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穿越了黑洞

2021-11-12 12:37
雨花 2021年3期

接到虎头的电话时,我正坐在去昆明的高铁上,云贵高原多崇山峻岭,时速高达三百公里的列车驶入了一条漫长的隧道,开了足足有十来分钟。也就是说,虎头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处在云贵高原某座大山的腹地。

虎头在电话里说弯弯出事了,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问出了什么事,手机信号就彻底中断了。直到列车穿出隧道,我才回拨了他的电话,虎头骂骂咧咧地接通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信号不好。虎头说,弯弯没了,刚刚的事。我急忙问出了什么事,虎头深吸了一口气说:跳楼!听到这个消息,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何止是他,我的头皮也开始发麻。弯弯不是个容易走极端的人,他的女儿还小,而他又是个典型的女儿奴,人间有太多让他留恋的东西,怎么可能说撒手就撒手?虎头说,他肯定选过日子,今天刚好是他生日,四十岁的生日。

我和虎头在电话两端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

事后,我才知道,这天不仅仅是弯弯的生日,也是他的结婚纪念日,料想这一天是他早就选定的日子,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似乎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记住他。

弯弯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当年我、虎头和他都在歌舞剧团,我们组了个业余乐队,在三江的各个酒吧里流窜。弯弯是主唱,主唱有一种天生的魔力,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感觉身边有一支乐队围绕着他。相比于他,我和虎头在演出的时候都习惯躲在幕后,即使SOLO 的时候,我们也不太走到前台去。

弯弯外形俊朗,一米八的个子,一头长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想跟谁好就能跟谁好。那时候我们都住在歌舞剧团的单身宿舍楼,他经常抱着一把吉他,坐在天台上唱歌,跟百灵鸟求偶似的,唱的次数多了,整幢楼的姑娘都注意到了他,所以他的宿舍里从来不缺姑娘。这一点,让我和虎头都很羡慕,虎头还暗暗地嫉妒过一段时间,说咋什么好事都落到他头上。我说,你人没他帅,嗓子没他好,就得接受这个现实。事实上,虎头也仅仅是发发牢骚,我们对彼此的关系都看得很重。

三个人里我最先结婚,然后是虎头,最后结婚的是弯弯。回想起来,好像结婚是分水岭,我们三个本来好得无话不谈,但自从结婚后,大家的话都少了。三十二岁那年,弯弯突然找了个其貌不扬的姑娘闪婚了。那姑娘叫阿阳,在体育馆上班,除了身形修长,看不出有什么魅力。我和虎头都想不明白,阿阳究竟有什么能耐,能把浪子给收服了。

阿阳把弯弯看得挺紧的,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每次看到弯弯,他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似乎为早早成家而后悔,但这也只是我们自以为是的猜测,弯弯从来不说。乐队解散后,我们凑到一起,一直在谈论什么时候把它重组起来,可随着年龄大起来,这个念头也只停留在嘴上说说,实际上离我们越来越远。三人碰头,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见证我们的感情。我也怀疑,这是不是一种青春伤逝的通病?

弯弯婚后第二年有了一个女儿,那段时间,他整个人的神采都不一样了。他说,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女儿,作为父亲是最有成就感的。我们反问他,难道儿子就不行吗?他不屑地说,那怎么能跟女儿比?对父亲来说,跟女儿的这种感情,是任何情感都没法比的。从他结结巴巴的话语和认真执拗的神情里,能感受到这个女儿带给他的惊喜和欢愉,女儿奴一般都是这副德行。

回想起这些,眼前的意外变得荒诞和离奇,我再次跟虎头确认:你没开玩笑吧?虎头火冒三丈,他说,谁会这么缺德,拿这种事开玩笑?我说,这好像不是我们认识的弯弯了,像个别的什么人。虎头说,唉,是我们关心他太少了。我又问,到底是什么原因,非要走这么极端的方式?虎头说,可能是抑郁症吧,前不久刚碰到过他,人瘦得脱了形,话很少,还有点疑神疑鬼。

