活的颜色。
005
我多次劝过他,不要再去抓蛇了。我怕蛇的冷钻入他的体内,凝成一座冰山。到那时,若想再融化这坨冰疙瘩,可就难了。但他偏不听,反倒将蛇当作天地间的逃犯去追捕。以至于只要蛇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躲在洞里蜷缩成一团,将黑暗和恐惧抱紧。然而,这恰恰给了他抓蛇的机会。因为,他也是胆小的。他知道胆小的人和蛇都极容易被逮捕——他自己不就是一条被命运捕住的蛇吗?他今生来做捕蛇人,表面上看是为了使自己的孩子有饭吃、有衣穿,实际上却是在给命运打零工。他把蛇肉卖给命运,把冷漠、无情和毒素留给自己。捕了几十年的蛇,蛇都没有将他咬死,这让他觉得蛇都是神的孩子——也只有神的孩子才会牺牲自己去拯救人的孩子吧。想到这点,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却依旧那样心安理得。这足见他体内的冷,冷到了何种程度。
006
我不想说出他的确切年龄,他实在是太小了。我担心一旦说出来,就会惊动上天。但他的故事我必须得说一说,不说,更会遭受上天的惩罚。在一个有点肮脏的黄昏,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自己干净的灵魂。恐惧夕阳涂在他那稚嫩的脸上,形成一张面具。他颤抖着身子,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但每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丝光线。他哭着在暗房里摸来摸去,他的哭声也是空荡荡的。天很快就要黑了,他只想找到一件属于自己的玩具,来陪他瞬间长大成人。可他找啊找,哭啊哭,就是不清楚那件玩具藏在哪里。直到黑夜真正降临,他才想起自己从来就没有过一件玩具。他之前唯一玩儿过的东西,是他母亲摘下自己的泪滴串成的一挂珠子。但那挂珠子并不好玩儿,它太冰凉了,比他的年轮还要冰凉。然而,他现在是多么地想念那挂珠子啊。很多时候,冰凉也是一种小小的温暖。他继续在空荡荡的暗房里摸索着,只是他不可能意识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命运手中一件心爱的玩具呢?
007
梅雨季过去了,梅雨的阴魂还在。它就藏在这间屋子里,露出狰狞的面容。阳光在窗外打盹,眉毛上落满了恐惧的尘灰。我站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试图把阳光唤醒。但阳光拒绝了我,它知道我想进入到屋里去,需要它来开门。它故意不理我,是不想得罪梅雨的阴魂。阳光清楚,许多地方它都是照不亮的。它手中的钥匙,能够打开房门,却无法打开房内的黑暗。我有些生气了,难道明亮的光也有怕黑的时候?我索性避开阳光,悄悄地朝房门处靠近。不承想,那掩闭的房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内果然潮湿瘆人,地面上还印着零乱的脚印。我低下头,想辨认这脚印到底是人的还是阴魂的。这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抬起头,看见靠墙的木床上躺着一个不动的人。他睁大眼睛盯着我——目光是腐朽的。我赶忙退出房门,转身要走,才发现我的双腿竟然长在了那个躺着的人身上。刹那间,梅雨的阴魂充满阳光的笑意。
008
时间成熟的时候,他去捕蝶。捕蝶的时候,他空着肚子。他深信,捕蝶不但能填饱饥饿,还能填饱空虚和幻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捕蝶是他热爱的。他在捕蝶的过程中,练习生存的技能。他迷恋蝶翅的花纹,迷恋蝴蝶的翩跹,还迷恋蝴蝶死后冰冷的眼神。也就是说,他喜欢一切致幻和暗淡的东西。很多次,他将捕来的蝴蝶制作成标本,赠给死亡做礼物,希望死亡能够赦免他的故亲,将之从坟墓里放出来,像蝴蝶一样翻飞。但他错了,他是个失败的捕蝶者——死亡要的不是标本,而是活物。可他又不愿意将活献祭给死,那样太残忍。后来,他想到一个办法,只将捕来的蝴蝶的灵魂扣下,放还它的肉身。这样,他既能讨好死亡,又能讨好活着。因为,他知道对死亡来说,得到灵魂比得到活躯更令它兴奋。