我没有说什么,一般自杀最终都会被归结为抑郁症。前不久,弯弯给我发过微信,他问我三江小学哪个老师比较好,他女儿下半年就要去那里上小学了,想找一个好一点的班主任。我把当时带过我儿子的老师介绍给了他。他问我那个老师好在哪里,我说比较严厉,纪律抓得牢,数学的教学水平也挺高。弯弯不屑地说,就那点加减乘除,谁不会教?我说你别小看老师,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本领,再说,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孩子会听你的吗?弯弯很无奈,他说,一个人最终还是得靠自学,他最看重的是学习能力的培养。我们都是从学校出来的,回想一下,学校教的东西能用上的少之又少。他说他学过微积分、线性代数、数理统计等等,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用处。我说,学校教育没那么功利,孩子这个年龄总得学点东西,也许现在看着没用,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弯弯突然就愤怒起来,他抨击了现在的教育体制,觉得现在的教育体制有严重的问题,就是把全社会的孩子集中起来,制定一个规则,然后大家玩一个十几年都结束不了的游戏,游戏散场,发现自己还一无是处。我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弯弯说,那该怎么说?几亿小孩玩一个游戏,玩十几年,你不觉得荒唐吗?我开始缄默,知道再说下去会起争执。

回想起来,弯弯那时候好像变得特别焦躁,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看了一眼窗外,列车在高架上飞驰,陆地离脚下很远,两边的山脉不停地向后奔跑,据说高铁的窗户玻璃用了特殊材料,能延缓视觉效果,但还是能感受到风驰电掣的速度。虎头在电话里说,你赶紧过来吧。

我本来是应昆明的朋友邀约,去参加一个音乐节的,我也不好意思跟虎头说。我知道,大家私底下还会做一些跟音乐有关的事,都偷偷摸摸地进行,一旦在音乐场合不期而遇,没法再藏着掖着了,就只能故作惊讶地相互说一句“这么巧”,这大概就是生活带来的改变,回不到当初,就会怀念当初的纯粹。

我取消了这趟行程,准备下一站就下车。在手机上订好了回程的车票,跟主办方说明了缘由,对方也通情达理,同意了我的请求。我望着车窗外陌生的崇山峻岭,想着千里迢迢赶来参加音乐节,眼看着到了门口,又掉头回去,心里突然莫名地轻松起来。

列车缓缓地驶入了站台,我拉着行李箱出了车厢,看到站台上竖着的地名——“关岭”,觉得这地方名字起得好传神,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如果不是弯弯出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在这里停留。站台上行人稀少,阳光却很好,穿过峡谷的风带来了一股凉丝丝的寒意。

我在站台上点了一支香烟,下车的旅客很快都消失了。站台上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远远地吹着哨子,示意我不要在站台上停留太长时间,我拉着行李箱慢吞吞地往中转的过道上走,后面的哨子又响了,短促而频繁,赶人的意味明显。我脚下紧了几步,忽然有些恍惚,弯弯离开这个斑斓的世界,他去了哪里呢?人没了以后,意识是否就荡然无存了呢?想着想着,虚无感就侵袭过来。

推着行李箱进了候车室,我发现那里实在有些简陋,总共就二十来排座椅,候车室虽小,但也显得空空荡荡。这里大概是少数民族地区,我看到了好几个穿着民族服饰的人,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民族。少数民族的服饰总让人一眼就能区别出来,衣服的布料和纹饰都花了时间,还有叮当作响的银饰,穿在身上显得极其复杂。

离返程还有一个多小时,我靠在座椅背上,看着墙壁上的电视,央视的新闻频道在播放关于黑洞的新闻,说最近外国科学家用望远镜拍到了黑洞的照片,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拍到黑洞,照片不太清晰,橙色的背景下有个模糊的黑点,跟我想象中的黑洞差不多。

一条新闻播完了,后面是一连串有关黑洞的科普知识,还介绍了那几架发现黑洞的射电望远镜,说这次发现的黑洞离地球很遥远,相当于从纽约看巴黎街头的一份报纸,这望远镜是真正意义上的千里眼。

候车的过程百无聊赖,候车室里的小超市我里里外外逛了三遍,里面都是有“特产”字样的食品,好多东西都是辣的,看到那个颜色我就会冒汗。其间,虎头发来了讣告,弯弯的遗体告别仪式在第二天上午九点举行,地点在殡仪馆的松鹤厅。随后,他又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到。我说人在外地,赶回去得晚上了。他也没细问,说到了跟他联系。

回到三江,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我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殡仪馆。夜晚的殡仪馆有点凉,虎头出来接我,他穿着一套黑西装,里面的衬衣纽扣松了好几颗,显得凌乱而暴躁。他走路带风,一见面,就递烟给我,说先抽几口再进去。

点了烟,他猛吸了几口说,弯弯抱着必死的决心,从天台上跳下来,而且是头朝下的,那么帅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只给阿阳看了最后一眼,遗体就被包裹起来入殓了。我问,阿阳在里面吗?虎头点点头说,自始至终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没想到是这么铁石心肠的女人。我说,那也不一定,有些人遇到大事,反而就蒙了。虎头说,阿阳和她妈妈完全反着来,一个寡言,一个絮叨,她妈妈逮着人就说,弯弯前一天还好好的,一家人还包了汤圆,那些汤圆都在冰箱里冻着。做汤圆的时候,弯弯还说等放假了,想带女儿去迪士尼乐园玩……她太会念叨,我受不了,出来躲会儿清净。

我忽然浑身一激灵,问虎头,他们女儿来了吗?虎头摇摇头说,现在瞒着她,怕她受刺激,毕竟才刚刚上小学。我叹了口气说,不知道能瞒多久,这年纪已经懂事了。

我们坐在台阶上,话越来越少,香烟蒂头扔了一地,忽然有个保洁阿姨提着扫把和畚斗快步走过来,我以为她会发牢骚,没想到她面无表情,飞快地扫干净我们跟前的烟蒂,又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了。

我说,不抽了,太苦了。

随后我们去了灵堂,里面稀稀拉拉几个人。弯弯的老家在江西,在三江也没什么亲人,那些大多是阿阳的娘家人。灵堂中央停放着一口棺材,一排花圈靠墙而立,阿阳坐在最里面,她很镇定,看到我和虎头,站了起来,我赶紧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宽慰了她几句,阿阳红了红眼眶,转头招呼我们坐。

我跟她说,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和虎头,弯弯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我又说,如果女儿这几天没人照顾,就送到我家里去,反正跟我儿子也熟,让我老婆照顾一段时间。她怔了一下,说没事,由阿姨照看着。

过了一阵,我才小心翼翼地问,弯弯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她说,是啊,前几天还好好的,不光对孩子百依百顺,对我也特别好,处处顺着我们,跟换了个人似的,谁想到会这样。我心里一惊,看来弯弯早已有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可惜连她也没有觉察到。

我又问,弯弯家里人通知了吗?她说,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他爸爸那里已经打电话过去了,正在赶来的路上,估计快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紧绷的肩膀突然松了一下,用双手捂住了脸,随后低声啜泣起来。

随后,阿阳的妈妈快步走过来,抱住了自己的女儿,两个人抱头痛哭,阿阳的妈妈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哭的动静特别大,边哭边拍大腿。她抱着阿阳,冲着棺材哀嚎:你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让她们怎么过?你好狠心呐!……我们在一旁也跟着唏嘘不已。

弯弯的爸爸到得比较晚,已经过了凌晨,守夜的人们都有了困意,好几个亲戚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弯弯的爸爸个子不高,看上去七十多岁,在侄子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我看到阿阳站起来,叫了他一声“爸爸”,随后阿阳妈妈的哭声开闸泄洪般地响了起来。老人的眉眼之间布满了凄苦,但他没哭,只是嘴唇哆嗦得厉害。

我和虎头把他搀扶到了椅子上,扶住他瘦弱的胳膊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老人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他整个人都显得无所适从,对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客气,但从那生分的客气中能感受到他还有点惊惧。在这个陌生的异地,他也许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是给自己的孩子送行来的。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已经合上的棺材,也许他还在怀疑,那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也终究没好意思开口,让他看最后一眼。

等老人的情绪平复了一点,有人出去买宵夜,没多久就回来了,说附近很荒凉,没有营业的饭馆,只买回了一大堆桶装泡面。好在殡仪馆二十四小时供应开水,大家开始胡乱地拆包装,接开水,然后又大声地吃面。也奇怪,大家吃到热辣的泡面竟然也很满足,身上暖和了一点,情绪也跟着轻松起来。