009
她在一张老旧的木床上舞蹈,把生长和孤独囚禁在方寸之地。她尽量将腿和臂打开;将童真和幸福打开,将美的残酷打开。她要释放自己,把自己变成生活的主角。从第一天跳舞开始,她就看到了表演的结局——没有主持,没有观众,没有人为她鼓掌,或送上一朵野花。她跳舞是因为她悲伤,而她悲伤是因为她太小的心房放不下太大的安宁。她一直想给自己的舞蹈取个名字,但她还没上学,无法用文字去进行命名,也无法用文字去给灵魂写一封长信,谈谈她对舞蹈和悲伤的看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跳,不停地跳,让时间不要慢下来,这无疑是对悲伤最好的惩罚,更是对自己最好的犒赏。当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她只能依靠自己去完成高难度的动作,并自己给自己打出高分。她是自己的偶像,也是自己的明星。她在成为偶像和明星的时候,有一个人,躲在异乡的出租屋里,倚着门框在哭。
010
你说过,农历八月十五之夜,你要把月亮摘下来,当作月饼来切开。最好切成均等的四块,一块给回不了家的人吃,一块给死去的人吃,一块给村中的那个疯女人吃。剩下的一块,你也不打算给自己,而是留给活在暗夜里的小生灵们。你说过,凡是得到你的馈赠的人和动物,都是上天的宠儿。因为,你给他们的月饼,是供过天的。吃了供过天的月饼,就能获得上天的保佑。你说过,之所以要最先惦记着回不了家的人,是由于他们才真正需要慰藉相思的绝症。你说过,之所以要善待死去的人,是由于他们都是活人未来的亲人。人间的团圆都是小团圆,阴间的团圆才是大团圆。你说过,之所以宁愿亏待自己也不亏待小生灵们,是由于它们一出生就在匍匐着生活,比人的尊严还要低。你说过——你说过的秘密很多,却唯独没有说过为何要同情那个疯女人。直到八月十五过后我才知道,那个疯女人原来是你的母亲。
011
你老用那种眼神看我,在春天开出第一朵白花的时候。好似这样,那花朵就能延长花期,并找出藏在春天内部的摘花人,在他的体内种下花香和花毒,给他甜的同时给他苦,给他笑的同时给他哭。你老用那种眼神看我,在夏天最后一只雄蝉死去的时候。好似这样,那雄蝉就能复活,并把叫声铺满大地阴暗的角落。无论谁从角落里走过,都能捡到上天的一块遗骨。你老用那种眼神看我,在秋天第一场风雨推开门窗的时候。好似这样,穷人的房间里就会多出几盒火柴、几根蜡烛。凡是有光源和温暖的地方,必定有神的眷顾。你老用那种眼神看我,在冬天最后一只鸟雀被积雪掩埋的时候。好似这样,雪国就会少一场葬礼,人间就会多一份欢乐。你老用那种眼神看我,在我没有四季或被四季祸害的时候。
012
睡吧,别再失眠了,趁天还没亮,趁山村的夜晚还寂静如婴儿的摇篮。我知道人活着不易,我知道睡去比醒着更难,我知道你的枕边躺着一尊冰冷的佛像,我知道你的床下藏着一册血写的经书,我知道你的失眠里躲着你的大彻大悟。但我还是劝你,睡吧,睡着就好了。只有你睡去了,你枕边的佛像才能睡去,你床下的经书才能睡去,你失眠里的大彻大悟才能睡去。这就叫一睡百睡,一了百了。即使通宵醒着,你在佛像前的祈祷也不会给你安宁,你在经书前的超度也不会给你福祉,你在失眠里的大彻大悟也不会给你方向。真的,听我的劝,睡吧,别再失眠了,失眠是一种病。既然已经有佛像、经书和大彻大悟度你,你再不入睡就是一种辜负,一种罪。在黑夜里,谁都没有特权获得赦免。听话,赶紧睡吧。睡着后,你就不存在了,睡眠也只是你的化石。
013
你为什么要跑?在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你跑之后,那场雨就一直没停,在我心里下到如今,且越下越大,淹没了祸福,也淹没了归期。你为什么要跑?携带着你的孤绝和对命运的抗争。那怂恿你逃跑的,到底是神还是魔鬼?在逃跑的途中,你扛在肩上的,到底是你的痛苦,还是你的尸体?也许,你只是想跑进雨中,用雨绳套住脖颈,把自己吊在暗空;也许,你只是想跑进黑夜,用更深的黑把自己深埋。但你知不知道,你跑了,我的夜晚就再也没有过黎明。你为什么要跑?这到底是你策划已久的阴谋,还是临阵脱逃的怯弱?你当时那么年轻,你真能逃脱厄运的枷锁和命定的追魂吗?现在,我连你的影子都找不到,连你的脚印都找不到。你唯一留给我的,是洒在我记忆里的几滴泪和几滴血。你为什么要跑啊?我的小姨,我的亲人。