熬到天快亮了,陆陆续续有灵车开进来,伴随着零星的哭声,喧哗一阵又迅速恢复宁谧,黎明前的这段时间太安静了,大家好像连话都懒得说,似乎打破宁静的氛围是件让人羞耻的事情。

上午,来了很多给弯弯送行的人,有很多都是我和虎头的熟人,有的已经好久未见,碰到了难免要寒暄几句,一时间有了种身处社交场合的错觉。

追悼会进行得很顺利,结束后,有些送行的亲友先行回去了,就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准备把弯弯的遗体推进去火化的时候,人群突然微微地骚乱起来。我挤了进去,原来是弯弯的爸爸提了个离奇的要求,希望弯弯火化后,能让他把骨灰带回江西老家。阿阳的妈妈很生气,她异常激动,斩钉截铁地说,墓地都买好了,不能带回去。弯弯的爸爸看上去很无奈,看到那么多双陌生的眼睛看着自己,他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脸上露出了胆怯而又纠结的神情,转头跟自己的侄子说了一堆我们听不懂的方言。

我过去劝他,说,弯弯在这里成家了,孩子也有了,再说墓地也买好了,就让他留在这里吧。老人纠结了好一会儿,不停地嗫嚅,那声音既像叹气,又像哼哼,但看得出来,他的精神极度困顿,仿佛要背过气去。过了一会儿,他说,一定要留在这里也行,能不能让我带他回趟家,再过来下葬?我愣住了,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呢?老人说,我想带他认认路,想家了,可以回来看看我。

大家都愣住了,阿阳突然开导起了她妈妈,说,那就让他回去一趟,爸爸都这个年纪了,不要拂了他的心愿。阿阳的妈妈似乎还在生气,让人感觉她在意的不是这件事,好像是对弯弯的爸爸这个人有气。阿阳说,都这个地步了,不要争了,他要是活着,也不希望看到你们吵嘴。我顿时对阿阳的印象有了改观,越到关键时刻,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而在这个时候,往往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会比年长者更懂得体恤,也深明大义得多。

遗体送进火化间了,大家也都平静了下来,陆陆续续地去往家属休息厅等候取骨灰。火化需要一个多小时,大家都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休息厅里有电视,还是新闻频道,还在放黑洞的新闻。恍惚间,我觉得过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午后。虎头盯着电视屏幕跟我说,黑洞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什么东西都吸进去,连光都逃不出来。照这么下去,黑洞最终会不会吞噬一切?这太可怕了!我笑了笑说,你担心得有点多,到那时候,你我早就不在了。你不觉得黑洞跟死亡很像吗?虎头频频点头,就是这感觉,你说弯弯会不会去了黑洞?

我也盯着电视屏幕,电视上在说,黑洞的边缘连时间和空间都会折弯,质量大得惊人,一调羹大小的暗物质,比几十万个太阳还重。我一激灵,跟虎头说,它可能是连接两个平行世界的通道,我们在黑洞这头,一个光亮的世界,弯弯在那头,是另一个光亮的世界,只是我们现在暂时看不到他了。

阿阳从旁边走过来,我们自动地停下了讨论。弯弯的遗体推进火化间后,她看上去轻松了不少,走到我们跟前,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事情要跟我们说,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了看手机,才过去半个小时,问她有什么事。阿阳一脸羞涩,她说,骨灰出来后,能麻烦你们陪弯弯去一趟江西吗?她停顿了一下说,也不用都去,有一个人陪同就行。我看了一眼虎头,他也在看我,那一刻,我有点纠结,不知道该为自己表态,还是为我们俩表态,我吃不准虎头是否有其他要紧的事。虎头举了一下手说,理所当然,我马上安排。我赶紧说,我也可以,刚好带着行李,只要跟家里说一声就行,虎头也不用回家收拾行李了,换洗的衣服我都带了。阿阳非常不好意思,她说,本来应该我陪爸爸回去,但颖儿还在家里,我放不下心。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管好家里。

交代完这件事,阿阳像放下了一桩心事,她又走过去跟弯弯的父亲嘀咕了一阵,老人家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人群里只有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和虎头也坐了过去,倒是他的侄子,一刻不停,前前后后张罗着一堆杂事。

从窗口接了弯弯的骨灰。骨灰由一只塑料袋装着,还带着余温,但看上去不多,据说这是殡仪馆的惯例,工作人员象征性地捡一点,剩余的就集中处理了。也没人计较这些,到这个地步,似乎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

我们用盒子装好了骨灰,外面用红布扎好,边边角角都包了起来,然后有人上来撑伞,一直把弯弯的骨灰盒护送进了灵车。当灵车司机得知不去公墓,改道去火车站,他显得很惊讶,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说这倒是从来没遇上过。

和阿阳的家人告别后,灵车上就剩下了我、虎头、弯弯的父亲和他侄子四个人。灵车开出了很远,司机突然问我们,带着骨灰盒,上火车没问题吧?我们才反应过来,连忙打电话问相关的朋友,朋友在电话里说,按照规定是可以上的,但要过安检,旅途中得带好,最好外面的包装扎得结实一些,不要让别人看到,毕竟大家都忌讳。

一路战战兢兢,心里还是没底,到了火车站,过安检的时候,我们提前告诉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安检的人吓了一大跳,随后仔细地盯着安检的屏幕,看了老半天,确定没有问题,才放我们进了候车室。

从坐上火车开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跟随着我们。我们一共四人,座位分成两排,弯弯的爸爸和他侄子那一排是三人座,巧合的是靠里面的那个座位自始至终都空着。起初,弯弯的堂弟紧紧地捂着骨灰盒,随时等着那个座位的主人挤进来。他个子很小,骨灰盒里外三层,包得像个炸药包,这让他紧绷的模样略微有些滑稽。直到火车开动,他才松开手上的骨灰盒,放到了那个空着的座位上。那种怪异的感觉逐渐明晰起来,仿佛弯弯也在场,只是他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

车速骤然间提升了,能听到电流带来能量的转换声,车窗外的一切都奔跑起来,远处的田野在平静地移动,近处的房屋和隔音栏变得模糊,迅速地掠过车窗,甩向身后。

开了一段路后,弯弯的父亲和他侄子站起来,换了个座位,变成弯弯的父亲坐中间的位置,他把一只手搭在弯弯的骨灰盒上。这时候,漂亮的列车长走了过来,好像旅程伊始,都会有这么一次巡视。她看到摆在座位上的包裹,提醒弯弯的父亲,让他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我看到弯弯的父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到这会儿才有些后悔,应该多买一张车票,给弯弯单独留一个座位。我连忙站起来,轻声跟列车长说,那是老人家儿子的骨灰盒,请你理解一下。列车长的脸一下子红了,她马上镇定下来,冲我们轻轻地微笑了一下,随后往别的车厢走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似乎聊天会干扰到弯弯认路。到了上饶站,下了火车,又换乘公交车,前后换了三趟,从五十座的大巴变成了十来座的中巴,一路颠簸,开到一个小镇上才停下来。弯弯的堂弟看到我和虎头一脸疲惫,说,不好意思,地方有些偏远,接下来有车来接我们。说着,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车门打开,下来几个大爷大妈,一下车就哭。弯弯的父亲这会儿也老泪纵横,他被人扶住,上了那辆面包车。

弯弯最后一段路是被老家的人迎回去的。到了家里,暮色降临,匆匆地扒拉了几口饭,弯弯的老家人就张罗了一场法事。那天晚上,我和虎头因为连续两天没合眼,被早早地安排到房间休息。很奇怪,起初我困意很浓,躺下后却睡不着,听着楼下的嘈杂声,一直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醒来后,天已大亮,前一晚的人群已散去。我拉开窗帘,发现弯弯家的房子就建在山脚下,望出去满目青翠,外面刚刚下过一场雨,雨滴停留在窗沿的植物上,空气中有清冽的味道。

洗漱完毕,下了楼,弯弯的父亲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呼我们坐下吃早饭。江西菜偏辣,锅也辣,吃了几口,我和虎头都辣得满头冒汗。他在一旁慈祥地看着我们,嘀咕着说,这些菜都不辣的啊。我们尴尬地笑笑,改为喝稀粥,他看我们可怜,又拿来了一罐白糖,让我们拌着吃。