014
昨夜我又梦见了你,小黄。我梦见你并没有死。你仍跟在我母亲的身后,在山坡上看落日,落日也在天边遥遥地看着你们。黄昏之下,你的安静和我母亲的安静填充了大地。我记得母亲将你捡回来那天,落日也是那般浑圆,圆得看不出任何残缺。只是你那战栗的身体,撒满了落日的灰烬。母亲蹲下身子,抚摸你,一如抚摸她自己。她知道,做一条狗的苦,跟做一个人的苦没什么两样。那天过后,你的四条腿也就撑起了一个乡村女人的孤独。但我母亲不知道你能活多久。毕竟,寒冷是没有季节的,她不能给你季节以外的温暖。果然,在又一次落日粉碎时间之际,你还是跟着它走了——去了那个落日不再降临,朝阳不再升起的福地。可自从你走后,我母亲就不再去山坡看落日了。她只要一看到落日,就会泪水长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小黄,昨夜我又梦见了你。
015
多年不见,与我同庚的儿时玩伴,居然成了算命先生。昨夜三更时分,他硬将我从梦中摇醒,说要给我卜上一卦,以示他的感恩。他说得言辞诚恳,让我无法拒绝。我向来是个心软的人,从来不会说不,也不懂得拒绝,这让我吃了不少亏。心一软,骨头就碎。他的感恩,就是一杯软骨水。但令我纳闷的是,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感恩的。我之前帮助过他的,无非几件小事情——替他背了一次黑锅,给他上吊的母亲解下绳索,将欺辱他妹妹的喽啰送进派出所,为他失踪的父亲贴寻人启事。大概正是这些鸡毛琐事,让他一直铭记在心。他的占卜本领真是高,我还没穿衣坐正,他就从我的命运里摸出一张签文,借着月光念了起来。他说我是一个善人,但内心住着一个绿油油的鬼。他说我自呱呱坠地起,疼痛就成了我的信仰,哭声就成了我的佛乐。他还说我今生恨过多少人就爱过多少人,犯过多少错误就救过多少苍生。他说得我毛骨悚然,又身心安泰。我以为他要说到天亮才能将我的命运说清,可说到四更时分,他就不说了。我真正想听的,其实是他没有说出的部分。今日黄昏,我这个玩伴快不行了。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我猜是不是他泄露了天机,正在遭受残酷的惩罚。直至我见到他六岁的孩子双膝跪在床前,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向我说出的签文,全都是他自己的谶语。
016
你问我,他为何要隐瞒你,非把冷说成热,把厄运说成平安,把疼痛说成幸福,把思念说成收藏。我知道,但不告诉你。如果我是他,也会跟他一样,将隐瞒当成绞索,宁愿把自己吊死,也不向你吐露活着的证词。你责怪我不讲公理,颠倒是非,还强行替他开脱和辩白。你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何必假惺惺地找一大堆理由出来搪塞。我笑笑,不想解释太多。可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他隐瞒你,不是他的错。错在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父亲。在你问我之前,他早把隐瞒你的真相告诉了我。他说当他在电话里跟你说这一切时,他就已经死了。他不想让你悲伤,才故意将自己的讣告变成喜报发给你。他这样选择,是无可选择。对了,他还说了一件事,让我替他保密,千万别告诉你。他说你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他愿意为你去死。你看,他死了都还在隐瞒你。
017