吃完早饭,弯弯的父亲跟我们说,外面刚下过雨,他准备上山去挖点蘑菇。我心里一愣,他似乎已经忘了我们来的目的,也不提什么时候让我们带弯弯的骨灰回去。他说着,提着竹篮和小锄头就出门了,剩下我和虎头在那里发愣。

我转而开始找弯弯的骨灰盒,好在他没藏起来,就摆放在堂屋的里间,前面点着蜡烛,后面多了一张弯弯的遗像,相片上的弯弯英俊帅气。虎头也纳闷,他说,我们不是做客来的啊,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呀?我说,既然来了,也不急这一会儿了,等他回来,我们就走。

临近中午,人又开始多了起来,那些消失的人又逐渐回来了,随后弯弯的父亲也回来了,他采了不少蘑菇,竹篮里已经盛不下,手上多了一只塑料袋,里面也装满了蘑菇。他把竹篮交给了烧菜的厨师,自己转身进了里屋。

那天中午,发生了一件让我和虎头始料未及的事。弯弯的父亲吃了他自己采回来的蘑菇后中毒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口吐白沫,脸上挂着奇怪的微笑。听他侄子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误食毒菇了,弯弯的母亲刚走的那段时间,他也经常这样,不过好在那种蘑菇毒性不强,吃点当地的草药就能化解。

虎头不解,说,这蘑菇大家都吃了,怎么就他一个人有反应?弯弯的堂弟说,虽然它们看起来形状差不多,但仔细分辨还是不同的,弯弯的父亲给大家采的蘑菇都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都留给了他自己。我们很困惑,他为什么明知有毒,还要吃呢?是因为儿子走了,他也不想活了吗?弯弯的堂弟笑了笑说,这东西能致幻,或许吃下去后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之前,弯弯的母亲过世后,他曾经吃这种毒菇上了瘾,是家里人强制不让他吃的。这次大家一时疏忽,他又吃上了。

当天下午,我和虎头就带着弯弯的骨灰返程了,趁着弯弯的父亲意识模糊的时候,我们在他堂弟的护送下,悄悄地离开了那里。从内心感受来说,那像一次趁乱溜走,也像一次撇清麻烦的溃逃。我总有一种忧虑,担心弯弯的父亲清醒的时候,不会让我们带走弯弯。亲情总是最难割舍的东西,直面生死离别,谁也没有勇气去生拉硬拽。

安葬完弯弯后,照理说,这件事就结束了。伤痛随着时间流逝,自然会慢慢弥合,成年人总有一套自愈的办法,我唯一担忧的是弯弯的女儿,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当自己的爸爸从生活中消失了,她该怎么办?也许阿阳会告诉她,爸爸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来。可这个谎言能维持多久?如果某一天,长久而结实的现实撞上摇摇欲坠的谎言,她该如何面对?时间拖得足够长,真的能化解那锥心的伤痛吗?

即便我时时想着这个问题,却也不敢去问阿阳。我总觉得,像我、虎头,还有其他弯弯的故人再次出现在阿阳的生活中,对她来说是又一次的往事重提,也许她压根儿不想再见到我们。但如果她需要我们的帮助,我觉得随时随地都可以,前提是她主动找上我们,这也是我和虎头的共识。

事实是阿阳再也没来找过我们,就这么过了两年,有一天,虎头打电话给我,他气急败坏地说,你知道吗?阿阳生孩子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了一下后问,她改嫁了吗?虎头说,听说没有再婚,但居然又怀上了孩子。我惊讶不已,那是谁的?虎头说,谁知道呢,从时间上推算,弯弯走了不到一年,她就和别人好上了,不然也不可能现在又生孩子。也许她和那个人好上的时间更早,说不定弯弯知道这事,不然弯弯不可能抑郁,更不可能自杀。弯弯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时他多么单纯,胆子也很小,不可能做出这么极端的举动。

我感到脑袋一下子大了,我说,这件事你先别乱猜,毕竟她们孤儿寡母生活也不容易。虎头很激动,他说,难道弯弯就不无辜吗?现在的事实是她已经生下孩子,而且听说这个男的也不是个东西,有自己的家庭,不肯离婚,也不认刚出生的小孩。

我说,不行,我得当面去看看,不然心里的疙瘩解不开。虎头也想跟着去,我说,你太冲动,我先去探视,回来再跟你说。

找到那家江边的月子中心时,我恍惚了好一阵,月子中心有五层,建筑变成了城堡的模样,外墙刷上了粉色、明黄等色块,看一眼,自然就联想到了孩子。记忆中这个地方不是月子中心,但原来究竟是什么样,我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改头换面似乎有着神奇的功效,它现在的形象过于浓烈,一经凸显,就能覆盖了过往的记忆。

进去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家高档的月子中心,前台的接待人员,形象和声音都非常温柔。报了阿阳的名字,前台小姐帮我查了房间号,又让我在登记本上留下了联系方式和姓名,之后又给我准备了口罩,说这是月子中心的规定,探视产妇和初生婴儿,都得做好必要的防护。

阿阳住在五楼靠东的第一间,推门进去,里面就两个人,都穿着睡衣,一个是阿阳,另一个面生,大概是月嫂,房间的窗帘拉上了,只留了条缝隙,室内光线有点暗,床的旁边放着一个保温箱,开着紫外灯。我的到来,让阿阳有些意外,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请自来的闯入,可能会让阿阳感到冒犯。我说,我来看看你和宝宝。说着把手中拎着的尿不湿和婴儿服放到了床边。

阿阳没有回应,低头搅拌着一碗刚煮好的馄饨,气氛略微有些尴尬。突然,阿阳跟月嫂说,阿姨,你先出去一下。月嫂很识趣,她说,那你们聊,有事打我电话,我就在楼下逛逛。她说着,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手机,我看着她从我身边掠过,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似乎撞见了不该看到的场面。

月嫂关上门,阿阳把窗帘拉开了一半,房间瞬间亮堂起来,她把靠窗的保温箱推到了床的另一侧,远离了光线。我问她,黄疸有些高吗?她点点头说,是的,现在好多了。她俯下身去仔细观察孩子,发现他依旧睡得很香。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有点好笑,阿姨把你当成孩子的爸爸了。

我愣了一下说,他没来过吗?阿阳拉了脸说,不需要,我们现在跟他没有关系。她说着,要给我倒水,说这里没茶叶,也没咖啡,只能喝点白开水。我说,不用忙,我不渴。她就从旁边的水果篮里挑了几个砂糖橘,放在桌上说,那吃这个吧。

阿阳回到床边,吃了几口馄饨,她说,你感到好奇吧,我也没结婚,怎么又生了个孩子?我尴尬一笑,不可否认,这是我来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也是为了过世的弯弯,我似乎有义务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又不能把话挑明,作为旁观者,我们可能永远不能抵达他人生活的核心。

阿阳继续搅拌着碗里的馄饨,显然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吃上。她冷笑了一声说,弯弯走后,你知道我有多苦吗?颖儿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爸爸已经没了,还经常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每过一段时间,我就鼓足勇气,想告诉她真相,但一看到她,那些到嘴边的话就咽回了肚子里,我真的不忍心让她接受这么残酷的事实。可总有一天,她还是得面对这个现实。

我说,我理解你,你们生活得太不容易。弯弯在世时,对女儿那么宠爱,他怎么突然狠心做出这么极端的决定?他难道不该想想你们的女儿吗?

阿阳看了看我说,其实你们都不知道,他之前动过一次肛瘘的手术,但手术失败了,这给他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是多么光鲜的一个人,这些事情他也不会跟外人说,有时候伤口化脓流血,他就会突然急急忙忙跑回家换裤子,连裤子都不让我碰,都是他自己洗的。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看来就是天大的事,事关他的尊严和体面。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我恍然大悟,我说,就不能去北京和上海的医院看看吗?阿阳摇摇头说,都去过了,所以他才会绝望。你们都不知道,他长期失眠,抑郁症很严重,也一直在吃药,但没见好转。

我说,这一点上,弯弯还是自私了,他应该想想你们,再不堪也得坚持下去。阿阳叹了口气说,患上抑郁症,也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思考。回想起来,他最后的那段日子有点反常,对每个人都很好,似乎是他刻意而为的。

我也叹了口气说,对别人好,唯独对自己不够好。

阿阳说,他走了以后,家里就没有男丁了,连气味都不一样了,空气中到处是颗粒漂浮的虚无感。就像一个屋子拉严了窗帘,本来他是一盏微弱的灯火,忽然熄灭了,就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本能地想找个男人。那种蓬勃的欲望让我自己也很吃惊,它那么清晰而强烈,我想可能也是出于害怕。

我看了一眼熟睡的婴儿说,于是你找了个人?