他是个乡村收藏家。要是在古代,他一辈子收集的藏品,准够十个昏庸的帝王陪葬。曾有外出发财的乡邻想买他的藏品,任凭对方出多高的价格他都不卖。他今生最大的愿望,是建立一个乡村博物馆,将自己的藏品悉数拿出来展览。他相信这批价值连城的珍宝,足以震惊世界。有个学考古专业的贫困大学生,鉴定过他的藏品后,就申请了退学,主动留下来帮他整理藏品。经过多年的甄别,大学生发现这些藏品分别收自天上、地下和人间。收自天上的藏品主要有星光、月光和高处的寒冷;收自地下的藏品主要有磷火、冤魂和死者的骨头;收自人间的藏品主要有爱恨、苦难和凝固成冰的泪水。那个大学生是个诚实的人,力劝他赶紧将这批藏品卖了,趁现在还没有贬值。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听取了大学生的建议。他将卖掉藏品得来的钱,一半用于替大学生赎回抵押的光阴,一半用于替自己换回一块豪华的墓地。
018
他平生酷爱搏斗,在搏斗中能获得存在感和自尊。他第一次参与搏斗,是在九岁那年的夏天。不知是他的爸爸去世了,还是他的妈妈去世了,他以为自己将变成一个孤儿,便冒险跑到一个坟场去,跟众多的死鬼打架,训练求生的胆量。那天过后,他即成了一个勇士,四处找人挑战,很多成年人都怕他。一个敢跟死鬼打架的人,哪个活人敢惹?这使他从小到大都找不到对手。要是实在手痒了,他干脆去找权力下手,打碎了好几个公章;又去找爱情下手,打散了好几对鸳鸯;还去找宗亲下手,打垮了好几座祠堂。渐渐地,他由一个勇士变成了孤家寡人。他的搏斗成了他的耻辱。现在,他靠乞讨为生整整四十年了,还那么喜欢搏斗——与垃圾搏斗,与衰老搏斗,与良知搏斗,与道义搏斗,与时间搏斗……偶尔,在没有得到别人施舍的时候,他还跟自己的影子搏斗。有时,影子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有时,他把影子打得鼻青脸肿,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个是他,哪个是影子。
019
他终生活在乡下,从来没听说过“米癫”,却喜欢到处拜石。大石大拜,小石小拜;高石高拜,低石低拜。好似每一块石头里,都住着一个佛陀。说也奇怪,凡被他拜过的石头都不长青苔,也不落尘埃。白天,有无数的鸟雀在石头上谈情说爱;夜晚,有无数的捕鸟人在石头上打坐参禅。唯有他躲在石头的后面,怀抱一堆小石子诵经孵卵。有一年冬天,巨雷劈开两块大石,他的痛苦滚滚而来,头颅撞击碎石的声音,比巨雷还要响。自那以后,他比“米癫”还要癫狂。他用尿液在石尸的正面画天堂,用血液在石尸的背面画地狱。直到如今,他都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进进出出。仿佛一块顽石,忽而朝向阳的一面滚,忽而朝向阴的一面滚。朝向阳的一面滚时,他是他的背面;朝向阴的一面滚时,他是他的正面。
020
那年冬天,冷风吹着枯草的颤抖和你我的羞涩。我们相约,不知是共同去一个地方,还是你送我一程或我送你一程。那条小路无比漫长,上面铺满了深冬的严霜。脚踩在霜上,像伤口踩在盐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谁一旦开口,另一种冷就会从体内跑出来,咬住你我的余温。后来也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太想打破这严冬的沉闷,我顺手摘下一片树叶,送给你作口琴。你愣了半晌,最终还是将树叶还给了我,只把我的旋律装进了心里。从那时起,我便意识到你我未必都能走出那个冬季。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又走在你我曾经走过的那条小路上,没有了严霜,也没有了你。但只要一想起你,严霜仍会铺满脚底,仍会有一种冷从我的体内跑出来,咬住我的回忆。
021
我俩约好了,今天晚上喝一杯。可直到我点燃的那根蜡烛快燃尽了,你还没来。要不要继续等下去?我这样问自己。继续等吧,倘若等到天亮你仍没有来,我该怎样返回我自己?不等吧,我该怎样坚守自己的诺言?我猜你是不是临时有事——被生活捆住了手脚;或赴约时走错了方向——从东走到西了。我的猜测是危险的,因为我们的约会并不是为了告别。夜越来越凉,我一个人喝我杯中的酒,也喝你杯中的酒——喝尽你杯中的寂寞,喝尽我杯中的孤独。你不在的时候也是在的,在我想你的时候。我俩约好了,今天晚上喝一杯,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不来,我就等,哪怕等到我的牙齿掉光了,头发全白了,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我也等。等你在今夜,等你在下一个轮回。
022
我三岁那年,你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记得。扇过我之后你又给了我一颗糖,我记得。我哭着吃完糖后你也哭了,我记得。你哭了后天就黑了,我记得。天黑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过白天,我记得。没有白天后你经常做噩梦,我记得。做噩梦醒来后你哭得比我还凶,我记得。哭过之后你开始不停地扇自己耳光,我记得。扇了之后你就迅速变老了,我记得。变老后你就认命了,我记得。认命后你就安分了,我记得。安分后你就逆来顺受了,我记得。逆来顺受后你就不是你了,我记得。你不是你后我也不是我了,我记得。我不是我后你就彻底没有希望了,我记得。你没有希望后我们的家就垮了,我记得。我们的家垮后你就卧病在床了,我记得。你卧病在床后我就踏上流浪之路了,我记得。我踏上流浪之路后你就失忆了,我记得。你失忆后记不得的一切我都记得,永远记得。
023
夜静了。你守在她的摇篮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尽管你从未开口说一句话。你肯定想说——孩子,生下你是上天对我的宽恕。在怀你的时候,我曾偷偷吞下一包毒药。但我并非是想害你,实在是我不配做你的妈妈。我的心太冷太硬了,丝毫没有母亲的慈悲。加上我天生是个哑巴,终生不能教你说爱,不能教你唱赞歌,这对你今后的人生没有任何益处。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野孩子,我们注定只能在别人的歧视中生活。当然,这不能怪你,只因我太低贱了。我从小就幻想着做个天使,但最终却做了撒旦。有许多次,我都含泪哀求上天赐给我一副棺材,可他偏偏赐给我一个摇篮。如今,你就躺在这个摇篮里,成了我耻辱的罪证。孩子,请不要责怪我的自私,我真的希望你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永远不要醒来,永远不要说话,永远不要长大。我看着你熟睡的样子,就像看着我的弥留之际。夜深了。你守在她的摇篮旁,我替你说出了你想说却无法说出来的话。
024
我希望村庄是所有人的埋骨地。我希望绿草上落着鸟语。我希望白云生处有人家。我希望流水是太阳的镜子。我希望白露过后是秋分,清明过后是谷雨。我希望北斗七星预言着稻香和蛙鸣。我希望闪电和雷声不会在孩子的梦中响起。我希望牛羊在山坡上吃草时能看见雨后的彩虹。我希望枯藤老树上栖着昏鸦,挂着露水。我希望野风携带蒲公英的种子在空中旅行。我希望垂死之人能最终看见萤火虫的尾火。我希望夕阳可将桃花染成爱情的颜色。我希望麦子盖上瑞雪赠送的棉被。我希望炊烟召唤浪迹天涯的游子。我希望春天种植的果苗秋天都能摘果。我希望天籁是最后的音乐,月光是最后的雾霾。
025
明天是他的生日,今夜他就忙开了。他将之前蹉跎的岁月全都用针线缝合起来,做成日历挂在墙上。再用孙子扔掉的红色圆珠笔,勾画出良辰和吉时——他想将过去荒废的生日集中拿到明天来补过。可悲的是,当他一页页翻看自己的老日历时,才发现根本没有过新生日的必要。这令他十分沮丧和气馁。日历上显示,他的人生是失败的,连生日也变成了冻土层。他嘴上叼着烟,一宿没睡,总希望能在日历上找寻到令他骄傲和光辉的事情。但直到天都亮了,他所找到的,也只有烟灰和泪痕,以及隐藏在日历深处的疼痛。第二天中午,他没有再犹豫,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摁燃打火机,将记录往事和心迹的日历烧毁了,权当给自己的六十岁焚化了一叠旧纸钱——他到底把生日过成了忌日。
026