阿阳的脸红了一下,她说,其实当初是说好的,我并不需要他承诺什么,我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他也不可能离婚。我们在一起后不久,我就怀孕了。我这次的妊娠反应很大,这一点跟怀颖儿的时候很不一样,很快被我妈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她问我,孩子是谁的?我不肯说,她就开始咒骂他,说如果连个面都不敢见,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建议我及时打掉孩子。我怎么肯呢,生命带来的悸动,给我的生活也带来了期待,更为可喜的是颖儿的变化。她之前经常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问了几次无果后,她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但看到我的肚子日复一日地隆起来,她又变得活泼开朗了。似乎这在变相地告诉她,她爸爸其实平安无事。

她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其实反过来说,这种情形特别符合女儿的期待,妈妈肚子里怀着她的弟弟,而并没有陌生男人闯入我们现在的生活,等于那个远方的爸爸没有消失。女儿重新焕发了生机,但随着日子过去,我又有了变化。开始确实不需要他承诺,但一旦有了孩子,我又开始期待他离婚,和我重建一个家庭。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就在这里,他从头到尾都很冷血。我问他,孩子怎么办?生下来,他总得有个爸爸。他说他不想生,是我要生的。大吵了几次后,我彻底绝望了,我想我怎么那么糊涂,又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样的结局,我尤其接受不了。那段日子,我怀疑自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我经常不知不觉地走到弯弯跳下去的天台,真想闭着眼睛一了百了算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惊悚的场景,天台上寒风猎猎,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摇摇欲坠地徘徊在危险的边缘。

阿阳说,那段日子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我真的感觉要被吸进去,进入无底的深渊。你可能不会知道,是谁在紧要的关头救下了我。

我愣了一下问,是谁?

她温柔地看了一眼保温箱,说,是他,还有颖儿,我的两个孩子。

我这会儿才凑近了保温箱,看到一个举着双手酣睡的婴儿,他似乎在做梦,抿着嘴唇微笑了一下,他是如此娇弱,每一处皮肤都是粉嘟嘟的,瞬间让我的内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我说,他好可爱啊,名字取了吗?

阿阳努了努嘴,我看到保温箱的外面插着一张医疗卡,上面写着孩子的名字:边思权。那一刻,我触电似的哆嗦了一下,弯弯的大名就叫边正权。边是一个小姓,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

阿阳说,当然了,那个人不姓边,我得让儿子跟弯弯姓,他就是我和弯弯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他是颖儿的弟弟。当我站在天台边缘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妈妈”,我一惊,回过头去,看到了穿着睡袍的颖儿。弯弯跳下去的地方其实是个露台,要到达那里,需要走过一截横梁,横梁是悬空的。颖儿叫了我一声,然后向我奔跑过来,我冲她喊,不要过来,危险!她却像一只蝴蝶一样,轻盈地掠过了悬空的横梁,我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你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我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讲述。阿阳说,其实她早已懂事了,她跟我说,妈妈,以后我再也不问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了。当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像只受惊的小鸟,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但我确信,只要我跳下去,她也会跟着我跳下去。我忽然间惊醒过来,相比于那个微不足道的人,我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更需要我。那一刻,我感到浑身都软了。

我万万没想到阿阳还经历了这些,我说真是对不起,没有在困难的时候帮到你们。阿阳笑了笑,看起来风轻云淡。

我从月子中心出来的时候,看到那个月嫂在楼下晃悠,一副随时等待召唤的样子,她也同时看到了我,松了口气说,你们聊完了?那我上去了。

正是中午,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又想到了黑洞。据说黑洞在遥远的过去也是一颗太阳般的恒星,只是它在生命结束后坍塌了,变成了另一种模样。这是两颗不同形态的恒星,一个是现在,另一个是未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它们相互凝视,仿佛我和弯弯。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虎头的电话,虎头在电话里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了?我说,别操这个心了,两个孩子都是弯弯的。虎头惊讶不已,他说,真的假的?怎么回事?我说,这个回头细说。