昨夜雨疏风骤,我们喝了几杯淡酒。趁着醉意,他提出一个请求——让我给他写墓志铭。我说:“你还年轻,何必着急给死亡的脸上贴金?”他端起酒杯,抓住我的手说:“写墓志铭等于提前给自己打好一副棺材,增寿。”在我们村,他是第一个要求写墓志铭的人,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至少作为农民的他,意识到死并不是一件可以马虎的事情。当着他的面,我用食指蘸了杯中的酒,在落满灯火的木桌上写了起来:“黑七,本名不详,幼年失怙,母亲改嫁,终身未娶。曾于狱中望月,抱病半生……”他默默地看着我的文字,想哭。我忽然意识到这样写不妥,遂用衣袖擦干字迹,模仿某个名人的墓志铭写了一句:“睡在这里的是一个热爱土地和粮食的农民。”写完,他醉得人事不省,仿佛正在进行死亡预习。
027
你将他拖至祖宗遗像前焚香罚跪,思过和忏悔,让其学做一个好人。我看到实在不忍心,这手段过于冷漠和残暴。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还不知道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厚,人间到底有多少风雨和泥泞。可你说:“教育就得从娃娃抓起,且必须用重锤。”我修正:“爱是一种感化,而不是诛心。”可你又说:“小时候父母就是这么惩罚我的。”我反问:“从来如此便对吗?”你没有再与我争论,直接将怨气和怒火对准受罚的孩子。这孩子今年才六岁,他瘦小的身子虽然在瑟瑟发抖,但他看你的眼神却在放射利箭。我不知道,他究竟怕的是你,还是你的权威。我更不知道,等这孩子长大后,会不会借爱的名义对他的孩子施以极刑。
028
我亲眼看见一个菜农是如何变成一个谋杀犯的。这个菜农是我的邻居,村里最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最初卖菜是因为亲人都离开他了,地里栽种的蔬菜多得没人吃,就挑到城里卖钱换酒喝、搓麻将,偶尔还去茶馆会会他的“新娘”。时间长了,种菜卖便成为他的主要经济来源。同时他也知晓,要想挣更多的钞票,就得用化学肥料改变土壤,朝蔬菜喷洒农药。有时夜深了,他躺在床上抽烟或落泪时,也会反省这样该不该。但第二天黎明,他仍是心安理得地挑着鲜嫩的蔬菜去了城里。他想,人都是要死的,他不过是在饭食里放入点慢性毒药,让他们死时不那么痛苦。这正如他用卖菜的钱在城里买了几包欢乐的毒药,放入自己的孤寂里做调料。他以卖菜的方式谋杀他人,也谋杀自己。
029
那日天无异象,他带我去收集语录和寓言。沿着记忆的路线,我们走过一村又一寨,见到了许多活人和死人——他知道我惯常从活人的口中收集语录,从死人的墓碑上收集寓言。整整一天,我收集到十条语录和四则寓言。这十条语录,有三条出自同一个妇女之口——“女人是男人的香烟,男人是女人的口红”“孩子是爱的妄想症和后遗症”“结婚不是找死,就是受辱”。还有三条出自一个老人之口——“养儿不是防老是催人老”“活久了就是耻辱”“人生跟粮食一样,是拿来糟蹋的”。余下的一条,出自一个三岁小儿之口——“爸爸对妈妈使坏坏”。至于四则寓言,其实也可以分别用一条语录来概括——“绝望的时候,毒药就是补药”“被爱掐死的人在此长眠”“爷爷乘着白鹤去了”“我死后,请记得爱我”。我本想将这十条语录和四则寓言写成一部小说,但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祭文。
030
天又要黑了,你放养的鸭子还在水田里搅动黄昏。这是一群懂事的鸭子,它们理解一个国王的孤独和忧伤。每当你拿起长长的竹竿吆赶它们的时候,它们就集体围拢在你身边,形成一个肉体的圆,圈住你的恐惧和刺痛。而入夜后,当你躺在狭窄的竹棚内咳嗽或喘息时,它们又集体充当你的军队,守护着你的残躯,使它既不被你的噩梦盗走,也不被夜露打湿。它们知道,你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你们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只是有一个问题它们始终不明白,既然你都已经是国王了,为何每天还要背着一座移动的灵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